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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菡池乃皇城广阔之湖泊水域,植有数种荷花、莲花,此为五月初,那墨绿荷叶漂浮水面,在暗红的光影里,一片片的似墨浓稠,遮掩了那水光的潋滟。

池边白玉圆地上,宁泽席地而坐,身前石案上一把古雅桐木琴,琴身流水断纹,谓曰:断纹琴。宁泽十指抚按,流泻出低抑沉郁之音,仿若深夜行人,郁郁独行,黑暗笼罩,看不见前方的路,绝望满怀。

而萧顶添,身形摇晃,步履踉跄,全然是酒酣狂态。他忽然站住,举着酒壶往口中倒下去,抹了一把嘴角,将酒壶掼在石案上,“我来。”

宁泽起身,解开紫红锦袍,随手扔在地上,拿起酒壶就灌,亦是孤傲不驯、放任轻佻的癫狂之态。断纹琴在萧顶添的拨弄下,音律渐高,音质悲旷,隐有肃杀之声,仿似要发泄出奏琴者积蓄已久的郁气与悲怆。

宁歌晓得,此乃宁泽所作琴曲之《酒狂》④。多年来,宁泽虽是位极尊位,却无朝堂实权,只是一个尊贵的傀儡罢了,这便是宁泽的不平与悲郁。政事决于华太后,他日日酒酣、夜夜笙歌,索性做个悠闲的风雅帝王,好让华太后对他失望,继而放手统驭朝政。

而萧顶添,竟与宁泽饮酒奏琴、高山流水,许是惺惺相惜吧!

一曲罢了,两人勾肩搭背地饮酒、跳舞,仿若两个不识世间愁滋味的小男孩。

杨策赞道:“琴音极好,至情至性,酒酣之下,方显本色。”

夜风送凉,宁歌清冷反问:“你也懂琴音?”未及他回应,她漫步至石案前,随手一扫,泠泠冰弦即有琴音冷涩泻出,如水流击石,隐有铿锵之调。

宁泽跌坐在洁净玉砖上,呼呼喘息,见是妹妹,失笑道:“皇妹,是你呀!怎么不在寝殿歇息?杨将军也来了?”

杨策欠身行礼,“臣,叩见陛下。”

萧顶添瞥杨策一眼,目中隐有怒气流露。

宁歌伸手拉宁泽起来,劝慰道:“宫宴也该散了,皇兄,皇嫂在崇华殿等着你呢,是时候回殿了。”

杨策和善道:“夜深了,杨某护送侯爷一程。”

此言道来,极为温润妥帖,在萧顶添听来,却全然是挑衅与冷嘲,在宁歌听来,亦是讥讽为多。但见杨策挺身直立,并无半分不敬与谦恭,唯有眼中的些许笑意在夜风中刺疼别人的眼。

萧顶添猛地冲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衣领,目露凶光,“逆贼,若非你叛国,我大萧怎会亡于北宁?你为何这么做?”

对此诘问,杨策只是淡淡道:“杨某为何叛国,该要问你!”

相较之下,萧顶添身骨单薄,且饮酒过甚,倒像是依在杨策胸前,“你已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还要如何?即便你要我手中的玺印,我能阻挡得了吗?”

杨策轻易挡开他的手,令他身形微晃,“承蒙侯爷赞誉,杨某只合为人臣子,思报国矣!”

萧顶添心神一痛,狐疑地望他,“北宁当报,南萧不当报?”

杨策望向凌菡池,慷慨道:“陛下御极七载,只迩声色,不闻朝政。陛下可有想过,当陛下于建康明光殿诗赋华章、饮酒作乐、夜夜笙歌、私选娈童、龙阳专宠,我军将士于江岸餐风露宿、为国效力,会不会心寒?朝政荒疏,百官怨声载道、失望甚遽,若非微臣极力游说,大半朝臣早已隐世而去。君不君,臣焉为臣?国又焉为国?我大萧积弱已久,陛下昏淫荒虐,不思中兴,民声沸腾,虽江南富饶,然北宁虎视眈眈,这太平焉能安享?一旦北宁发兵征伐,三军将士拼死抵抗,然江南烽烟四起,陛下忍心江南子民流离失所、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语音铿然,音调肃肃,一番激昂之语,不啻于醍醐灌顶!

