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诈?还是真的无人?异邪道诡计多端,奇术防不胜防,实在不能掉以轻心。年华想了想,点了五百将士,先与自己进去查看。

年华率先踏入圣星宫,脚下是光滑雪白的玉石地面,周围是绘着西番莲图案的石柱,头顶是流光溢彩的宗教壁画,唯独不见一个人。

年华握紧圣鼍剑,心悬在了嗓子眼。有些情况下,无人比有人更可怕,因为无人意味着未知的危险。直到走遍了圣星宫,年华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涌起无尽的疑问。果然没人,为什么会没人?圣浮教徒都去哪里了?是收到围剿的讯息,而逃匿了么?他们依仗天险,又身怀异术,武艺高强,何需弃宫而逃?

圣星宫的大殿中,年华走上一级级白玉台阶,走向五星芒图腾下,那一张浮刻天星的玉座。玉座上,放着两样东西:一张古琴,琴尾有焦痕。半坛酒,闻香味,是竹叶青。

焦尾琴是云风白的琴。他曾在主将府中,用焦尾琴为年华弹过一曲《葬花雨》。竹叶青亦是云风白爱喝的酒。飞瀑前相会,他总是带竹叶青,年华总是带梨花白。

今日,她要剿灭的人是云风白?!

年华觉得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上官武急忙扶住年华:“年主将,您怎么了?”

“不,我没事。”

上官武道:“现在该怎么办?剿不到匪众,要烧了匪窝吗?”

年华的脸色有些苍白,道:“算了,先回玉京禀报圣上,再听命行事。”

075 龙嗣

一棵古松生在山顶上,经冬犹翠。松树上积雪皑皑,翠中浮白。松树下,立着一白一绯两道人影。白衣男子俊美飘逸,绯衣女子妖娆艳丽。正是云风白和绯姬。

云风白站的位置能够远远看见另一座山顶上的圣星宫,但是只有巴掌大小,看不见想看的人。

云风白仿若自语地道:“迷阵困不住她。现在,她应该已经看见玉座上的琴和酒了。她会有什么表情呢?知道我和她是敌人,她会不会有哪怕一丁点的难过,还是觉得无所谓?”

绯姬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情之一字,能让最聪明的人糊涂,能让最冷静的人疯狂,能让最坚强的人脆弱。偏偏,他现在不能糊涂,不能疯狂,更不能脆弱,因为在这场危险的角逐中,这三点中的任何一点都会要了他的命。

自从跟随云风白以来,绯姬第一次簪越了侍婢的本分,以否定的语气对云风白道:“主上,您不能爱她,请以大局为重。”

旁观者清,当事者仍旧执迷。云风白望了一眼绯姬,道:“绯,这是本座的私事,什么时候由得你来置喙?”

绯姬闻言,急忙跪下:“绯不敢。只是,今日她领兵围剿圣星宫,您为了避免与她持剑相向,令教众撤离,放弃了经营多年的圣星宫。明日她领兵守护玉京,您为了避免与她持剑相向,是不是会令教众跪降,放弃异邪道多年来的宏图霸业?”

云风白轻笑,道:“宏图霸业?本座从来就不在乎。本座与宁氏相争,只是为了复云氏灭门之仇。今日本座令教众撤离,不是为了避免与她持剑相向,只是不想流无谓的鲜血,白白牺牲人命。我们只有五百人,如何能够抵抗两千人?”

绯姬再一次无声叹息。如果他真有杀心,在迷阵中加入蛇蝎,毒瘴,即使是两万人也早已化为脓血白骨,成为密林中的冤魂。为什么情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这么傻,这么痴?

“主上,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云风白笑了,“承光殿的刺客,很有意思。自从宁湛招延了澹台坤等江湖高手,圣浮教和六国的刺客根本靠近不了禁宫,怎么会有刺客惊驾?圣宫派出的死士都是断舌者,怎么会供出圣浮教?”

绯姬道:“如果刺客子虚乌有,崇华帝捏造刺客的目的是什么?”

云风白冷冷一笑,“他的目的,不是摆在眼前么?年华领兵围剿圣星宫,本座失去了圣星宫。”

绯姬神色黯然,心有不甘:“主上,圣星宫是离玉京最近的分坛,失去了圣星宫,教众们该何去何从?”

云风白沉吟,道:“去玉京,将军府。圣宫帮了李大将军这么久,是他该回报圣宫的时候了。唯今之计,只有抓住最近的时机,起事。”

听见最后两个字,绯姬浑身一颤,心中激动难抑,多年来辛苦计划,殚精筹措,这一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了么?

