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捻起一枚黑子,放在左手心:“猜子。你猜棋子放在我的哪一只手中,猜对了你赢,猜错了你输。一半对一半的机会,很公平,也够简快,如何?”

青阳想了想,点头:“好。”

虽然他提出以博弈夺帅,但在这样的情势下,他并没有心情从容对弈,想必年华也一样,才提出了这种全靠天意决定的方式来定输赢。

年华右手覆在左掌上,双手移向桌下。不过一瞬间,她的双手已握拳而出,置于青阳面前,“左,还是右?”

两只拳一模一样,皮肤泛着象牙光泽,玉指纤美而有力。

青阳没有透视眼,只有靠运气:“左。”

年华笑了:“确定?”

“确定。”青阳摸不透年华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向来说一不二,况且这场赌全靠运气,他和她的胜算都是二分之一。

年华摊开右手,雪白的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枚光滑温润的黑子。

年华翻掌,将黑子丢入棋钵中,“师兄,你输了。”

青阳颓然。

“所以,还是我去越国。”年华淡淡一笑,收回左手。

突然,在年华将左手放下桌面的一瞬间,青阳一把握住了她的左腕,“不,为兄猜的是左手,不是右手。”

年华的左手仍握成拳,随着青阳的力道,回到了桌面。

年华笑了:“师兄,你以为我作假?”

青阳道:“为兄只是学着去看最简单的因果。”

年华摇头叹笑,摊开了左手,掌心空空如也。

青阳放开年华,失神地瘫坐在椅子上,“莫非,天意如此…”

年华道:“天意让师兄守景城,让我去攻邺城,你我就各安天命吧。师兄不必担心,在来景城之前,我与府中几名越国来的门客秉烛夜谈,对越国各州各城的军情,对越境内各大关隘的守将并不是一无所知。这次去攻越都,确实是剑走偏锋,但我并不打算将自己和白虎、骑葬送在越国。我心中已有进退计划。师兄留在景城,危险和责任更大,崔天允和轩辕楚都非等闲之辈,白虎、骑一动,他们也一定会动,到时候还需师兄应对,保住景城。”

青阳闻言,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天意如此,也只能这样了。景山是天险,城墙亦坚固,又有清平郡主驻扎在中曲山,我想轩辕楚、崔天允也不敢强攻。守城最困难之处,还是粮草的问题。”

年华道:“此次去越境,我只带走白虎、骑十分之一的粮草,足够吃到越国边境就行,其余的粮草留在景城。人数减半,存粮不减,这个冬天,景城中不会有饿殍。”

青阳望着年华,“你只带十分之一的粮草?!万一路上被阻困,万一攻不下越境的第一座城,岂不是断了口粮?”

年华把玩着棋钵中的棋子,淡淡一笑:“如果做事之前总是考虑着万一,那我们什么事情都不必做了。去攻邺城,本来就是破釜沉舟之计。在死局中赌生机,不能考虑太多万一。我不带太多粮草,也是为了行军迅捷,轩辕楚得知我领白虎、骑赴邺城,一定会派天狼骑半路堵截,带多了粮草,反而累赘。”

青阳心中一沉,军未动,粮先行,是攻战的基本原则。年华不会不懂,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恐怕真正不带足粮草的原因,还是担心此行抵达不了越境。她心中真的已有进退计划了吗?从小,他就无法猜透她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此刻他仍旧猜不透。

年华似乎看出了青阳的隐忧,微微蹙了一下眉,心中也是沉重和忧虑,可是却故作轻松地笑了:“师兄,你可曾见过哪伙盗匪带着金银财宝去打劫?”

青阳懵了,“不曾,盗匪带着金银财宝,怎么还有心思去打劫?”

年华肃色道:“现在,白虎、骑就是盗匪,劫粮的盗匪,我希望每个士兵都明白‘只有入越境,才有粮食。’,‘只有攻城略地,才有粮食。’。八万人深入越境,攻打邺城,不啻于以卵击石,士气先就弱了,怯了,只有以非常的手段压下将士们的怯弱和恐惧,让大家勇往直前,血战到底。”

只有入越境,才有粮食。这种现实,比任何动听的言语都更能激励行军的士气。只有攻城略地,才有粮食。这种现实,比任何冠冕的理由都更能提高士兵的战斗力。

青阳望着年华,道:“那你自己呢?你明知是以卵击石,难道不会恐惧,不会退缩吗?”

