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湛不敢看年华的眼睛,淡淡道:“李元修送来虎符,我就多在凝香殿呆了几日。李氏淑妃喜欢制胭脂,调秘香,故而衣上沾了一些香料。对了,李氏还和我说起了你,说你曾在雪夜的山神庙中救过她。”

想起雪夜里,在荒寺中剑杀采花恶贼,救下了险些遭人轻薄的绝色少女;想起玉明庵中,李亦倾虔诚还愿的模样;想起了花夕月夜,清波河畔,她忐忑地说起即将入宫,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幸福和喜悦…年华点头,笑了,但眉宇间难掩失落,“亦倾?是,她还记得那件事。她长得真美,也很温柔、贤淑,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宁湛一把拥住年华,道:“无论后宫有多少女人,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我没有忘记我们的誓言,从来没有。”

年华的眼角有些酸涩,她紧紧抱着宁湛,把头埋在他怀中。如今战火绵延,内忧外患,他是帝王,只能与诸侯权臣家的女子联姻,才能巩固国基。她是战将,注定戎马疆场,以杀戮平定乱世。他们的誓言根本没有实现的立足点。或许,等将来乱世平定,四海太平,他们才有桃源可寻,才有幸福可求。双星相互吸引,同路而行,命轨却永不相交。

年华道:“誓言我也永远记着,没有忘记。我并不求你守诺,我只要你平安,快乐。”

宁湛心中疼痛,道,“年华,记住,只有你平安,快乐了,我才会平安,快乐。”

045 胭脂

傍晚时分,宁湛去慈宁宫陪萧太后吃斋,年华回主将府。

太液湖水平如镜,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绿宝石。湖岸浅水处生着几丛菖蒲,几株残荷,映着浅金色的夕辉,虽然萧败,却有一种残缺的美。

年华不由得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年主将。”一声清脆如莺的呼唤,让年华回过神来,她循声望去,却是一名俏生生的宫装少女。宫装少女对她行了一个宫礼,抬起头来,面孔并不陌生,似乎在哪儿见过。

见年华正在回忆,宫女笑眯眯地道,“我是宝儿,李宝儿,年姑娘忘记我了么?”

年华想起来了,笑道:“宝儿,好久不见了。你可好?你家小姐可好?”

宝儿笑道:“托年主将的福,小姐和我都好。”

年华与宝儿在太液湖边闲聊了几句,就要告辞出宫:“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出宫了,替我向淑妃娘娘问好。”

“有劳年主将记挂,宝儿先替小姐谢过了。”宝儿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只圆形的掐银丝珐琅小盒,送给年华:“这是我家小姐以秘法蒸出的胭脂膏,后宫的妃嫔们无不掷千金相求。年主将仙姿玉色,用了这胭脂膏,一定能让你更加娇艳明丽。”

年华急忙推辞,“多谢淑妃娘娘和宝儿你的美意,只是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

宝儿眼珠一转,笑道:“不过是一盒胭脂,年主将何必推辞?你与我家小姐也算是有夙缘,今后也会有相交之处。你如果不收,倒像是有意冷落了小姐与宝儿的心意。”

宝儿将胭脂盒塞入年华手中,年华不好再推却,心想不过是小小一盒胭脂,她也不是男臣,应该没什么逾越规矩的地方,就收下了:“既然如此,那就替我谢过淑妃娘娘。”

宝儿见年华收下了胭脂,十分高兴,笑眯眯地道:“年主将不必客气,记得一定要用哟!”

和宝儿分别后,年华将胭脂盒塞进袖中,踏着夕阳向宫外走去。谁知刚走上御虹桥,还没出内宫,就迎面遇上了四位正妃之一的萧德妃。

四名宫女持丝塵,在前面开驾,萧德妃悠然地走在后面。萧德妃丰姿冶丽,肤白如瓷,穿一身紫色银纹玉兰花长裙,披帛是雨过天青色蝉翼纱,云髻高绾,插鸳鸯缀玉珠步摇,金莲微移,摇曳生姿。她身后数名彩衣宫女,如众星拱月般保护凤驾。

