蓝宁从包里拿出本周的时尚周报,正面正是“叹为观止”栏目那一页。

关止这回写:“男人找不到好借口换车,便会想,座驾好比小老婆,小老婆总是新的好,于是男人们便心安理得换了车。不换车,因为这个小老婆各方面条件符合自己需要,没有换的必要。”

他的理论总归一套套,不过至今不换车,在他玩的那个圈子内,确属另类了。连他的堂兄都看不过眼,一齐出去耍乐时,便要强调:“关止,你还是来搭我的车吧!”

关止竟还能脸皮老厚,自嘲:“我这是艰苦朴素!”

蓝宁想,关止有时候把日子过得太过得意了。这样比较好,能比她轻松。

所以,她对邵雪瓯讲:“所以也没我照顾他这一说,互相照顾,互相照顾。”

邵雪瓯挺满意她的回答,执起她的手讲:“来尝尝我的肴肉。”

蓝宁欢悦欣然,跟随邵雪瓯去了店后的简陋小灶间。

邵雪瓯原本并不怎么会烹饪,她所会的,也是万则萱手把手教会的。

就是在这间不足五平米的小灶间,蓝宁看着外公教邵雪瓯把猪蹄膀逐一剖开剔骨,剔透地放在砧板上,均匀洒上硝水,再把香料揉匀。

耐心,细致,温柔。

蓝宁便也平下心气,只是看着他们,不能够再作打搅。

外公说:“硝水其实对身体有害处,不能大量食用,分量要恰到好处,才能腌制出可口肉肴。”

他把整个烹饪过程写了下来,除了给邵雪瓯,也给了时维一份。

那时候他已经加入时维组织的那一个中国菜专家团,学西餐烹饪,把中餐烹饪步骤流程化。

这些功夫都是一时半刻外人看不到的,也不会立刻变成生产力的,更不是什么辉煌的大事业,而且还琐碎磨时间废精力,但是外公答允下来以后,做了一个兢兢业业,一直到最后一刻。

蓝宁念及此,眼眶就要湿润。

邵雪瓯夹起一块肴肉,请蓝宁品尝,边讲:“我以前总不会干这些,你外公教了我不少,但只会做这一两样。别笑话我,我不像你们年轻人了,记性好。”

蓝宁又笑起来,不让老太太看清自己片刻的感伤。

外公曾经讲过,她学烹饪学的好,主要因为记性好,而且认定一种准确方式就不愿轻易改变。她就是这么一条道能走到底的风格。

蓝宁看着邵雪瓯对待烹饪这么认真的模样,又心酸。

她仔细品尝了肴肉的味道,提了些意见。因为邵雪瓯的硝水配比不甚合理,口味偏柴。

邵雪瓯闻言笑道:“你外公的一手好手艺都亏得了你。”

蓝宁也笑:“我只是三脚猫,上不了大台面的。”她就手熟络地从灶台旁的矮柜中抽出白纸,问邵雪瓯,“奶奶,你让不让我上小台面?”

她是试探地问一声的。果然邵雪瓯迟疑了,不过老太太看她的样子很是活泼,眼眸晶亮,全是期待的神气,不忍拂意,便讲:“你有什么主意就听你的,在灶台上我比不了你们祖孙。”

这才令蓝宁心生喜悦地定下来,刷刷刷写了一张菜单下来,大多是淮扬菜,里头还夹了几道顶有名的东北菜,有锅包肉、小鸡炖蘑菇、和烤羊排。

邵雪瓯捻纸戏看,眉宇微锁,蓝宁静待,只等她说“好”。她果然是说“好”,把纸一放,讲:“你们这些孩子——”边说边摇头。

等关止抵达,蓝宁已经简单做了几样小菜,和邵雪瓯摆了桌台。

蓝宁把写好的菜单递给关止:“喏,你去买材料。”

关止扫一眼:“你会烤羊排?”

蓝宁摇头:“没器械没材料,不会。”

关止正要藐视她,但是她开口:“张北坝上的羊肉很好,鲜美无膻味。景阳春有烤炉吧?”

“得,我解决羊肉,你自己找老梅去要烤炉。”

蓝宁笑意盈盈,颇为自得:“老梅说了,这道菜他无偿赞助。”

关止拍拍她的脸:“行啊,老婆,都学会敲竹杠了。”

那头邵雪瓯听见他们说话,便插口说道:“代我谢谢小梅。他的事业做的愈发大了,是个能干人。早几年关止和他做工厂废寝忘食,我还历历在目。可见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话让蓝宁心底隐藏的好奇全部生出来,她问关止:“你前几年到底帮老梅做了什么啦?”