年华道:“我会恐惧,但不会退缩,因为师兄你在景城中和我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并肩奋战。”

青阳笑了,“崇华帝与吾王的景城之盟中,为兄最庆幸的是那条永和之约。”

年华笑道:“我也是。所以,为了这条永和之约,你我也该携手守住景城。”

“梆!梆!梆——”城中响起了打更声,已是亥时。青阳按习惯去城楼巡视,留下年华独自坐在议事厅中。

青阳离开后,年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从腿上拿起一枚黑色棋子。猜子夺帅,她确实做了假。来议事厅之前,她先在袖中藏了一枚黑子,青阳猜子时,她双拳中都有棋子,无论他猜黑子在哪只手中,她只要出示另一只手中的黑子,他就输了。

青阳虽然识破了此计,但出手却差了毫厘,他抓住年华左手时,黑子刚从她手缝中滑落,掉在她的腿上。可惜,隔着桌子,青阳无法看见。

年华将黑子丢入棋钵,起身离开了议事厅。青阳相信天意,她却不信。天意从来高难测,赌天意,不如靠自己。

066 钩吾

朱雀骑将来紫塞的消息,在景城中秘而不宣,没有公诸于众。紫塞上的轩辕楚、崔天允并不知情。

宁无双的使者只秘密来过景城一次,之后的讯息都由一只朱鸟传达。朱鸟又名火鸟,不畏雪,善高翔,能飞翔在云层之上,是宁无双驯养的爱物。几次传讯下来,朱鸟已经十分亲近青阳。青阳和宁无双在信中达成了守城的默契。

黄昏时,站在城楼上眺望天空,渐渐成了青阳的新习惯。而年华的新习惯是早起之后出城,去丹水上察看河面结冰的情况。

朱雀骑来紫塞的消息可以暗中封锁,但白虎、骑将要远行的动静却无法不走漏风声。年华对外宣称景城中粮草短缺,无法再撑下去,她要取道宵明山,回转玉京。一言传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景城中的飞鹫骑纷纷怒责王师不守信用,在这关键的时候背盟弃约,甚至连白虎、骑也对主将背弃盟约的行为无法理解和赞同,只有数名高层将领知道取道宵明山不是回玉京,而是赴越境。

在白虎、骑整装待发的日子里,年华受尽了飞鹫骑的白眼,她并不生气,也不解释,仍旧早上去看丹水的结冰情况,晚上和青阳对着越国地图讨论攻城的路线。

这一日,朱鸟传来讯息,宁无双已经从穗城出发。年华立刻召集白虎、骑众将集会。在集会中,她下了一道原先并没有计划的军令:七万六千白虎、骑,分为三军:左军、中军、右军。三军分别从三处入越境,在越国边境的师城会合。

集会毕,青阳问年华:“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决定?”

年华道:“因为我突然想到,即使白虎、骑隐瞒了此行的目的地,但押运的粮草数量会出卖我们的行踪。轩辕楚、崔天允都是战场老狐,从粮草的数量上,行军的方向上,他们不难料到白虎、骑不是回玉京,而是去越境。在轩辕楚有所行动之前,让左、右两军先行,会更加妥当。等清平郡主抵达中曲山,我便率领中军离开。”

青阳道:“从脚程上算,郡主十日后即可抵达中曲山,左、右两军如果要先行,这几日就应该出发。”

年华道:“是。恐怕夜长梦多,就三日后出发吧!”

