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遥遥望向年华,她只能看见她坐在墙角,抱膝而眠的侧影。宝儿欲言又止,静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我设计害你,牵连你入永巷,你不恨我?不恨我家小姐?”

年华久久无声,正当宝儿以为她睡着了,而移开了目光时,她轻声道:“无论怎样,你家小姐是无辜的。”

细想前因后果,李亦倾都不该沦为萧氏和李氏权斗中的牺牲品。

李宝儿将头埋在臂中,发出了一阵低沉啜泣,“对不起…”

她的抱歉,不知道是因为悔恨自己莽撞行事,牵连了小姐受害,还是因为对毒害隔壁牢房中的女将而感到愧疚。

第二天上午,李亦倾终于还是被萧太后关入了永巷监狱。李亦倾的入狱,是必然的结果,不是因为李宝儿招供,更不是因为出现了确切的证据,指明下毒的人是她。如果非要找一个因由,那就是萧太后希望这样,而李元修不在玉京。

李亦倾入狱的同时,萧太后放出了年华,在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年华只是一枚过渡的棋子,从头到尾,与利害无关。

年华离开永巷时,路过李亦倾的牢房,美丽的女子满面惊恐,明眸含泪,她拉住了她的衣角,“年姑娘,请你去告诉圣上,我是冤枉的,求他来救我出去…”

年华点头,“我会对他说。”

李亦倾苦涩一笑:“谢谢你。”

年华匆匆离开,耳边回荡着李亦倾的呢喃,“我相信,他不是一个冷情之人,他一定会来救我,一定会来…”

刚出永巷,年华就去往承光殿,求见宁湛。

待宫监传报后,年华走进御书房,宁湛正坐在御案边看奏章。

宁湛站起身来,笑道:“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出永巷后,会先回主将府歇息。昨夜一定不好过吧?真是委屈你了。”

年华笑了,“还好,人在狱中,倒是能够想到许多平常不会想的事情。”

宁湛失笑,拉住年华的手,“监狱又不是禅室,莫非你还悟成佛了?饿不饿?我让人传膳来?”

“不,我不饿。”年华摇头,她望着宁湛,“你既然知道我会出来,当然也知道谁会进去。你明白,这件事和她无关,李元修也不在玉京,她一旦入永巷,九死一生,你为什么还任她落入萧太后手中?”

宁湛望着年华,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隔墙有耳,陪我出去走走。”

年华自悔冲动失言,随宁湛走出承光殿。

飞雁不来云欲暮,碧英一树十分秋。宁湛和年华漫步在太液湖边,许忠和宫女们远远地侍立在后边。四周已无六耳,宁湛才开口,声音中饱含无奈,“我虽然冠冕旒,穿龙袍,却步步受人挟制,在朝中是李元修,在后宫则是母后。他们就像是穿透我双翼的两道铁镣,牢牢地束缚着我,压迫着我,让我无法自由。我必须得斩断它们,才能展翼飞翔。如果不能斩断,我必定会被这两道沉重的铁镣压到窒息而亡。年华,你明白吗?”

年华点头:“我明白。”

宁湛欣慰地笑了:“胭脂一事,内中曲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氏受害了,而且又和李氏有关。更重要的是,李元修现在不在玉京。李元修只有李氏一位独女,如果李氏因为母后而殁了,李元修回玉京后,一定会和萧氏誓不两立,倾全力一搏。鹬蚌相争,两虎相斗,这样的挈机千载难逢。”

也许是秋风太冷,年华望着宁湛,心中有些寒凉。

宁湛的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光芒,声音也愈加激动,“只要我部署得当,或许就能趁萧,李两败俱伤之际,一举击溃两股势力,收回我应有的权力。到时候,李元修手中的兵权,我全部交给你,你就可以统领八方兵马,实现你的梦想,成为天下名将。”

年华摇头:“我的梦想不是成为天下名将,只是成为一名无愧于心的武将。我的愿望只是守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让他平安,快乐。”

