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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他们进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黄沙滚滚,目力所及,望不到边。

烈日当空,日光晃晃,令人无所遁形,仿佛听得见肌肤吱吱地响,他们又热又渴,却没有一滴水湿润干渴的咽喉,只能强迫自己走下去、走下去,支撑着的惟有那股“活下去”的信念。

寒漠冷月,阴风袭掠,冰寒刺骨。两人蜷缩在沙地上,一动也不想动,饥寒交迫。

宁歌觉得寒意四处流窜,全身克制不住地发抖,越是缩着,越是抖得厉害。墨蓝夜空上那轮皎洁的弦月,冰冷地望着自己,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脆弱。

疲累至极,朦胧间,似有一人将自己抱在怀里。她不自觉地循着温暖偎过去,紧紧抱住,再不肯松手,汲取片刻温暖。

第二日,仍是万里风沙、烈日炎炎。

四周皆是滚烫,仿似周身围绕着无数个火炉,整个人似要烤焦。双腿像是灌了铅,万分沉重。宁歌几乎无力支撑,任凭他扣住自己的手,拖着走。

她稍稍扬脸,日光灼眼,耀得她眼冒金星,几乎昏倒。她动动干涩的唇:“我不行了…喉咙冒烟了…”

杨策揽住她,灼灼迫视她倦怠的眼睛:“坚持下去,你一定可以的,要相信自己!”

他亦是满脸疲惫、落拓憔悴,眉宇间却仍有自信的光亮。

宁歌垂头丧气:“我好累…我想睡一下…”

杨策抬起她的下颌,低吼道:“不行,不能睡。公主,无论是何种绝境,我绝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自己!”

坚定而不容抗拒的话语,令她心神一震。

他反身背起她,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着,朝着莽莽无际的沙漠迈步。

天地如此之大,火舞黄沙,只有他与她互相扶持。他背着她,与她生死相依,永远也不会放弃她!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震撼!

一刹那,宁歌眼眶发热,有泪欲落。竭力忍住,她轻声道:“放我下来,我能走。”

杨策兀自迈步:“你先歇一会儿。”

然而,越走越慢、越是步履沉重,他自己已是疲乏不堪,加上她这重荷,当然万分艰难。宁歌坚持自己走,继续忍受灼烤与干渴的折磨。

杨策的坐骑早已渴死在半途,他们只能靠双腿走出这片绵延数百里的沙漠。

他的手仍是坚定有力,可是,她觉得手足发软、脑子昏昏,极度渴望甘泉的滋润,渴望一闭双眼、沉沉睡去的解脱与惬意…

宁歌软软地倒下来,杨策匆忙伸臂抱住,跪在沙地上,见她双眸紧闭、脸上无半分血色,不由猛烈摇晃,惊喊:“公主——公主,醒醒,醒醒啊,不能睡——”

双眸微睁,宁歌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渴…好累…”

日光耀目,他的目光亦是灼热迫人。这张冷硬的面孔,幻影一般晃动、漂移,慢慢地漂移到眼前。干裂的唇覆下来,辗转于自己的唇上,轻轻的,温柔如五月熏风…

疼!是什么湿润了干裂的唇?却是那般撕心的疼!

渐至缠绵,有力地吮吸竭力勾起她深处的悸动。半昏半醒之际,宁歌觉得全身激起一阵酥麻,情不自禁地回应这个不容抗拒的吻。

口齿生津,周身绵软。她愣愣地睁眼,眼见杨策含笑凝视着自己、神色温柔,不由得一阵羞窘,慌忙起身,朝前走去。

第三日,沙漠仍是望不到边。尽头还有多远?是否能活着走出去?他们不知道,只是凭着一股信念重复着迈步。

连续两日三夜未曾进食喝水,损耗过大,宁歌终于昏厥。混沌之中,似有一滴滴水渗进干裂枯涩的双唇,腥味弥漫。

醒来之时,却见杨策高举手腕,腕上一道伤口正滴着鲜血至自己的唇上…

为了让她能够支撑下去,他竟然放血为她续命!