关止转个身:“背上痒,帮我挠挠。”

蓝宁一把拍过去。

饭后,邵雪瓯例必要到她的房间里头给紫砂泥洒水。蓝宁也有件正经事情咨询她,便跟着过去。

灌着紫砂泥的是一米多高的老缸,上头蒙着土布,里头的泥是有百多年的陈年老泥,经过岁月的锤炼,变得糯而韧,历久却不朽。

这是邵雪瓯从关家带了出来的。关止说她会制紫砂壶,蓝宁却没见她制过,只每日用水洒泥,养着这缸老泥。

蓝宁要请教的正是同邵雪瓯的所长有关。

她拿出一叠资料,正是下午周秉鑫传给她的,她习惯接手项目之后,先对项目中的细节做一个了解和确认。这些文物藏品里头,有几只颇有些年份的茶壶茶杯,蓝宁特特拿过来向邵雪瓯请教的。

邵雪瓯戴了老花眼镜逐一看了,果然大多她是知其掌故的,一一说给蓝宁听,蓝宁认真记录下来。

只是她看到最末一张图片的时候,沉吟半晌,夹着老花眼镜,仔细瞧了一遍,又瞧一遍。

图片上的紫砂茶壶泥色纯正,骨骼匀亭,通身做海水波浪纹,壶底处摆出龙尾,自然勾勒成为壶柄,龙身隐于海水之间,却婉转而上,由壶盖的祥云图纹之中伸出。壶盖内钤阳文楷书“大亨”瓜子形印,壶底另有三四条纹勾勒。

这只壶名为“潜龙飞天”,龙首出于祥云,却双目炯炯向下望去,神态栩栩如生。一只小小紫砂茶壶端的是气象万千。

蓝宁以为邵雪瓯对这只茶壶也许不是很了解,便解释:“资料中说,这只紫砂壶出自清代名家邵大亨之手,和他的‘鱼化龙壶’本来是一套。但是这只多了皇家气韵。”她是事先也做了初步的了解的,也把自己的不解一并讲了,“不过按照资料中对邵大亨的介绍,以他淡薄名利,刚烈孤傲的性格,不太可能会作出这样趋炎附势的作品吧?”

邵雪瓯认真看着,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指尖是微微抖颤了。她指着壶底那一处问蓝宁:“你看这像什么?”

蓝宁拿到资料便忙着收集材料,对图片细节并无细致探究,此时邵雪瓯提了,她也就仔细看了,先讲:“是装饰图纹?”

“邵大亨的作品从没有废笔。”

蓝宁再仔细瞧,渐渐就吃了惊:“像地图。”她辨认,用手指跟着图纹描摹,再问,“不会是世界地图吧?”

邵雪瓯说:“是海洋地图。”

“那时候就有海洋地图了吗?”

“不要小视古人智慧。”

“呵,那这只壶真是‘潜龙飞天’了。”

邵雪瓯又问她:“你看这条龙看的是什么?”

妙处便在龙的眼睛,实在是点睛之笔,光从照片中,蓝宁就能看出龙目正视的是壶底方位。

“这不是‘潜龙飞天’,而是‘混蒙顿开’。”

“中国龙看世界?知道了世界的方向?”蓝宁凝视图片,喃喃讲,“这条龙,很谦虚。”

邵雪瓯却也失神喃喃:“没有想到这只壶真的在日本。”

蓝宁乍听,有些思疑,她看向邵雪瓯,寻求答疑。

邵雪瓯放下手中照片,先叹一口气,然后娓娓讲述:“当年你外公家的万字斋是城隍庙的百年古董老店,颇有一些珍品。这‘混蒙顿开’原是我祖上遗留之物,后来家道中落,我父亲托付给你的曾外祖父找一个买家。那时候的古董界有卖内不卖外的规矩,一般文物出手也是要卖给国人的。但后来行内都传说你曾外祖父私下卖给了日本人,因此解放后被告成了汉奸罪。你外公四处奔走,到最后却只讲了四个字‘罪有因得’。他从此不继祖业,安心学了厨子。他说他心里有愧,把国宝轻易就贱价卖给了侵略者,当年他的伯父为保一张鉴真大师的字帖牺牲在日本人的魔窟里,他和他的父亲却保不了一只‘壶王’做的紫砂壶。”

十三(下)

归程之中,蓝宁一直郁郁,神情沮丧,像霜打的茄子,整个的都蔫了。

关止不是没发现,到了家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洗了一把澡,回房沉思。

这实在是一件让她心浮气躁又脑沉如撞钟的讯息,她不曾想过手头这宗生意会这么巧合牵涉到自家,她更想不到这件展品的背后,有这么一段乱成麻的痛楚愧恨的往事。

当时她问邵雪瓯:“我们能不能买回来?”