宁泽怔怔站着,凝眉深思。

宁歌亦无语望着萧顶添,尤有深切之感——宁泽虽无龙阳、淫娈之好,却也诗赋笙歌、饮酒奏乐,虽无昏君之号,却是闲逸帝王。若无母后,北宁焉有此等盛世局面,甚至雄霸天下?然而,有了母后,宁泽光芒黯淡,朝堂上只是一抹散漫孤寂的灰影。

萧顶添身子一颤,缓缓跌跪在地,怆然泪流,“顶添愧对列祖列宗…”

语音呜咽,犹如重伤小兽向天悲鸣。

夜阑人静,夏夜愈加浓郁。

内侍搀扶着宁泽回九华殿,亦扶了萧顶添到偏殿歇下。望着两人踉跄悲哀的步履,宁歌悲伤而庆幸:悲其君临朝堂却无威行天下之命,幸其天阙孤影而能觅得识音知律之人。

“公主,臣先行告退。”杨策见湘君公主目光幽渺,出声相告。

“请便。”宁歌回神,兀自迈步离去,丢下不着喜怒的两字。

“公主珍重。”杨策眉宇荡开一抹无声的笑意,望着她娉婷而去,凤纹罗衫轻摆,素锦长裙随着款款行止摇曳出清冷之光。

行至凌霄殿近旁,宁歌方才驻足,回眸望去,宫道暗寂,宫灯昏杳,只有夏风相随,只有枝影横斜。

照杨策所说,若北宁发兵征伐,势必烽烟再起生灵涂炭,而他正是思及江南万民,宁当叛国逆贼,也要江南永保太平,免受两国硝烟之害?

杨策果真如此大义?

突有轻微人声传来,似乎刻意压得极低。她蹑步前行,至拐角处停下来,但见一个宫禁宿卫服色的年轻男子正与一个年少内侍低声交谈,那年少内侍微低着头,侧脸正对着宁歌——仅是如此,宁歌亦可看出这年少内侍熏衣剃面、俏脸傅粉、唇色施朱,面目美得妖冶,亦男亦女,令人无法分辨。

而宫禁宿卫服色的年轻男子,正是华太后新宠阿桑。去岁,华太后于东郊护国寺上香,寺里竹林间看见阿桑正与小沙弥下棋,但见其举止雅静、貌美无双,一时间心荡神驰,遂入充宿卫引入凌霄殿,不久拜侍中,自由出入宫禁。

阿桑悄悄递给年少内侍一样红绫包裹的东西,附在他脸侧耳语,半晌,年少内侍郑重颔首转身离去,阿桑站了片刻,自也快步离去。

宁歌沉思着回到凤凰铜阙,绫子迎上来,紧绷的脸色微有松懈,“公主怎的才回来?可把小的急死了。”

宁歌踱步于大殿上,纤影在明华宫灯下愈显单薄。绫子见她黛眉深锁、螓首微垂,晓得她心底有事,便闭唇不语。不久,却听湘君公主忽然惊叫:“绫子,九华殿,快!”

话音方落,宁歌已快步出殿,绫子愕然之余疾步跟上。

凤凰铜阙位属皇城东首,与宁泽寝殿九华殿相距不远,由于步履匆忙,赶至时两人气喘急促,歇了须臾方才跨入九华殿偏殿。

殿门尚未落锁,宁歌示意巡守侍卫不必声张,轻步入内。大殿上两支巨烛高烧,烛火幽幽摇曳,幢幢光影映上悬垂帷幔,漫起浓浓的诡异。忽然,一股夜风度窗涌入,帷幔飞扬,撩起满殿森然。

忽有一股奇异之香袅袅而来,似是熏香,又不似熏香,宁歌不识此种香气,只觉这股香气太过浓郁,令人微昏。

“侯爷,小的伺候您安寝。”内殿传来尖细妩媚的声音。

“唔…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似是萧顶添的嗓音,慵懒而无力。

“小的是徐佳,陛下忘记了?”