萧德妃是萧太后的侄女,颇得帝宠,因为有太后为靠山,在后宫中骄横跋扈,她最恨的人是凝香殿的李淑妃。萧氏与李氏宿怨已深,从朝廷斗到后宫,不遗余力。

年华已经踏上了御虹桥,想避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京畿营主将年华,参见德妃娘娘。”

萧德妃毕竟是名门闺秀,虽然在后宫中骄纵张扬,但对待外臣倒也知礼,只侧身受了半礼,笑道:“年主将不必多礼。”

“谢娘娘。”

年华和萧德妃无话,起身就要告退,却被她留住,“本宫久闻年主将英姿飒爽,红颜不输儿郎,今日近处一见,果然风姿非凡。年主将如果没有要事,可否陪本宫在御虹桥上看看风景?”

年华不知道萧德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无法拒绝,只得躬身道,“末将遵命。”

萧德妃让宫女们等侯在桥下,拉了年华的手,与她在桥边看水烟缥缈,“论年纪,本宫虚长你几岁,该叫你一声年妹妹。”

年华笑了笑,默不作声,等待她的下文。

果然,萧德妃接着道:“听说,圣上与妹妹感情甚笃,从小同桌而食,同榻而眠?”

年华垂首道:“圣上与末将曾经同在天极门中学艺,圣上在君门,末将在将门。”

萧德妃道:“同门学艺,想必也同眠同心,同情同爱了?”

年华心中一紧,急忙道:“娘娘说笑了。”

萧德妃笑了,她肤白如瓷,一笑便露两个梨涡,“本宫说笑而已,年妹妹不必当真。哎哟,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弄疼了本宫的手!”

年华长年练剑,挽弓,手指修长,手掌和指腹都结了一层薄茧,萧德妃从小养尊处优,双手嫩白丰腴如豆腐,她握着年华的手,倒被年华的指茧弄疼了。

年华急忙缩回手,道歉,“对不起,末将手粗,冒犯了娘娘玉手…”

年华缩手急促,一物从袖中滑出,掉落在地上。年华与萧德妃都未察觉。

萧德妃倒也大度,“妹妹习武,难免手掌生茧。本宫倒藏有几副上古秘方,以草药花瓣煮水,每日浸泡,可软去手足上的茧,白嫩肌肤。过两日,本宫让人给年妹妹送去,手型这么好看的一双手,生了茧就不美了。”

年华一头冷汗,李淑妃是胭脂,萧德妃是草药,妃嫔们怎么都有秘方癖?!如果真把手泡成了白豆腐,她还如何握剑,如何挽弓?不过,她还是很感激萧德妃的好意:“娘娘的美意,年华心领了,只是习武之人,不太讲究修容,一切顺其自然。”

萧德妃也不勉强,与年华又闲谈了几句,见已经夕阳西下,才与年华作别,“听说,年妹妹不日后就要领兵赴紫塞,与越国交战。本宫一定在丽景殿中早晚焚香祝祷,祈愿妹妹战无不胜,马到功成,早日全胜回玉京。”

年华心中涌起几许感动,觉得眼前的女子倒也并非传言中那般张扬跋扈,与其妃号“德”倒也相宜。“多谢娘娘,有娘娘此言,年华一定全力以赴。”

年华告辞离去。

萧德妃站在御虹桥上,望着年华远去的背影,露出一抹深邃的笑意。

萧德妃的心腹宫女,名唤叶儿者,见年华已经离去,过来侍候主子。她眼尖,看见了掉在玉石栏边的一个掐银丝珐琅盒,弯身拾了起来,打开,“咦?这是什么?啊,是胭脂,成色和香味还真不错。”

“可能是年华掉落的东西,”萧德妃接了过来,只嗅了一下,便笑了:“一定是凝香殿的那个贱人送给她的,先前宝儿那蹄子和年华在太液湖边说话,一定是那贱人让宝儿送给年华,欲拉拢讨好她。”

叶儿问道:“那,要不要将这胭脂还给年主将?”

