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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二哥,竟然如此急躁!何时,他竟改变如斯,让她陌生!

汗湿绡衣,宁歌用劲推开他,徐徐后退,眸光惊颤。

她的惊异,她的失望,她的伤心,全部落入他的眼中。宁夏匆忙伸手,想要拉住她,却骤然顿住,僵在半空:“阿君…我不是有意的…”

宁歌犹有惊色,盛夏之际,双手冰凉:“二哥,你变了。”

宁夏神采委顿,轻叹一声:“你也变了,再也不是以往我所熟悉的阿君。”

琼庭,月光空明,相望冷。

静默地对峙。逆着清寂月光,他的脸庞泛着清冷亮光,一时间,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神情。

蓦地,宁歌双眸含泪:“二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宁夏英眉浓结:“可以的,阿君,相信我,只要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你不是喜欢割喉烈酒吗?我们就去北疆,长风猎猎,马蹄嘚嘚,还有羊群,还有广阔的草原,我们会很开心的…”

他慢慢上前,她徐徐后退,两人间永远隔着一截距离,仿佛儿时的嬉戏——他蒙着双眼抓她,她拼命地藏,他使劲地找,却永远也找不到、摸不到。

退至修竹前方,宁歌停住,宁夏亦停住,深深望住她,不让她再有逃避的机会。

墨绿森森,枝影横斜。雪白绡衣,广袖拂动,面容哀伤。

浓重的黑,伶仃的白,几许森然,几许戒备,几许飘渺,几许苍凉,令人动容,剜人心胸。

她再也不信他了,在她心中,他令她感到害怕。

思及此,宁夏心如刀割:“好久未曾合奏《湘君》④,阿君,此时可有雅趣?”

嗓音低哑,含了浓浓伤感。宁歌心有不忍,轻轻颔首,随他来到书房。

并肩端坐,四手拂动,锦瑟乐音孤零零地泄出,一如微凉泪珠滑落。

静夜中,万籁俱静,乐清如水,却有忧伤与怆然深深隐藏于宫商之中,悲欢爱恨,寂凉入骨。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宁歌轻轻吟唱,侧首与他相望。四目相对,曼出缠绵意绪,迤逦如锦。

蓦然间,弦断,音止。铮然一声,余音断绝。

指尖僵立,两人愕然,惊异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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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④:选自屈原《楚辞?九歌》,实为祭歌,是屈原在当时楚国祭歌基础上加工而成的一套歌舞辞。祭祀娱神时,由巫者扮演,或独歌独舞,或对歌对舞,或合唱合舞。读《湘君》《湘夫人》,叹寸心难表,两情不通,会合无缘。生离死别,自是古来恨事,又岂止儿女旖旎之情!

“已到阙门,二哥,时辰不早,你回殿吧。”

宁歌轻哂,反握住他的手,温柔脉脉。

宁夏柔柔揽着她,唇角牵起无赖的笑:“我想多陪陪你,你不想看见二哥吗?”

他更紧地拥着她,明明白白显露出那种失而复得的惊悸与后怕。宁歌长睫半垂,眸光似有羞意,心中却始终挥不去方才文渊殿的那一幕——冰弦新裂,宫商戛然而止,湘君不再,缠绵远去。

她不知弦裂意味着什么,或者,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已极力劝解,却总有一股不详之感萦绕不去,总是惴惴…

“还在想方才的事?”宁夏瞧出端倪,温柔抚着她的背,安慰道,“湘君锦瑟原是先祖从隐逸高人手中所得,已历百年,弦裂并非凶兆,只是万物新旧更替之理,无需如此在意的。”

“我明白,”宁歌轻轻颔首,微笑浸凉,“好了,我没事了,你回殿吧。”

“记得明日的约定。”宁夏轻捏她的鼻尖,随即转身离去,神采奕奕。

昏暗宫径上,那抹白影渐行渐远,浓浓密布的黑,单薄无依的白,修长飘逸的白色似抵挡不住黑暗的吞噬——终是消失于浓黑之中,仿佛从未有过。

错觉!又是错觉!

宁歌狠狠转身,飞足奔回凤瑶殿。大殿幽深而黑,影影幢幢,似有无数诡异迎面扑来,她骤然顿足,喘息更剧。

四下环顾,空旷而熟悉,却有什么隐藏至深?

