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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悄悄的,远方朔漠传来午夜野狼的嚎叫声,似有骚动之象。

月,细弦弯钩,静静泊于天幕一角,俯瞰万物枯荣、众生厮杀。

大地在抖动…似有马蹄踏地而来,滚动不绝…

宁歌猛然惊醒,听闻外面隐有刀兵交接之声传来,且有渐大之势。

怎么回事?许盛去而复返?或是守军内讧?还是——柔然铁骑突袭?顿时,她睡意全无,遍体发汗,索性翻身下床,扯过衣袍和轻裘快速穿上。

“公主快醒醒,不好了,好像又打起来了——”绫子散发赤足奔进来,满目惶急。

“公主,不好了,杀进来了——”两名侍女披头散发地闯进来,一脸惊慌失措,步履凌乱,仿佛身后有人追杀一般。

“慌什么!”穿戴完毕,宁歌厉声叱喝,素指指向两名侍女,“你们两个去禀报赵将军和冯将军,快去。绫子,穿好衣袍!”

两名侍女不敢违抗,匆忙跑去。绫子匆忙穿戴着衣袍:“公主,会是什么人?是许盛又回来了吗?”

金戈声、喊杀声更盛,阵阵传来,仿似就在府衙之外,震慑人心。心口砰砰跳动,宁歌竭力压住紊乱心神:“情势不明,别胡说!”

若是许盛,那便简单多了;若是——柔然铁骑,那就糟糕了!莫非杨策大军败北柔然?可是,为何一点儿消息也无?

思及此,宁歌立即走到外堂,从窗台望去,苑内灯火通明,守卫森严,长戟林立,且士兵来回巡视,任是一只飞鸟也飞不进来。如此看来,冯将军早已部署妥当。

宁歌心神略定,正要出门,一名守卫跨步上前,按剑禀报:“禀公主,冯将军有令,请公主待在屋内,莫要外出。”

原想着今夜良宵,可以好好歇息,却不想天色再变、风起云涌。金戈铮鸣愈演愈烈,好像四面八方都在拼命厮杀、四处都是铁蹄轰响。静穆的夜空再起喧嚣,火光攀腾,浓烟遮蔽。

仰望须臾,她甩掉纷扰的思绪,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守卫回道:“公主莫担心,我等定当保护公主安全。”

宁歌心下惴惴,转身回屋,突然,灯火俱灭,苑内漆黑一片,只余堂内一盏烛火兀自摇曳。

立时,守卫微有骚动,人声、枪戟声与靴声渐起。宁歌听得绫子一声呼声:“公主——”紧接着,但闻苑内一声轰然巨响,撼天裂地似的,直要撕裂整个大地。

脑子里晕乎乎的,双眼模糊,宁歌觉得很累,缓缓地闭上双眸。最后一刹那,她看见整个秀堂烟雾弥漫、硝火闪烁…

第十二阙冰火舞黄沙

醒来之际,宁歌发现自己正在飞马行进。或者说,自己是被身后男子拥着策马奔驰的,横在腰间的有力臂膀紧紧勾着,防止自己掉下马去。

“醒了?”身后传来一道沉厚的声音,愉悦地调笑,“可要抓牢了,不然就掉下马了。”

这嗓音很是陌生,是谁?为何劫持自己?

宁歌狠狠咬唇,命令自己冷静再冷静。四周浓黑如墨,前方似是平坦广阔,身后马蹄飞扬,奔腾之声裂天动地。横在腰间的手臂粗壮有力,单臂策马飞速驰骋,骑术了得——身后男子,莫不是柔然人?

回首望去,但见无数战马飞奔,更往后的浓重夜色中,似有大批人马追赶而来。会是赵将军和冯将军么?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身后男子笑哼一声:“想知道后面的追兵是谁吗?告诉你也无妨,就是你们的骠骑大将军杨策。”

心口一窒,宁歌愕然:杨策不是尚在漠北吗?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怀朔?如此说来,柔然夜里突袭、劫持自己,杨策早有预料,匆匆赶回,却仍是没能赶上,只得奋力追击。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颌,转过她的脸,深深注目。

宁歌斜眸,定定望他,眸中无波无澜,只有冷冷瞪视。

乍见之下,柔然男子果然与中原男子大为不同,浓眉深目,鼻梁高挺,嘴唇宽厚,脸膛方正,比不上中原男子的俊伟,却也豪气干云。

他突然咧唇一笑:“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你不问,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柔然汗王胞弟,阿那也提,在你们南国,便是位高权重的亲王。”

夜风凛冽如刀,狠狠刮过脸面。宁歌回首,正视前方:“为何把我掳来?”