萧德妃冷笑,“年华说了,武人不讲究修容,一切顺其自然。想必她也不会在乎这胭脂,就不必还她了。那贱人调制的胭脂,在后宫中千金难求,平日也不肯送人,只把自己打扮得妩媚妖娆,去迷惑圣上。今天既然老天将这胭脂赐给本宫,本宫也就不客气地受用了。”

叶儿有些担心:“娘娘,李大将军和年主将在朝中是对头,李淑妃送给年主将的东西,会不会有问题?”

萧德妃睨了叶儿一眼,“你傻了,还是犯昏了?本宫如果要除掉某个人,会让你出面送东西么?年华如果出了什么事,圣上一定会掀翻玉京。那贱人现在还有宠,不会傻到玉石俱焚。”

叶儿愧然,“是奴婢多虑了。不过,年主将和圣上关系暧昧,会不会影响到娘娘将来登上皇后之位?”

萧德妃得了胭脂,心花怒放,嗤笑道:“姑姑说了,圣上和年华即使有情,也不过是小孩子的家家酒,当不了真,更上不了台面。年华确实是一代将才,假以时日,待她羽翼丰满,足以对抗李元修的将军党。只要李元修一日不倒,萧氏便一日与年华为善。”

叶儿垂头,发自内心地道,“太后英明,虽然在慈宁宫吃斋念佛,但朝局却时时在她的掌控之中。”

萧德妃笑得甜美,“叶儿,从明天起,替本宫准备香案佛像,本宫要为年华祈祷,祈祷她出师顺利,大胜而归。”

叶儿不解,“为什么?”

萧德妃笑容渐冷,“她这一仗如果败了,圣上为了抗衡越国,必定会与北冥,禁灵,朔方,皓国之一联姻,以求得庇护,保全玉京。诸侯之家的宗室女子,一旦入宫,必是为皇后。这一点,即使连姑姑,也改变不了。”

046 毁面

京畿营,校场。

日高过午,年华站在校场中央,挽弓如满月,箭在弦上,簇亮如星。距离她两百步外,竖着一方箭靶,箭靶正中的红心上,已经插了两支羽箭。

年华双臂舒张,缓缓注真气于箭上,箭尖仍然瞄准了红心。

站在两边的武卫,校尉目不转睛地盯着箭靶,都不相信年轻女将这一箭仍能正中靶心。

“嗖!”箭簇离弦,如一道银色流星,挟着风声卷向箭靶。

羽箭正中靶心!

这一箭不仅正中靶心,还穿透靶心而出,势头不减地射向五十步外的另一个箭靶,仍是正中靶心,箭尾微微发颤。

左右武将皆惊,继而赞喝:“主将好箭法!”

年华淡淡一笑,松了一口气,左臂的伤看来是真的好了,不会影响去紫塞作战。

一名都尉趁兴提出与年华切磋剑术,年华欣然答应,将铁弓递给站在身边的上官武,就准备下场。

这时,突然有士兵来报告,“年主将,宫中来人传信,让您立刻进宫。”

年华没来由地心中一紧,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枫香华殿静,碧水重宫影。

年华跟随传令的宦官入宫,心中有些奇怪,宦官带她去的地方不是熟悉的承光殿,而是丽景殿。丽景殿,是萧德妃的寝殿。一路行来,丽景殿的宫女太监个个都是一副战战兢兢,惊恐万分的模样,年华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华刚踏入主殿,就听见内殿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是女子的声音,痛苦万状,入耳钻髓,听得人瘆然。

主殿之中,宁湛坐在东首,脸色肃然。西首的御座上,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正在喝茶。她的眼神看似慈和,但不经意的一瞥,却如藏身草丛中的蛇,冷厉到让人心寒。

年华急忙跪地行礼:“京畿营主将年华,参见圣上,太后。”

宁湛抬手,“年主将免礼。”

萧太后放下汝窑青瓷萱纹杯,道:“年主将平身。”

“谢圣上,太后。”年华起身,垂手立在一边,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宁湛正要开口,萧太后却已先开口,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眼神深邃难测:“叶儿,你先带年主将进去看看你家主子。”

叶儿脸色苍白,垂首行礼:“是。年主将,这边请。”