“是,主上。”绯姬躬身答道。她脑中念头千转,有一念浮光掠影地一闪而逝,事后回想起来,至关重要,但是现在却被她的激动、兴奋压灭无形。——崇华帝捏造刺客的目的,究竟是让圣浮教失去圣星宫?还是迫云风白尽早起事?

京畿四大骑兵中,宁无双的朱雀骑仍在紫塞边境;白虎、骑刚从越国回来,正在休养生息;于是,李元修去河西平乱时,就带了青龙骑。也许,青龙本是吉瑞之兽,李元修因此沾了吉气,他所过之处,乌衣军节节败退,很快就退回了襄州。平乱如此容易,让李元修大喜。二月立春的那一天,李元修接到一纸密函,封口处是五芒星印泥。李元修览毕,神色凝重起来。三天后,他留下青龙骑主将方鸣继续坐镇河西,自己匆匆赶回玉京。

立春过后,转眼又到了惊蛰。太液湖边,垂柳如细细的丝绦,柔嫩而轻灵。有乳燕飞过湖面,燕尾如剪。风吹湖面,水色浮图。

年华走在太液湖边,心事重重。圣星宫终究还是被宁湛下令烧毁。华美宫室,付之一炬。京畿营剿匪有功,获得了嘉奖,她却高兴不起来。自那以后,她去飞瀑旁,再也没见过云风白。她心中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失落,悲伤。同时,也有一缕挥之不去的疑惑,云风白真的是圣浮教主吗?她希望他不是。因为如果他是,那她与他只能为敌。

年华沿着湖边走,心不在焉。不知何时,湖边的宫室变得愈加华丽,白璧丹槛,飞檐华宇,显然已到了妃嫔居住的深宫。年华完全没有察觉,还在一个劲地往更深处走。

太液湖边,伫立着一座八角玲珑亭,亭中有一群彩衣宫嫔,宫嫔们簇拥着一名倚在美人靠上的华服妃子。妃子蛾眉皓齿,艳貌倾城,小腹微微隆起,显然身怀六甲。正是已经晋升为皇淑妃的李亦倾。

宫中日长,无以消磨,李亦倾正与宫嫔们说笑解闷,远远见游魂般飘来一名戎装女子,微微吃惊,定睛一望,却又笑了,大声道:“年主将?”

年华听见有人叫自己,才回过神来。她蓦然抬头,正好看见李亦倾和众宫嫔,也顾不得吃惊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急忙行礼:“末将参见皇淑妃。”

李亦倾身为皇淑妃,本可以坐受全礼,但她仍旧起身,走下八角亭,亲自扶起年华:“年主将不须多礼。”

她亲热地挽了年华的手,走上八角亭,同坐在美人靠上,“哈,年主将来的正好,本宫正觉得无聊,没人说话,你来陪本宫聊聊天。”

年华稀里糊涂地坐下,李亦倾命宝儿献香茶。宝儿自从胭脂事件后,一直对年华心怀愧疚,此刻捧茶上来,也是面有惭色,“年主将请用茶。”

年华倒并不放在心上,接过茶,笑道:“谢谢你,宝儿。”

年华望着李亦倾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中又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宁氏子嗣单薄,孝明帝只有宁湛一条血脉。宁湛承鼎后,广纳妃嫔,延续龙脉,这是攸关社稷的大事。如今,总算皇淑妃有喜,子嗣有望。

将为人母的女子或许都充满了快乐和活力,平时温婉慎言的闺秀,今日变成了一只欢悦的小鸟,絮絮地说个不停,无非是些小事琐事。也许是受李亦倾幸福的表情,温柔的声音感染,年华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宁湛,李亦倾三人,总算还是有人能够快乐,非为功勋,非为权力,只是为单纯的快乐而快乐。

李亦倾如所有将为人母的女人一样,问年华:“年主将,你说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年华笑道:“应该是皇子吧。”

如果是皇子,李亦倾就可以母凭子贵,被宁湛册立为皇后。这一定是她的心愿。

李亦倾听了,果然很高兴:“啊,本宫也希望是皇子。可是,如果是帝姬,本宫也会一样疼爱她。”

年华笑了笑,静静地望着这个幸福的女人,有些嫉妒,有些羡慕,可是并不憎恨她、讨厌她,反而愿意看见她快乐。人性,有时候很奇怪,当生命充满杀戮,心中充满罪恶,连忏悔都无法救赎时,反而愿意看见别人幸福,快乐。借那点幸福,快乐的余光,温暖自己绝望而冰冷的生命,才有信念和意志继续战斗下去。

李亦倾笑了笑,问道,“年主将,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将来你愿意成为他们的师父吗?”