阿那也提骤然欺近,在她侧脸落下轻轻一吻:“果然是美人儿!从前,我以为南国女人都是娇滴滴的,若是被抓定是哭哭啼啼的,想不到我怀中的南国佳人这般镇定,湘君公主果然有趣。”

好色之徒!宁歌暗自骂道,嗤声蔑笑:“你掳了我,无非是要引诱杨策深入漠北,你好瓮中捉鳖,一举歼灭。”

阿那也提微笑道:“哦…湘君公主聪慧无双,当得我阿那也提的王妃。不过,王妃你错了,此番我亲率两千铁骑突袭怀朔并非为了杨策,而是为了我的王妃。”

宁歌纵声狂笑,清脆悦耳的笑声肆意张狂,回荡于呼呼夜风中,慢慢飘散。

阿那也提听闻,也放声大笑,笑声浑厚,震人心魂。笑毕,他愉悦道:“王妃,我们果真是绝配。”

宁歌毫不忌讳地讥笑:“王爷莫不是夜路走多了,说起梦话来了。”

阿那也提并不生气:“不过你倒提醒我了,此次确是生擒杨策的良机。”

心口一紧,宁歌漫不经心道:“在我们南国,妇孺老人都知道,杨策南征北战二十载,从未败过,乃沙场不败神话,你确信你能生擒他吗?”

阿那也提笑道:“你该信你的夫君,他也是不败神话,统帅十五万铁骑,在草原、在大漠所向披靡,无人不识,无人不惧,不过,只有你这个女人不怕我。”

此话听来,竟像小孩子那般争强好胜。宁歌微觉好笑:“那只能说明你们柔然的女人胆小如鼠、不经吓。”

前方黑得望不见任何景象,此地不知是何地方,远离怀朔了吗?他真的要带自己回柔然王庭吗?莽莽草原,纵深千里,杨策何时才能追上?

宁歌眸光微转,倩声问道:“与杨策一战,不知是你们汗王亲自督战呢,还是王爷你呢?你赢了,还是输了?哦,倘若是你督战,你也不会突袭怀朔了。”

阿那也提哈哈大笑:“王妃,你又错了,杨策率六万骑兵深入漠北,我领五万铁骑当先迎击,汗王率五万铁骑随后赶来。杨策有勇有谋,兵分三路夹击王庭,不过我们早已猜到他的部署,将你们的不败神话打得毫无回击之力。”

杨策战败?怎么会?他不是南萧战无不胜吗?他不是不败神话吗?怎会轻易败于柔然?可是,柔然铁骑毕竟不同于江南小国。

宁歌骇然,心中滚沸,忽又觉得他这番话并不可信,于是傲然道:“我们的将军没有战胜,你们亦没有占到便宜,是不是?”

阿那也提窃笑道:“算你说对了。我已经放了你的二皇兄,因为,我要的是你。”

骤然听此,宁歌竟然窒住,须臾,惊喜欲狂,想要大喊三声,却只能竭力压下。

“大王,追兵已近,后面已有兄弟中箭。”一名柔然骑兵上前道。

“杨策就像疯狗,命令下去,放箭!”阿那也提咒骂道,疯了一般抽鞭催马。

果不其然,后面传来几声惨叫。

与他言笑欢谈,便是为了分散他的精力,令他不知不觉地慢下来。“奸计”得逞,宁歌暗自冷笑,继续与他言谈:“大王从未见过我,为何要我当你的王妃?”

阿那也提并无意识到她的心思,一边急速策马一边笑回:“你抵达怀朔的第二日,便有人奉上你的画像。大宁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又是华太后宠爱的公主,当我阿那也提的王妃,不委屈。”

宁歌暗斥他的狂妄,笃定笑道:“那人便是许昌,我猜得没错吧。”

阿那也提由衷赞道:“王妃,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聪慧的女子。”

宁歌咯咯娇笑:“那是因为你们柔然的女子太蠢了。”

沉默半晌,阿那也提突然闷声道:“坐稳了!不许再笑!”

宁歌反问道:“不能笑么?”她伸展双臂,仰脸迎风,大笑两声,“大漠的夜风很凉,我从未像今晚这么痛快,怎能不笑呢?”

阿那也提感染了她欢悦的心情,眉飞色舞道:“往后,每日你都可以这么痛快。”

又有惨叫声传来,仿佛就在近旁,伴有铁箭射来的咻咻声。宁歌暗暗握拳,恨不得杨策立即赶上来,一箭洞穿这个狂妄的柔然大王。

方才那骑兵再次喊道:“大王,追兵逼近!”