年华悄悄望向宁湛,宁湛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的心才微微放下。

叶儿带年华走进内殿,重重水晶帘,袅袅紫檀烟,一张悬挂着雾白色鲛绡纱幕的大床上,躺着一名正在痛苦哭嚎的女子。床边站着许多宫女,她们托着药盅,拂尘,金盆,净水,白巾,无不满面惊恐,噤若寒蝉。

年华向床上望去,顿时一惊,床上的女子目赤如血,她手上,脸上的皮肤仿佛被岩浆腐蚀过的地表,坑坑洼洼,十分骇目。从五官上看,女子依稀是萧德妃。

年华不由得倒退了几步,惊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妃娘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叶儿幽幽地道:“这就得问年主将了,娘娘用了你落下的那盒胭脂,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年主将已经看到了娘娘,就请随奴婢出去,好回太后的话。”

年华脑中炸开了一个惊雷,背脊上流下了一串冷汗,那天从御虹桥回主将府后,她才发现袖中的胭脂盒不见了,以为是路上弄丢了,心中有点愧对宝儿,但也不是太在意,跟着就忘记了这件事。不曾想,胭脂盒被萧德妃拾了去,且弄成了今日这种境况。

年华跟叶儿出去,颤声问:“胭脂有问题吗?”

叶儿低声道:“太医说,胭脂膏中掺有毒水,无色无味,一开始用的时候没有异常,沾肤一炷香之后,才开始腐蚀皮肤,痛入骨髓,即使立刻用水洗去,也来不及了。”

“这是我家小姐以秘法蒸出的胭脂膏,后宫的妃嫔们无不掷千金相求。年主将仙姿玉色,用了这胭脂膏,一定能让你更加娇艳明丽。”

“年主将不必客气,记得一定要用哟!”

宝儿的笑颜和话语历历回现,年华的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她清脆的尾音,但心却渐渐沉入了冰窖。如果不是弄丢了胭脂盒,那今日在床上痛苦哀嚎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宝儿的心肠何其歹毒!她与李氏主仆无怨无仇,她们为什么要害她?!!

年华和叶儿回到主殿站定。

萧太后居高临下,指着宫女捧着的托盘上的掐银丝珐琅小盒,望向年华:“年主将可认得这件东西?”

年华点头,“末将认得。”

萧太后道:“这是谁的东西?”

年华垂首:“这是凝香殿的宫女李宝儿送给末将的东西。”

萧太后道:“胭脂有毒,你可知道?”

年华摇头:“末将不知。”

萧太后望了一眼宁湛,道:“皇上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宁湛垂目道:“后宫之事,一切交由母后做主。”

萧太后道:“很好,来人,将李淑妃和李宝儿给哀家带来!她主仆二人蛇蝎心肠,以毒物害德妃毁了容貌,今日哀家要以宫规严惩不贷!”

不一会儿,李亦倾和宝儿来到丽景殿,李亦倾面色如常,李宝儿神色惊慌。

李亦倾尚未行礼,萧太后已经面色一沉,拍向面前的御案,“淑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设计毒害德妃!”

李亦倾一听,大吃一惊,急忙跪下,“臣妾,臣妾不知道太后在说什么…”

萧太后冷笑,“年主将说,李宝儿送她一盒你亲手蒸制的胭脂,这你可知道?”

李亦倾茫然点头,“臣妾是曾叫…”

李亦倾话未说完,宝儿已经抢先道:“不,娘娘并不知道,送年主将胭脂是宝儿自己的主意!”

李亦倾心中微悚,吃惊地望着宝儿,“宝儿,这是怎么回事?”

萧太后冷冷道:“主子说话,哪里轮得到奴才插嘴?!来人,将这个没规矩的奴才拿下,掌嘴三十。”

两名宫奴得令,立刻将李宝儿扭到一边,令她跪下,用竹板掌嘴。

“啪!啪!啪!”宫奴手重,刚掌了三下,李宝儿的嘴角就已留下一道血线。

李亦倾视宝儿如姐妹,看她受苦,心中不忍,立刻跪移到宁湛脚边,求恕:“圣上,宝儿一向口快,并无不敬之意,求圣上开恩。”

宁湛望了一眼掐银丝珐琅小盒,只是垂目喝茶,并不开口。

萧太后道:“淑妃还未回答哀家的话呢!目无尊长,不敬哀家,莫非也想被掌嘴?”