宁歌心神俱震,双眸瞬间湿润,虚弱道:“你疯了…你还要带我走出沙漠,你不能倒下…”

听着她焦急而嘶哑的声音,杨策温柔擦拭着她唇角的血迹,神色刚毅:“一点儿血,死不了的,我不会让你死!”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臣”。

宁歌听得无比清晰,或许,此时此刻,在他眼中,她不再是骄横放恣的湘君公主,而只是一个濒临死亡的柔弱女子、一个需要他拯救的女子。

继续前行。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走,坚持再坚持!满脸风沙,满目荒漠,纵然疲乏焦渴,纵然形容憔悴,纵然沙地翻滚,他永远扣着她的手,他总是一再扶起她,他依然在她身旁不离不弃。

烈日缓缓西沉,热气渐散。宁歌头晕目眩,被他拖着走。揽在腰间的手臂陡然收紧,她感觉到他突然停下来、浑身绷紧,不由一阵惊惧,抬眸望去——远处,沙漠尽头,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赫然在目,林树青绿,白色帐篷零星点缀,浓烟扶摇直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两个牧童骑在马上赶着一大群雪白的羊群。

“我们终于走出沙漠了。”杨策嗓音淡淡,却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

“啊——”宁歌难以抑制心中激动,兴奋地欢呼着,须臾,她忘乎所以地搂住他,“我还活着,我战胜了沙漠,你看见了吗?那是草地、羊群,我们走出沙漠了…”

“是,我们战胜了沙漠。”杨策陡然抱住她的腰肢,原地转圈,“啊——呼——”

袍裾飞扬而起,宁歌更觉头晕,紧紧抱住他,却有黑暗袭来…

火轮滚滚而来,烧红整个天地,好烫好热…

铁蹄轰响,踏碎一地血水…

箭雨漫天飞射,铁矢冰冷…

大火蔓延,那人的眼睛阴森可怖…

剑光过处,惊起无数鲜血…

猛然睁眼,那些残酷而血腥的景象倏忽远去。宁歌重重喘气,惊汗淋漓。

杨策如释重负,取了绸巾擦着她额上脸上的汗水,举止轻柔:“公主,该喝药了。”

宁歌坐起来,环顾四周:“我怎么了?这是在牧民的帐篷里?”

杨策将药碗递到她唇边,看着她喝完才沉沉道来:“公主昏迷三日三夜,如今醒来就没事了,再歇两日便可上路。”

三日三夜?原来病得这般严重!又是谁照顾自己?迷糊中,总有一双温暖的手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会是他吗?总有一抹影子在眼前飘移,又是他吗?

宁歌瞥他一眼,他倒是面色如常,便垂眸问道:“你可查明怀朔的路向?此处是柔然境内吗?”

杨策颔首,语声温存:“公主莫担心,好好歇着,我让大婶帮你擦身。”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掀帘出去。

宁歌一怔,恍然回神,脸颊火辣辣地烫起来。

一位中年妇女端着温水走进来,身穿柔然女子服饰,面色和蔼:“姑娘,醒啦,你那夫君待你可真好,我从未见过这般体贴的男人。”

夫君?他向牧民谎称两人是夫妻?

也罢,或许这样可以更好的掩人耳目,毕竟,她是公主,他是将军,万一走漏风声,便有杀身之祸。

宁歌盈盈笑道:“谢谢大婶,这几日辛苦大婶了。”

大婶憨厚笑道:“姑娘别见外,虽然你们不是柔然人,不过呢,我们村子里有好多中原人,大家和睦相处,早已是一家人了。”

原来此处是胡汉交界之地。民间尚且和睦相处,两族通婚,世代繁衍,语言互通,两国帝王却不时挑起干戈,不是你突袭我、就是我征讨你,致使边境烽火连绵、民不聊生、草木尽折。百年来,大宁与柔然征战无数、战祸不断,将士死伤甚众,而为何两国帝王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恳切商谈、消弭战祸呢?

倘若战争不是为了边关安定繁荣、边民安居乐业,那么,战争还有何意义?或许,边民更能体会两族攻伐的意义,可是,两国帝王从不会过问他们的意愿。

一时间,宁歌感慨万千,任她帮自己擦身,随口问道:“大婶,为什么你会说中原语言?”

大婶手脚麻利,笑道:“我们村子里每个人都会说两种语言。对了,姑娘,你身子太弱,回去要好好补养,不然,像你这么瘦弱,养孩子会很辛苦的。”

宁歌的脸颊腾地火烧起来,一路烧到脖颈处:“大婶——”

大婶呵呵笑起来:“你昏迷的这几日,你那夫君啊,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三日三夜,这么好的男人,上哪里找去?我家老头啊,才不管我呢,整天就知道喝酒和打铁。”

宁歌尴尬地笑笑,在柔然大婶看来,便是新婚女子的娇羞了。

果然是他!

