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杀声震天。六万骑兵如同两股洪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击在一起,声势浩大,摧枯拉朽。

灵羽骑十分骁勇,仿如出弦之箭,不多一会儿,白虎、骑的阵队就被冲散,而灵羽骑却一直保持着一定的阵型。

“咚咚!咚!”不知何处,又传来战鼓声,两短一长,沉响如雷,盖过了满荒原的刀兵声、喊杀声。灵羽骑的中锋方阵突然散作六翼,仿佛图腾中展翼的青鸟,向白虎、骑包抄而来。

年华大惊,急忙指挥白虎、骑向左右突围。

“咚咚咚!咚!”战鼓声再次响起,三短一长,仿如催命之音。

灵羽骑的左右两翼突然向中间收缩,恰好与突围的白虎、骑狭路相逢。灵羽骑中锋的六翼与左右两翼会合,成前后夹击之势,杀得白虎、骑措手不及。

世间桡万物者,莫疾乎风。世间动万物者,莫迅乎雷。风雷阵中,兵贵神速,生死只在眨眼,成败只在瞬间。

这是一场神奇的魔术,明明灵羽骑也只有三万人,但是借着阵法的灵活转变,生生地让三万人有了六万人的力量。灵活而完美的阵法为骑兵们插上了翅膀,让灵羽骑如图腾上的六翼青鸟,在战场上展开翅膀,浴血飞翔。

年华手握滴血的圣鼍剑,眼看着白虎、骑成片地倒下,心中愤怒而悲伤。

突然,风中再次传来战鼓声:“咚!咚咚!”

灵羽骑闻鼓声而动,迅速变换阵型。

有一双眼睛在天上注视着这场血战,有一双手在幕后操纵着生死,灵羽骑只是舞台上的傀儡,这鼓声也是傀儡师手中的引线。是谁?谁在暗处布阵,生杀予夺?

年华侧耳倾听,鼓声从灵羽骑后方传来,那里敌军密布如林,是主力军的位置。

四周敌兵环伺,杀伐激烈。年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三尺青锋,逆向敌阵杀去,步步踏血。

灵羽骑后方,有一片视野稍微高于旷野的斜坡。斜坡下,骑兵林立,刀戟森寒。斜坡上,架起了一面巨大的战鼓,朱漆似血。战鼓前,一名体格健硕的大汉正赤着胳膊,挥汗如雨地擂鼓。灵羽骑收到的讯息来自这名赤膊壮汉的鼓声,壮汉收到的讯息来自斜坡上的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禁灵郁安侯崔天允。

崔天允已过不惑之年,羽扇纶巾,气度优雅。他面如冠玉,五官俊美,时光倒退二十年,倒也是一名极其俊朗的美男子,只是如今鬓染霜华,额生鱼纹,风流亦作了沧桑。崔天允的眸极黑,仿如两口古井,似乎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掩埋其中。他黑眸中沉淀的暗色,让人无由地恐惧,也为他儒雅的容颜覆上了一层乖戾的阴霾。

虽然是冬天,崔天允手中仍摇着羽扇,他在骑士的层层拱卫中,观望着不远处的战场,指点江山。

“咴——!”

“啊!”突然,斜坡下的骑阵中,传来一片人仰马翻之声。

崔天允循声望去,但见一阵沙尘扬起,一人一骑飞驰而来,所过之处黑光如织,血色四起,灵羽骑纷纷摧折,惊慌失措地退开一条通路。

年华杀开一条血路,来到缓坡下。女将红颜黑发,目光如刀,浑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让灵羽骑在原地踟蹰,不敢靠近。

年华身上多处负伤,虽然不致命,但疼痛如蛇一般蠕蠕爬动,绵绵蚀骨。一直支撑着她没有倒下的是耳边传来的战鼓声。——摧毁她三万白虎、骑的夺命之音。

灵羽骑见有危险,急忙护卫在崔天允身前。崔天允居高临下,望着浑身浴血,只身闯入敌阵的女将,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圣鼍剑?莫非,你就是年华?!”