“哦,是徐佳啊,你怎么会在此处?哦,对了,我回府了,什么时辰了?”

“将近亥时,陛下,小的伺候您更衣…”

只闻其声,宁歌便知此人自称徐佳却不是徐佳。他究竟是谁?究竟意欲何为?他是方才那个年少内侍么?

宁歌侧首望绫子一眼,昂然闯进内殿,厉声喝道:“放肆!”

绫子随她步入内殿,惊讶地瞪大双眼,只见帷帐半掩,床前光滑宫砖上衣裳袍服凌乱铺陈,床榻上两具单衣躯体交叠,其上者正是萧顶添。听此娇喝,萧顶添回首,双眼微眯,目中光华涣散,恍若不识眼前女子。

果然是与阿桑低声耳语的妖冶内侍!宁歌命绫子熄灭熏香、打开长窗,朝那妖冶内侍严厉道:“还不滚下来?”

那内侍往昔便已慑于湘君公主威严,此时更是仓惶跌下床榻,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紫红双唇亦颤抖如狂风中的落叶:“小的…小的是陛下吩咐过来伺候侯爷的…”

宁歌双眸一拧,斥责道:“胡说!再让我看见你,小心你的狗命。还不滚?”

那内侍点头如捣蒜,胡乱抓着宫砖上的衣物,手指剧颤…蓦地,他身躯一僵,双手捂着自己的脖颈,粉面纠结,似是非常痛苦,且伴有嗬嗬喘气之声,片刻之后,他突然发出一声急促之音,随即倒地身亡,嘴角溢出浓黑之血。

绫子小心翼翼地蹲下探其鼻息,“公主,中毒身亡,应是剧毒。此毒乃微紫粉末状,涂于唇上及脖颈处,稍许唾液触及,便如他这般,片刻即亡。”

萧顶添似被他惨烈、可怖的死状吓得惊醒,双眼圆睁,呆呆地盯着那张美得不似真人的脸。

绫子凝重道:“侯爷,是公主救了你。”

萧顶添跌坐在床榻上,缓缓地抬头,看向宁歌,目光惊怕得僵直,仍有余悸。

衣衫凌乱,眼神痴呆。绫子眼见昔日一国帝王便是如此孤弱男子,不由得心生鄙夷,却不便在公主面前显露,只得再次提醒:“侯爷,公主在外殿等候,请尽快更衣。”

宁歌转身出殿,语意坚决:“绫子,备车驾。”

绫子应下,快步出殿张罗。

不久,萧顶添穿戴齐整,踱步出殿,看见宁歌立于大殿门扉处,鬓发被夜风吹得稍乱,影姿柔而娉婷、韧而冷傲…他瞧得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上前欠身道:“谢公主。”

恰时,一抹利落身影出现于偏殿大门处,绫子迎上来,禀道:“公主,车驾已在殿外候着。”

宁歌从腰间摸出一枚镂雕五龙玉佩递与绫子,“绫子,你护送侯爷出宫,若有拦阻,便出示此玉佩。”

绫子颔首,“小的明白,侯爷,请吧!”

在绫子的指引下,萧顶添登上车驾,弯身进入车厢的那一瞬,他回首望去——她的眉目仍是清冷如秋水,但他晓得,她的内心并非如此。车驾嘚嘚而去,没入宫道尽头的黑暗处。宁歌轻轻呼气,慢慢走回寝殿。行出不远,便有一个沉朗声音自身后传来:“公主尚未回殿歇息么?或是良宵人不寐,在此独赏夜色?”

无需回首,宁歌亦知身后那人是谁。且他适时出现在此,只怕不是巧合。那妖冶内侍,那奇香剧毒,那致萧顶添于死命的计谋,会是他指使的吗?然而,他如何能指使阿桑?莫非是母后?可是,母后为何封侯之后再行暗杀?