猛然间,大殿骤亮,四角的银烛宫灯将殿内隐晦耀如白昼,烟罗处素衣宫娥循序退下,有一人自寝殿内漫步而出,面容仿如秋水长天、冷瑟逼人。

宁歌气息一窒,竭力平抑心口猛跳,垂眸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华太后细细审视她,想从她的神色之间瞧出一丁点儿的惊惶,却见她一脸的淡然、不惊不乍。她悠缓问道:“什么时辰了?”

宁歌语音从容:“子时已过。”

华太后猝然反问:“你也知子时已过?”她抬起女儿的下颌,迫女儿迎上自己的犀利目光,“去哪里了?”

宁歌冷冷吐出两字:“西洲。”

“与谁一起?”

“一人。”

一问一答,简要而干脆,语声中透出母亲的严厉、女儿的淡漠。

华太后啧啧冷笑:“侍从也不带?还是担心下人见到不该见的?”她重重拂袖,猝然喝令,“将绫子押下,杖责至死。”

深青袍袂上的绣金厉厉刺目,凤颜盛怒,华太后决心已下。

绫子被两名年老宫娥押着步出寝殿,俏脸苍白,楚楚望着湘君公主,却不出声求救,亦不向华太后求饶。

目光相错,宁歌瞧见绫子的耿耿忠心与无怨无悔,心中滚沸,怒极攻心之下,不由得十指握紧,决然迎上母后森冷面容。

恰在绫子行至镂花填金红檀门扇处,宁歌陡然出声怒喝:“绫子是我的人,谁敢动手?”

目光冷冽,语声冰寒。

两名年老宫娥闻之,莫不慑于湘君公主威势,步履顿住,僵在当地。

华太后心中微沸,未曾料到女儿竟有此等慑人气势,不由深深一怔——如此湘君公主,犹胜当年崇华殿艳色无双的华皇后。片刻之后,她徐徐笑了,声音更绝:“押下去!”

宁歌定定瞪着她,一字一顿切齿道:“若绫子有任何损伤,母后,恕——儿臣不孝,儿臣会让嗜血之人偿还血债!”

母女之间,烈火熊熊,硝烟弥漫,无形更胜有形。

然而,绫子,亦不过是饵,是试探,是角力,更是预演。

华太后拊掌一笑,清脆掌声于空寂大殿惨烈响起,尤其刺耳。她扬声道:“好一个湘君公主!”

默然对峙,美艳容颜三分相似,冷厉眸光五分相似,威势气度七分相像。

年老宫娥僵硬定住,不敢有所惊行动。

银烛跳耀,宫灯亮得刺眼,粲然久了,便是惨然。

华太后挥挥手,年老宫娥得令松开绫子,躬身退下。绫子望一眼明亮大殿,眉心紧蹙,须臾,亦无声退下。

华太后长叹一声,伸手抚着女儿的脸颊,冰冷凤眸转暖,流露些许无奈:“皇儿,我们不要这样,你知道,母后最疼你。”

宁歌侧过身子,避开她的抚触:“母后最疼儿臣,为何欺瞒儿臣?”

指尖一促,华太后恍然明白——她所说的,定是宁泽之死。如此看来,赵国夫人肯定将真相告诉她了。

宁歌冷冷瞥她一眼:“母后还想否认吗?”

华太后身姿傲挺,明耀灯火下,深青凤纹绣金轻袍散发出刺厉的光:“皇儿,当初瞒你,是不想让你太过伤心。”

欺瞒竟然是为了让她不要太过伤心!真真可笑!

宁歌几乎收不住唇边的笑:“谢母后关怀!夜已深,儿臣恭送母后!”

华太后视若无睹,拉过她径直步入寝殿:“皇儿,今儿就与母后一起安歇吧!”

宁歌眉心微蹙,刹那间对母后的言行非常不解。呆呆的,她任凭母后帮她卸下钗环、为她更衣。坐在绡纱帷帐里,她看着母后熄灭宫灯,卸下属于太后身份的繁复妆扮,还原为一个慈和无私的母亲。

华太后侧躺着,怜柔地抚着她的蛾眉:“很久未曾这般贴心了,皇儿,是母后疏忽了你。”

昏暗中,宁歌的双眸渐渐湿润:“母后政事繁忙,儿臣算不得什么。”

华太后握住她的手,贴在心窝上:“在母后心中,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与你相提并论。”

宁歌侧过脸对上她的眼睛——淡渺灰光中,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晶亮:“倘若是这个江山呢?”

