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歌重重颔首,泪珠纷纷洒落。

他揽住她的细肩,广袖拂过她的肩膀,撩起一阵冰凉:“扶我起来。”

宁歌依言撑起他的身子,为他披上玄色锦长衣,却被他一把扯下,惊得她蹙起双眉:“你想要做什么?”

宁夏踉跄走向琴案,案上安放着湘君锦瑟,阳光笼洒,冰弦泛出刺目的浮光。瞬间,她恍然明白,连忙上前扶住他,失声哽咽:“改日再抚瑟吧,二哥,来日方长。”

他揽着她坐下来,温热耳语拂在她的耳鬓:“就让我最后一次为你抚瑟。”

酸涩热流骤然涌上,眉眼酸痛,喉间失声,宁歌轻轻咬唇,任凭热泪滚落白衣。

苍白手指仿佛盈然飞翔的蝴蝶,轻轻拢着,慢慢捻动,几至透明的指尖流泻出哀切孤涩的瑟音,漫至心间,缕缕情丝纠缠翻滚,理不清半世孽缘、一宿情虐。

《湘君》哀绝,晶莹珠泪滴落锦瑟,班班泪痕,诉不尽此生的不甘与长恨。

血气上涌,心口猝然紧促,一阵黑暗侵袭,宁夏软软趴倒冰弦。宁歌仓惶失措地抱住他,嘶声喊道:“二哥…二哥…”

脊背冰凉,双臂冰凉,遍体冰凉,无处不是冰凉,透过她的指尖与掌心,直达她的心底,无边无际的恐惧,仿似一桶冰雪罩下,遍体冷彻。

宁夏似缓过一口气,脸色白如透明,隐隐显出青蓝之色,煞是骇人。他白如雪的指尖拂上她颤抖的唇,温笑如玉:“我弹得好不好?可惜,往后,你再也听不到《湘君》了。”

惊惶袭身,宁歌扶他起身,手足发颤,声音亦颤抖不止:“二哥,先歇着好不好?”

一抹璀璨的阳光袭上他青白的面颊,隐约浮现灿然活气,幽黑眼底却浮着清寂而孤绝的光。

宁夏轻轻搂着她,半个身子依在她身上,冰凉掌心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如初:“阿君,你真的怕,怕亲眼目睹中毒身亡的可怖,还是舍不得我走?”

那年,杏花春雨的时节,他找到她,带她走出江南潮湿的小屋子,抹去她脸上孤苦的泪痕,拉着她的手,朝她笑:二哥带你回家,从今往后,二哥会保护你。

那年,他带她回到陌生的洛阳皇城,站在空寂的凤瑶殿,蹲下来扶着她柔弱的肩,望着她笑: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从此,文渊殿萦绕着她轻盈的身影与清脆的欢声,凤凰铜阙盘旋着他如水的琴声与温柔的笑靥。从此,她的心很暖很暖,不再飘摇,不再孤单,不再冰冷。

害怕?还是舍不得?

只要一想到永远再也见不到他,她便如临万丈深渊,仿佛万箭穿心,鲜血直流,痛得她似要撕裂为两半。

宁夏骤然扣住她的肩,目光冷而森然:“说!是否希望我早点儿死?如此一来,你的母后便不会死在我手里,你亦可以与杨策双宿双栖。”

似有冰刀锥心,宁歌泪如雨下,水雾迷蒙中,他的面容透出别样的惶恐与痛楚,是对自己的眷恋与不舍:“二哥,是你将我带回这里,是你温暖我的心,若你去了,我还有什么可留恋?”

宁夏的手慢慢拂上她的脸颊:“你的母后呢?也不要她吗?”

宁歌兀自泪流,轻轻摇头。

他骤然松了一口气,语音微弱低缓:“如此甚好…”徒然间,修长手指移至她的颈项,狠狠扼住,似要掐断她的咽喉,“如此甚好,那便随我一起白骨化灰,永不分离。”

切齿的声音似从地府挤出,寒彻心间。

她心尖一促,因喉间的紧窒与气息的阻塞而睁大双眸。

他手指与掌心的寒意渗透过她薄白的颈肤,流窜全身,一路冷到心底,又冷到手足。一切皆是冷,周身的闷热俱已消失,空寂的寝殿渐趋黯淡,阳光慢慢敛尽灿烂的光辉。

他竟然要她陪葬!她痴恋的二哥竟然要她死!这,更令她冰寒彻骨。

她愿意,她愿意与他一起共赴黄泉,可是,并非他扼死她,并非他了结她,而是她了结自己。

宁歌静静望他,毫无反抗与挣扎。光亮渐渐消失,黑暗慢慢围拢,迷离昏暗中,她看见他单薄白衣下消瘦的身子抖如薄叶,看见他绫衣下的瘦削手臂颤着扼紧,看见他哀痛的俊眸里缠绕着缕缕杀机与丝丝柔情,看见他的脸色因全身使力而泛起淡淡的红…

她阖上双眼,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泪落是悲伤,任凭生死是绝望。

永不分离!从此,再不分离,谁也不能阻扰你我!

