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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他勃然大怒,握住她肩头:“你究竟想要怎样?她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

宁歌缓缓抬眸,眸光一颤:“陛下所言,臣妹不懂,恕臣妹愚钝。”

她清晰瞧见,他一双俊眸深处,薄怒燃烧。

宁夏十指紧扣:“你怎会不懂?”但见她一脸冷漠,他惶然笑了,双臂颓然垂下,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须臾,他再次握住她细瘦的肩膀,“好,你没有错,就让那件事过去吧,往后谁也不要提起,就当它从未发生过。”

宁歌明眸灿笑:“已经发生过的事,怎能当它从未发生过呢?”她轻抚着手腕上碧莹莹的青玉镯子,“陛下,玉镯摔落在地,有了裂痕,便是如鲠在喉。”

宁夏一抖,不由心里慌慌的,只求能够挽回她的心:“阿君,我们不要这样,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对你…事已至此,我也不会再怨你,只怨我…”

宁歌拂开他的手,决然后退:“臣妹不适,先行告退。”

可笑!真真可笑!他依然认定她是杀人凶手,却高姿态地原谅她所犯下的罪行。这样的“原谅”,她不会要!也不屑于要!她不要“原谅”,她要的是“认错”!

丽影翩跹,神姿孤傲,似容不得半分亵渎。

宁夏重重叹气,不知哪里不对了,心下越加孤郁。

奉旨前往凌霄殿觐见华太后,途中偶遇宁歌,本想挽回,如此看来,只怕万难。

早有宫娥将方才一幕禀告华太后,华太后见他神思恍惚、愁眉不展,心中已有计较。她闲散端坐,轻扣茶盏:“陛下,我传你来此,你可知何事?”

宁夏谨言道:“儿臣不知,望母后明示。”

注释

①:《善哉行》,曹丕作。作者不才,引用该诗。

华太后冷哈一声笑:“你不知吗?那我明白告诉你,宁歌是你妹妹,你最好牢牢记住!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有关宁歌的锦文诗赋,不想再看到你与宁歌相会!”

此事,原是意料之中。宁夏微笑:“原来母后听闻了坊间传言,母后,是这样的,这首《善哉行》原本压在案上,夜间风大,吹至庭苑,内侍捡了去,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母后,儿臣知错,不该如此大意,不过,诗中美人,并非皇妹,是儿臣于回京途中偶遇的女子。”

华太后略微沉吟,悠长反问:“是吗?”

宁夏坦然直视:“母后不信吗?”

华太后搁下茶盏,行至他身前,语重心长:“陛下,坐在皇位上,不能再像以前任意妄为,所言所行,你要思及天下苍生,更要顾及皇室清誉。”

宁夏瞥一眼随侍在旁的两名内侍,路朗、路英——华太后新宠。这两名秀美面首目光不屑,对新皇甚是不敬,竟敢直视新皇。

宁夏隐隐发怒,冷声回道:“儿臣谨遵教诲,定会顾及皇室清誉,至于天下苍生,就劳烦母后费心。”

华太后伸手拂在他肩上,面容慈和,假心假意问道:“你怨怪母后吗?”

宁夏温然一笑:“母后多虑了,皇位,是母后赐予的,天下,也是母后放在儿臣手中的,儿臣感激还来不及呢。倘若宫娥内侍多有不敬,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不敬母后,儿臣绝不容许。”

华太后慢慢垂手:“你明白便好。”

面色和暖,凤眸宁定,似再无半分怀疑。

这番话,是故意说过她听的,虽非真心,亦足以令她放松对他的戒心。宁夏明白,正因自己温顺恭良,才会被她扶上皇位,然而,有朝一日,宁泽的下场,亦会成为他的下场。

他欠身恭敬道:“若无他事,儿臣告退。”

华太后稍稍侧身,朱唇吐出冷硬之语:“陛下,我能将你扶上皇位,亦能拉你下来,若你再不知悔改,休怪我心狠手辣。”

话已至此,已是最后警告。

“凤凰铜阙,你不能踏足半步,你好自为之。如果再让我听到任何风声,我绝不轻饶!”华太后嗓音冷厉,砭人耳鼓。

“儿臣明白,儿臣告退!”长睫覆盖之下,俊眸不驯,目光骤冷。

影姿飘逸行云,玄白服色飘袂一如月下谪仙。他匆匆离去,仿佛嫦娥飞奔。

华太后长长叹息,跨出朱漆桐木门槛,立于玉阶上,广袖垂落,云堆翠髻,面容凝静成雕。

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褪尽,云锦暗淡下来,寂寞空庭,娇艳繁花空付花期。

路英伴在身后,温柔劝慰:“太后莫忧心,陛下定然不敢造次。要说呢,这事儿有些蹊跷,也许,是陛下故意为之也说不定。哪个内侍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将陛下的诗赋传出皇城,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路朗细细察看华太后的脸色,见她仍是脸色宁静,便附和道:“是啊,太后,若非陛下故意为之,那便是在陛下授意之下将诗赋散播出去。可是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呢?”