李亦倾咬紧了下唇,道:“臣妾知道。”

萧太后道:“好一个心如蛇蝎的毒妇!现在,德妃已经毁了容貌,你还有什么话说?哼,果然是李元修那竖子的女儿,父女二人都是心狠手辣之辈!”

李亦倾悚然,急忙分辩:“不,臣妾虽然知道宝儿送胭脂给年主将,但胭脂中并没有毒啊!臣妾没有下毒…臣妾不知道…不知道…”

宝儿一把推开宫奴,纵身上前,跪在萧太后和宁湛面前,“在胭脂里下毒的是奴婢!一切与娘娘无关,娘娘毫不知情!奴婢与年主将有过节,所以生此毒计害她,没想到却害了德妃娘娘。奴婢认罪,并愿受任何惩罚,只求圣上饶了娘娘,她是无辜的…”

宝儿每说一个字,嘴中便有鲜血涌出,染红了膝下卍字吉祥纹的地砖。在决意下毒害年华的时候,她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她死不足惜,只是不想看见小姐再伤心了。对她来说,小姐就是她的一切。

李亦倾讶然,望着宝儿,说不出话来。她一向贤淑良善,即使在后宫中诸多不如意,也不曾想过以害人来争宠。

年华微微动容,原来是宝儿要害自己,并非李亦倾。可是,回想前尘,她何曾与这个小丫头有“过节”?

萧太后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望了一眼宁湛,宁湛正在喝茶,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

萧太后道,“好一幕义仆忠主的戏码,哀家都被感动了。哼,这件事一定还有内情!既然事情因为李宝儿和年华而起,那么,来人,将李宝儿和年华押入永巷监牢,待哀家慢慢审问。”

年华心中一凛,果然,还是难逃牵连。

宁湛放下茶杯,对萧太后道:“母后,这件事和年主将似乎没有关系…”

萧太后似笑非笑,望着宁湛,“有没有干系,哀家审过了才知道。圣上既然将一切交给哀家作主,哀家自然会负责到底。”

此刻,李元修身在西荒边境,对玉京深宫鞭长莫及。萧太后想到父亲萧平成惨死,侄女萧德妃在内殿凄惨的模样,不管李亦倾是否有罪过,她都不打算放过她。这是萧氏反击李氏,外戚势力对抗将军党最有力,也是最好的机会。有毒的胭脂,淑妃制的胭脂,受害的德妃,有这三点就足够了,派系之间的权斗,只要有导火线,黑白是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借着事由扳倒对方。

宁湛望着年华和李宝儿被羽林军带走,缓缓对萧太后道:“朕既然将一切交给母后作主,就自然不会插手。不过,年主将与此事并无干系…”

萧太后笑了,道:“哀家自有分寸。”

李亦倾六神无主地跪在大殿中,此时此刻,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她唯一能依靠和仰仗的,只有她的丈夫。她焦急地望着宁湛,嗫嚅着想说话:“圣上…”

宁湛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花前月下,轻怜密爱时,“爱妃放心,母后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宁湛笑容温和,声音温柔,但李亦倾却觉得仿佛有一盆冷水浇在了心上,浇熄了她入宫前的所有的希望和幻想。

047 永巷

永巷原本是低阶宫女居住之所,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逐渐变成了监牢,用以刑囚后宫犯了过错的妃嫔宫女。

年华坐在湿冷的监牢里,隔着铁栅栏,遥望西天的明月。嗅着监牢中特有的湿腐味道,她不由得苦笑。居然被那名门客算中了,今日果然遭了牢狱之灾。如果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去,她一定要好好赏他,如此铁口神算,也是难得的人才。回想起来,这是她在玉京中第二次入狱,上次是中了苏流风,苏流雨兄妹的诡计,被人当做刺杀国丈萧平成的刺客,擒入了大理寺中。因为只是囚禁后宫女子,永巷的监牢比大理寺要宽松得多,看守也非常松懈,但年华并没有打算越狱。细想前因后果,她自问并没有罪过。而且,出征在即,宁湛也不会任她困在狱中,一定会救她出去。