她曼声冷道:“杨将军尽忠职守,定会深得母后欢心。”

再无多余言语,宁歌迈步前行。那冷若霜水的话音,飘散于夜风中,好似一声叹息。杨策立于宫道上,目光如雕,久久流连于那柔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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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部分资料出自《汉武逸事》。

②晋朝的侍中比中书监、中书令的地位高,成为朝廷要职,曹魏掌权的中书监、令刘放、孙资甚至可以决定三公任免。泰始二年,诏曰:“古者百官,官箴王阙。然保氏特以谏诤为职,今之侍中、常侍实处此位。择其能正色弼违匡救不逮者,以兼此选。”由侍中侯史光等巡视天下,侍中已经从曹魏时期的加衔、内廷顾问成为有实权的职务。南朝宋文帝以侍中掌机要,梁、陈相沿,往往成为事实上的宰相。北魏尤重其官。护军将军统领京师城内禁军。

③出自张衡《西京赋》,描写一种大型乐舞《总会仙唱》,众女计百。

④古琴曲,晋竹林七贤阮籍所作。阮籍通过描绘混沌的情态,泄发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音乐内涵含蓄、寓意深刻。在晋代司马氏统治下,当时士大夫为免遭杀戮,便隐居山林,弹琴吟诗,借酒佯狂,以洁身自保,并示不满。《酒狂》反映的正是这一特定历史环境中士大夫阶层的精神状态。

第五阙 心悲抒不成

 “公主回来也七八日了吧,”章皇后坐在牡丹纹绣墩上,对着青铜绘纹妆镜贴花点翠,双唇微抿,“若非皇嫂差人请你过来,你都忘记皇嫂了吧。”

“皇嫂过虑了,今岁长途跋涉,我只是有些倦怠,懒懒的哪里都不想去。”宁歌站于雕窗前,望着庭前与宫娥嬉戏的六岁小男孩,宁烨。

章皇后缓缓起身,逶迤裙裾随着款款移动的步履盛开如夏花,她握住宁歌的手,笑靥明亮,“明儿一早陪我到凌霄殿向母后请安。”

宁歌抽出手,唇角微动,“皇嫂纯孝,我就不去了。”

章皇后未料公主会如此直接地拒绝,不由得心中轻叹:本想缓和这对母女冷僵的对立情绪,如今看来,公主对母后的此番安排仍是无法释怀。公主回朝已有数日,凌霄殿却从未踏上半步,母后虽无提及,她却晓得母后的哀伤与失望。

她佯作不知,欣然笑道:“母后总是对我说:宁歌这孩子啊,面冷心热,皇后闲了就到凤凰铜阙走动走动,一人待那么大宫殿,怪闷的。”

宁歌突然道:“若皇嫂为皇兄再添一位小公主,皇兄定会开心不已。”

章皇后亦望向窗外,落日余晖斜斜地打在树梢、宫墙上,洒落成金,宁烨欢笑之颜在绚烂金光里熠熠闪亮。她美眸微眨,闪现出宁和之光,“我已有烨儿,小公主…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一切都是命。”

宁歌淡淡问道:“皇嫂相信‘命’吗?”

章皇后侧首望着宁歌,笑意柔缓,“以往不信,如今信了。我是高门之后,我位处中宫,我荣宠不衰…往后将会如何,都是命相所至。”

“我不信。”宁歌冷然而语,字字珠玑。

“娘娘,少傅求见。”素衣宫娥轻声禀报道。

“有请。”章皇后眉心滚过一溜儿笑意,听闻宁歌之语,心中又是感慨又是赞赏,于是朝她温和笑道,“今儿真是巧了,公主,许久不见少傅了吧。”

“臣,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公主殿下。”嗓音淳厚圆润,令人倍觉舒适。

“免礼。”章皇后柔柔笑道,背对着宁歌朝自己的兄弟章淮谦轻眨眼睛,“这些日子,母亲可好?”