“这还不简单吗?肯定是要损毁公主清誉,好让公主嫁不出去。”路英嗓音悠细,稍有笑意。

“嫁不出去,那陛下就可以…”路朗大胆揣测道。

“住口!再浑说,撕了你们的嘴。”华太后蓦然喝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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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街衢繁华热闹,川流不息。

双鬓斑白的老妪,已至中年的美妇,娇羞青涩的少女,纷纷侧目望去,无不是面犯桃花、抿嘴娇笑。

街上女子都在看同一位男子,这位男子一路行来,不知吸引多少女子钦羡的目光。

该位男子便是微服出行的宁夏。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慌忙闪身走进一家茶楼。坐在二楼临窗处,他问站在身侧的随从:“你觉得我身上哪里不对了吗?怎么每个人都这样看我?”

随从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小的不知。”

“不是每个人都看你,而是每个女子都看你,无论老少。”

宁夏循声望去,说话者却是隔壁桌一位年轻公子。年轻公子一袭绫缎青衣,发束玉冠,长眉星目,俊雅如云,一眼便知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他起身走过来,风度翩翩:“介意我坐下吗?”

宁夏点点头,为他斟上一杯茶水:“兄台如何称呼?”

青衣男子四下环视,朝他压低声音道:“臣南安侯萧顶添叩请陛下万安。”

宁夏微微一惊,但见他笑意诚恳,便忽悠一笑:“原来是侯爷,此处人多口杂,我们随意便好。”

萧顶添再次侧目看向四周,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公子今日微服出行,可是有要紧事?”

宁夏摇摇头:“只是出来走走,方才那些人好奇怪,怎么每个女子都那样看我?”

萧顶添朗声大笑:“公子真的不知?”见他迷惑地摇头,萧顶添清清嗓子,目光灼灼望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玄缎轻袍,风姿特秀。有歌云,美人可倾国倾城,臣觉得,美男子亦可倾国倾城。”

宁夏微一挑眉,瞪他一眼:“照你之意,那些看我的女子是因为我的容貌?”

萧顶添郑重颔首,笑道:“若臣身为女子,定会钦慕公子。”

宁夏望向窗外,摇头失笑。

酒水与点心呈上,随从立于桌案前,隔出一方隐秘天地。

萧顶添斟上两杯,瞥见他眼底层叠交错的郁色愁绪,便道:“酒味甘辛,大热有毒,虽可忘忧,然能作疾。(译注:酒味甘辛、大热、有毒。虽然它可以使人忘忧,但也能致病。)②”

宁夏饮下一杯,不甘示弱:“礼天地,事鬼神,射乡之饮,鹿鸣之歌,宾主拜,左右秩秩,上至缙绅,下逮闾里,诗人墨客,渔夫樵妇,无一可以缺此。(译注:礼天地,祀鬼神,乡饮射饮,宴请嘉宾,宾主互敬,大臣群会,都要以酒行礼。上至高官贵人,下及普通百姓,诗人墨客,渔夫樵妇,没有一人可以缺少酒。)③”

萧顶添笑叹:“酒可以改变人的情性心境,就像艳阳天令人心舒、阴天令人凄惨那样,酒也能帮人踏平险阻。”

宁夏紧紧握住酒杯,闲闲地针锋相对:“刚愎强悍的人饮酒后会变得温和仁慈,懦弱的人饮酒后会变得慷慨激昂,此乃酒之乱性。”

萧顶添看见他的手背青筋毕现,随而话锋一转:“今日能与公子畅饮数杯,臣之荣幸。”

宁夏笑了笑,默默急饮,一杯接连一杯。

萧顶添细细察言观色,心中略有明了:“近日洛阳传诵公子所作《善哉行》,臣钦慕万分…”

宁夏脸色乍变,冷厉瞪他。

萧顶添尴尬住口,斟酒慢饮。一时间,两人默然相对,各怀心事。

良久,萧顶添怅然而叹:“酒入愁肠,伤身罢了。世间令人愁苦者,莫不权势之争、男女之情。”

宁夏俊眸一凛:“侯爷想说什么?”

