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紧闭,屋外晚风飘荡,天际彤红的残阳释放出最后一抹灿烂的余晖,从长窗斜射进屋,于地上拉出殷红如血的光影。
宁歌双眸湿润,哽咽道:“二哥,我好想你。”
来到内室,宁夏捧住她的脸,仔细地瞧着:“阿君,你清减了。”
她脸容憔悴,黯淡无光,眼梢处蓄满浓浓的倦怠。自随大军回到怀朔,他便听到许多关于湘君公主的传言,众将在说,兵士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说她射术了得,说她妙计夺镇,说她英勇不让须眉,说到关键处,将士无不是满脸钦佩…他听在耳里,喜在心里,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相见。
然而,阿那也提竟然劫走她,虽有杨策率兵追赶,却杳无音讯。那些时日,守军轮番搜寻,却始终没有下落。她生死未卜,他日夜煎熬,恨不得率军踏平阿那也提的老窝!
所幸,她回来了,杨策带着她安然归来了,只是,她瘦了,憔悴了。青丝,雪肌,粉唇,眉目依旧是从前的冷淡,下颌却瘦削成尖,面色苍白,那双眸子、更是染了烟尘一般,不复清澈,仿有凛然之气。
宁歌痴迷地望着他:“二哥,你也清减了。”
俊美如铸,神秀如初,只是满鬓征尘、脸色委颓。
坐于床榻上,宁夏满目心疼:“阿君,北地天寒,你回京静养,养得白白胖胖的,二哥会很开心的。”
宁歌倔强道:“不,我不回去,我要与你一起回京。”
宁夏温柔劝慰:“乖,再过一两月,等我驱逐柔然,便可回京。那,这两日,我陪你看看北地风光,你一定会大开眼界的。”
辽阔草原,无垠沙漠,长河落日,宁静湖光,猎猎长风,莽莽黄沙,奇绝的北地风光都见识过了,只是,并非和他一起。此时,那人的轩昂身影闪入脑中,令她怔忪片刻。
宁歌别开脸,闷声道:“为何非要我回京呢?母后下了懿旨么?”
宁夏揽紧她:“那倒没有,我只是不想你在怀朔受苦。”他细细抚触着她苍白的脸庞,“你这么憔悴,二哥会心疼的。”
宁歌双手勾上他的脖颈,一笑嫣然:“与二哥一起,怎会受苦呢?”
四目相对,只有眼中彼此。夕阳落入地平线,天光黯淡下来,屋中光色渐昏,只有眸中光亮神迷熠熠。
宁夏倏然抱紧她,慢慢俯唇,吻住日思夜想的人。缠绵悱恻,倾尽别来所有的忧思与爱恋。
唇瓣湿热,气息渐促。
干裂的唇,粗粝的吻,撕裂般的疼痛。周身滚烫,头昏目眩,朦胧中,一张坚毅的脸庞切入脑中、映入眼底,冷硬地望着自己…宁歌猛然睁眼,忘记了此时此刻这个等候良久的火热的拥吻。
宁夏觉出异样,仍是抱着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宁歌脸颊渐烫,竭力甩开莽莽沙漠里那个粗粝滚烫的吻,点点头:“嗯,几日前,我昏迷三日三夜。”
宁夏抱她上床,扯过衾被盖在她身上:“你先歇一下,我去传大夫。”
至夜,宁歌再次病倒,低热不退。缠绵病榻两日,始终不见好转,两名大夫束手无策,瑟瑟跪倒在地。
杨策当机立断,命千骑护送湘君公主回京,请魏王宁夏随军护送。
宁夏自是毫无异议,北疆有杨策镇守,他当然放心。
是日,千骑飞奔,湘君公主车驾匆忙离开怀朔。杨策立于城楼高处,极目远眺,面容凝重。江右扬统领的十二勇士,混在千骑之中,自会誓死保护公主安然无恙。
数日前与柔然那一战,虽胜亦有损伤,并无踏平柔然王庭。
翌日,杨策与众将商议征伐战略。
命罗栋领军由西道向大娥山进发,命魏亦晨率军由东道向黑山(今内蒙古巴林右旗北罕山)挺进,越过大漠,合击柔然王庭。
杨策自率五万精骑越过漠南(今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南地区),舍弃辎重,率轻骑兼马(每一骑兼有副马)奔袭,直逼柔然王庭。
汗王胞弟阿那也提先在西部闻宁军至,率兵欲救其兄,途中遭罗栋骑兵截击而败,数千骑被杀。