鲜血顺着年华的手淌下,在圣鼍剑上蜿蜒成线,她的肩上伤得不轻。由于失血过多,她的眼前已有幻影,不远处轮椅上摇着羽扇的男子和刀兵森寒,严阵以待的骑兵的身影,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如风中残像般不真实。她没有听见崔天允的问话,因为她的耳中唯有鼓声。——摧毁她三万白虎、骑的夺命之音。

年华循声望去,百步外的巨鼓,清晰如刻。

年华倏然抬手,奋力将圣鼍剑掷向战鼓。

黑色长剑如一支利箭,挟着巨风飞向鼓面,带起一道暗沉的黑光。

“嗤!”圣鼍剑从击鼓的壮汉耳边擦过,倏然穿透牛皮鼓面,只剩剑柄在外。

鼓破,音止。

擂鼓的壮汉吓得跌倒在地,战栗不止。

年华耳中寂静下来,没了支撑下去的信念,顿时倒在了地上。

四周的灵羽骑围着倒下的女将,逡巡犹豫,犹存畏惧,竟无一人敢上前。

“真是一员勇将!”崔天允望着昏倒的年华,喃喃赞道。

崔天允望向已经接近尾声的战场。没有丝毫悬念,灵羽骑大获全胜。风雷阵,是世上最完美的阵法,除了发明阵法的人外,无人能够破解。

崔天允本该骄傲和满意,但是此刻,他古井般深幽的眸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却是深深的嫉妒和怨恨。

崔天允以羽扇遥指年华,淡淡下令:“将她带回去!传令收兵!”

058 同门

年华被一阵刮肉蚀骨的痛楚激醒,她睁开眼,浑身湿淋淋的,长发贴着额鬓。有水浸入口中,咸涩发苦,是盐水。盐水浇在她身上的伤口上,仿佛烈火焚烧,疼痛入髓。

“啊——”年华发出一声惨叫,下意识地扭动身躯,才发现双手、双足均被铁镣固定在刑架上。她身在一个巨大的帐篷里,四堆篝火熊熊燃烧。两名士兵站在她身前,一人手中拿着一个木盆,盆中已空,犹剩残水。刚才,正是他二人泼盐水,激醒了昏迷的年华。

帐篷中除了两名士兵,还站着一名清瘦如竹的男子。年华的目光越过两名士兵,望向目细如柳,血眸暗红的男子,心中顿时冷了一半。

轩辕楚走向年华,冷笑,“年主将,这盐水的滋味一定很美妙吧?你我虽然师出同门,但说起来,这却是我们初次见面。如何?大师兄的见面礼,你还满意吗?”

轩辕楚出师后,年华才入将门,他们虽然是师兄妹,但却从没见过面。不过,去年年华入玉京的路上,曾在越国远远看见过轩辕楚。

年华痛得嘴唇苍白,冷笑:“这份见面礼,可真不怎么样。”

轩辕楚也冷笑,“看来,你是嫌弃为兄的见面礼太轻了…”说着,他走到火盆边,拿起一只烧红的烙铁,微笑着走向年华。

年华心寒。烧红的烙铁迎面逼向年华,年华下意识地侧头避开,可是下颚却被轩辕楚捏住,被迫张开了嘴。

望着年华恐惧的目光,轩辕楚残忍地笑了:“怎么?怕了么?你烧我前锋营时,不是很无畏吗?今日,本将军也让你尝尝吞火的滋味…”

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年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以轩辕楚的残暴,和对她的憎恨,吞火恐怕只是开端,更残酷血腥的折磨还在后面。

“轩辕大将军,你这是做什么?”一个沉缓的声音突然响起,淡然而从容,带着一股无形的魄力。在整个军营中,只有一个人能够以这种语气对轩辕楚说话。

轩辕楚放开年华,他循声回头,并不意外地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崔天允。在崔天允后面推着轮椅的是宫少微。宫少微在崔天允面前,神色十分恭顺,但望向轩辕楚时,神色又是倨傲。

轩辕楚的语气轻松如游戏:“本将军不过是在以将门之礼,问候一下小师妹而已。郁安侯有意见么?”

崔天允尚未做声,宫少微已怒道:“年华是灵羽骑擒来的俘虏,轮不到轩辕大将军问候!”

轩辕楚的脸色顿时铁青,越国上下敬畏他如暗帝,即使是王室中人,也无不小心翼翼地供奉着他,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崔天允回头瞪了年少气盛的爱徒一眼,目光中虽含责备之意,但也并非真的怪罪,“少微,怎可如此对轩辕大将军说话?”崔天允望向轩辕楚,淡淡道,“劣徒不懂礼数,轩辕大将军勿怪。不过,轩辕大将军不留在孤鹤谷中驻守,来到本侯这无皋岭的军营中,是否有所赐教?”