和青阳分别后,年华与巴布、赫锋、乌雅等人来到校场点兵。七万六千白虎、骑分为三军:左军、中军、右军。左军二万五千人,由田济为主帅;右军二万五千人,由甘铁为主帅;中军二万六千人,由年华为主帅。左军三日后出发,右军六日后出发,悄悄由丹水北上,至越境师城前的宵明原会合。年华率领中军,等宁无双抵达中曲山后,再向宵明原出发。

点兵过后,众将散去,年华留田济,甘铁议事。

众将走出校场,巴布有些不解,问正在仰望飞雪出神的赫锋:“我不明白,年主将为什么要兵行险着,转而攻邺城?如果清平郡主率领朱雀骑来襄助,紫塞上的局势将是三对二,轩辕楚、崔天允处在劣势中,我们大可一举击溃越国、禁灵,保住景城。”

赫锋收回目光,望向巴布,“年主将可以搬救兵,轩辕楚、崔天允一样也能。皓国与禁灵是盟国,如果崔天允向皓国求兵,将玄龙大将军龙断雪拉入紫塞战局,这景城之战的战局就会越滚越大,后果难以逆料。而且,对峙时,双方兵力一旦失去平衡,战火必定会立刻点燃。虽然景城在人数上占优势,但是自从失去了三万将士,年主将对崔天允,对风雷阵,终究还是十分顾忌的吧!她看似喜欢行险棋,但其实每走一步都十分谨慎。她很珍惜将士的生命。”

乌雅一改平日的嬉笑,神色哀伤,“从灵羽营回景城后,年主将少了很多笑容和活力。她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那三万将士的军牌默默无语。她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一定很难过,很自责。如果与轩辕楚、崔天允全力开战,不论结果如何,紫塞上一定会血流飘橹,尸横遍野。相较之下,去攻邺城,逼退轩辕楚,分化越国、禁灵,才能尽量避免无谓的流血和牺牲。”

赫锋回头,遥望在远处与田济议事的年华,“年主将是一位好将领,平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体恤下情,作战时冲在最前面,退在最后面。她将大家视如兄弟姐妹,而不是获得军功的卒子。”

巴布道:“她值得人尊重和效忠,我巴布愿意一生追随她麾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乌雅眨了眨眼,道:“我也是。即使没有银子,我也愿意跟着她。”

赫锋望向巴布、乌雅,笑道,“你们难道都忘了白虎、骑姓李不姓年么?朝政复杂,为了明哲保身起见,还是不要站错队的好。”

巴布、乌雅面面相觑,却又听赫锋道:“不过,如果是年主将的话,站错了队也无妨,她是在用真心和我们并肩战斗,同进共退,而不是用虚情奴役我们去卖命,去做炮灰。”赫锋望了一眼在远处与田济、甘铁认真倾谈的年华,喃喃:“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比之金钱名利,将领的真心才是最能蛊惑兵心,收拢军心的东西。”

小寒近末,大寒将至时,宁无双带领十万朱雀骑抵达中曲山,年华带领两万六千白虎、骑撤出景城。

临行前,年华交给神色沉郁的青阳一件东西。青阳接过一看,却是半卷竹书,竹质泛黄,编绳古旧,刻的是古篆体文字。

青阳微惊,“《斗神策》下半卷?!华师妹,你这是…”

年华笑了笑,“在玉京时,机缘巧合,得了这《斗神策》下半卷。我本想将来亲自送去合虚山,交给老头子。可是,这一去越国,也不知…不知能否再回将门,师兄来日如果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就代我将此物交给他,告诉他‘年华不孝,让他失望了。’。”

青阳闻言,仿佛烫着了手一般,将《斗神策》抛回给年华,“不,华师妹,还是你将来亲自交给老头子。”

年华将半卷残策再次递给青阳,眼神悲伤却坚定,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为五个字:“师兄,拜托了。”

青阳心中一恸,前路艰险重重,他恨不能代年华去越国攻邺城,可是思及那日猜子夺帅的结果,和年华说一不二的心性,也只能徒叹奈何。他伸手接过《斗神策》,拍了拍年华的肩膀,力道正好,“一路小心。等你回景城,再陪为兄饮酒纵歌。”

千山聚云暗,万里飞雪轻。白虎、骑浩浩荡荡地向越境而去,很快融入了迷茫的天地之中。

年华率领白虎、骑逆丹水而上,餐风宿露,日夜兼程,向宵明原行去。

早在田济的左军渡丹水时,轩辕楚已如年华所料,从白虎、骑的粮草数量上,猜出了虎爪所向乃是越国。轩辕楚立刻派天狼骑拦截,但是为时已晚,田济和甘铁的左右军都已经离开了紫塞,入了宵明山境内。轩辕楚下令,天狼骑全力拦截年华的中军。

