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恨歌:梦断凤凰阙上一章:第 20 章
  • 长恨歌:梦断凤凰阙下一章:第 22 章

权势不慕,美人不感兴趣,什么才能打动他?宁夏暗自愁结,索性直言道:“将军清心寡欲,何不归隐?”

杨策迎上他精锐的俊眸,磊落一笑:“陛下有话直言。”

不卑不亢,不畏不惧,爽人爽语,战将当如是!寻日黑衣裹身,今日却是玄衣飘飘、缓袍轻袂,锋芒暗敛,二分洒逸微露,眉梢处的笑意稍显漫不经心。

宁夏心下赞赏,爽然道:“好!朕望将军与朕一起开创大宁盛世!”

豪言壮语,疑为一代圣主明君!

此为意料之中,杨策起身撩衣,单膝下跪,微微垂首:“陛下是君,臣自当尽忠职守、死而后已,以不负君恩。”

沉声朗朗,大快人心。然而,宁夏明白,此为他为人臣子的场面话,并非真心。他缓缓起身,脸色一肃,重声道:“朕要你只忠于朕!”

杨策扬脸望他,但见他俊美的脸容闪动着绝烈的意气,幽暗的双眸涌动着冷酷的气息,迥异于寻常所见,此时方显帝王本色。

是什么,令他改变如此?又是什么,令他与华太后分庭抗礼?

宁夏扶起他,目光殷切:“有将军助朕一臂之力,指日可待!朕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日,将军将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将会是我大宁唯一的异姓藩王。”

此为帝王收拢人心的许诺。他犹如暑热的目光锁住杨策,一字一顿缓缓道:“朕,绝不食言!”

混杂着白莲清香的潮气从水塘上随风袅袅拂来,泅开脸上,仿是薄薄汗水覆着,难受至极。

水波凝绿至深,几成墨色深渊,引人堕入。墨绿纱幔因风微拂,灰昏天光中渐成虚无的影子。

杨策黯然垂首,犹豫道:“臣职掌洛阳禁军宿卫,无甚实权…”

眼见他似有松动迹象,宁夏猛然握住他的手腕,决意道:“朕不许你拒绝!”

杨策跪地叩首:“臣遵命!”

宁夏轻松一笑,方觉已是惊汗一身。

洛阳寒拾寺已历数百年,单檐歇山顶,飞甍崇脊,据角舒展。从下往上仰望,黄墙黛瓦隐于郁绿古木参天之间,浮云缭绕,天风浩荡,古朴檐墙漂浮于云雾中,更显巍峨雄浑。

寺内西厢院落,曰为“流水别苑”者,数十载来皆为皇室贵胄下榻之所,今日辰时,湘君公主抵达寒拾寺斋戒两日——一日之内,大宁两位皇后驾崩,湘君公主诚孝,代华太后斋戒,以此超度亡灵。

已是掌灯时分,绫子立于房门外,望向前院,数株槐杨遮天蔽日,覆下浓浓树荫。树下两抹人影肃然对峙,女子青衣素裳,墨丝流垂,乌髻上斜插一勾莲雕碧玉簪。

另一人为年轻男子,灰衫落朗,身姿孤清。

两人已经站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究竟跟湘君公主说什么呢?

宁歌轻轻一提裳裾,眸光冰冷:“时辰不早,侯爷请回吧。”

萧顶添的脸上微有急色:“公主不想知道那蒙面侍从的去向了吗?”

宁歌幽然一叹:“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庸人自扰罢了。”

“那蒙面侍从并无犯事而离开宫廷,”萧顶添顿觉惶然,心念急转,温然一笑,“倘若公主助臣一臂之力,公主自然会见到他。”

“哦?”宁歌惊异地转眸望他,“他在洛阳?”