轩辕楚对崔天允始终有几分忌惮,况且二人是盟友,万事以和为贵,也只有强自容忍宫少微的无礼。更何况,折磨年华只是配戏,他来无皋岭的正事是:“赐教倒是不敢当。本将军只是不懂,今日明明胜券在握,灵羽骑可以一举攻下景城,郁安侯为什么要鸣金收兵?”

不是来赐教,却是来问责。崔天允心中冷哼,脸色沉了下去:“哀兵勿迫,见好就收。大将军出身将门,这基本的兵法常识,应该比本侯更清楚。”

哀兵勿迫,迫则反激其志。如果真的进攻景城,逼得白虎、骑、飞鹫骑背水一战,即使能够破城,灵羽骑也会伤亡惨重。不如花些时日,以霹雳车耗战,以大军之势慑敌,使景城不攻自破,将得到胜利的牺牲减少到最小。况且,今日以风雷阵围歼了三万白虎、骑,又活捉了景城二主将之一的年华,收获也不小。

轩辕楚不以为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将军倒认为一鼓作气才是攻战的真理,今日机会大好,郁安侯如果乘胜追击,此刻咱们可能已经坐在景城中,畅饮庆功酒了。”

崔天允轻笑:“轩辕大将军太心急了。只要有霹雳车,再而衰,三而竭者,只可能是景城一方。”崔天允羽扇遥指年华,“况且,如今有她在手,白虎、骑群将无首,军心必乱。景城几乎已算是拿下一半了。再等上些时日,又有何妨?”

轩辕楚知道霹雳车的强大威力,也就不再多言。

年华望向轮椅上的中年男子,正好与他漆黑如井的眼眸相对,心中蓦地腾起一片幽凉,寒澈入骨。

轩辕楚指着年华,对崔天允道:“郁安侯,可否将她让给本将军?本将军划越国与禁灵边境的燮城与你交换。”

割城让地,是国主才拥有的权力,轩辕楚在越国已经是暗帝,无论内政,还是外交,不问永定王高殊,就可以越俎代庖地行事。

宫少微已惊得睁大了眼睛,怒视这簪越王权的大将军。

崔天允并不以为怪,只是笑了笑,摇头:“今日一共俘虏了白虎、骑一千余人,本侯可以全部送给轩辕大将军,但是年华不行。”

轩辕楚并不放弃:“再加上涧城。”

崔天允仍笑:“还是不行,她的价值,远远不止两座城池。”

轩辕楚不再加码,冷冷一笑:“在这场战役中,她最多也只值半座景城。郁安侯何以认为她奇货可居,能抵燮城,涧城甚至更多?”

崔天允笑而不答,只是淡淡道:“轩辕大将军从孤鹤谷赶来,一路辛苦,本侯已命人备下丰盛酒食为大将军洗尘。来人,带大将军去主帐休息。”

崔天允身后的一名武将得令,立刻出列,恭敬地请轩辕楚:“轩辕大将军,这边请。”

明显的逐客架势,让轩辕楚的脸色再次铁青,但是顾及大局,他仍旧忍了。毕竟,他未经许可,擅自闯入别人关押俘虏的帐篷中,已是簪越在先。

轩辕楚冷哼一声,恨恨地望了一眼年华,拂袖而去。

营帐中,篝火熊熊燃烧,年华与崔天允隔火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轮椅上的王侯,铁锁下的女将,都有着一种上天弄人的残缺之意。

年华笑了,笑得像是叹息。

崔天允也笑了,用深邃如井的目光望向年华:“年主将笑什么?莫非是笑本侯刚才的事做得不妥?”

年华望着崔天允,笑道,“不,对我来说,你做得太妥了。与其落入轩辕楚之手,我还不如去死。但是,对于你来说,似乎亏了,你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两座城池。”

崔天允脸上带笑,双目幽暗森寒:“本侯爱才,胜过爱城。年主将的武艺才智,本侯早有耳闻,只是一直缘悭一面,心甚为憾。少微,去给年主将松绑,对待佳宾,怎可如此唐突失礼?”

“是。师父。”宫少微应道,过去为年华去了铁镣。

年华心念百转,她摸不清崔天允的心思,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

镣铐卸下,年华双手能动,顿时牵扯了伤口,盐水尚未干,浸入肌肤,焚骨炙肉地疼痛。年华唇色煞白,冷汗覆额。

宫少微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问:“很痛么?”

年华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只是借着他的搀扶,勉强地站立着。

年华强忍着刮骨之痛,望向崔天允,勉力露出一丝笑:“郁安侯这是什么意思?”