在天堑峡前,年华率领白虎、骑杀开天狼骑的围截,逆丹水而上,行向宵明山。轩辕楚大为着急,亲自率领了四万天狼骑追赶,誓要将年华斩杀在丹水之上。

年华等人日夜兼程,枕戈行军,一直无法摆脱天狼骑的追赶。他们每夜睡在野地上,冰河上,耳中犹闻马蹄如雷,战鼓如霆。将士们人心惶惶,夜不能寐,总是担心被天狼骑追上。

这一日上午,白虎、骑行至钩吾渊附近。大雪初霁,阳光明亮,两岸的千仞冰壁上,反射出璀璨的七色光芒。白虎、骑行走在冰河上,仿如行走在幻境中,美丽而不真实。阳光和煦,雪山昳丽。众将士的心情也好了些,神色间阴霾淡去,愁苦皆释。一路行去,白虎、骑军中突起哄乱,人仰马翻。

年华吃惊,以为是轩辕楚设伏,但追寻究底,却是一些士兵踏陷了冰层,掉入了丹水之中。所幸左右救援得及时,无人丧命,只是失了车马、物件。

年华下马细看河面,但见冰层如鱼鳞,并不平整,细细倾听,有些地方水声湍急,有些地方水声低咽。年华心中一沉,立刻下令:“大家上岸,此处冰层不稳,不要再踏冰,以免陷河。”

白虎、骑闻令,立刻小心翼翼地上岸。上岸的过程中,又有一些士兵不慎掉下河去,被同伴捞起,冻得瑟瑟发抖。

钩吾渊附近是丹水最湍急的一段,丹水的主河道在此拐了一个大弯,往西南流入紫塞。丹水支流名唤弱水,在西北方五百米处,悬为一道千米高的飞瀑——龙罨瀑布。龙罨瀑布在下面聚潭成渊,即是钩吾渊。因为此处河流湍急,即使是深冬大寒时节,河面的冰层也并不稳定,有些地方坚固得能载山石,有些地方却脆弱得不经足履,犹如自然之手布下的一个个致命陷阱。

白虎、骑过了这一段路,就可以弃河登岸,再行数百里,进入宵明山脉。过了宵明山南麓,则是越国的边境——宵明原。田济的左军,甘铁的右军,正在宵明原上等候。

河面十分宽广,但两岸却狭窄,白虎、骑上岸后,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从高空俯瞰,只见冰面如方镜,空无一人,两岸上却有两条黑线在蠕动,缓慢如蜗牛。

风声中,已隐约可闻马蹄声,战鼓声。——天狼骑已经逼近了。

067 赫锋

年华站在岸边凝视着冰河,银色披风随风翻飞。听到风中的马蹄声、战鼓声,她抬起了头,望了一眼前方踽踽缓行的大军,又望了一眼后方闻声不见人的冰河,眼中闪过了一丝毅然之色。

年华下令,“巴布,点五千弓弩手,带足箭矢,随本将回去做个了断。”

天狼骑和白虎、骑在丹水上追逐了这么多天,也是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一旦弃河登岸,天狼骑追上白虎、骑只是时间的问题,白虎、骑人数处于劣势,与其在平地上厮杀,不如在这冰河上对决,以地利扭转人和。

巴布领命:“是。”

赫锋主动请命,“年主将,请让末将随行。末将向来负责训练弓弩手,一定能对主将有助。”

乌雅也道:“末将也去,末将从小长在北冥冰都城,只看冰面就能知道冰层厚度,可以为主将引路。”

回去迎战轩辕楚,危险异常,赫锋、乌雅却肯生死相随,年华心中一暖,道:“好!我们一起回去,与天狼骑做一个了断!”