“谢娘娘记挂,母亲一切安好。”章淮谦会心一笑,似是无意看向湘君公主,颊上笑意纯良,“未料在此遇见公主,臣之荣幸。公主可好?”

“听闻少傅不日大婚,恭喜。”宁歌的唇角漫起一丝轻烟似的笑意。

适时,一宫娥进来禀报:“娘娘,皇子殿下要沐浴,要娘娘在旁…”

章皇后一怔,随即侧身歉意地笑道:“烨儿沐浴总要我在旁,公主,要不让少傅陪公主到西洲走走?”未及宁歌回应,她朝章淮谦笑着吩咐道,“少傅,陪公主走走,一两个时辰后再回来。我先去了。”

章皇后匆忙而去,章淮谦恭身道:“恭送皇后娘娘。”但见湘君公主轻移莲步,似要行出崇华殿,便紧步跟上,尾随其后,朝着西洲的方向走去。

西洲乃皇城西向千顷烟波,广域辽阔,种植百种林木花卉,或争奇斗艳,或郁葱长青;西洲北岸芦苇漫漫、香草蔓生、水鸟栖居,十足野外意趣,与皇城朱漆雕龙、飞檐粉壁着实相异,却深得北宁历代帝王后妃喜欢。如今,西洲五景冠绝洛阳皇城:十里烟波、琼台、玉阙、蒹葭亭、流芳甸。

天色渐晚,灿金余晖隐入高山遥远的天际处,只余徐徐水风,吹散些许郁烘热气。漫步于十里烟波,章淮谦略略靠后,但见湘君公主的绣袂当风扬起,宛如白蝶扑扇,又见她侧脸平静如斯、微光如雕,不由心荡神驰。

宁歌悄声道:“可是林氏女子?”

章淮谦微愣,跨步至她身侧,“是林氏,公主。”

十里烟波遍植垂槐与青杨,绿树成荫,绿意叠翠,自生幽凉,若是午时暑气逼人之际,此处亦凉意适人。宁歌幽凉的嗓音传进章淮谦的耳里:“林氏百年高门,世代簪缨,门第高华,所出女子宜与国戚缔结姻缡,我定会送上一份厚礼,少傅笑纳。”

章淮谦几不能言:“公主…”

宁歌心里疑惑,行至前方石案,顿足回身,瞧见他满脸皆是无奈的笑。章淮谦竭力忍住涌动的心潮,“公主厚礼,臣,定当仔细珍藏。”

宁歌听出他嗓音中的压抑之感,更觉疑惑,“可是林氏女子有何痼疾?或是少傅对此姻缘有所…”

章淮谦温润一笑,“臣…臣心中,只有去岁中秋之夜与臣在玉阙共赏月色的女子。”

宁歌心中一凛,去岁中秋之夜…中天皎月,月华如练,却是冰冷刺骨,她的二皇兄,宁夏,对她说:宁歌,就当我从未寻过你,忘了吧,忘了二哥,我们生于天家,必须守护天家清誉,否则,我们便是欲孽缠身的罪人!

她也想忘,然而,怎能忘呢?

他自有他的琉璃府邸与清美王妃,自可沉溺于琴瑟合鸣与诗赋墨海,而她,只能日日断肠、夜夜寒衾。她怨,她伤,她恨,她笑…她约华一波郊外游玩行猎,她邀章淮谦进宫饮酒赏月,她放恣,人前魅人,极尽挑逗,人后以泪洗面,独对衾枕。

那中秋之夜,凝乳般光华,西洲烟波浩渺,水光迷蒙乱眼。她一双水眸氤氲濯濯,依在章淮谦胸前,素手抚上他的脸颊,“淮谦,传闻湘君公主骄横放恣,你信么?”

章淮谦僵直站着,不敢有所冒犯,“臣…不信。”

宁歌娇颜微熏流红,玉葱纤指轻点他的唇,“你该信,我骄横,我放恣,此时我就在你怀里,你还不信么?”