邵雪瓯摩挲着图片,讲:“邵大亨的掇只壶先前的拍卖价至少在两千万元以上。”

蓝宁到家上网仔细查了邵大亨的资料和他作品的拍卖价格,愈看愈闷愈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感。她要拿下这件项目的雄心顷刻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一脚踏空,且还顿生懊恼和憎念。

她趴在笔记本电脑前猛揉太阳穴。

这是实实在在的无能为力。

这一段遗憾,怕是要逾百年了。

而她接手这样一重工作,不是不尴尬,不是不愧疚,甚至,不是不屈辱的。

此等感觉一生,蓝宁几乎立刻就想要下一个决定。她坚定地把文物的资料折叠起来,放进提包的最底层。

她在第二天就摇了回电给周秉鑫,这边说话一客气一推搪,对方就话头醒尾,直截了当讲:“老同学,你有什么想法明刀明枪讲吧!”

蓝宁也便坦率说:“这些古董,在本地展出,虽然由头可以讲的很漂亮,但实际上我心并不能安。”

周秉鑫在电话那头沉默,再说:“我明白,看见自己家的东西变成他人家的,当然不能好过。执此物者是主人,百多年前我们是主人,当中屈辱不去提它。我见到那些东西,心上不是不蒙尘的。但是私底下又想,许多珍品,国人都没有见过,让他们开眼,也未必是坏事。”他说着笑起来,“你当我是给自己找借口吧!”

老同学的自嘲和坦荡是蓝宁始料未及的,而且,他尊重了她的想法。这令她惭愧,实是小觑旧日同学。

周秉鑫还讲:“我也向公司提建议了,这一次做活动会隐去收藏者名单,免得诸多尴尬和不快。但,蓝宁,我尊重你的决定。公事归公事,我们还是老同学。”

蓝宁在这头重而又重地点头。

她用十几分钟整理了一下文物展的资料,同罗大年的秘书预约了一个时间,预备向罗大年做一个简单的解释,以便了却此事。

但罗大年听完她的叙述以后,还是用一个微笑的面孔,看牢了她,看了好一段时间。

罗大年这个人,天生笑面孔,开心生气都是一个神情,人人都以为他是好脾气,个个同事都不会对他有敬畏感。其实这样的人,蓝宁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喝了一口茶,才开的口。

“小蓝,我以为我们已经就今年明年的公司业务拓展方向达成共识了。”

蓝宁坐直了身体静听。

“今年的大环境不好,金融保险业务已如同死蟹,‘美达’那边出的事情只会让我们变成救火队员,赔关系赔精力去周旋,但愿刘董事长他日再度辉煌的时候,念着我们的旧情。但是,有新的机会,给准备好的人,不抓住的是不是傻瓜?”

罗大年笑着,循循善诱地,用点拨的口吻说给蓝宁听。

蓝宁听着,但是想要反对,于是争辩:“有时候,我们也要看一下原则。”

罗大年把脸渐渐扳住,很凝重地讲:“原则是由人而定,也可以由人而改。蓝宁,你是个有原则的人,要不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可能没办法理解你所谓的原则。但是,你的原则不可以滥用。”

这是老账,跟着新账一齐翻了出来。蓝宁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是当罗大年真正说出口,听在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感觉。

老板分明可以不顾员工的原则,因为原则同业务相抵触。

但,罗大年也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他们的交情,从没有“时间维度“开始,从——时维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些话,蓝宁想,她应该可以讲出来:“在拓展业务的同时,我们也应该考虑公司的社会形象和品牌美誉度。”

没想到罗大年点头,他说:“正是有公司这块牌子,才可以支撑你们在外面乘风破浪。很多时候,客户把预算交到你们的手里,应该考虑的更多的是公司这块牌子带给他们的信心。如果你们的背后没有公司,是不是能够争取到这么多的客户?”

这话是慢悠悠出了罗大年的口,却像一条鱼刺梗到蓝宁的喉咙口,刺得她措手不及。

罗大年还说:“小蓝,你在这里做了七年,没见过外面真正的风浪。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公司做的更上层楼,这样才能对得起时维当初创业的决定。”

蓝宁几乎立刻就说:“时维说过,只有我们的客户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才会为他们做的更好。”

罗大年也是立刻就说:“企业在为国家创造GDP,他们有生产价值,你就必须职业化。”

“可是——时维——”蓝宁还想争辩。

但,罗大年忽然就提高了声浪,讲:“蓝宁,你已经不是理想派的大学生。于公,你是本公司职员,应该为你每个月的薪水尽你的工力;于私,你如今也是已婚女性,我认为你应该更成熟地看待工作。当然,如果你想以时维的名义发言,请先摆正你的位置,你并非时维的未亡人!”