华太后眉梢的细纹缓缓绽开:“江山?自然及不上皇儿你!”

宁歌侧眸,望向帐顶,微微笑了:“母后,儿臣已不是七岁孩童。”

华太后状似随意道来:“倘若不是你,母后守着江山,又有何用?”

半是戏谑,半是真心,究竟哪般?

心口砰然而动,宁歌几乎窒住,暗自玩味着这句似乎寓意深刻的闲语。

沉寂中,华太后满意地笑了。这句话,原本就是特意说给她听的——是时候慢慢点醒她,让她明白,万里江山,莽莽天下,并非与她无关。

华太后缓缓道:“这江山,是宁氏的江山,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皇儿,我夺了宁氏江山、抢了男人天下,却并不改朝换代,你晓得为什么吗?你晓得为什么还要册立一个傀儡皇帝吗?”

是啊,为何如此?宁歌早就不明白,却总是难以启齿,便压在心里。

胸口渐促,宁歌竭力平静道:“儿臣不知。”

“你皇兄宁泽性懦,空有满腹诗书,却无力治国。朝中大臣心知肚明,恨其不争,亦是无奈。母后篡政,加之手段强硬、政令严明,华太尉与章太师又一力护我,朝中大员想要助你皇兄一臂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曾有三次,你皇兄皆是功败垂成。”

“你二皇兄宁夏对荣华富贵很是淡泊,是最好的傀儡人选。母后也想过改朝换代,不过,一旦后继无人,我华氏一族便是万劫不复。”

“皇儿,倘若母后坐上帝位,你自会享有无上荣宠,然而,母后百年之后,朝臣必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华氏一族,因此,母后只能摄政。”华太后的嗓音淡淡的,似微风,却是春寒料峭的春风。

“儿臣明白了。”宁歌轻轻道,原来,母后是为自己着想;原来,母子之间也是这般明争暗斗、刀光血影,虽是暗水波澜,却也惊涛骇浪。

“明白便好。自从北疆回京,你二皇兄再也不是以往的宁夏了,为了帝位,为了权柄,他将与母后势同水火,此后,这个皇城,很不太平。”华太后轻叹一声,似是无限感慨。

“二皇兄想要从母后手中夺取实政?”宁歌惊异问道。

照此看来,二哥眷恋帝位与权势?然而,二哥明明跟她说,要与她一起离开洛阳的!难道,他是骗她的?

二哥,根本就不想离开洛阳、不想与她双宿双栖!

华太后怆然道:“两个都是我的儿子,却终究与我势同水火,皇儿,是不是母后错了?”

宁歌直截了当地问道:“母后可有想过,还政于皇帝?”

华太后一笑,仿佛早已料到女儿会这么问:“母后并不是没有想过,不过,没有一人能够让我放心地将一切交给他,宁泽性懦,宁夏过激,并非最佳人选。”

那么,谁才是最佳人选?先帝子嗣单薄,如今只剩宁夏一人,除此之外,还有谁更有资格登上帝位?

话到此处,无需多说。言外之意,她不想还政,她要稳稳坐定至尊之位。却假惺惺地担心自己是否做错了,担心亲生儿子无法担当治国大任,这不是很好笑么?

宁歌暗自冷笑,阖眼不语。

华太后似是谆谆教诲:“皇儿,你记住,这世间,男人最不可信,这个皇城里,唯一可以信的,只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权势。”

宁歌猛然睁眼,昏黑中,白琉璃扇屏光彻深夜,琉璃珠玉莹光逼人。

第十五阙正惊湍直下

洛阳城外寒拾寺,低沉悠长的钟声一声声传到寺后竹舍,仿似绵长叹息。

一人,一剑,玄衣,简冠,轻松跃上一级级石阶上,立于竹舍虚掩门前。

深吸一气,他伸手推开碧青竹门——舍内昏暗,只有一抹残阳斜斜射入,光影浮动,却无一人。北墙处似有一扇紧扣的门,他轻轻拉开,眼前一亮,别有洞天——门侧两丛颀长修竹,正前方是一方水塘,水波浓绿,荷叶田田,皎洁白莲迎风独立,风姿孤傲。