乌雅果然识冰路,在她的指引下,五千人从丹水上往回走,并未踏陷冰河。

乌雅擦着汗道:“大家小心一些,虽然下了近两个月的雪,但这里水流湍急,冰层并不稳固。今天又是晴天,河面被晒化了一些,河底下也已经有了松动。”

跟随乌雅一路行去,众将士的脸色均是沉肃,冰面的寒气浸入脚底,向心中缓缓蔓延。回战之险,如履薄冰。

夕阳西坠,斜阳为千仞冰壁染上了一层血色光芒,年华与轩辕楚狭路相逢。说得更准确一些,是年华率领五千弓弩手在丹水上等候轩辕楚,双方相隔不到五百米。

轩辕楚很擅长冰上行军,天狼骑的靴子十分奇特,底面宽大如蹼,以减少行走时对冰面的压力。这样行军虽然缓慢,但安全,稳妥。并且,天狼骑的队伍分得很开,两边的士兵几乎走到了岸上。

年华望向被众将士簇拥的轩辕楚,黑眸中无情漠然,轩辕楚望向站在弓弩手最前面的年华,血眸中冷酷愤恨,两人的目光在冰河上交汇,似有火花擦出。

年华挽弓,箭尖微向上,射向天狼骑。轩辕楚左右的将领急忙张开盾牌,保护大将军。然而,羽箭在空中划出一弯弧度,落地处却是天狼骑左翼,正中最边缘一名越兵的额头。越兵倒下时,左岸上的天狼骑受惊,纷纷跳下冰河。

年华一箭射出时,五千弓弩手早已挽弓起箭,箭矢落下的地方,不是天狼骑密集处,而是两翼。一波箭雨刚落,一波箭雨又起,全都逼向天狼骑的左右翼。天狼骑张开盾牌抵挡,箭簇大部分落空,坠地。天狼骑并没有太大死伤,只是队伍在逐渐向中间靠拢。

年华做了一个手势,白虎、骑向后退走,但手中弓弩仍对准了天狼骑。

眼见白虎、骑箭雨落空,人又退走,天狼骑哈哈大笑,他们自恃人多,并没有将这五千对手放在眼里:“大名鼎鼎的白虎、骑居然连箭也会射歪,太弱了吧?!!”

“哈哈,大概是没吃饱饭,他们不是因为在景城挨饿,才逃出来的么?”

“啊!他们又逃了,真是胆小鼠辈。什么白虎、骑,不如改名叫‘白鼠骑’好了!”

轩辕楚的细目中亦露出一丝讽笑,观这里的山势地理,不是设伏之所,他也就没了恐畏,有心与年华玩猫戏老鼠的游戏,一挥手,“追!看这群鼠辈能逃多远!”

白虎、骑且退且向天狼骑放箭,天狼骑的队伍越靠越拢,地底隐隐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想必是冰层无法承受逐渐集中的重压。

白虎、骑缓慢后退,以弓弩击敌,与天狼骑始终隔着几百米,随着靠近丹水的拐弯处,冰层底下的声响越发清晰,但冰层始终没有裂开。

白虎、骑的箭簇,已经告罄。

乌雅唇色苍白,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冰层明明已经很薄了,不可能承受这么多人,还不裂开…”

年华苦笑,心中比冰还凉,“原因是天狼骑的靴子——履冰靴。穿上履冰靴,踏在再薄的冰层上,冰面也不会裂开。履冰靴是崔天允的发明。该死,我真糊涂,居然算漏了这一点!”

巴布望着逼近的天狼骑,脸色发青,“箭也告罄了,我们该怎么办?”

年华望着黑压压逼近的天狼骑,心念电转,脑海中却是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脱身。

一直没有言语的赫锋,突然开口道:“履冰靴再神奇,也得有冰才能履,不可能踏水而行吧?巴布、乌雅,你们保护年主将撤退,这里交给我!”

话刚说完,赫锋已经提起腰间的狼牙棒,破开众人,向天狼骑冲去。

年华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赫锋在离天狼骑两百米远处,举起巨大沉重的狼牙棒,拼尽全力,向脚下的冰层砸去。一下,两下,三下…冰屑飞溅中,他罔顾生死,仿佛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砸开脚下的坚冰。

白虎、骑见状,大受欣舞,立刻又有数名使狼牙棒、开山斧之类重型兵器的汉子扔了弓弩,拿起武器不顾生死地冲回去,与赫锋一起凿冰。临走时,每个人留下的话语都是一样,“保护年主将撤退,这里交给我!”

