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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弦的双手互拢于雪袖中,袖口风毛拂动:“原本陛下与我一起来西洲共赏雪夜的,恰好两名大臣有要事觐见,可惜呀,倘若我们三人一同在此欣赏寒夜飞雪,那该是多么美妙呢。”

她笑睨着湘君公主:“公主,是不是?”

宁歌心中一痛,浅笑道:“那自然是极好的。”

秦弦坐于她身侧,握住她的手,像是家中姊妹促膝交心:“如今,我嫁了世间最美的男子,得到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地位和荣华,公主,作为你嫂子,我自也真心愿你能够嫁得一个好夫婿。”

宁歌望住她诚挚的眼睛,心中克制不住的冷笑:“多谢皇嫂挂心,姻缘之事无法强求。”

像是怕她冷,秦弦使劲地揉着她的手:“公主也不小了,今岁该有二十了吧,再不嫁,就要变成老姑娘了。”

见她脸容冷淡,秦弦继续热切地说:“若公主点头,我这个当嫂子的很愿意…”

宁歌猝然抽手,打断她:“皇嫂费心了。”

秦弦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寒风冻僵在脸上:“既然公主不愿意,我就不费心了,不过我也是为你好嘛…”她觑着宁歌冰冷的脸,面颊上笑影渐深,“我与你皇兄新婚不久,燕尔情好,自然也希望公主早日寻得心上人。”

宁歌缓缓转脸,定定瞪着她,脸色静淡,眸光却是凌厉。

秦弦微惊,禁不住她迫人的目光,故作垂眸娇羞不已:“母后想早日抱孙子,我也想给陛下早添龙嗣…”

宁歌紧抿着唇,素颜冻住。

西洲淼漭,如今已是冰川冷硬,寒气砭骨。

秦弦笑得僵硬:“公主怎么了?似乎心事重重…”

宁歌飘忽一笑,曼曼起身,立于白玉雕阑前,眼前飞雪簌簌扑来,沁入脸颊,冰冷得逼人从心坎里打颤。寒风中,她清凉地笑:“很多事情,我看不明白,很多事情,我想得很明白,皇嫂,很晚了,陛下等着呢。”

秦弦柔美地笑着:“是呀,陛下定是等急了,如果找不着我,陛下该要寻到这里了…”

宁歌僵立着,身后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心中有一处最疼痛的柔软慢慢冷硬,有一种最初的美好轰然塌陷…

关于宁夏的一切痴恋与美好,轰然塌陷。

他,终究负了她。即便他信誓旦旦,即便他说:阿君,此生此世,我唯一爱过的,只有你。而她,却是如此信他,是愚蠢,抑或呆傻?

呵呵呵呵…呵呵…

宁歌几乎克制不住心中凄冷的狂笑,霍然转身,却见秦弦的右手僵在半空,冷厉的脸庞及时挤出歪扭的微笑。

这等手势,她自然明白秦弦的意图,所幸及时转身,否则今夜的西洲便会增添一缕孤魂。她的脸色乍然森厉:“皇嫂站我身后,莫非是…”

秦弦柔婉一笑:“公主莫要误会,我见公主的领上聚满了雪,只是想帮公主弹雪罢了。”

宁歌语声如冰:“皇嫂多心了。”

眼见她神色已变,秦弦晓得今夜密约的目的已经达到,更清楚她定然信了自己,于是笑道:“公主,过几日大晴了与我前往轻云寺上香,可好?听闻轻云寺的送子观音很是灵验,如果我诞下小皇子或是小公主,公主也有小小孩逗乐,不是么?”

“天晴了再说吧。”

“那敢情好。”眼见公主的双眸蓄满冰雪,情知今夜的撩拨已至火候,秦弦的眼中闪过阴冷的光色,“公主,陛下等着我呢,我先回殿了,你一人可要小心点儿。”

“皇嫂走好。”宁歌兀自望着雪花盈飞。

“公主,”秦弦行至琼台玉阶处,似乎想起什么,猝然转身,媚笑灿灿,“陛下,是皇后的陛下,也是嫔妃的陛下,却不是旁的女子的陛下,公主,我说的对么?”