宁湛拥抱年华,在她耳边道:“无论怎样,这都需要强大的力量才能实现。我的力量来自君权,你的力量来自军权,外戚势力和将军党爆发冲突是我们获得力量的捷径。李氏,只能牺牲了。”

“年姑娘,请你去告诉圣上,我是冤枉的,求他来救我出去…”

“我相信,他不是一个冷情之人,他一定会来救我,一定会来…”

年华的耳边回荡着李亦倾的声音,饱含着悲凄的期待。

年华道:“她叫李亦倾,不叫李氏。”

宁湛愕然,低头看着年华,“你说什么?”

年华抬头,望着宁湛,重复道:“她叫李亦倾,不叫李氏。即使她只是你的弃子,你也应该记住她的名字。”

宁湛不语,他望着年华,年华的眼神清澈无瑕,他却看不清其中沉淀的东西。

突然,年华一把拉住宁湛的胸襟,由于太过用力,宁湛不得不顺势低下了头。年华凑近宁湛耳边,声音清晰如刻,却带着一抹苍凉心酸:“宁湛,如果有一日,我处在李亦倾的位置,牺牲我可以为你换来最大的利益,我是不是也会成为那枚弃子?”

宁湛一怔,正视年华:“不会,你是年华,不是别人。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生命。我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利益。”

年华松开手,虽然宁湛语气诚恳,她的心中仍然空落了一块。当她开始怀疑这个问题时,他们的爱情就已经缺失了一块,无论怎么完美动情的回答都填补不回来。

年华叹了一口气,道:“不要小觑了李元修,他能拥有今日的地位,绝非侥幸。萧氏也非善类,你当心坐山观虎斗,反被猛虎伤。而且,李元修如果是强势的一方,你身为丈夫,没能保护好他的女儿,你的妻子,他也未必会放过你。”

宁湛笑了,顺势拥住年华,声音颤抖,“年华,你终究还是站在我这边。放心,你能考虑到的,我都有应对的策略。无论萧氏,李氏谁更强,我都会是笑到最后的人。”

年华默然,半晌,开口:“非要牺牲她不可么?如果,她一直相信着你,盼着你去救她,你不会觉得愧疚?会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宁湛黯然:“我没有选择,怪只怪她是李元修的女儿。将来,我会补偿她,给她更高的妃位…”

将来,在帝陵中补偿么?年华想起痴心的女子在监狱中仍然执着地相信她的君王,她的丈夫会去救她,不由得心中一片寒凉。

048 点兵

月黑,风高,永巷监牢。

四道黑影迅如闪电,轻如灵魅,闪入永巷监牢中,在外面戍守的羽林军丝毫未曾察觉。

第二日清晨,交接的羽林军惊愕地发现关押李亦倾,李宝儿的牢室中牢门大开,人去无踪。

萧太后大怒,令羽林军出宫,在全玉京搜查,想查出李氏主仆的下落,但终究无果。

锦香亭,宁湛遣散了宫奴,和百里策密谈。

宁湛神色阴郁,问百里策,“太傅,可有李氏下落?”

百里策摇头:“微臣无能,查不出李氏下落。”

宁湛沉吟,“会不会是将军党救走了李氏?”

百里策摇头,“不是。将军府和将军党羽的宅邸中,微臣已经派人彻查过,都没有李氏的踪迹。”

宁湛一拍桌案,震怒:“禁卫军和羽林军都是死人吗?竟让来者轻易闯入禁宫,劫走两名弱女子,如入无人之境!此等高手如果是刺客,朕哪里还敢安枕?!”

百里策道:“李元修素来与圣浮教有勾结,这般身手,恐怕是江湖中人。不过,圣浮教和李元修只是相互利用,李元修不在玉京,他们断不会主动插手管这后宫之事。而且,萧氏党羽中也有圣浮教的教徒。萧李之争,圣浮教应该是两不相助才对。”

宁湛抬头:“你仍然没有查出圣浮教主的身世来历吗?”