母后,请原谅儿臣的任性,儿臣最舍不得的,便是母后。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跟你争夺…

蓦然间,谁的话语切入脑中?谁坚决的话回荡在耳畔:公主,无论是何种绝境,我绝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自己!

然而,这是二哥呀,她不能放弃自己,也不能放弃二哥…

一片空明之中,响起一声轻微的声响,似是极力压抑的轻咳声。颈项上的手渐渐地松了力道,极度气闷之际,她得以顺畅地喘息。睁眼望去,却见二哥捂着胸口,青蓝交织的俊脸痛苦地扭曲着,嘴角处溢出鲜红的血…

“二哥…”震惊之余,宁歌连忙扶住他欲倒的身子,“我扶你到床上。”

“阿君…”宁夏依在她的身上,一滴血珠滴落绫衣,慢慢泅开,散开一朵猩艳的花,释放出最后的冶艳之美。他眸光颤颤,想要抚上她的脸,却无力地垂下,眼中流泻绵绵情意,“阿君,我真的舍不得你…”

“二哥…”宁歌慌乱得剧烈颤抖,扶不动他,任他绵绵软倒在地。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你忍一下,我去宣太医。”

“不要去…”喉间一阵翻滚,腥甜涌出,宁夏呕出一口鲜血,绫衣上血花点点斑驳,触目惊心。他的喘息渐促,嗓音暗哑,“我想要带你走…可我晓得,你不想跟我走…阿君,我是不是很自私?”

“不是的…我不要你走…”宁歌猛烈地摇头,失声痛哭。

“倘若你晓得我因何而死,你会如何…”宁夏颊边的笑意若有若无。

“我不知道,二哥…为何会这样…”宁歌艰涩地问道,极为害怕听到一个令自己崩溃的答案。

“往后你会晓得。”宁夏眉心紧蹙,想笑,却是无力为之,似乎忍着极大的痛楚,嗬嗬喘息,“阿君,我不甘,我恨…我终究输了你,输了整个天下。”

“二哥,你没有输…我还在这里…”宁歌泪水涟涟,发觉他的手缓缓垂下,发觉他的眸光渐趋涣散、聚不起一抹虚弱的光,愈加无助而惶恐。

“阿君,抱我…”宁夏祈求地凝望她,眷恋地望她,使劲地睁大疲倦的双眼,却只能缓缓阖上…

“二哥…二哥…”宁歌猝然抱紧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柔肠寸断。

寝殿里一片繁忙,却又如此旷寂,如此闷热,却又如此冰冷。

绫子紧紧揽住湘君公主,以防她不支倒地。她衣襟上的斑驳血迹,白底刺红,令人发憷。绫子担忧地守着她,担心她在极度悲伤之下作出令人扼腕悔恨的事儿。

此时此刻的宁歌,一泓秋水横掠,水雾弥漫,冷寂如死;脸庞一如万里雪深,寒气砭骨。

床榻旁,皇后泰弦站在床尾,低声抽噎,紧张地关注着她的陛下。两名太医于榻前为陛下诊断,人虽已去了,然而,泰弦不肯罢休,非要太医施救。

突然间,泰弦发疯一般地冲上来,柔美脸庞因声色俱厉而扭曲:“是你害死陛下的,是你!要不是你,陛下怎会如此?”

宁歌一动不动,脸色木然,任凭她泼妇一样的指责与疯骂。

绫子伸臂挡开皇后,不卑不亢地回敬道:“皇后娘娘,您不能这样,公主也很伤心,请您自重!”

泰弦仿似没有听见绫子的言语,疯狂地拍打着宁歌,钗环颤动不已:“你还我陛下!还我陛下…”

宁歌仍是无动于衷,漠然地望向床榻。

绫子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皇后:“皇后娘娘,陛下需要安静。”

倏然,泰弦一怔,呆呆地转身,扑倒在床榻前,嘤嘤抽泣。

卢大人停止一切救治,跪于床侧,额上冷汗涔涔,面容悲痛:“禀皇后娘娘、公主殿下,陛下无力回天,臣已竭尽所能,臣无能。”

泰弦扑在榻前,握住宁夏早已冰冷的手;“不,陛下还有气儿,”她目光散乱,哀求地看着卢大人,嗓音沙哑,“你看,陛下明明还有气儿,怎么会是无力回天呢?”