“皇嫂,陛下自然是皇嫂的,”如此明目张胆地警告,宁歌怎会听不出来?她淡然挑眉,傲然一笑,“不过,陛下的心是不是皇嫂的,皇嫂该要去问问陛下。”

“我应该问吗?”秦弦悠然反问,转身快步而去。

那簇微弱的灯光,最终消失于茫茫雪夜。

万箭穿心,一种撕裂般的痛袭遍全身,宁歌手足发颤,几乎无力支撑…撑着纸伞,她踉跄着离开琼台,心中的凄冷与绝望化作丝丝寒意四处流窜,发狠咬牙仍是无法抑制那无处不在的寒意…

寒风刺刺刮面,细雪簌簌扑来。

竹骨素纹纸伞摇曳不止,宁歌撑不住,索性撒手——这一撒手,是痛快,亦是决然,是痛彻心扉,亦是苍凉刻骨。

风雪狂卷,她慢慢地走着,小心翼翼地走着,告诉自己,不能跌倒。

前方的路,黑暗笼罩,点点雪光化作点点光明,照亮漫长的路。

脚下一滑,宁歌控制不住地跌在雪地上。咬牙站起,却再一次跌倒,反复再三…

夜行雪地,于她并非难事,今夜却非如此,她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是否因为心字成灰,是否因为疼痛遍身,是否因为她真的错了…无数次的跌倒,无数次的爬起,最后,她累了,心死了,只想静静地躺着,就这样睡过去,以雪为床,以风为被,慢慢地僵化,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宁歌不屑于皇后秦弦的装腔作势,却相信她所说的,因为原本便是事实。今日午时,她便知道了昨晚九华殿发生的一切。

高风禀报:昨夜,皇后一人前往九华殿,直至今日清晨方才离开。九华殿宫人证实,帝后合衾,大宁之幸。

宁歌从北疆回京,高风随行,后来暗中安排他在宫中当值,且步步高升,如今已升至统领,职掌九华殿、崇华殿的宿卫。明为统领,暗为耳目,宁歌并无强迫他,一切皆是他心甘情愿的臣服。

她已决定放手,却仍是痛彻心扉。世间情事,便是这般心不由己。

就这样吧,前尘往事灰飞烟灭,帝后鹣鲽情深,湘君公主冻死西洲,世上再无兄妹情缠,再无禁忌风流…

倏然,有一双手臂将自己抱起,麻木僵硬的身子似乎触到了淡淡的温暖。

宁歌缓缓睁眼,看见一双沉暗的眸子、一张冷硬的脸庞,冷硬中涌动着惶急之色。她轻轻扯着唇角,想笑,却笑不出,脸颊亦冻僵了。

是杨策。当她陷入生死险境,总是他在她身旁,为她遮挡刀光剑影、暴风冰雪。

他步履飞快,语声沉着:“马上就到了,公主忍耐一会儿。”

宁歌忍痛启唇:“不…到玉阙…我不回去…”

杨策生硬地顿住,剑眉紧攒:“不可,公主浑身冰冷,会危及性命的。”

宁歌轻轻闭眼,吐出清淡而坚决的字音:“去玉阙。”

杨策无奈,惟有转身,来到不远处的玉阙。玉阙实为水榭,临波而筑,烟水轻漫,此时只有千里冰封与雪飘寒意。

几日前的上元节,在西洲办了宫廷灯会,丝竹妙音直达九霄,旖旎灯影光映星河,西洲五处佳景妆扮煌煌,十里烟波系上缤纷各异的花灯,琼台内诸部乐伎各施绝艺,玉阙内舞姬彩袖飞扬,蒹葭亭美酒珍馐诱人,流芳甸盘旋着欢声笑语…

仅隔数日,却是这般凄凉光景。所幸灯会上所用的一切器具尚置于玉阙,杨策搬出火塘点燃柴火,以锦帷华幔帷堆起一方厚实的坐席。

坐于火塘前,宁歌使劲地搓着手,手足渐暖,却仍是隐隐发颤,好似永远无法停止内心的震惊与痛楚。

杨策坐于一旁,不时望她一眼。

容颜似雪,双唇覆霜,惟有那双点墨深瞳闪现出一丝生机。

他担心她支撑不住,她罹难多次,身子损耗甚大,这会儿又不肯回去好好歇着,她究竟想要怎样呢?