百里策苦笑,道:“微臣无能。圣浮教主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中人,即使是异邪道中人,也只有寥寥几个忠心耿耿者,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名姓更是无从得知,因为他爱穿白衣,又有一头银发,江湖中人都称他为‘公子白’。”

宁湛挑眉,“银发?他是耄耋老者?”

“这,微臣不敢妄言。不过,圣浮教中,公子白之下的第二人,名叫绯姬,是一名年轻女子,以轻功见长。绯姬是公子白最得力的属下,要查清公子白的底细,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宁湛点头:“看来,如今朕需要在禁卫军中增设一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以防万一。父王驾崩,对外宣称是病逝,但其实是圣浮教的刺客所为。圣浮教的野心,实在不小。”

百里策沉默不语,脸上有悲痛之色。孝明帝勤政爱民,知人善任,是末世难得的好君王,而且对他有知遇之恩。二十年来的相处,他们与其说是君臣,倒更像是挚友。

“先帝虽殁,但他平定诸侯,重振梦华的遗志,微臣一定会辅佐圣上完成。圣浮教主的底细,微臣一定倾尽全力去查。”

宁湛点头,“辛苦太傅了,太傅对宁氏鞠躬尽瘁,湛铭感于心,湛一定不负太傅的期望!”

百里策欣慰地笑了,想起了什么,道:“圣上如果要找出李氏下落,可以让年主将倾京畿营之力全城搜寻,一定会有线索。”

宁湛沉吟了一会儿,道:“算了,虎符已至玉京,她如今正在白虎营点兵,准备去景城,不必拿这些琐事让她分心了。而且,她对我牺牲李氏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太傅,朕是不是真的太冷酷无情?朕是不是做错了?”

百里策垂首,“圣上,您没有做错,您是用帝王的思维在权衡全局。她也没有错,她只是还没有学会为了创造最终正义良善的世界,而让眼前的正义良善向大局屈膝。”

宁湛苦涩一笑,“太傅,她永远也学不会,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太正直善良,眼里揉不进沙子,更不会屈膝妥协。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从小,我就觉得她天生该是一个英雄。她身上有一种光明坚定的力量,和性别无关,只要靠近她,就让人觉得温暖和心安。和朕,正好相反。”

百里策默然,半晌,开口道:“那李氏的下落要不要继续追查下去?”

宁湛摆手,“不必了。李氏的事情,让母后自己去折腾吧!你把注意力放在圣浮教上,放在那个叫绯姬的女子身上。”

百里策垂首应道:“微臣遵旨。”

玉京郊外,白虎营。

阴云卷地,黄沙漫漫。两列男女武将站在校场上,甲胄鲜明,神情肃穆。

年华身着银甲,腰悬佩剑,从两列武将中间走过,在上首的主将位站定。她上次来白虎营,是身为新被提拔的从将,而这一次奉圣谕持虎符而来,则是作为白虎、骑的主将。

年华抬目望去,田济,巴布,乌雅,赫锋…都是共事过的熟悉面孔,尤其是巴布,乌雅,赫锋,更曾与她在迎战摩羯勇士的斗场上并肩生死,共同作战。

年华刚一站定,左右武将皆垂首,齐声道:“参见年主将!”

年华点头,朗声道:“本将与诸位也非初见,就不用互相介绍了。此次,本将奉帝命带领白虎、骑出征,诸将可有不愿去者?”

众将齐声道:“末将愿随年主将共赴疆场,浴血杀敌!”

年华满意地笑了,她本来还担心李元修麾下的将领不会愿意随自己出征,但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英姿勃发,跃跃欲战的面孔,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或许,在武将的血液中,对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渴望,始终胜过门户派系之争。这一场倾十万兵力的景城之战,注定是一场激烈浩大的饮血鏖战。

年华道:“好!诸位果然都是真英雄!得诸君一诺,胜封户三千。景城一战,年华将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誓败轩辕之军!”