柔然没有防备,牧民牲畜惊骇、纷纷奔散。惊闻大宁三路大军袭来,柔然汗王慌忙焚烧穹庐,仓促之下迎战,大败,绝迹西遁。
杨策率军沿栗水西进至菟园水(今图音河),分兵搜讨,声势浩大,范围广阔,俘斩甚众。附属柔然的高车诸部乘机倒戈,抄掠柔然,归附大宁。
柔然汗王因遭惨败,愤悒病死。
这一战,大宁大获全胜。柔然王庭一夜之间变成荒芜之地,柔然铁骑分崩离析,或往漠北逃窜,或往西逃匿,主力瓦解,再也难成气候。
捷报传回洛阳,举国欢腾,无不振奋。
连续五六载,柔然时常抄掠北疆七镇,大宁派兵征伐,败多胜少,国人无不扼腕哀叹。而今杨策一战踏平柔然王庭,一夕之间成为大宁万人称颂的大英雄、大将军,市井间甚至传言,杨策大将军仪表不凡,身长九尺,垂手过膝,目有赤光;且拓落高亮,与众不群。更有老人小孩奉他为“神射手”,一箭洞穿一寸厚的铁板。
曾经的乱臣贼子,似乎消逝无踪。如今万民眼中,只有立下赫赫战功的战神——杨策大将军。
太和元年四月末,骠骑大将军杨策班师回朝,一时风光无限。
圣旨下,晋杨策为太保,职掌京畿禁军宿卫。一时间,太保府络绎不绝,朝中官员阿谀奉承者莫不登门拜访。
五月,魏王宁夏登基为帝,魏王妃谢氏册为皇后。
宁夏,将是又一个宁泽。他何尝不知,华太后绝不会将朝堂权柄拱手让给自己,朝中大臣亦不会问政事于自己,只是,他甘之如饴!
因为,这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可以让他更好地拥有一个女子。为了她,当一个傀儡帝王,当一个世人眼里无能无为的帝王,又如何?
即使是手腕狠硬的华太后,也不能阻止他!
绝对不能!
登基大典前夕,宁夏于九华殿辗转反侧。闭眼,宁歌的倩影不断地盘旋在脑中,睁眼,她仿佛就站在帘帷处,孑然站立,双眸孤涩。
他起身披衣,匆忙往外走去。身后却传来一道着急的清音:“陛下,往哪里去?”
宁夏收住步子,冷言回道:“到外面走走,你先歇着。”
未等床榻上的谢氏出声,他匆忙离开,赶往凤凰铜阙。
一路行来,未遇任何阻拦。刚至大殿玉阶,便有碎裂声传出,清晰入耳,震人心魄。宁夏缓缓走进大殿,但见满地狼藉,各色物件撒了一地;绫子站于一侧,垂首发颤。恰时,宁歌举着青翠玉瓯从寝殿走出来,将玉瓯重重掷在地上。
清脆玉碎,直裂人心。
宁歌看见宁夏站在玉阶上,一扭身,走回寝殿。
绫子看见宁夏走进来,赶忙行礼:“陛下,公主她…陛下劝劝公主吧…”
宁夏挥退绫子,示意她关上门扇,走进内殿。烛影昏暗,五月熏风贯窗而入,琉璃珠玉簌簌有声。
雕窗旁,那抹单薄的白影道不尽的忧伤,令人恻然。素纱中单飘袂若仙,如缎青丝拂动如水。
宁夏从身后拥住她,语声温存:“有什么不痛快,告诉我。”
他何尝不知她的不痛快,只是,有些事情,他亦无能为力!
他位极九五尊位,皇后却不是她!她并非想要那个可笑的锦绣虚衔,她只是不想看见他身旁名正言顺的女子是旁人!
宁歌阖眼,感受着片刻静好:“没什么…明日即是登基大典,为何还过来?”
宁夏细细吻着她的脸颊,呢喃道:“我想你…”
宁歌蓦然转身,搂住他,与他火热痴缠…
湛湛若神君,濯濯如新柳;眉鬓如裁,容貌瑰丽。这熟悉的眉眼,温柔的呢喃,是她痴恋数载的二哥。
自二哥找到她,带她回到皇城,她的心便因二哥而跳动。在这个奢华而空旷的凤凰铜阙,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宫娥内侍毕恭毕敬,母后宠爱而威严,只有二哥永远是对着她笑的,只有二哥总是陪在她身旁,让她慢慢相信,皇城便是她永远的家,凤凰铜阙是她安定栖身的繁华梦阙。
也许,此为少女的青涩情怀,也许,这便是她的一生纠缠、一世孽障。
宁夏揽着她来到床榻上,取过外衣为她披上:“夜里风寒,仔细又着凉了。”他抬起她的下颌,眼神倏然坚定,“总有一日,我要你成为我的皇后!总有那么一天的,阿君,你相信我!”