水眸眄睐,仿佛整个月夜的旖旎都倒映在她的眸中,章淮谦咽喉生涩,“公主醉了。”

宁歌扬起下颌,款款流情,“淮谦,抱我,好么?”

章淮谦没有抱她,只是扶她坐下歇息…如今忆起,宁歌并无愧疚,只是怅惘:本想令二皇兄宁夏着急、嫉恨、心痛,却令旁人心生别情,可笑,抑或可叹?

宁歌微笑,“那个女子,已在潇江落水之际脱胎换骨,如今在你眼前的,并非你所相识的湘君公主。”

她的眸中水光粼粼,倒映着枝影绿荫,笑意哀凉。章淮谦深深低首,心神哀痛:“臣…冒犯公主…”

宁歌蕴起恬静的笑意,靠坐在石案上,“也许这便是‘命’吧,少傅的命,便是那林氏女子。听闻林氏女子庄雅姝丽、柔心令质,当与少傅琴瑟共御、携手至老。”

章淮谦不搭腔,却坚定道:“公主但凡有所吩咐,臣,定当死而后已。”见她静静地望着来路,他诧异地侧首望过去,那微弱的天光灰影中,那粗粝大石铺就的十里石道上,慢慢走来一位青袍男子,身后跟随着两名执矛侍卫,甚有威仪。

青袍男子缓缓抬手,命两名侍卫于当地等候。

章淮谦以一种怪异的语气说道,“南萧降将杨策,他怎会在此?”

宁歌抿唇不语,及至杨策行至面前,冷讥道:“侍中,自然随意出入宫禁。”

杨策恍做未闻,按剑顿首,“臣,参见公主殿下。章少傅也在此处?”

章淮谦目露不屑之色:“北国喜羊酪,以羊酪为美味,不知江南有何美味?可媲美羊酪吗?”

杨策微微一笑,“江南街巷最喜千里莼羹,但未放盐豉。”

言外之意便是:未放盐豉的千里莼羹可媲美羊酪,如果放入盐豉,更加鲜美,羊酪自然不可媲美。据宁歌所知,莼羹乃江南莼菜汤,汤里一朵朵莼菜,宛如一朵朵清香袭人的小莲叶,食用莼羹,仿佛品赏江南的旖旎风月①。

与风情万种的莼羹相较,羊酪自然俗了。

章淮谦脸色一僵,却愈加鄙夷,“唯天鉴人,善恶必应。善莫大于忠,恶莫大于不忠。公主,臣私以为不忠之臣,理当不再是肱骨良臣。”

章淮谦意在讥讽杨策在南萧是手握重兵之肱骨良将,如今虽自由出入宫禁、赐宅封爵,却只握有帝京禁军实权,华太后有此安排,可见并不信他,乃英明之举。

宁歌眼见杨策脸色澄明不欲辩驳,于是泠泠一笑,“母后赏罚,皆有道理,不可妄自揣度。”

章淮谦收敛眼中机芒,温和笑道:“天色已晚,臣护送公主回殿。”

宁歌从杨策身前掠过,但闻他无波无澜的言语:“恭送公主。”

九华殿侧殿凉台,灯影交错,月影浓华。

明月高悬,泊于高旷夜幕,像是汪于深水的一枚乳笺。侍立于紫绫帷幔旁侧的内侍望望夜色,劝道:“陛下,亥时三刻了。”

宁泽瘫坐于云母滑砖上,倒立酒壶用劲地晃着,却无一滴酒水,便翻眼吩咐道:“去,拿酒去…”

萧顶添趴在雪白云石案上,闷声道:“听闻陛下善吹埙,若陛下吹埙,我来和歌。”

酒至半酣,宁泽温白脸庞红晕朵朵,“好!去,取陶埙来…”

宁泽酒酣,踉跄着起身,解开玄缎轻袍,“可惜,洛阳不是建康…朕一直在想,洛阳相较建康,胜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