崔天允面露怜惜之色,道:“轩辕楚真是冷血之人,丝毫不念同门之谊,对你下如此毒手。先别说了,少微,快带年主将去沐浴,处理伤势,她本来就伤得不轻,淋了盐水,伤势肯定加重,不可耽误了,以免落下后遗之疾。”

“是,师父。”宫少微领命,搀着年华出去。两人蜗行出帐,他嫌年华走得慢,干脆打横抱了,大步流星地走。

年华每走一步,仿若撕皮裂肉,痛得神智不清,勉强在脑海中揣摩崔天允使怀柔手段的目的,突然,她被宫少微打横抱起,一阵剧痛袭来,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059 夜宴

无皋岭下,灵羽营中。

年华再次醒来,已是天光乍明。她正睡在一张温暖的兽皮床上,穿着一袭质地柔软的单衣,身上有清淡的皂角香味,伤口已被仔细地包扎好,不再蚀骨地疼痛,反而有一种药物起效时,特有的暖暖痒痒的感觉。

年华坐起身来,打量自己所在的帐篷。这个帐篷并不大,但装饰十分华美,器具十分考究,床角有一只饕餮纹兽炉,正焚着名贵的水沉香。离兽皮床不远处,有一方梨花木案,上面摆着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肉,紫红如玛瑙的葡萄,雪白如脂的马奶酒。

景城中为了储备粮食过冬,早已开始缩减伙食,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顿顿只以热粥、熏肉,咸菜、馒头为食。不想,禁灵军中,倒是羔羊美酒,饮食豪华。

年华站起身来,虽然帐篷中烧着两堆篝火,她还是觉得有些冷。抬头望去,床头的帐篷上,正好挂着一件玄狐皮氅。年华顺手取下,裹在了身上,狐氅柔软而暖和,毛细如银针,雪泽如油润,是一件价值千金的上品。

年华腹中饥饿,也不客气,就近坐在梨木案边,开始大快朵颐。

一名女奴捧着干净衣服进来,年华对她笑了笑。女奴见年华醒了,脸露喜色,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放下衣物,就匆匆出去了。

年华也没理会,继续吃喝。年华吃得正欢,帐篷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修长的身影挑帘进来,来者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想必心情十分不错。

年华抬头望去,正好和宫少微目光相遇。

宫少微望着年华,如遭电殛,脸色渐渐泛青,双拳渐渐握紧,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狐…氅…”

年华吃得尽兴,没察觉羊油全滴在了狐氅上,浸得雪色上一片暗黄。经宫少微提醒,低头一望,才惊觉:“呃,浸油了。上好的玄狐皮,真是可惜了…”

年华不说还好,一说正中宫少微的痛处。这里本是他的帐篷,因为崔天允吩咐,他才让给年华养伤,自己住了别处。这玄狐大氅是去年打了胜仗,景文王特意赐给他的奖赏,全禁灵找不出第二件,一直是他最得意,最心爱的事物。

宫少微狮吼一声,纵身扑向年华:“这可是天山玄狐皮啊!这可是王的赏赐啊!!臭女人,你还我皮来!!”

宫少微猛虎般扑向年华,尚未接近,但见眼前雪光一闪,他就被柔滑细软的一物兜头罩住,分不清东南西北。

宫少微眼前乌漆抹黑,耳中传来年华的声音:“怕你了,你的皮还你…”

宫少微扯下狐皮大氅,见年华好整以暇地在吃葡萄,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本世子的皮!是狐皮!”

年华吐出葡萄子,望向宫少微,“不都一样么?”

宫少微气绝,虎躯一震,就要上来和年华拼命,却被帐篷外的一个沉缓声音制止:“少微,不得无礼,忘了为师的吩咐么?年主将,你的伤势可大好了?”

宫少微闻声,蓦然想起从进帐篷开始,就只顾瞎闹,全然忘了找年华的目的,顿时惭愧。

年华闻声,嘴角浮出一抹笑,终于逼出正主来说话了。刚才,宫少微走进帐篷前,她就已听见帐外有轮椅声。但却,进来的却只有宫少微。想来,女奴去报告她苏醒后,崔天允想让宫少微出面,做和她谈话的人,而他在外面偷听,以揣摩分析她的心思。

年华也想揣摩分析崔天允的心思,当然不能隔了宫少微,只能彼此面对面,开诚布公地谈。她故意戏弄,惹恼宫少微,不过是为了让崔天允沉不住气,浮出水面罢了。

年华笑道:“多谢郁安侯挂念,年华已经好多了。郁安侯怎么不进来相见?”