宁歌心满意足地笑了,心里却仍是那么痛:“我不要当皇后,我只要你身边没有皇后和嫔妃。”
宁夏温柔笑道:“好!等我!那一日,不会太远,我亦不会让你等太久!”
宁歌轻轻一叹,静静垂首。
如此一来,势必与母后决裂。母后,母后,那是母后啊,她能够不理会母后的感受吗?母后与二哥,孰轻孰重?
并非孰轻孰重,而是根本无法抉择!
他低声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不痛快?”
她眼神幽幽:“你我之间,终究为世所不容,二哥,我们离开皇城,悄悄地离去,谁也不会晓得,谁也找不到我们,那时,你我就不再是兄妹,我们将会是让人钦羡的夫妻。”
宁夏转过她的脸:“我明白,我也想抛开我们各自的身份,可是,阿君,你莫担心,把一切交给我,我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他终究不愿随她悄然离去,是不舍皇室天家的繁华旖旎,或是不舍九五尊位?
宁歌展颜一笑:“二哥,奏一曲《湘君》吧,好久没听你弹奏锦瑟了。”
宁夏灿灿一笑,行至琴案,修长手指拂过湘君锦瑟,泠泠音调从冰弦流泻而出。
轻拢慢捻间,如生夏风,遥见文渊旖旎、玉苑流光。
“公主,别喝了…”
绫子软言相劝,握住湘君公主的手腕,想要夺下青玉琼杯,却被她一手拂开。
宁歌斜眸一笑,随手扔掉青玉琼杯,顷刻间,玉碎,琼浆倾撒。她推着绫子,催促道:“去,别管我,让我静一静。”
面颊醉红,步履稍乱。绫子不忍她如此借酒消愁、熬坏身子,上前扶住她:“小的扶公主回殿歇息。”
反手推开,宁歌恼怒地瞪她。
绫子有些惊惧,不敢再上前,须臾转身。雕栏处,她望着湘君公主握着酒壶直灌,心疼叹气之余,也只能悄然离开。
今日是新皇登基大典,然而一大早,湘君公主便轻车简从出了皇城,直奔沧浪行宫,藏身于松柏古木间独自伤痛。
她明白,留在皇城,公主将会更加苦痛。不如离去,不如不见,不如独对风月,不如一醉方休。
然而,洛阳,终究是要回去的。
宁歌衣襟上点点酒痕,仿佛相思泪痕斑斑。天光渐暗,想来皇城已到进膳的时辰。此时此刻,二哥定然与他清美温柔的皇后一起用膳,珍馐美酒,金冠步摇,龙凤合鸣。
山风涌起,透衣生凉。
脚步声渐至跟前,轻若无物。宁歌趴在琉璃玉案上,头疼欲裂,喝斥道:“走!”
沉寂,惟有山间松涛阵阵。
宁歌微觉诧异,猛然抬头,却见杨策立在玉案前,一袭黑衣,眉目间略有风尘。她扯了一下唇角:“你怎么来了?不在洛阳尽忠职守,却在此处玩忽职守?”
杨策眉峰微结,夺下她手中的酒壶。宁歌使劲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一如高山矗立在旁。她霍然站起,恼怒地戳着他的胸膛:“干什么?想阻止我喝酒?”
他握住她的皓腕,浓眉紧蹙。
她傻傻一笑:“你以为我伤心难过吗?不…我没有,我怎么会难过呢?我只是…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皇城里的每一人,都如此迷恋…迷恋什么,你知道吗?我告诉你,迷恋权势…”
她抽出手,转身面向一庭碧树娇花:“母后是,二哥也是,还有很多很多人,就连宫娥内侍也是,你说…还有谁不迷恋?”
语音断断续续,质问掷地有声。
杨策沉沉道:“如公主所说,皇城里每一人都迷恋,皇城外很多人,也迷恋。”
宁歌骤然转身瞪视他,迫视着他:“那你呢?杨大将军!”