年华闭目休息,可是萦绕在永巷上空的女子凄厉的哭喊,却如一条条蜈蚣钻入她的耳中,令她无法成眠。——那是李宝儿的声音,萧太后正在漆室刑讯她。

傍晚时,年华也受了盘问,她如实而言,萧太后并没有为难她,但也没有放她走,仍让她回监牢。

年华摸不透萧太后对自己的心思,却隐约能猜到萧太后对李亦倾的心思。有了萧德妃受害,李宝儿送出胭脂的事实,萧太后一定会顺着李宝儿这根藤蔓,除掉李亦倾这一心腹大患。之前李元修刺杀了萧平成,如今萧太后谋害李亦倾,这又是一场难断是非的因果报应。

年华觉得有些冷,起身坐在了背风的一面墙下。李宝儿凄厉的哀嚎,更加清晰入耳。傍晚时,她在漆室匆匆一瞥,那个俏生生的宫装少女已经成为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缩在黑暗的墙角瑟瑟发抖。漆室中刑具森寒,上面还有残挂的血肉,触目惊心。

虽然李宝儿用心歹毒,作为可恶,年华还是觉得她有些可怜,但想起丽景殿中面容被毁,痛得死去活来的萧德妃,她又觉得她可恨。李宝儿对她有何仇怨,为什么要以这么阴毒的方式害她?

月上中天时,一阵脚步声渐近,年华循声望去,羽林军正拖着浑身血迹的李宝儿从牢房外路过。李宝儿被关押在与年华相邻的牢房中。牢房之间以铁栅栏相隔,年华能够清楚地看见李宝儿已经面目全非,仿佛一只破碎的布偶,瘫软在墙角瑟瑟发抖。

万籁俱寂,风声寂寥,过了很久,年华才遥遥对李宝儿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李宝儿身体抖了一下,突然,她发出了低低的笑声,笑得凄然,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刺耳锥心。李宝儿抱膝而坐,声音沙哑,“我并不想害你,我只是不想看见小姐那么伤心。她那么美丽,那么贤淑,本该得到圣上全部的宠爱,可是圣上的眼里只有你。她每日强颜欢笑,无人处却以泪洗面,实在太痛苦,太可怜了。我喜欢小姐,为了她能够展颜欢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如果你的容貌被毁,变得丑陋,圣上的眼里就不会再有你,他就会垂怜小姐,宠爱小姐,小姐就不会再郁郁寡欢了。”

年华没有想到这就是李宝儿想害她的原因,心中觉得荒唐。她的容貌被毁,宁湛就会不爱她了么?反正,宁湛如果被毁容了,她一定不会因此离开他。她和宁湛之间的羁绊如果只是停留在眷恋彼此的皮相上,那他们都不会这般压抑痛苦,倍受煎熬,找不到出路和救赎。

年华喃喃道:“你错了,我和圣上之间的羁绊,如今已不仅是男女之爱。”

宝儿疑惑:“不是爱,是什么?”

年华垂头,“是临羡关前那两万将士的血…”

李宝儿显然不能明白年华的话,她抬起头来,望着年华,久久不语。

年华仰头望向西天的月,道:“宝儿,亦倾她恨我么?”

宝儿摇头,苦笑:“不,小姐她太善良,不会恨任何人,只会苦自己。”

年华回头望向宝儿,“你这么做,会害死她。”

宝儿打了一个激灵,随即咬紧下唇,脸上露出绝然之色:“如果熬不过酷刑,我就咬舌自尽,绝不连累小姐。”

年华心中叹息,李宝儿本身就代表了李亦倾,萧太后已经有意加罪,李亦倾又如何撇得清干系?

“宝儿,如果不想连累你家小姐,你必须活着。你一死,只会更快地连累她入狱。不过,如今,活着对你来说,会比死更加痛苦和残酷。”

李宝儿脸色煞白,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裾,她指甲剥落,鲜血淋淋的手指在衣裾上滑下了四道血痕,“我会活着,只要不连累小姐。”

年华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帘,养神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