“只要公主助臣离开洛阳,公主一定可以见到他!”萧顶添坚定而语。

“侯爷无需多说,我再也不想知道真相了。”宁歌语声懒懒,冷淡的眸光扫过他期盼的脸面。

拂一拂衣袂,步履缓缓,青裾曳地,似铺展开一圈青绿叶子。

眼见她即将离去,萧顶添更是着急,不得已脱口而出:“臣已查明,他在洛阳。”

不出所料,宁歌顿足,渺黑中,青影淡如烟雨:“是吗?可惜,与我无关,侯爷还是早些离去吧。”

自从北疆回京,宁歌静心疗养,这还是首次与萧顶添相见。短短时日,他仍显俊雅,却黯然销骨,风度皎仪,然形神孤郁,再也不是建康皇城玄武门前那个立于初夏阳光下万民俯仰的南萧帝王,再也不是当初所见的风仪皎皎…

回京后,她听闻,江南旧臣接连暴毙,不是饮酒过量醉死府中,就是突然中毒身亡,或者自缢而死。凡此种种,数十官员,只剩寥寥数人。

她晓得,这一切,或许都是母后的密令。

萧顶添站至她的斜后方,缓缓下跪,咬牙悲道:“臣明白,自先帝驾崩,臣能够安然活到今日,是公主在太后面前力保,臣感激万分。江南旧臣多已身赴黄泉,下一个,也许就是臣。臣不想死…臣怕死,臣斗胆恳请公主助臣逃离洛阳,公主大恩,臣,必报。”

如今虽幽禁洛阳,到底曾是一朝天子,向她下跪,已然耗竭他所有的傲气与骨气,只怕他的处境已是绝境——母后的手段绝对是心狠手辣。

饶是如此,她亦不能与母后交锋,即便是暗地使计。

宁歌明眸微睐,“嗤”的一声冷笑:“侯爷不是怕死,是要为江南萧氏留下一脉香火。”

惊汗冷下,萧顶添悲沉道:“臣愧对列祖列宗…亡国之君,再无脸面苟且,理应赶赴黄泉,然,输了家国,臣万万不能再输了萧氏一脉。

宁歌徐徐转身,眸光渐深:“侯爷还是起身吧。”

萧顶添抬首仰望她,仿似仰望天女圣主:“恳请公主成全。”

宁歌懒懒垂眸:“你以为逃得了洛阳,逃得了母后的追兵吗?”

萧顶添一双锐眸半垂,敛尽闪烁精光:“公主无需担心,臣自有良策,公主只需稍稍配合,臣便可悄然离开洛阳,而太后亦不会晓得臣已脱身。”

宁歌心中通明,此事怕已谋划多时,倘若自己答应助他,他就永远消失于洛阳——他将会往哪里去?建康?抑或世外隐地?他甘心吗?他仅仅是要延续萧氏一脉吗?他不是喜好龙阳么,怎么也想着延续香火?如果母后知晓,是否对自己很失望很痛心?

她扶起他,一丝讥笑浮上她的面颊:“侯爷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我,便是这股东风,是么?”

各房已经掌灯,廊上灯笼撒下橘红光亮,此处槐杨枝叶密密匝匝,筛下稀疏光影,仍是暗黑一片。

萧顶添望见她容光漠然,心知难以惑她承应此事,便躬身谨言:“公主莫要多想,只要公主答应,臣定当泉涌相报。”

宁歌慵然一笑:“当年那位蒙面侍从究竟是谁、身在何处,我已不想知道,侯爷还能许我什么?”

萧顶添灰衫衣袂一抖,心中一肃:“公主请说,臣竭尽所能。”

宁歌淡淡温笑:“侯爷觉得我会缺少什么?”

萧顶添脸色凝重,目光微垂:“公主自然什么都不缺。”

宁歌轻轻抿唇,语声缓缓:“是啊,我什么都不缺,如此,我帮不了侯爷了。”

青袖拂摆,她迈步离开,却有一手握住自己的手腕,迫她停住;须臾,脖颈处悚然一凉,便有雪亮刀锋横立威胁,森森噬人。

掌心汗湿,宁歌浑身僵立:“你想要怎样?”

萧顶添将心一横,硬声道:“冒犯公主,并非臣所愿,望公主配合。”

此时,流水别苑里四下无人,他押着她匆忙回到房中,立时,两个灰衣男子走上来,反绑她的双手。又有一名黑衣男子上前,捏住她的面颊,迫她张嘴,将一颗丹药塞进她嘴中,强迫她咽下去,不知是何药丸。

宁歌没有半分挣扎,任凭他们摆布,只冰冷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黑衣男子以布团塞住她的嘴巴:“委屈公主,这颗丹药含有剧毒,倘若四个时辰之后没有服下解药,公主便会血脉逆行而死。”

宁歌眸光漠然,不惧也不慌,瞪视着他们。

萧顶添胆敢如此,定然横心豁出去,而这些三个蒙面男子,不是他的旧臣又是谁?