铺天盖地的悲伤与绝望侵袭而来,宁歌险些被淹没,幸而绫子连忙扶住,才免于绵绵软倒。喉间涩痛,眉目滚烫,热辣的水流轰然而下,心尖上似乎正搅动着一柄邪恶的利刃,痛得她透不过气…

她勉力支撑,艰涩问道:“陛下死因如何?”

卢大人沉重道:“陛下身中慢性奇毒,此毒迥异于寻常奇毒,乃一种熏香与一种药散合二为一方才有此奇效。此毒量少可令常人神志不清、喜怒无常、焦躁不安,一年半载之后必归附黄泉;量多者毒气攻心,一两个时辰内毒发身亡。倘若臣没有估错,此乃相思香与焚心散。”

相思香,焚心散,究竟是谁,要置二哥于死地?如此说来,二哥恶疾总不见好,便是有人暗中下毒,而这些个太医,为何当时查不出恶疾发源?此时却又说得头头是道?是真的查不出,还是刻意隐瞒?

隐藏至深的真相隐隐浮出水面,宁歌紧紧闭眼,不想望见那张熟悉而冷酷的脸庞。

泰弦迷惘地望着卢大人,泪雨滂沱,喃喃道:“相思香?焚心散?”

卢大人道:“禀皇后娘娘,正是相思香与焚心散。”

泰弦咯咯低笑,笑声凄咽,突然,她仰天狂叫,叫声尖锐而凄厉,划破死寂沉沉的寝殿,划破一个盛夏的哀痛与悲愤。

长长的叫声戛然而止。宁歌微微睁眼,却见泰弦软软倒地,长发缭乱,素锦凤纹衫裙如花委地、无人捡拾。

宁歌木然举步,转过深蓝垂幔,却见一人严肃立于大殿上,于宫砖上拉出一道深深的威凛影子。恰时,从雕窗斜射进来的一抹阳光辉照在她的脸上,仿佛一泓浮金的血水泼在她的脸上,几许血腥,几许狰狞。

母后!华太后!

华太后遥望着女儿,无悲无喜,眼神幽深。

猛一吸气,宁歌轻冷拂袖,目不斜视地走出大殿。身后,绫子紧紧跟着。

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回凤凰铜阙。挥退众人,歪在榻上,寝殿里只有阳光渐渐地西斜,只有手足始终冰凉,只有泪水无尽地流…

那双俊眸始终眷恋地凝望着她,那修长手指仍然流连于她的双唇,那低缓哀伤的嗓音依然回绕在她的耳畔,久久缭绕,倾诉者缕缕缠绵…

走了…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二哥再也不会温暖她的心…天人永隔…永世不得再见…

是谁,如此残忍?是谁?是谁?是谁!

倘若你晓得我因何而死,你会如何…

她会如何?她会复仇吗?会吗?会吗?会吗?

会!她会!无论是谁!即便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心,猛然间冷硬。却又剧烈地颤抖…宁歌浑身发颤,仿佛坠入冰窖,克制不住地颤抖…残阳尽褪,暮色渐浓,无边的黑暗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

“公主,高大人求见。”不知何时,绫子已然步入昏黑寝殿。

“末将叩见公主。”高风恭敬道。

宁歌方才回神,便见高风躬身立于白琉璃扇屏处,神色甚是担忧。徒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深深吸气,起身行往外殿:“何事禀报?”

高风迟疑不决:“末将…”他跟至外殿,狠心道,“末将于九华殿外捉获一名可疑之人。”

宁歌眸光冰冷:“带进来。”

高风禁不住全身一肃,遵命将那可疑之人押进大殿,令他跪下:“公主,末将奉旨彻查九华殿宫人,此人 地想要逃出九华殿,末将问话,他闪烁其词、极其狡猾。末将觉得此人必有可疑,便秘密送至公主处。”

此人身着内侍服色,显然是宁夏近身侍候的,不过面目很是陌生,似乎从未见过。

宁歌微微颔首,虽是疑窦丛生,亦从容问道:“你是何人?可是九华殿侍候的?”

他深低着头:“小的侍候陛下不久,是陛下亲自挑中小的。”

宁歌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奇香,莞尔道:“哦?如此说来,陛下很信任你?”