萧顶添静淡一笑:“臣只是觉得,公子心事重重,该是为情所困,若臣猜得没错,公子便是为了那诗中美人…”

宁夏定眸望他,目光深深幽幽,似是揣测,又似警告。

萧顶添并不惊畏,兀自饮酒。

宁夏凝眉望向窗外,眼色怔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萧顶添温和道来:“世间情事,向来如此,臣觉得,只要真心付于,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的。”

酒入愁肠,更是惆怅。宁夏幽幽叹气:“如果这么简单便好了…”

萧顶添亦望向窗外人来人往:“再烦杂的事情,总归于两个字:真心。倘若她的心还在你这里,她是跑不掉的。公子姿容倾城、高情卓然,臣觉得那美人也只是使使性子罢了。”

宁夏垂头苦笑,嗓音万分哀伤:“她不一样,如果她跟寻常女子一样,我倒不担心…她变了,让我觉得很陌生…”

萧顶添并不想知道宁泽的意中人究竟是谁,此次偶遇、饮酒、闲谈,已然足够。他敛了笑容:“或许,可以寻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邀她长谈,臣觉得她会明白公子的心意的。”

宁夏自嘲一笑,终于颔首:“我也希望她能明白。”

青衣萧萧,长眸明澈,眉宇间微有寂寥之情。毕竟,他是江南亡国之君,毕竟,他身陷北国,身世飘渺,纵有千般怨愤、万般苦涩,也是垂死挣扎,也是枉然。

宁夏自然晓得,眼前男子差点儿成为宁歌的夫君,幸而他喜好断袖,否则,不堪设想。思及此,一簇火苗噗噗窜起——华太后竟然调离他驻守北疆、胁迫她嫁往南萧,断然割裂两人。

总有一日,他会是洛阳皇城的最高主宰!是万民敬仰的大宁皇帝!

萧顶添默然观察他的脸色,青白交加,红白相间,眼色变幻不定,心知他正心思郁结,便为他斟上一杯,悲沉道:“世间的事,总是这么无奈。臣无法改变什么,只能强迫自己静心养性,或许,在世人的眼里,臣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废人,早该追随先人。”

字字悲怆,声声血泪。

他猛然仰起脖颈,生猛灌酒:“然而,臣竟然还活在这世上,真真可笑!可笑…”

宁夏没想到他如此坦白,倒是佩服他的磊落,温笑劝解:“侯爷不必如此,江南旧臣还需你的照拂。我时常觉得,身份,权势,是一个黄金铸造的锦绣枷锁,自己锁住自己,手中的权势越大,枷锁就越紧,压得喘不过气。”

纵然繁华,也是如梦一场。酒香甘冽,亦有苦涩。

萧顶添呆呆望着杯中酒水,涩笑道:“确实如此,还不如一介平民来得痛快率性。权势越大,伴随而来的责任越大,束缚就越多,失去越多。”

两人相视一笑,笑意无奈而悲怆。

萧顶添状似随意问起:“公子,前些儿听闻公主身子不适,不知现下可大好了?”

宁夏气息紧窒,卡在咽喉处的酒水艰难地咽下去。他为何突然问起宁歌——莫非他已经猜出什么?莫非他对宁歌别有妄想?

他不由得冷了嗓音:“大好了。”

萧顶添蓦地一愣,明显察觉到他突然冷淡的语气,暗自思忖着,便泰然一笑:“公主多次救臣于险境,臣感激万分。”

宁夏凝眉淡笑:“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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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③:出自宋·朱肱:《北山酒经》。

夜阑寂寂,月白,风清,星稀。

宁歌驻足玉阶,望向昏黑大殿。

门扇大敞,帷幔静垂,幢幢黑影浓密骇人。然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缠绵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温柔低喃,他的深情抚触,他的泠泠瑟音,他的缱绻目光…一切,一切,都让她无语凝噎。

二哥约她亥时来到文渊殿,究竟何事?她都到了,为何他还没到此?