帐篷外传来一声咳嗽,宫少微也顾不得狐氅,顺手扔给年华,大步向帐外走去:“穿上,天冷。”

年华摇头一笑,她刚裹上狐氅,宫少微已推着崔天允走进帐篷来。

崔天允笑道:“本侯本欲先遣小徒进来探视,确定年主将伤势已能会客,再进来相叙。”

崔天允的笑意,丝毫未染进眸中。年华望着崔天允,也笑了:“郁安侯之恩,年华十分感激。郁安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崔天允回忆往事,感慨道,“十五年前,本侯曾与封父宗主有过一夜倾谈,十分钦佩封父前辈的兵法韬略。年主将是封父前辈的弟子,得他老人家倾囊相授,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本侯一见你,心中便十分爱惜。”说完往事,崔天允终于切入了正题,他望着年华,“如今,宁氏昏朽,朝廷衰弱,六国各自拥兵为政,崇华帝不过虚有帝名,并无实权。以年主将的才能,呆在动荡的玉京,效忠无权的幼帝,实在是明珠暗投,宝剑蒙尘,让人扼腕叹息。”

年华敛了笑容,修眉微蹙,似乎被崔天允说中了心病,咬着嘴唇道:“宁氏衰微,玉京动荡也就罢了,本将在朝廷中却还总受手握兵权的李元修的排挤…”

崔天允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不动声色地继续游说:“若拂尘灰去,珠光夜难掩。年主将如果肯改投禁灵,效忠景文王,跟随本侯逐鹿天下,将来一定列土封疆,名垂青史。”

年华似乎被说动了心,“景文王知人善任,礼贤下士,年华慕名已久,只是投效无门…”

崔天允暗喜,道:“这不妨,你助本侯攻破景城,立下军功,本侯自会在景文王面前大力保举你。”

年华笑了,朗声道:“郁安侯救了年华,年华正无以为报,既然郁安侯抬举,那么,弃了玉京,献了景城又何妨?只要郁安侯不嫌弃年华才浅力薄,年华愿意追随郁安侯,效忠景文王。”

年华的语气非常诚恳,崔天允不疑有诡诈,摇扇赞赏道:“好!好!识时务,知变通,果然是红颜巾帼,胜却儿郎!”

年华客气地笑道:“郁安侯谬赞了!”

崔天允面露慈爱之色,但是眼底依旧荒芜冰冷,道:“本侯一生未婚娶,如今年过半百,膝下仍寂寞,一直盼望能有一男半女聊慰老来空虚。本侯一见年主将,就十分喜欢,如果有这么一个可人的女儿,就是减寿十年,本侯也愿意啊!”

年华闻言,不禁一怔,随即会过意来,笑着起身,单膝跪于崔天允身前,沉声道:“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崔天允扶起年华,哈哈大笑,似乎十分开怀,但眼中却仍旧沉冷:“好女儿!乖女儿!本侯今日得女,实在是太开心了!来人,传令三军,今日每人赏酒赏肉,以贺年主将投效禁灵,成为本侯的螟蛉之女。”

年华笑颜如花,心中却寒了一半。景城中得此消息,一定会沸反盈天,飞鹫骑、白虎、骑会不会因此反目,挑起内讧?!但是事已至此,唯今只盼青阳与她同门数载,能够相信她的为人…

崔天允笑着对年华道:“华儿,你伤未痊愈,就先休息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对义父说。”

年华笑道:“好,谢义父。”

崔天允离开后,年华坐在兽皮床上,陷入了沉思。

冷月似弓,霰雪如絮。

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三夜,无皋岭上一片灰茫茫的白色,灵羽骑的营帐上也积了一层厚雪。虽然夜寒天冷,朔风料峭,但崔天允的营帐中却篝火旺盛,温暖如春,正在进行一场夜宴。

篝火散发着暖意,烤肉散发着浓香,舞姬的腰肢散发着诱惑。二十余名男女将领坐在帐篷中开怀畅饮,尽享声色。——这是崔天允为了庆贺收得螟蛉之女而举行的欢宴。宴会的主角年华在被众将敬了十几杯酒后,已经醉得伏倒在桌案上。

宫少微不屑地道:“啧啧,师父,这女人的酒量真差,醉相也难看…”