内侍回道:“近一月,陛下的起居皆是小的侍候。”

宁歌断然喝斥:“还不从实招来?你为何毒杀陛下?何人指使?”

冷凛的怒喝一如雪水兜头浇下,内侍身子一颤:“小的并无毒杀陛下,小的冤枉。”

宁歌切切冷笑:“冤枉?那为何你的身上有相思香的香气?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偷用陛下的熏香。”

内侍犹自狡辩道:“小的是冤枉的,小的并无毒杀陛下,亦无偷窃。”

宁歌笑道:“除了相思香,还有焚心散吧。只要我让人去搜,真相便会大白。”

内侍嘴硬道:“小的不知公主所说的相思香与焚心散为何物,公主明察。”

宁歌拳头攥紧,清眸中杀机立现:“高风,立即去查他的家址与家人。”

闻言,内侍立即伏身,以额磕地:“公主开恩,公主开恩。”他抬头望湘君公主一眼,对上她的凛然眼神,猛地一惊,复又垂首,“小的…只是…奉旨行事,恳请公主开恩。”

深深吸气,宁歌缓缓问道:“谁的旨意?”

内侍以额触地,悲道:“小的不能说,倘若小的供出,小的全家便会死于非命。”

宁歌切齿道:“你若不说,你全家人一样都得死。”

沉默须臾,内侍终于回道:“小的奉太后旨意…陛下喜欢小的做事谨慎,要小的侍候陛下起居,有一日,太后秘密叫小的过去,吩咐小的将相思香和焚心散让陛下合用,否则,小的全家便会无辜丧命。”他苦苦求饶,“公主开恩,小的只是奉旨行事,小的全家都是无辜的,要杀就杀小的一人…”

黑暗袭来,宁歌仿佛觉得有人击中胸口,提不上气儿…

转醒之际,她发觉自己已经坐下来,绫子担忧地扶着自己:“公主,歇一会儿吧。”

宁歌虚弱地望向高风,见他一脸关切,便朝他轻轻扯了唇角:“高大人,此人暂且押下。”

高风颔首,目露些许怜惜:“公主保重,末将告退。”

殿外浓黑如墨,有宫人忙碌着掌灯,绫子自去传膳,此时此刻,惟有她孤冷冷的一人。从今往后,她只有自己能够温暖自己,只有自己可以信任,只有自己…

二哥去了,是母后下的毒手…母后,为何你如此残忍?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的皇图霸业?

你说,会让伤害我的人生不如死,为何你要毒死二哥?你明明晓得,没有二哥,我会生不如死…而你依然如故,你好狠的心!

你已害死亲生儿子宁泽,又毒杀二哥,你究竟想要如何?何时你才会罢手?即便你不罢手,也无人让你杀了,除了我…母后,索性也把我杀了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见到,我只愿,从未有过你这样的母后!

抹干泪痕,宁歌拖着冰冷而僵硬的身子,步出大殿,半刻也不想待在凤凰铜阙,不想待在这个锦绣奢丽、温情脉脉的大阴谋里。

重重殿宇,高敞巍峨,皇城笼罩在昏黑中,斗栱飞檐,尤显阴森可怖。无穷无尽的宫阙楼阁,在这宫灯稀疏的黑暗里,旷寂而冷漠。

她不知往何处去,就像那年刚刚回到皇城,殿宇鳞次栉比,宫廊繁复,她经常迷失方向,无辜地站在一个陌生的地儿,或者坐在冰凉而尖锐的石上,等候二哥的到来,领她回去。

而如今,再也无人领她回去,她注定走不出这个迷局一样的皇城。

清泪再次滑落,她呆呆地站着,举眸四望,高高的檐角,低低的宫墙,如此陌生。

这是哪里?为何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夏夜的风轻轻扫过,吹凉了脸上的泪痕。她彷徨,她惶恐,她不知去往何方…

远处的宫廊悬有一盏竹骨素纸宫灯,昏黄暗渺的灯影下,一抹人影巍然站立。

宁歌定睛望去,依稀认得此人的身影,却又不敢置信,只怔忪地望着。

那人缓缓走来,朦胧中,昏暗中,他踏着灯影沉稳地走来,墨色衣袂扬起又飘垂,模糊的面容渐趋清晰,刚毅而冷峻。

杨策!

行至跟前,杨策沉默地望她,幽深眼底似乎缠绕着丝丝柔情。

站立太久,双腿麻木,喉间涩痛,宁歌双唇轻启,却是钻心的撕裂的疼。一阵天旋地转,宁歌再也支撑不住,绵绵地软倒。

杨策单臂揽住她,乌缎发丝披散开来,洒开半世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