长睫半卷,盈满哀伤;眸色戚戚,死寂如枯井;整张脸仿若千里雪原,覆盖着无穷无尽的绝望。

他知道,或许,她的心中,此时正在流泪。

她抱着双腿,下颌搁在膝盖上。他看见,一颗颗泪珠沉重地溅落…

他想将她搂在怀里,却不得不克制着自己,因为,她是公主,他是臣子。

竭力压抑的哭声终究响起,门窗紧闭的玉阙,回荡着悲伤的抽泣声,愈显空寂。

杨策静静望她,终是将她揽向胸口,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背。

越是安慰,哭声越大,浓重的哽咽声透射出她郁积已久的苦楚与哀痛。

宁歌贪恋着片刻的温暖与抚慰,不自禁地蹭向他的胸怀。

受伤的心,总是需要一方温暖而深切的胸怀,任凭伤痛与哭泣。

良久,哭声渐歇,宁歌慢慢止了抽咽,却被他抬起下颌,迫她迎上他温柔而怜惜的目光。

杨策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举止轻柔而笨拙,仿佛拭去的是琳琅珠玉上的蒙尘。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仿佛,他只是在珍视心爱的女子。

此时此刻,他不是臣子,她也不是公主,只是一男一女。

陡然间,宁歌被自己荒唐的想法震住,尴尬地坐开,垂眸理着身上的斗篷。

见此生硬的举止,杨策晓得她的震动与抗拒,只是微微一笑,坐了回去。

玉阙之外,北风呼号,屋内虽有暖火,仍是寒意逼人。

“将军怎会突然出现在此?”突然,宁歌幽幽地问了一句。

“臣职掌皇城宿卫,自然晓得公主身在何处。”杨策迎上她质问的目光,泰然而笑,磊落如风。

“方才在琼台发生的事,你都看见、听见了?”宁歌本以为他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却没料到他会如此坦白地道出他时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监视,此时此刻,更觉此人心思深沉、深不可测。

“臣赶来的时候,恰巧看见皇后娘娘离开西洲,琼台之事,臣并不知情。”杨策落落拂了一下鹤翎斗篷。

静默须臾,宁歌似乎平静若许:“谢谢你。”

杨策低朗一笑:“此乃臣的本分,公主无需介怀。”

宁歌望向他,唇角微勾:“本以为你我已经两清,如此看来,又要重新开始了。”

杨策俊毅的脸上浮起轻笑,半是戏谑半是诚挚地说道:“公主还记得吗?无论时辰对不对,只要公主站在原地,纵使火海刀光,纵使千山万水,我一定会站在公主前方,护公主于左右,令公主不伤及半分。”

宁歌苦笑,故意将他的言辞当真:“记得,未曾料到将军说到做到,只是我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待我?为何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杨策含笑挑眉,朗目熠熠:“臣说过,此乃为人臣子的本分。建康城郊的燕子矶,臣偶遇公主,那夜臣便知道,臣将与公主历经多次生死劫难。”

宁歌默默一笑:“莫非你会占卜算卦?”

杨策低笑:“不会,臣只是这样觉得。”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火塘里爆出轻微的哔噗声,火光温和地照着,暖了心,暖了手足,暖了那痛入骨血的绝望。

第十八阙孤月黯销魂

要经历怎样的寒冬,才能心冷如冰?

要经历怎样的伤痛,才能心寂如死?

寒冬与伤痛,宁歌一同经历过。心冷,心寂,再无任何奢望与念想,再无任何波澜与起伏,即使听闻宁夏身有不适。

近一月,宁夏或者数日不食,或者不寝达旦,或者斥责左右之人皆不可信,喜怒乖常,时常怒斥宫人,更疑心宫人要杀害他。太医频繁出入九华殿,宁夏的恶疾一直无法大好,好了几日,又复发。据宫人悄悄传言,病发之时,宁夏再无寻时半分仪态,直如疯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宁歌心中哀恸,想要去看看他,就看一眼就好,可是,到底忍住了。

却有一日,两人于凌菡池畔不期而遇。

宁夏静静地望着她,眉目含情,形销骨立。料峭春风扬起他的袍裾,衣带生风,更添清瘦风致。

她怔怔地望着他,脸上也无风雨也无晴,心冷,心寂。

即使,眼前曾经心爱的男子,倾城不再,惟有容光惨淡、黯然销魂。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阿君…”

深沉而哀伤的一声呼唤,飘落风中,再也喊不出一个字,仿佛柔肠已断。

宁歌再也忍不住,扑入他的怀抱——然而,似有什么硬生生地扯着她的手足,令她无法动弹,那是母后的忠告,是她对母后的允诺。她不能再与二哥多有纠葛,即便二哥并非父皇的骨血;若她反悔,母后会再度出手。

一月不见,病容萧索,这是她的二哥吗?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何总是好不了?