天狼骑慌了,立刻有弓弩手持箭对准了赫锋等正在凿冰的勇士。

年华心惊,想要上前,却被巴布、乌雅等将士拦住,他们簇拥着她向岸上而去:“主将快上岸,冰面已在摇晃,此地危险!”

“噌!”就在年华一错眼间,箭雨如蝗,射向赫锋等人。

年华大骇,“不——”

血肉之躯被箭雨射穿,正在击打冰面的勇士次第倒下。赫锋的右胸正中一箭,他却强自撑着,咬紧牙关,一下一下地击打冰面。

没有任何命令,白虎、骑中又有数名将士返回,拾起死去的同伴留下的武器,冒着箭雨,继续砸击未开的冰层。

“砰!砰!砰——”当第二支羽箭没入腹部时,赫锋的唇角溢出了一丝鲜血,鲜血滴落在冰面上。鲜血滴落的平滑冰面上,一丝皲裂的痕迹渐渐扩散,与四周白虎、骑将士们凿出的裂纹缓缓相衔。

从高空俯瞰,但见一面方镜上逐渐爬上一道道裂纹,仿若蛛网,层层扩散。

冰河底部隐隐动摇,脚下已有虚浮之感,天狼骑惊慌失措,一时间人仰马嘶。轩辕楚没有料到白虎、骑如此舍生忘死,暗暗心惊,大声道:“快散开!去岸上!!”

可是,天狼骑人数众多,之前为了躲避箭袭,一层层向中间收拢,此时哪里能够立刻散开?但天狼骑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部队,在危急的情况下,倒也并不慌乱无章,仍旧有条不紊地撤向岸边。

赫锋见天狼骑在撤移,心中焦急,大吼一声,力聚双臂,狼牙棒狠狠砸向冰面龟裂处。这一击,他使尽了全部的力气,透支了本已垂危的生命。冰面裂开,河水上涌的刹那,他喷出一口鲜血,只来得及回头道:“年主将…快走…”

赫锋击裂的窟窿使冰面上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不过须臾,整条冰河碎作片片浮冰,湍急的丹水倒卷上来,仿如一张巨大的兽口,顷刻间吞没了冰面上的一切…

轩辕楚,天狼骑,赫锋,白虎、骑被卷入河水中的刹那,两岸冰山上的积雪冰石也被冰河裂开的动静所震,扑簌簌地落下,似乎要发生雪崩。

年华心中震撼、悲痛,她全然不顾头顶上的危险,眼前只有在冰河中沉浮的白虎、骑,就欲冲下河救人。

乌雅急忙拉住年华,焦急地道:“听这动静,只怕将有雪崩!年主将快走,河面宽广,河水湍急,又没有船,根本救不了人啊!”

年华仍在往回走,嘴唇紧抿,神色悲痛。明知救不了人,她也无法弃河中的将士于不顾。

巴布急了,拉住年华:“年主将,快走。不要让赫锋白白牺牲,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你能够安然脱身啊!!”

年华仍在往回走,有泪盈眶,心中哀绝。

乌雅望着年华的背影,大声道,“主将请想想在宵明原上等待您的将士们,请想想被敌军围困的景城,再想想赫锋他们最后…最后的话语…”

说道最后一句,乌雅已是声音哽咽。

年华闻言,停住了脚步,望向在浮冰中哭喊沉浮的人。巨河之中,人小如蚁,根本无法从天狼骑中分辨出白虎、骑,也根本无法去救任何人。

一部分靠近岸边的天狼骑,已经陆续爬上了河岸。站在岸上的白虎、骑,不过千余人,山壁上隐隐颤动,冰雪碎石簌簌滑下。众将士吓得脸色苍白,却没有骚动逃窜,而是在静等年华的示下。

年华终是转过身,将宽广冰河中的哀嚎挣扎置之身后,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却决然铿锵:“众将听令,撤离!”