崔天允望了一眼年华,见她醉得不省人事,叹道:“毕竟是女子,武功再高,头脑再好,终究也有不如男儿的地方。罢了,来人,年主将醉了,扶她回帐中休息。”

一名女奴垂首领命,“是,侯爷。”

“且慢,”女奴就要上前去扶年华,却被宫少微阻止,他面色微红,望向崔天允:“师父,…咳,让徒儿送她回去吧。”

人不风流枉少年,崔天允知道爱徒风流的心性,望了一眼醉倒的红颜女将,道:“也好,你送她回去。她如果能从了你,将来一定会死心塌地地效忠禁灵,倒是比本侯这‘父女之情’管用得多。”

宫少微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少年身,王侯势,又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他在情场上自然无往不利,无坚不摧。晟城(禁灵王城)中的美丽女子,谁不争相博他垂青怜爱?只要他略施温柔手段,这个总是气得他七窍生烟的臭女人,还不手到擒来?

宫少微搀着年华走出营帐,将觥筹交错,丝竹喧哗抛在了身后。

060 无皋

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一片银白。灵羽营中十分安静,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巡逻兵踏雪的脚步声。

被寒冷的夜风一激,年华的醉意似乎醒了一些,她四顾张望,大着舌头问宫少微:“不、不喝酒了吗?这是去、去哪儿?”

宫少微顺势搂紧年华,怀中的女子香香软软,温柔依人,他不觉有些醺然,柔声道:“酒宴结束了,我们回营帐。”

年华靠在宫少微肩膀上,摇头,“不,我不回营帐,喝了酒真热,你带我去那儿吹吹风…”

女将秀眸惺忪,红唇如莲,宫少微的心跳似乎加快了一拍。等到看清年华指的地方,他的心跳真的加快了一拍。

年华指的地方,是无皋岭。

无皋岭是一座独山,南坡平缓,北坡陡峭,北坡下就是湍急的丹水。无皋岭不高,山顶离地面不到两百米,灵羽骑在南边的平原上扎营,而山顶上,三十架霹雳车联立其上,在风雪迷夜中望去,霹雳车如同伏在山上的洪荒巨兽。

宫少微面露难色,“无皋岭放置着霹雳车和油石、硝石等危险物,是禁地,不能随意去。”

年华有些失望,“禁地么?算了,军中肯定只有义父才能去,你一定不能去,就不为难你了。”

宫少微年少气盛,一听此言,顿时心中如扎刺,不拔不舒服,“谁说本世子不能去?这灵羽营内,只要本世子愿意,哪儿去不得?走,不就是无皋岭吗?本世子带你去!”

年华倾佩:“宫世子果然是少年英雄…”

少年英雄,血气方刚,最受不得激将法。这句话,年华当然没有说出来,她今晚装醉逃宴,只是为了寻机观察霹雳车的布置。从她被俘虏到今日,已经过了四天。这四天里,因为雪大风疾,崔天允没有以霹雳车攻击景城,双方也无战役。年华前日诈降认父后,崔天允已经允许她在灵羽营中四处走动,但是有意无意的,却不许她上无皋岭,靠近霹雳车。

年华诈降,开始只是为了保命,她本以为崔天允是想派投降的她回景城做内应,行里应外合之计。她就可以将计就计,逃回景城。可是不想,崔天允对霹雳车太有信心,欲打远距离持久战,不屑行这里应外合之计,将她投降的消息传了开去。

年华心中发苦,一者她担心景城得知她已降敌,那么她就是逃回去,也会被疑忌,难陈清白;二者霹雳车始终是她心头的阴影,如果不毁去霹雳车,景城危在旦夕,青阳危在旦夕。她如今的目的,已不是全身而退,而是毁了霹雳车。不惜性命,毁去霹雳车,为景城争得一条生路。

今夜,年华本想装醉离席,冒险潜上无皋岭,不料宫少微居心不良,见她醉酒,要送她回营帐。她恼怒之余,干脆将计就计,利用他带她上无皋岭。

无皋岭下,戍守森严。宫少微走上前去,对守军的将领说了一句什么,将领点头哈腰地回应,并放他们通行。

宫少微、年华携手上山,南坡十分平缓,积雪很厚,如铺羽毡。踏着积雪而行,耳边能够听见河水奔流的声音,不是涛声壮阔的轰鸣,而是在冰层下潜行的幽咽。入冬将近一个月了,连丹水这样的大河也开始结冰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年华、宫少微已经抵达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