女将眼神明亮,吐字铿锵,声音中自有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众将受到感染,纷纷振臂:“愿与年主将同生死,共进退!”“誓败轩辕之军!”“击溃天狼骑!”

待众将安静下来,年华开始议事,她按照诸将的职衔和特点分配任务:巴布,赫锋为右前锋;乌雅,炎芳为左前锋;田济老成谨慎,负责中军和押运粮草…

一场部署下来,已经日薄西山,由于明日要点阅士兵,为了节省时间,年华今日不回玉京,歇在了白虎营。

吃过晚饭,年华与乌雅在白虎营中散布。

乌雅笑容甜美,身材玲珑,性子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她生平最爱者,金子也。曾经为了三百金的封赏,咬牙下斗场迎战摩羯勇士,几乎丢了小命。

乌雅挽着年华的手,笑嘻嘻地道:“年华,你真没良心。从斗场下来,我都快挂掉了,躺在白虎营中巴巴地盼着你来看我,可你当了京畿营主将,就忘了旧时老友,连面也见不着了。”

年华歉然,道:“不是我不来看你,当时我也牵挂你的伤势,只是我一入京畿营,李大将军就视我为敌,我根本没办法来白虎营…”

再者,一入京畿营,就发生了拓拔玥夜逃,临羡关告急的事,她根本无暇顾及其它。

乌雅笑了:“我知道你的难处,刚才只是逗你玩罢了。能再次和你并肩作战,我很高兴。”

年华笑道:“我也是。”

望了年华一会儿,乌雅突然开始抓狂,“啊啊!为什么你不过来玉京一年,就成了白虎、骑的主将,而我在白虎营中当牛做马三年,还只是一个小武卫?!不行,豁出命了,这一战我要立军功,我要升骑卫,我要涨月俸!!”

望着要金不要命的女武卫,冷汗滚落年华的额角,“呃,立军功,涨月俸固然重要,但安全更重要…”

年华和乌雅路过俘虏营,年华不由得“咦”了一声,俘虏营前的空地上十分干净空旷,不仅没有头颅,尸体,甚至连那股浓腻的血腥味也消失了。记得当初,白虎营的将士最爱杀俘虏取乐,俘虏营前的空地上总是挂满血淋淋的头颅,木柱上也总是捆满了当活箭靶被射死的俘虏。年华为了阻止将士滥杀俘虏,多次与性格顽横的巴布起冲突。

年华环视四周,好奇地问乌雅:“怎么回事?俘虏营换地方了么?”

乌雅道:“没有。是巴布了啦,不知道为什么,从斗场回来,他就再也不杀俘虏取乐了,也阻止别的将士以此为乐。谁要是再杀,即使阶衔比他高,他也立下生死状和那人单挑,打得那人再也不敢踏入俘虏营。久而久之,大家都改玩蹴鞠,马球了。巴布说,只有怯懦的武将才会杀手无寸铁的俘虏壮胆,真正勇敢的武将是面对虎狼环伺,仍然不怯不退,勇往直前。”

“欸?”年华吃惊,她很难想象那个视俘虏性命为尘土,常为杀戮俘虏与她冲突的倔强汉子,会突然开始转了好杀的性子。不过,听到他不再轻贱俘虏的性命,她心中很高兴,每一条生命,无论高贵或卑微,强势或弱小,都应该被敬畏。“看来,斗场一战,让巴布领悟了不少。”

乌雅深呼吸一口,道:“不管怎么样,巴布放下屠刀之后,白虎营里的空气确实好多了,我也省了一笔买香料的开销。”

乌雅和年华说笑间,迎面走来一名体格健壮,手拿鞠球的光头汉子,正是巴布。巴布看见年华,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极勉强地向年华垂头道:“参见年主将。”

年华笑道:“巴布,以后不是在营帐中,不是在战场上,就不必拘礼了。”

“是,年主将。”巴布呐呐而应,埋头就走,面无表情,嘴唇紧抿。

年华本想和巴布多说几句话,见他避己如仇,不禁觉得奇怪:“乌雅,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他怎么一副生气的样子?”