她猜得没错,是杨策照顾自己三日三夜。为什么他要这样亲力亲为呢?为什么他要待自己这么好呢?他是发自内心的、还是怀有某种企图?

她的心,忐忑不安!

两日后,宁歌病情好转,两人商定再歇一晚、翌日一早启程赶回怀朔。这个牧村位于怀朔镇的西北方,相距约有四五日的路程。

这晚,恰好是村中一年一度的春季篝火会。村中开阔地,牧民席地而坐,围着篝火饮酒吃肉,小孩追逐嬉闹,老人弹着琵琶、奏响胡笳,于璀璨星空下欢歌笑语。

杨策和宁歌坐于大婶大叔旁侧,一边饮酒一边观看村中的青年男女载歌载舞、笑颜飞扬。

杨策俯在她耳畔低声笑问:“要不要上去与他们一起跳舞?”

暖气拂来,宁歌心神一窒,不着意地斜了身子,笑回:“我大病初愈,不宜跳舞,还是你去吧。”

杨策陡然握住她的手,嗓音愈加低沉:“正因为你大病初愈,更要活动活动筋骨。”

宁歌瞪他一眼,挣脱他的手。恰时,一位面容豪爽的小伙子蹦跳着来到跟前,神采奕奕地看着宁歌,扬声歌唱,伴有舞蹈,歌声悠扬,韵律欢快、热情似火。

两人皆是不懂他的歌声,只是礼貌地笑着。

大婶笑道:“这是我们柔然的歌,这小伙子赞美姑娘长得漂亮,邀请你跳舞呢。”

小伙子继续深情地唱着,面容漾笑。旁边的牧民哄笑起来,纷纷看过来,等待宁歌的回应。

大叔哈哈大笑:“兄弟,我们村里最勇敢的勇士向你的妻子表达热切的情意,你可要看紧你美丽的妻子啊!”

一席话,说得宁歌耳根发烫、面颊晕红。

杨策蓦然揽紧她,朝小伙子淡笑:“抱歉,她是我的妻子,她不能跟你跳舞!”

小伙子停止歌唱,只望着宁歌:“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倘若你愿意,我愿与他一决高下。”

宁歌见识到柔然与中原大为迥异的民风,含笑摇头:“很抱歉。”

小伙子并不气馁,目光渐深,似不罢休:“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恳请你接受我的情意,我会用我的一生呵护你,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

杨策望她一眼,转而淡定望着小伙子,面色一沉:“无论何种境地,她永远都是我的妻子,我不允许旁人从我身边将她抢走!”

目光凌厉如箭,在他的眼中,宁歌看见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杀气。

虽是谎称夫妻,从他口中说出,却仿佛是此生永不泯灭的誓言。她略微皱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亦觉得不妥。

两人彼此瞪视,凛冽杀气急速漫开。

她意识到不妙,赶紧扯了一把他的衣袖,朝小伙子温和一笑:“我们新婚不久,恩爱情深,你的情意,我不能接受,很抱歉!”

大叔看出苗头不对,笑哈哈地打圆场:“小伙子,算啦,人家夫妻恩爱,就不要强人所难嘛!”

杨策勾在她腰间的手臂倏然收紧,眼梢仍有笑意,眼底已是冰火迸射。

小伙子轻蔑一笑:“如果你不敢与我一决高下,你不配拥有她!”

杨策松开她,站起身,爽朗一笑:“好!如何决出高下?”

小伙子的眼中笑意更盛:“射箭!”

众人欢呼雀跃,掌声擂动。大婶低声道:“姑娘,村子里就属他射术一流,无人能敌啊!”

杨策朝她一笑,内敛中微有锋芒流泄,随着小伙子来到篝火旁。

全场寂静,目不转睛地望向场中两人。篝火熊熊,“嘭”的一声,突有火星溅起,令人无端惊怕。

小伙子的眼中发出自信的光:“看见了吗?那边有一根圆柱,柱子上有一个凹槽,射中凹槽者,胜!”