巴布、乌雅松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沉抑悲痛,指挥众将士逆河而上。

年华最后一次回头,夕阳下,雪山之中,整条冰河上众生沉浮,哀声绕耳,仿如置身在地狱中,没有血腥,却充满了残忍和绝望。

赫锋早已沉入丹水,但年华却在夕辉中看见了他粗犷的笑颜,他的身边,许多白虎、骑勇士一起回头,笑容平和而快乐…

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

年华回过头去,擦掉了眼泪,神色坚毅,她率领残存的白虎、骑逆丹水而行。

她之生,是战士们以死换来,对于战士最好的尊敬和感恩,不是儿女情长地啜泣伤怀,也不是意气用事地同生共死,而是如他们所愿,安全地逃离危境,去往宵明原会师。完成白虎、骑此次的使命,方不负他们的牺牲,方能无愧于他们的英魂。

崇华三年春,华救景城,率白虎、骑入越境。一月破师城,俘越军三万,沿黔水北上;四月破偟城、郦城;五月破溱城;六月驻花城,与邺城隔罗刹湖相望。永定侯高殊惧,呈黄金十万,九色锦千匹,东珠百斛,请退王师。华曰:“金珠皆不足贵,若得永定侯印,则退。”永定侯惧,急召魔血大将军轩辕楚归越。七月,轩辕楚归,华乃退。——《将军书·风华列传》

崇华三年春,白虎、骑主将年华挥师入越,逼攻邺城。清平郡主宁无双驻中曲山,与圣佑大将军青阳守望相助,共护景城。冬寒兵销,对峙二月,无战。三月,轩辕楚、崔天允以木鸢攻景城,东城破,朱雀骑袭无皋岭,退灵羽骑,景城得免。四月,朱雀骑撤离中曲山,入景城。五月,轩辕楚欲拆盟归越,为崔天允止。六月初,轩辕楚、崔天允再攻景城,鏖战三日夜,弓尽刀折。清平郡主驭火鸟破木鸢,退敌军,全景城。轩辕楚再欲归越,为崔天允阻,终止。七月,崔天允于丹水上游断河截流,欲淹景城。景城临危。轩辕楚忽得永定王召:邺城危,速归护国。轩辕楚弃盟归越。崔天允怒曰:“临阵退军,害吾功亏一篑,竖子不足与谋!”七月下旬,崔天允气归禁灵,景城得全。越、禁灵裂盟为敌,自此绝谊。 ——《梦华录·崇华纪事》

永定十八年春,王师入境。一月破师城;四月破偟城、郦城;五月破溱城;六月王师驻陪都花城,邺城危。王召大将军归越护国。七月,大将军归越,设三路伏兵,追歼王师。王师溃退。八月,大将军封境,王师困越地,辗转三月,不得出。十月,王师破建城,逆神水河北上,归玉京。——《越国志·永定纪事》

068 桃花(《此间年少》)

《此间年少》(又名《年华在天极门的一天》)

这一年,年华十四岁,宁湛十四岁。

桃花似锦,草色如烟。仲春的清晨阳光明亮而温和,像是一匹柔软的、半透明的橘色鲛绡。

天刚蒙蒙亮,年华就已经起床,她简单地梳洗之后,照例跟随青阳来到将门后山,沿着从山脚延伸到山顶的石径,上下跑了十二次。

跑完步之后,在微薄的淡金色晨曦中,年华和青阳站在清溪旁的桃花树下,扎每日晨间例行的一个时辰的马步。

年华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全是馒头在飞,但她还是凝神聚气,姿势严正地扎着马步。以往无数次血淋淋的经验告诉她,即使封父老头儿人不在这里,作为弟子也是不能开小差的。

突然,一只花尾喜鹊欢叫着,从桃花树上振翅飞起,从正扎着马步的师兄妹眼前掠过。

年华目不斜视,心如止水。

青阳原本强自忍耐着,但终究还是少年心性,他悄悄伸手,从腰间的革囊里摸出一粒玩弹弓的铁丸,食指与拇指轻扣,缓催真气,瞅准飞鹊弹了出去。

“砰!”弹丸正中鸟头,可怜的喜鹊应声而落。

就在喜鹊落地的同时,一物从茅屋中封父的房间的窗户里疾速飞出,凛凛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