绫子早已被他们击昏,歪倒在地上。

黑衣男子面目英武,当是一名战将:“陛下,事不宜迟,该走了。”

萧顶添颔首,坚毅目光拂在宁歌脸上:“请公主跟我们走一趟,只要我们顺利离开洛阳,自会放了公主。”

宁歌不置可否,眉目间宛若不是被人挟持,镇定异常。

黑衣男子惊异于湘君公主的气度,厉目相向:“公主千万不要耍滑头,否则,你这个侍女就要因你送命。”

话音未落,他在她眼前转动着一柄寒光耀目的匕首。

那锋棱白光,极为刺眼。蓦然,肩头一痛,黑暗侵袭,宁歌软软昏倒…

当下,黑衣男子撑住她,萧顶添拿下布团,给她披上一袭黑色披风,拢上风帽,将她揽在身侧,随着三人出了厢房,往偏门隐秘而行。

湘君公主于寒拾寺斋戒,五百侍卫护驾,流水别苑正门重兵驻守,偏门侍卫减了一半,半个时辰巡视一次。而萧顶添等人早已买通偏门侍卫首领,因此得以顺利离开别苑,往寺门赶去。

五人皆是暗黑服色,步履从容,一路行来,所遇僧侣亦无怀疑。

宁歌软软靠在萧顶添肩上,风帽半掩,只露半张雪白的脸,浓重夜色之下,看不清是男是女。

黑衣男子低声道:“出了寺门,上了马车,就赶往城东,臣已安排妥当。”

萧顶添嗓音凝沉:“各位小心行事,倘若果真逃离洛阳,朕定当…”

黑衣男子截断他的话头:“此乃臣义不容辞的本职,臣等惭愧!”

嘚嘚嘚,身后传来清越的马蹄声,萧顶添一行人低头慢行,避过马上两人的审视。

一袭玄衣,一身墨服,稳坐黑马上的两人对望一眼,继而双双望向道旁缓步而行的五人——三名男子兜头低行,一名灰衫男子揽着一抹纤细人影,似曾相识。

杨策凝目望去,依稀瞧见那灰衫男子低垂的脸部轮廓似在哪里见过,而紧靠在他身上的那人——从身段看来,似乎不是男子。

宁夏担心被人瞧见两人于此密约,不想多加理会,于是扬鞭策马而去。杨策无奈,驱马赶上。

萧顶添骤然松下一口气,抬手拭汗,其余三人亦是如此。

一名灰衣男子道:“怎的如此凑巧?那人是杨贼,另一人好像是陛下。”

黑衣男子望着那两骑渐行渐远,脸色越发凝重:“往回撤,杨贼定会认出我们。”

果不其然,行出不远,身后便传来激越的马蹄声与纷沓靴声。刹那间,十数名侍卫严严围住萧顶添五人,长矛林立。

三名男子挡在萧顶添身前,临危不惧。萧顶添仍是揽着湘君公主,眉眼间犹显沉重而肃然。

杨策勒住叫嚣的骏马,望向昔日君王与同僚,目色冷淡。

纯黑骏马上,宁夏执辔稳坐,英眉紧攒。

那是他此生心爱的女子,竟然被人击昏揽在身侧。瞬间,宁夏怒火中烧,俊眸冰冷:“侯爷,你好大的胆子!挟持公主,罪及斩首!”

萧顶添缓缓闭眼,幽叹一声,复又睁眼:“臣无话可说。”

黑衣男子“呸”一声,切齿道:“废话少说,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似有激烈人声撞进耳鼓,一片混沌中,神思渐渐清明…宁歌慢慢醒来,睁眼之际,却见眼前侍卫森然站立、骏马上两人身姿高昂。

一位是此生至爱,一位是与自己稍有纠葛的战将。

两人怎会在一起?

突然的,黑衣男子身形一转,迅捷若电地扣住宁歌。

“阿君——”

“公主!”

两声同时发出,短促而焦急。宁夏伸臂,僵在半空,脸上布满关切;杨策剑眉紧蹙,目中微露惶急之色。

立时,长矛相向,两方剑拔弩张。

两名灰衣男子护在萧顶添身前,黑衣男子手执匕首横于宁歌脖颈处,盛夏之夜,目光冷寒:“谁敢妄动?!”