夜色笼罩之下,远处的圆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更何况是柱子上的一个凹槽,极考眼力和射术。

杨策朗声淡笑:“一言为定。若我侥幸胜了,你不能再骚扰我的妻子。”

小伙子自信满满:“若你输了,她就是我的妻子!”他转头望向宁歌,以坚定的目光告诉她:他志在必得。他转身,从亲友手中接过弓箭,断然道,“我先来!”

弓弦饱满,眼神如刀,铁矢飞射出去,划破浓浓夜色,正中柱上凹槽,箭尾翎羽簌簌颤抖。

掌声欢腾,高呼响动夜空。柔然小伙子自负一笑,将弓箭递给杨策,望着宁歌灿烂地笑。

杨策接过弓箭,拉弓扣弦,双目直直望向圆柱,眼神锋锐,如冰,如火,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惊弦颤颤,铁矢破空飞去。

小伙子所射的那支铁箭,末端被一股强劲的刚力击中,四分五裂,掉落在地。

全场如死沉寂,片刻之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显而易见,胜负已分。小伙子惊得脸色发青,怔怔地望着圆柱。

杨策抱拳答谢,眸中敛尽锋芒:“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言罢,他揽过宁歌向帐篷走去,步履沉稳,似是春风得意,语声却骤冷,“事不宜迟,我们立即离开!”

宁歌悚然一震,惴惴道:“你担心那小伙子不会善罢甘休?”

远离了人群,杨策加快步伐,携着她半走半跑:“此人已经迷上公主,我们不能横生枝节,如果他要下手,该是夜里。”

所幸已经备好路途上所需的干粮、水囊与骏马,两人悄悄牵了马,走了好长一段路才上马奔驰。遗憾的是,未能跟大婶大叔告别。

行至半夜,两人于一处山坡上歇息,天亮后继续赶路。两人一身柔然人打扮,隐去真实容貌,因此,一路行来,并无发生特别之事。

这日,两人于旷野上勒缰缓行。暮色四合,长草荒凉,凉风中带着些许青翠嫩草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宁歌问道:“将军从未到过北国,如何学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骑射?”

杨策含笑反问:“依公主之意,江南将士便不能学得一流骑射?”他朗朗望住她,“臣此生此世最幸运的,就是遇见两个人,一个是我师傅,他教我骑射,教我行军打战,更让我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

宁歌好奇地问:“什么事?还有一个人,是谁?”

杨策眼望天地一线处,答非所问:“明日即可抵达怀朔,公主便可见到魏王。”

宁歌蓦然一愣,是啊,自被阿那也提劫走,数日生死动荡,根本没有闲情让她想起二哥。她轻轻一叹:“谢谢!”

杨策不解:“谢什么?谢我救了魏王?”他付之一笑,“要说‘谢’,公主该谢我。”

宁歌侧眸凝视他,笑意俏皮:“我为何谢你?将军为人臣子,保护本公主,不该是你的职责吗?”

杨策倏然正色道:“也是,臣,永远是臣。”

天很高,地很广,他越发令人捉摸不透。

杨策突然勒缰驻马,温柔望她:“许盛叛乱,公主策反冯晋,武川镇民造反欲响应怀朔,公主一箭射杀叛贼赵子维,安抚镇都大将赵子云,妙计拿下怀朔,公主做得很好,堪比将帅,臣钦佩!”

宁歌突地脸红,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若非你留下十二勇士保护我,我早已死无全尸!”

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想来,早已有人向他通风报信!

杨策从容道:“臣无法做到之事,便不会说出口!”

脑中浮现他说过的那句话,心中似有一处柔软塌陷,宁歌有些心慌意乱:“将军救我数次,我亦救过将军,且你擅自谎称我与你是夫妻,如今…你我互不相欠。”

未容他应答,她扬鞭驰骋而去。

杨策策马追赶,脸上笑意深深。

第十三阙锦瑟泠泠调

“二哥。”宁歌低低唤了一声。

宁夏立于秀堂长窗处,等候宁歌沐浴出来。然而,宁歌早已出来,呆呆站了好一会儿,痴痴望着那抹萧索的背影,不敢相信竟能再次见到二哥。

依旧是一袭白袍,依然是倾倒众生的绝世风华。

骤然听闻低抑的呼唤,宁夏猛地转身,看见那抹朝思暮想的人影,缓缓举步。

宁歌亦举步,骤然扑入他的怀中,与他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