阿那也提恨恨道:“全线防守。王妃,你可以回首瞧瞧,你的大将军来救你了,”他陡然捏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不过,你不要妄想,我不会放你走!”

宁歌回首望去,茫茫夜色之中,铁马纵横,响彻大地,铁甲寒光点点闪烁。

她激将道:“天下之大,我只知杨将军英武神勇、智勇双全,不知大王是否也如杨将军那般神勇无比?若有机会,你会和他较量一番吗?”

阿那也提自然明白她言外之意,呵呵一笑:“我不允许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杨策一定会败在我的宝刀之下。”

惨呼连连,近旁隐然有刀剑交击之声,须臾,声势大盛。宁歌转首望去,两军已然混战厮杀。却有一人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飞马冲来,手上利剑光寒浓夜,耀亮他的眉目凛如玄铁。

正是杨策!

阿那也提拔刀,猛烈迎击,炸开激烈的击撞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驱马,提速行进,并驾驰骋,互不相让。

杨策望一眼湘君公主,见她脸色淡然,不由惊奇。他硬声喊道:“阿那也提,我们较量一番。”

阿那也提狂声大笑:“贵国公主,我要定了。”

杨策鄙夷地狂笑:“你要我国公主,得先问问我!”

宁歌从未听过他这般张扬的笑声,微有失神,更有惊讶。侧眸看去,但见他甲胄裹身,墨氅飞扬,脸膛上杀气纵横。

长剑横扫,宝刀挥舞,阴风簌簌,芒屑迸射,一时间,银光寒芒激撞而起,暴涨成势,耀得双眼俱寒。

不知奔出多远,两军激烈的厮杀声已然消失。

两骑倏忽错开,各自勒马,扬蹄立定,怒马长嘶,萧萧声裂草原浓夜。

神骏上,杨策横剑在手,目光微有笑意,一身甲胄光寒耀耀,朔风荡起墨氅、猎猎展翼。

阿那也提微笑道:“也好,你我较量一番。”

言罢,他跃身下马,操刀等候。

杨策飞身下马,剑作龙吟虎啸:“今夜能与大王较量,实在痛快!”

立时,两人迎面交锋。激斗中,杀气升腾,力腕翻转,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划破夜空,天地间寒芒迸射、光耀两人的凛凛眉目。

宁歌坐于马上,瞧得心胆俱裂,随着杨策的攻守,心中忽上忽下,几乎蹦出来。

杀伐凶狠,高手交锋更甚,招招致命,置之死地而后快!

阿那也提出招狠而重若千钧,略慢,皆让杨策避过。杨策每每急攻,出手快而准,阴而狠,往往能够出其不意地击中死穴。

突然,铮的一声,再次是刀剑刺进血肉的轻响,热血溅开。冰寒剑锋直指右肩,阿那也提身形一滞,僵立不动。

杨策目森冷道:“你输了,公主由我带走!”

阿那也提眉头紧皱,望向马背上眸光冷冽的湘君公主,须臾怒喊:“走!”

在他的眼中,宁歌望见一种复杂的光亮。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她猛一抽鞭,绝尘而去。

佩剑入鞘,杨策上马追随在后,最后望了阿那也提一眼,但听阿那也提扬声吼道:“王妃,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宁歌听见他的吼声,冷嗤一声:“这疯子!”

杨策一笑,由衷道:“阿那也提倒是英雄好汉,柔然有这员悍将,大宁如鲠在喉!”

脱离魔爪,宁歌轻松惬意多了:“大宁有你这位不败神话的铁血将军,柔然再无嚣张之日。将军有生之年,定会踏平柔然王庭,消灭柔然一族,是也不是?”

杨策失笑道:“公主过誉,臣并无此等宏愿!”

猛然间,阵阵阴风从身后袭掠而来,一支支利箭呼啸而至,两人险险避过。

杨策促马靠近,忽然伸臂揽住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至身前,把缰绳放她手中,嗓音骤然冰冷而低沉:“执辔,策马!”

虽不明白他的意图,宁歌却只能握缰策马、加速驰骋。

草原深夜,危机四伏。她惊觉身后的杨策胸膛温暖而又冷硬,四周似有凛凛杀气追逼而来。

战马扬蹄飞奔,杨策蓦然向后仰倒,三支狼牙雕翎箭掼力射出。

又是闪避又是急攻,左侧,右侧,连续发射,箭无虚发!柔然骑兵纷纷落马,却仍有勇者紧追不舍!