塘侧一方精巧水亭临水而立,墨绿纱幔拂动如水,隐隐撩人。

墨玉案,墨玉盏,墨玉杯。

入眼处,绿意葱茏,阴凉自生;盛夏七月,外间郁热,此处却凉意幽袭。

朱阑前,一人独立,墨色滚金轻袍,玉冠璀璨流光。黄昏之际,血色余晖轻笼,耀得整个人儿恍如浴血而立。

玄衣人轻步跨入水亭,按剑单膝下跪:“臣杨策叩见陛下。”

临水之人缓缓转身,面容沉寂:“杨将军免礼。”

难得见他一袭玄白衣色,身姿挺正,映上俊毅脸容,倒是别有一番洒脱不羁的况味。宁夏清淡一笑,脸色稍稍回暖,坐于案前,执壶斟酒:“杨将军,怀朔匆匆一别,回京后却不曾一起饮酒,今日既然来了,便坐下与朕赏莲吧。”

密约来此,必是密事。杨策心中雪亮,便也悠然坐下:“臣恭敬不如从命。”

宁夏高举墨玉杯,闲闲握着:“此酒甘冽,名曰九里香,自然比不得塞上烈酒割喉,将军多年金戈铁马,不知可有兴趣?”

色泽潋滟,清芬醇香。零星残阳溶入杯中,血色泅散,似有腥味漫开。

杨策落落拂袖:“臣向来对酒无甚兴趣。”

宁夏微扬下颌,浅酌浅笑:“是吗?旖旎黄昏,皎皎白莲,孤涩修竹,暖风良景,怎能没有美酒相伴呢?将军是否太过不解风情了?”

杨策淡笑:“臣一介粗鄙武人,不懂风情。”他浅浅一啜,“好酒!”

宁夏再次为他斟酒:“昔日官拜大将军、国之肱骨,何等威风,今日官至太保,职掌洛阳禁军宿卫,却无兵权,且旧日数万部属兵将驻守洛阳城外八百里处,落差之大,令人嘘唏!母后向来知人善用,不知为何待将军如此!”

杨策漠然一笑,举杯饮酒。

昔日风光,今日寥落,犹如凤凰落架;陛下娓娓道来,意欲激发他的名利之心,他焉能不明?

宁夏见他无动于衷,也不着急,笑道:“将军淡泊名利,倒是少见。”

暮色渐合,杨策将淡然目光垂落于亭外婷婷莲影:“臣只是随遇而安罢了。”

宁夏拊掌三下,即有数名青碧纱衣侍女款款行来,手端青竹盘,盘上菜肴清淡鲜泽,却极为精致雕琢,令人不忍下箸。

残阳尽逝,天地间惟余蒙蒙灰雾缓缓流动。

滚金衣袂轻拂,一袭墨衣略去宁夏惯有的温雅飘逸,增了三分沉敛与萧肃。他一双俊眸黑白分明,暗暗敛聚光华:“时辰不早,将军便在此处与朕一起用膳。”

杨策恭声道:“陛下盛邀,臣却之不恭。”

 用膳之际,两人皆是沉默,只余杯盏脆脆轻激之声。杨策见他面色如常、举止镇定,眉梢处却不时微微一蹙,便笑在心里,等候他摆明此次密约的目的。

他相信,陛下不会就此作罢的!

终究,宁夏忍不住了。他英眉一扬:“将军家人尚在建康,可有想过将家人迁至洛阳?洛阳物宝天华、繁华胜地,应该派人接到洛阳太保府,由此,将军一心国事,母后也会宽慰。”

杨策声淡如水:“谢陛下体恤。”

宁夏闻言,握杯的手稍稍一僵,只是须臾,便悦然一笑:“听闻将军两房妾室如花似玉,或工琵琶,或精妙舞,齐人之福,羡煞旁人。”

杨策语声更淡:“陛下见笑了。”

宁夏仍是笑,俊眸倏然精锐:“将军自有美人在侧,宫中更有佳丽如云。”

此语不言自明,以美人诱之。杨策不紧不慢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惜臣并非英雄。”

宁夏的眼中锐光迫人:“将军不是英雄,还有谁能够称得上英雄?”

杨策薄薄一笑,将他逼人的目光化之无形:“陛下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