宁夏望着毫无慌色的宁歌,惊异于她的镇定自若:“侯爷,想不到你竟然挟持公主!”

萧顶添目中似有怔忪,语音凄怆:“臣迫不得已——”

黑衣男子孤注一掷,目光绝烈:“我等安全离开,自会放了公主,陛下该不会吝赐五匹马。”

杨策漫不经心地出声,稳而有力:“放了公主,陛下自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话音方落,他跃下马背,稳步上前,与昔日同僚漠然对峙。

黑衣男子似有惊恐,扣住宁歌细肩的手臂微微发抖。

热汗直下,宁歌悠然解下披风,眸光扫过宁夏,扫过众侍卫,最后凝落于杨策脸上。但见他从容不迫地站于自己身前,一身傲胆,一脸自信,气势已然压过萧顶添等人。

对峙须臾,却觉漫长。

杨策黑眸微眯,朝黑衣男子闲淡道:“以往,你我也曾较量过,可惜,你一直是我手下败将。”

黑衣男子的眼中杀意大盛,喊道:“逆贼,我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宁歌已然看得清楚:自己处于险境,宁夏是稳重退守,杨策却是主动出击,三言两语攻陷敌人心防,引敌人自暴弱点。

宁夏是忧心她的安危才不敢轻举妄动,所谓关心则乱便是如此。而杨策,无关“关心则乱”,因此,宁定如常。

一丝嘲讽漫上杨策的唇角:“倘若你今日能够安然离开寒拾寺,我会给你机会。”

话音未落,陡然出击,他伸臂探向站于斜前方的萧顶添,快捷如电,旁侧两名灰衣男子立时出手相护,掌影翻飞。

仅仅数招,杨策击退两名灰衣男子,扣住萧顶添的咽喉,而侍卫见此变故,立即将长矛刺向两名灰衣男子,令他们不敢动弹。

黑衣男子扣着湘君公主,无暇他顾,一旦援手,杨策必然救走湘君公主。

宁夏下马,脸色沉沉,眸中犹有惊怒——杨策如此胆大妄为,万一伤及宁歌,那可如何是好?

他绝不能允许宁歌有事!

宁夏的俊眸中掠起冰冷的杀气:“放了公主!”

黑衣男子胸口起伏得厉害,凶狠地瞪着杨策,一言不发。

宁夏右臂略抬,顿时,长矛挺进,直直刺进两名灰衣男子的血肉之躯,血花飞溅,身躯软软委地。

惊见两名臣属血溅当场,萧顶添满脸惊痛,目中有泪光盈盈欲坠。

黑衣男子双眼惊圆,亦是悲痛不已。

宁歌从未见过二哥如此果决、如此血腥的一面,不由得愣了须臾。

宁夏俊眸中戾气大盛,瞪着黑衣男子,声色俱厉:“放了公主!否则,你昔日的陛下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黑衣男子扭转匕首,犹自负隅顽抗:“此事与侯爷无关,倘若陛下饶侯爷一命,公主不会损伤分毫。”

宁夏的眼中杀气炽热,宁歌见之心惊,抢先开口:“侯爷不会死,你大可放心。”

黑衣男子冷声道:“望公主信守承诺!”

肩上骤然一松,匕首似已撤离,身后却传来一声闷沉的轻响,那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黑衣男子眼神定定,缓缓软瘫倒地:“陛下,臣先行一步,莫忘…”

遗言未及出口,已然气绝身亡。

萧顶添呆呆站着,目已成灰,两行热泪缓缓流下。渐渐的,他悲伤地闭上双眼…

杨策松了手,凝立不动,坚毅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悲喜。

杀气已然消失,俊眸中仍有残酷萦绕,宁夏转眸望着她,悠忽一笑。

宁歌已然明白,二哥不再是以往温雅飘逸的二哥,已经蜕变成冷酷嗜血的帝王。

此后,南安侯府重兵把守,南安侯萧顶添禁足府中。

越十日,侯府传来噩耗,南安侯为盗贼所杀。

一夜,两名盗贼入室抢劫,萧顶添惊醒,与贼搏斗,被杀于内室。

此种死法,宁歌始终觉得太过诡异,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死于意外,还是某人密令?是母后,还是二哥?

她再也不想深究了,也永远无法晓得,当年那名蒙面侍从,究竟何人,是不是真如萧顶添所言,也在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