可是,她不能够再关心他,不能够再有半分暗示。

宁夏慢慢伸手,略略举步——她毅然决然地转身,快步离开,泪珠洒落风中,脸颊冰冷,额角荒凉。

越一月,宁夏的恶疾仍是反复无常、时好时坏,数名太医束手无策。宫人传闻,宁夏见左右宫人或面色有异、或喘息不调、或行止乖节、或言辞失措,皆以为怀恶在心,于是举剑刺杀。每每犯病,便会刺杀一两名宫人。

皇城里流传着骇人听闻的流言蜚语,谈及色变,宫人无不惊惧。

九华殿宫人频繁更替,十余名宫人被抬出皇城后,宫人誓死不入九华殿。无奈之下,皇后领着两名内侍亲自侍候宁夏的起居。

宁歌怀疑过,会不会是母后暗中命人下手,然而,据高风查探,自帝后合衾那夜之后,出入九华殿的,只有崇华殿的皇后秦弦与内侍宫娥,照此看来,并非母后的手段。

莫非是秦弦?可是,她怎会加害自己的夫君?若是她的阴谋,她有何必亲自侍候宁夏的起居?

那么,究竟是谁呢?或者,是宁夏真的病了?不关旁人的事?

宁歌看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庸人自扰,反正已经决定放手。

三月末,清风微凉,袭衣润凉。

凤瑶殿前庭暖阳熏人,春光明净,奇花异树争芳斗艳。

宁歌立于碧树前,握着剪刀剪下花枝,旁边的绫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宁歌并不仔细聆听,任凭她自言自语。

一名宫娥行至跟前:“禀公主,九华殿宫人求见。”

绫子瞥公主一眼,见她醉心于手上花枝,代公主问道:“何人求见?”

宫娥答道:“小的不知,这人只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似有尖刺划过指尖,宁歌淡然出声:“让他进来吧。”

宫娥领命退下,不久便领了一名年轻内侍进来。年轻内侍下跪叩拜,焦急道:“禀公主,陛下恶疾突发,公主赶紧去瞧瞧吧。”

宁歌双手僵住,缓缓转身,望见内侍神色慌乱:“起来回话,陛下现下如何?宣太医了吗?皇后娘娘呢?”

内侍躬身回答:“皇后娘娘一早出宫去了轻云寺,说是为陛下祈福,怕是要到晌午才会回宫,小的已经派人去报讯了。今儿,陛下与往日大为不同,杖责小的几人,又不让小的宣太医,小的斗胆求公主前去一趟。”

宁歌语气淡淡的:“母后知道吗?”

内侍小心翼翼地道:“小的尚不敢惊动太后。”

宁歌深深吸气,仿佛下了最后的决心:“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内侍得令高兴地退下。绫子担忧道:“公主真要去吗?”

宁歌匆匆行往寝殿:“绫子,为我更衣。”

更衣后,火速来到九华殿。刚入大殿,便见大殿上一片狼藉,垂幔委地,字画滚落,两名宫娥跪在地上,惊惧得浑身发颤。紧接着,书房传来巨大的响声。

宁歌一步步走向书房,缓慢而坚定…猛然间,一方砚台抛至足前,沉厚而尖锐的响声令她惊慑的顿住。

她举眸望去,书案一侧,宁夏侧对着她,呼呼喘气,黑发披散,素纹锦衣敞怀。

宁夏仿佛感觉到什么,猝然转首,呆呆地望着她。

这一瞬,他的眼神变了,由浑浊癫狂变得清澈哀怨。

下一瞬,他冲上来,紧紧抱住她,不理会宫人异样的目光。

宁歌缓缓阖眼,轻声道:“绫子,吩咐下去,清理大殿。”

绫子自然明白,领着众人退至殿外。

宁夏放开她,握住她的手,俊眸沉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宁歌一惊,他的手竟是冰凉至此。她拉着他走出书房:“二哥,我们回寝殿,好不好?”

他乖乖地笑着,幸福地笑着,任凭她的牵引。

宁歌朝殿门候着的绫子使了一个眼色:“绫子,你先回殿,那件袍服的袖口纹绣脱落了,你找人缝补。”

绫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