静默。对峙片刻,杨策正要开口,却见宁歌突然转身、俯身呕吐,一声声,动骨,断肠。他撩起她的青丝,拍着她的背,力道适中,却很是笨拙。
五内翻腾有所缓解,宁歌觉得舒服多了。漱口擦拭过后,他扶着她回到芙蓉殿歇息,她却吩咐宫娥将酒肴移至清凉台,他拗不过她,只能随她了。
清凉台,凌绝高处,山风浩荡,裙裾飞扬,沙沙轻响。
宁歌斟上两杯酒:“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个痛快。”
杨策举杯:“恭敬不如从命。”
一饮而尽,豪气顿生。宁歌再次为他斟满:“今日新皇登基,你我该为陛下痛饮三杯。”
杨策不发一言,任她灌酒,始终含笑望她。
宁歌蹙眉问道:“杨将军,在你心中,有一位至爱之人吗?”眼见他有些愕然,她缓缓一笑,“倘若你与你的至爱无法相守,为了她,你会抛却身家、地位、权势吗?”
沉思片刻,杨策自斟自饮,举止稳而悠缓:“身家,地位,权势,怎能与至爱之人相提并论?若是至爱,便是此生唯一,失去,便不可复得,其余者,皆是身外之物。”
宁歌微微一震,他所思所想,与自己不谋而合。倘若,二哥也如他这般所思所想,那该多好啊!他们之间,便不会如此痛苦煎熬。
但见她脸色怔忪、双眸含烟如雾,杨策笑问:“公主,为何这么问?”
宁歌冰凉一笑:“原来杨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听闻今岁三月杨夫人于建康病逝,而你却在北疆征战,分身乏术,无法奔回建康见上最后一面,也许,就此铸下一生遗憾。”
瞬间冷寂。杨策望向山间黑暗处,昏黄的灯火将他的面容照得半明半暗,令人觉得淡漠而疏离。
宁歌不知他此时心境,故意随口问道:“杨夫人是你此生至爱么?”
杨策直视她,目光冷冷:“不是。”
宁歌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否认,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静静饮酒。
“臣一直在等候此生至爱,倘若有一日,她要我抛却所有随她隐匿江湖,我会成全她。”
骤闻之下,她抬眸直直望他,心中怀疑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怀疑他别有企图…然而,他朗朗如日月在怀,肃肃如松下风,眉宇间并无半分雕琢痕迹。
宁歌接连饮下数杯,心中更是苦涩。为何二哥如此执着于帝位与权柄?为何二哥不肯与自己悄然离去…
越是苦涩,越是想笑,越是笑,越是泪落如珠。
靠在圆柱上,任凭泪水倾泻,任凭心痛如刀割。
杨策晓得她痛彻心扉,却不想安慰她。只有真正地痛过一次,心才会坚硬,才会在痛过的地方竖起一道屏障,阻挡所有的伤害。
灯盏寂寥飘摇,山间风露清寒,她的抽泣声渐渐缓歇。他转过她的身子,轻轻为她拭去脸上泪痕。
眼前如雾,双眼酸胀,宁歌幽迷、凄楚地望他。
他温柔道:“臣扶公主回殿歇息。”
她轻轻颔首。杨策揽过她,往芙蓉殿慢慢走去。行至寝殿,发觉她早已沉沉睡去。
越二日,京中传讯,谢皇后薨逝。
震惊之余,宁歌匆匆赶回皇城。文藻殿,停灵于此,素白绫幔迎风飘扬,仿佛谢皇后的幽灵回绕在雕梁圆柱之间不肯离去,又似她淡冷哀怨的眼神隐匿于各个阴暗角落,教人心惊胆怯。
她并不胆怯,只是惊讶,只是疑惑。
位极中宫仅仅三日,为何匆匆芳魂消逝?谢皇后,究竟是怎么去的?太多的疑惑压得她步履沉重,几乎不能走进奉置谢皇后遗容的文藻殿。
烛火幽咽,拉出一道萧索的影子。那是她的二哥,一袭黑衣,凝重沉肃,大大异于常日的飘逸俊美。
宁歌行至他身侧,望见他悲戚的侧颜,轻声问:“二…二嫂怎么去的?”
“你不知吗?”宁夏淡漠道,语音愈加冰冷,“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二哥…”宁歌惊愣,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应该知道吗?她如何知道?她怎会知道?顿时,她的心口渐趋冰凉,“你想说什么?”
“若你不知,我告诉你。”宁夏的嗓音无半分暖色,“今日巳时,皇后于西洲十里烟波散步,不幸跌足,溺毙西洲。”
“溺毙西洲…”宁歌喃喃道。
宁夏轻柔抚触着谢皇后苍白的脸庞:“皇妹,你可知道,一尸两命!”他抬眼望她,俊眸切痛,“你知道吗?腹中胎儿才一月余…”
一尸两命?腹中胎儿?
他在说什么?二嫂怀有龙嗣?可是,她并不知道,且关她何事?
他是如此悲伤,往昔情意绵绵的双眸、如今萦绕着缕缕杀气,仿似眼前之人便是他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