乌雅抚额,低声道:“不是,通常,这家伙摆出一张板凳脸的时候,其实是在害羞。别看他个头五大三粗,心思倒细得像一根绣花针。”

“欸?!”年华奇怪,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他为什么害羞?”

乌雅扫了年华一眼,笑得促狭,正要开口八卦。那厢,巴布蓦然回头,举着手中鞠球,对年华大声道,“末将们在校场玩蹴鞠,年主将要来玩一场吗?”

蹴鞠,马球,是军营中的将士们常玩的游戏,既可以得乐趣,又可以强身健体,更能培养将士们团体合作的能力。

年华反正无事,也愿意玩上一场,“好!”

见年华和巴布走向校场,乌雅急步跟上,她扑到巴布的背上,大声道:“如果押彩的话,我也下场玩,输的队每场罚三十银,怎么样?”

巴布反手一掌,拍下乌雅,“你这个财迷女人,怎么不淹死在银子堆里算了。”

乌雅一脸委屈:“我也想,可是没那么多银子啊!不如巴布你拿你的月俸来淹死我?”

巴布瞪眼,“休想!”

049 碧泉

率领白虎、骑赴景城的前一夜,年华在承光殿与宁湛饮酒话别。这一去,生死难卜,归期难料,两人心有难舍,却只是相望无言。

年华道:“冬天快到了,你要当心身体,不要太劳心,记得按时吃药。”

宁湛道:“我知道,你也要保重。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

年华点头,一滴清泪滑过脸庞,滴落在宁湛手上:“我会活着回来,一定会。”

宁湛心中潸然,伸手抚摸年华的脸,垂下头,吻去泪。

两唇相触,灼热如火。

这一吻如同葬梦崖下盛放的火红荼蘼,狂野肆虐,美而烈,醉人,醉心。

宁湛的目光渐渐迷离,怀抱也越来越热,渐生情、欲。

年华心中一凛,推开了他:“时候不早了,宫门也快关闭了。”

宁湛握紧年华的手,痴痴地望着她:“今夜,不要出宫了,好不好?”

年华抬头,吻了一下宁湛的唇角,笑了:“生离而已,又不是死别,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相…”

宁湛以吻堵住年华的话,年华感到他在颤抖,因为恐惧而颤抖。半晌,宁湛放开年华,道:“别说死别,我听见这两个字,就害怕。”

年华黯然:“我也害怕,真的很怕。但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去做,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无法逃避宿命,只能去面对,去承担。”

宁湛拥紧年华,道:“很幸运,我们有一样的宿命。你不会孤独,我也不会寂寞。你是我的年华,我是你的宁湛。”

年华将头埋在宁湛怀里,黯然无言。

年华从皇宫中出来,已是亥时。年华回到主将府,换上便装,披了一身连头斗篷,骑马从建春门出了玉京。

马蹄敲月,年华向京郊星邙山而去。

星邙山下,一株百年榕树下,一名男子和一匹白马逆风而立,夜风扬起男子纯白的衣袂,如雪的银发,更衬得他飘逸仿若谪仙。

年华在榕树下停住,翻身下马,走向白衣男子:“风白,抱歉,让你久等了。”

云风白笑道:“没关系,站在这里赏月听风,也不算虚度光阴。”

年华道:“她们还在碧泉山庄?羽林军没有发现她们的踪迹吧?”

云风白道:“还在。云某想藏两个人,区区羽林军岂能发现?倒是你,明天就要赴景城了,今夜为什么非要见她们?”