微有脚步声响于身后,她没有回头,知道是他来了,如此岑寂的轻响,只属于他。

宁夏牵起她的手,穿过大殿,来到琼苑。

一路无语,他的手很温暖,她静静由他牵着,昔日沉溺情景依稀浮在眼前,如在昨日…

一庭青竹墨绿入眼,修长竹叶绰约成姿。苑中设一圆形青玉案,两方汉玉石墩,青玉酒壶酒樽,青玉碟盘,青玉箸。

精心布局,为的是挽回她的心吗?

宁歌冷眸望他,静静不语。

宁夏拉她坐下,执壶斟上两杯,俊眸笑弯弯:“阿君,今夜二哥向你赔罪。”

酒色呈玉,芬冽甘醇。宁歌平静地望他接连饮下三杯、面色已然微红。他为她斟上一杯,将青玉樽放在她的手中:“阿君,饮下这杯酒,就算原谅二哥曾经那样对你。”

俊眸切切,深情如海。

静默,两相僵持。四目沉静,琼庭里如洗月华清寂,映入他的眼底,愈显孤洁。

如此真诚!如此热切!

终于,宁歌微微抿唇,举杯,饮尽。

宁夏大大松了一口气,粲然笑起:“阿君,你最喜欢的蕙兰糕,尝尝味道如何?”

宁歌浅浅咬了一口,仍是以往的香糯、滑柔、莹香,却再也品不出昔日的喜爱与记忆——也许,再喜欢的事物,总有厌弃的一日。

宁夏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宁歌轻抬羽睫,徐徐笑望着他:“二哥,我再也不会喜欢蕙兰糕了,也不再喜欢此种醇香四溢的酒,我喜欢割喉烈酒。”

宁夏重重一愣,一抹微笑凝固在唇边:“你何时喜欢上割喉烈酒的?烈酒喝多了无益…”

“我也不知何时喜欢上的,”宁歌悠然举杯,唇角笑靥愈深,“二哥,你驻守北疆多有时日,不曾喝过烈酒吗?”

“喝过一两次,”宁夏英眉微结,惊诧于她的言辞,更惊诧于她的改变——自北疆回京后的改变,然而他百思不得其解,“相较之下,我更喜欢洛阳温和如玉的酒。”

“这酒,太过温和,醉不了。”宁歌高举青玉樽,纤浓月色下,青玉樽莹莹青碧,耀上她净白的脸颊,闪出荧荧青光。

“你想要醉吗?”宁夏灼然望着她。

“伤心处,酒酣之际,半醉半醒,最是煎熬。”宁歌搁下青玉樽,睨住他,浅笑连连,“二哥,你有过此种煎熬吗?”

蓦地,宁夏握住她的手,眸中流泻款款柔情:“阿君,往后,我再也不会令你伤心。相信我,再也不会!”

眼眸深幽,仿有无数丝线将她缠绕,令她不得脱身。这眼神,这鬓角,这唇角,无不是她的甜蜜痴恋,无不是她的伤痛回忆,倾尽她的一世,耗尽她的骨血。

仿佛,他已在她的骨血中,再也抽离不得,一旦生生抽离,便是伤筋动骨,便是粉身碎骨!

宁歌呆呆望他,情不自禁地颔首。

宁夏甜甜微笑,拉起她,手掌覆在她的脸颊上:“你说过,你想离开洛阳,谁也找不到我们,你我不再是兄妹,我们将会是让人钦羡的夫妻。这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交给我,我会安排好一切。”

檐角挑有两盏明纱珠络宫灯,稀疏的光影拢了他一身,白衣洒红,淡影成灰。

宁歌抚上他的胸口,热切望他:“真的么?你真的愿意?”

宁夏温柔一笑:“傻阿君,当然是真的,二哥怎会骗你?”

修竹静立,倏有微风掠过,沙沙声动,两人却是痴痴相望,再也移不开目光。

宁歌脸颊渐烫,垂下清眸:“二哥,二嫂…你真的…”

下颌被他抬起,双唇覆下,咽下所有即将出口的话…

月色清白,深情相拥,周身渐热。

萦绕周身的,皆是他清润的衣香,迥异于那种温暖与温暖的男子气息…大手四处游走,簇簇火苗烫烧着肌肤,遍体燥热,她浑身一震,猛然睁眼,惊异于此时此刻的宁夏——眼神如火、脸色剧变,再不是寻时温和飘逸的二哥。

记忆中,有一人只是静静地拥着她,在她累了的时候,让她歇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