这句话,罗大年提高了声浪讲,差不多算是严声厉色了。

蓝宁第二回措手不及,乃至错愕至极。

罗大年已经好多年不再提时维,这个他们双方记忆深处都深深扎根的人。这间公司中,除了她同罗大年,时维在任何人的印象中,只是一段传奇,一个符号,一桩过去。

蓝宁以为,她只需要在此间公司内,将这段传奇,这个符号,这桩过去悄悄缅怀即可。

罗大年应该也亦然。

可是,此时此刻,罗大年不,他讲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她的不满。

蓝宁真的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发觉罗大年的口气并不猛烈,却已着实刺到她的软肋上,快要鲜血淋漓。

她无力地说:“罗总,那么我的意见,已经不算是意见了,对不对?”

罗大年复又回复到温文儒雅的状态,这样答道:“小蓝,工作是工作,不是随心所欲。我没有想到七年的职场经历,没有把你训练得更好。当初我们一起出来干,是希望起码社会上的风尘少让你沾惹,如今看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或许当初的决定并不一定正确。”

他口中的“我们”,意向是包括了罗大年和时维。他也确有资格来讲这个“我们”。蓝宁想。

当初“时间维度”成立,罗大年奉献的是平生的全部积蓄,她又奉献了什么?无非是自己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

沮丧就这样倾泻下来。

蓝宁站立起来,保持起码的态度,以及尊严。

她说:“我知道了,罗总。”

罗大年问:“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蓝宁无声。

罗大年摇摇头:“失望是必然的,人,在做好人之前,必须先要做一个社会人。蓝宁,有句话,我坦诚跟你讲,以前时维保护你,如今,你老公保护你,在时维和你老公之间,这间公司,也起码出了监护职责。诚然,你很努力,但是你依旧还不明白外面餐风露宿的苦。”

蓝宁在此刻,真的有些动容,动容之后,是完完全全的无助。

一时之间,骤然侵袭过来的是,她发现她竟然认为罗大年说的有道理。

恍然一梦,扪心自问,她在“时间维度”的七年建功立业,但同时,“时间维度”赋予她的,则是一份收纳,一份教养。

互扶互助的恩情,一瞬间土崩瓦解,受创的不仅仅是自信,还有一份自尊。

她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水中央,脚下木船的木片,一片一片龟裂,在一直扶持的力量消失以后,她原来害怕遇溺。

PS:几句题中话:

对于罗大年,我并不想脸谱化及恶意描摹,每间企业的老板都有老板自身的苦衷,非资金投资的打工仔所能完全体会。因此罗大年所作的一些决定,可以说完全站立在企业发展之上,作为老板,他的决定不可以说是错误的。当然,对于理想化的蓝宁,他会逐渐变得残忍了。

毕竟,老板看待员工,也是看员工带来的收益,从来飞鸟尽人弓藏,员工的理想和价值完完全全建立在企业利润价值之上,除此以外,理想对于企业来说,不值一提。

十四(上)

蓝宁从罗大年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好像刚自考场下场,成绩还未必理想,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惶恐。

刚才对答的一句句,言犹在耳,往复回想,更觉惊心。

原来撕破脸讲出来的话,会这么的有杀伤力,也这么锐利,不留情面扯破一切。

她无力地伏在办公桌前,发觉眼前氤氲出雾气来。

女人天生是水造,果真不错。

她在很多年以前,坚定地不许自己哭泣,因为她知道,她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她曾自信满满地对时维讲:“带着笑容过每一天,因为我们都会死很多很多年。世界上还是有永恒的,所以我们要抓住瞬间的快乐去坚持。”

时维摩挲她的长发,他的手指这么温暖,他的言语也温暖:“蓝宁,对你可真没办法。”

那时,她可以用笑容陪伴他渡过短暂的每一天。

如今,她却想要哭。

睫毛一搭,真的重起来。蓝宁赶紧抽出餐巾纸,擦拭眼睛。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蓝宁掩饰地低下头。

那个人讲:“欧式集团下的美莲有一款防水的睫毛膏,挺好用。”

蓝宁禁不住笑起来,摇着头:“我知道是你去年拉来的生意,为他们写的中文文案——让你的大眼水盈盈。”

来人正是罗曼,她很正色,目不斜视,讲:“一般绝好的产品,我才会亲自写文案,不但是对我的锻炼,也是对他们进行我的致意。”

蓝宁不禁抬头,罗曼冲她眨一眨眼睛。她很擅长眼妆,眼睛总能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