年华垂下头:“出征之前,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云风白纵身上马,对年华道:“走吧,去碧泉山庄,还有一段路。”

年华也纵身上马,与云风白并辔而行。

夜风徐徐,月光如水,起伏的山岚,潺潺的流水,扶疏的木叶,空旷的郊野,如同被银粉勾勒的卷轴画,雅淡而空灵。云风白和年华行走在这一卷写意画中。

年华道:“风白,谢谢你。”

那一天,年华与宁湛在太液湖分别后,心里始终对李亦倾的事情耿耿于怀。回到主将府,年华仍然心中难宁,如果胭脂事件与她完全无关,她也许会对宁湛的作为视而不见,对李亦倾的生死置之罔顾,但是这件事终归因她而起。李亦倾如果在永巷中遇难,她只怕从此再难安心入眠…

云风白见年华抑郁难安,问起缘故。年华隐去了宁湛一石二鸟的谋策,将李亦倾因为与萧太后有旧怨,如今受冤身在永巷,性命难保之事告诉了云风白。

云风白闻言,淡淡一笑,“原来,只是这一点小事,你如果真想帮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年华问道:“什么办法?”

云风白笑了:“王法不管用时,那就用江湖上的办法——劫人。”

年华一怔,心中百念千转,宁湛压抑无奈的容颜,李亦倾凄哀期待的呢喃,萧太后阴毒无声的冷笑,李元修嚣狂凌人的态度,一一在她脑海中转过…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李亦倾凄哀期待的呢喃上:

年华和李亦倾都爱宁湛,希望他不是冷情之人。可是,宁湛最爱的还是他自己。以心换心,物伤其类,年华不能眼睁睁看着李亦倾在湿冷的监牢里,在血腥的酷刑下绝望地死去。

年华下了决心,望向云风白,“永巷虽然守备松懈,但皇宫中却守卫森严,劫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劫了人,又能藏去哪里?”

云风白笑了:“劫人倒不难。我正好认识几位江湖朋友,轻功武功都是一流,他们在武林禁地中尚能来去自如,皇宫中应该也不成问题。至于劫了人藏在哪里,我在京郊星邙山中恰好有一处闲置的庄院,倒也清静幽僻,请淑妃娘娘纡尊降贵,住在碧泉山庄,应该十分安全隐蔽。”

年华深深地望了云风白一眼,“你,你可知这么做了,一旦失手,就是死罪。”

云风白笑容更深了,“你是主谋,我是共犯,如果真失手,一起被押赴法场,路上还能聊聊天,也不会寂寞。”

年华失笑,“我还是喜欢在主将府里舒服地喝茶聊天。”年华的神色渐渐严肃,“风白,不要失手。”

云风白点头,“放心。”

第二晚,永巷监牢遭劫。一个时辰后,玉京建春门处,年华带着七名京畿营士兵出城,走在中间的两名士兵,身形娇小,似乎是女子。守城将领没有多疑,立刻开城门放行。

清晨,年华回玉京时,守城将领微有疑惑,昨夜主将带着七名士兵出去,但此刻回来,她身边却只剩下一名银发士兵。

劫狱成功后,年华和云风白连夜将李亦倾,李宝儿主仆送出玉京,安置在碧泉山庄中。所以,之后萧太后调动羽林军,宁湛调动禁卫军翻遍玉京也不见李亦倾、李宝儿的踪迹。

云风白皱眉,望着年华:“‘谢谢你’,为什么你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字。”

年华笑了笑,道:“因为你总是在救我,帮我。”

云风白淡淡一笑:“帮人,也是助己。”

确实,这次他派人闯入禁宫救李氏主仆,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年华。能成为圣浮教主,控异邪道于掌中,令江湖中人人敬畏,云风白绝非徒有虚名,以他的历事智慧,聪明绝顶,年华虽然有意隐瞒宁湛的图谋,但岂能瞒过他?为了圣浮教的大计,为了复宁氏灭云氏之仇,云风白绝不允许宁湛一举铲除外戚,将军势力,收拢君权。——玉京中保持如今的乱局,圣浮教才有机可乘,实现逆天之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