所幸追兵为数不多,狼牙箭用尽之际,追兵只余一两个。

“嗤”的一声,宁歌似乎听见箭镞刺进血肉的轻响,回首一看,杨策剑眉紧蹙,左肩处一支铁箭赫然惊心。

她抓住他的右手扣在自己腰间,狠抽马鞭,竭力甩掉追兵…

不知跑了多久、多远,追兵消失了,只有他们两人,以及可怖的草原黑夜。

寒风涌动不绝,墨色天幕上悬挂着几颗星星,洒下孤零零的淡淡星光。

前方是一池平静的湖水,湖畔一棵遒劲大树,水草随风飘摇,草地柔软。

两人坐在树根下歇息,杨策解下佩剑与风氅,巍然坐定,阖目而歇。

宁歌望他片刻,于衣袍上撕下一小片与长条袍角,坚定道:“我帮你拔箭。”

杨策睁眼,望定她:“无碍,皮外伤罢了,臣习以为常。”

宁歌毅然来到他身后,右手紧紧握住箭身,低声道:“忍住。”

狠狠咬唇,使力拔出。红血溅出,猛地,宁歌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扔掉铁箭,重重喘气,方才惊觉自己原来是怕的。但见杨策僵立如石,想来亦是拼尽全力抗衡。

宁歌连忙起身,帮他卸下甲胄。铁甲光寒,指尖滑过丝丝冰凉,那是铁血的冷与热、残与酷,令人无端生畏。

杨策双唇紧抿,目中微有笑意,静静望她为自己忙碌。

只余黑色单袍,宁歌垂眸呆愣须臾,轻轻咬唇,松开他的衣襟,解开左臂袍袖。

胸膛半敞,杨策眼底的笑更深。

宁歌丝毫不觉他大有深意的目光,面红耳赤之际,将心一横,扯过布片和布条帮他包扎。流落民间的那些年,刘云教会她很多寻常女子不会的事情,比如骑射,比如包扎,比如洞察人心,比如绝境求生。

打上结,总算大功告成,宁歌坐下来,解下轻裘,擦着额上冷汗。她未曾料到,包扎是这般累人。

杨策穿好单袍,陡然握住她的细腕,在她愕然的目光下,伸手抹去她脸颊上一滴鲜红血珠,拇指指腹轻轻拭去,温柔如诉。

迎着他深沉如夜的目光,宁歌的脸颊蓦然发烫,窘然垂眸,侧过身,抱膝望着那虚无而广袤的夜幕…

夜风呜咽,手足冰凉。她蓦然回首,只见他已靠在树干上睡去,却是极不安稳,一惊一乍、一抽一抽的。他面色苍白、嘴唇干涩,她摸摸他的手,冰凉入骨。

北疆夜寒,他身上单薄,加之受伤失血,定然全身发冷。他应该好好歇一下——连续数夜,他都没有安稳阖目过吧。

一幕幕刀光剑影,一次次危难时刻,他都会护在她身旁,无论是巧合,或是天意,都印证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无论时辰对不对,只要公主站在原地,纵使火海刀光,纵使千山万水,我一定会站在公主前方,就像昨晚那样,杨某会护公主于左右,令公主不伤及半分。

他做到了,可是他为什么能够未卜先知?为什么知道自己能做到?咳…无论如何,他都是因为自己而受伤的。

宁歌靠在树干上,将他搂在怀里,扯过墨氅披在他身上。

其实,杨策仍然清醒,却任凭她摆布。他的嘴角处,轻轻拉出淡淡的笑意…

呼啸的风厉厉刮过脸面,似是寒芒迫上眉睫,剑锋陡转,挑起血肉,血溅而起…宁歌惊醒,冷汗直下。

这一觉,噩梦频频。

身上盖着轻裘和墨氅,那人已不再。

天地间一片灰蒙,流雾弥漫,风清人寂,灰白天宇上一轮弦月浅浅的、如冰如霜。

湖水粼粼而动,长草徐徐飘拂,一人负手而立,鬓发微动,黑色单袍随风轻掀,高峻若孤松独立。

宁歌呆呆地望了半晌,浑然不觉自己对他的印象已经全然改观,不再是乱臣贼子,不再是江南降将。

杨策缓步走来,唇角轻抿一丝笑意:“公主,醒了?”

宁歌起身,系上轻裘,将风氅递给他,走向湖畔,深深吸气:“将军有何打算?”

一脸倦容,青丝拂乱。

杨策情不自禁地心疼,面上只是淡淡:“此地距怀朔已经很远,只盼阿那也提不再追来。”

宁歌侧身望他:“你识得怀朔的方向么?”

杨策安慰似的笑道:“臣尽力而为。”

两人共乘一骑,时而悠然缓行时而快速行进,时而沉默寡言时而随意交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拥着她,她靠着他,于广阔草原上纵意驰骋,仿佛神仙眷侣,又似草原上平凡的年轻男女,逐风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