“欸?”年华一惊,她不知道李亦倾为什么这么要求,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年主将不仅武功绝世,用兵如神,品性也让人倾佩。他们如果能够从师于你,蒙你教诲,男儿一定能够成为盖世英雄,女儿也会是巾帼红颜。”

将为人母的女人想得可真长远,连孩子长成怎样的人物都已经计划好了。年华冷汗,只得答道:“如果是娘娘的心愿,末将当然愿意教他们习武强身。”

“那好,就此说定了。”李亦倾高兴地道,她拉起年华的手,放在小腹上,柔声道:“孩子,记住,这是你未来师父的手哟!呀,他踢了我一下,莫非是在与你击掌鸣誓?”

“也许吧。”年华莞尔,她的手心传来一下温暖而奇异的颤动。这只引领死亡的手,触碰到了生命的律动,让她觉得安静、祥和。

李亦倾问道:“对了,年主将,刚才你在太液湖边独行,是要去哪里?”

经她一提,年华这才想起自己进宫的原由:“呃,承光殿,末将奉旨去御书房面圣。”

李亦倾掩唇而笑,“承光殿在前面,这里属于凝香殿,你已经走超过三座殿了。你一路上心不在焉,一径地往前走,如果不是本宫唤住你,恐怕你现在已经走到慈宁宫了。”

年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正事,起身告辞。李亦倾知道她有事,也不多留,只说下次有空,再来闲聊。年华笑着答应。

076 观星

年华沿着太液湖回走,回到了承光殿。

承光殿外立着三名男子,腰悬禁卫军令牌,却是江湖人打扮。为首一人身形瘦削,蛇一样的三角眼,皮肤干裂如树皮。其余两人一僧一道,一胖一瘦。

年华认得,正是宁湛招延的江湖高手中,武功最顶尖的三名:澹台坤,无色僧,蓬莱真人。

年华不喜欢这三人,他们眼神浑浊阴诈,一看就非善类。尤其是澹台坤,总让她如遇毒蛇,浑身不舒服。三人见到年华,行了一礼:“参见年主将。”

年华略一点头,径自进入承光殿。年华走进御书房时,宁湛正坐在御座上出神。他逆光而坐,看不清面容,眼神深邃如井。

宁湛看见年华,深邃如井的眼神变得清浅温柔了许多,“年华,你怎么才来?”

御书房中没有外人,年华也就没有拘礼,淡淡一笑,道:“迷路了。”

宁湛笑了笑,牵起年华的手:“你最近总有些心不在焉。算了,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今春冠礼的事。我们去观星楼看看。”

梦华制例,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天子、诸侯为了早日执掌国政,大多提早行礼。宁湛身入天极君门,十八岁才返回玉京承鼎。原本,新帝承鼎之初,就应该行冠礼,可是前年孝明帝驾薨,是岁大凶,筮日时没有吉日可以行大礼。去年恰逢景城之盟,战局紧张,六国几乎全卷入战局,又是凶年,没有吉日。今年,宁湛正好二十岁,按例当行冠礼。经过司天寮易天官占筮,今年春分之日,正是黄道吉时,宜行天子冠礼。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从立春开始,冠礼的各项事宜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按照梦华王室的规矩,王族子弟行冠礼的地方不是宗庙,而是观星楼。观星楼位于皇宫中轴线的最北端,俯瞰太液湖和一座座华美的宫苑。

宁湛、年华乘龙辇来到了观星楼时,已经是夕阳近黄昏。

夕阳如血,霞光漫天。高耸入云的观星楼如一柄倒插入地的利刃,刃尖直指天际。观星楼是梦华九州最高的建筑,关于它,有着许多神秘的传说。传说中,观星楼能够通天。传说中,观星扶乩,能定天下。诸侯都深信不疑。

观星楼下,宁湛改乘肩舆登楼,年华随行,宫女太监随后。

观星楼高二十八层,取义二十八星宿,每一层对应着一方星宿。每层楼高十米,仿如殿堂。观星楼占地面积极广,几乎和上林苑相当,除了祭祀上古神明的大殿外,每一层楼按九宫方位,分布着九十九间房间。

从高空中俯瞰,观星楼的主楼连同其附属建筑,仿如天机玄道中的五芒星图。在夕阳如血中,环形中的五芒星如魔咒一般,流转着幽幽离离的暗光,沟通着虚幻中的某一隐秘时空,昭示着某种冥冥不可测知的天意。

观星楼内,上下楼的石阶位于右侧的塔楼,呈螺旋状屈曲分布,仿若神秘的轮回。

夕阳由天窗洒入,赤练般铺在石阶上,年华每上一步阶梯,都仿佛踏在火焰中,灼灼透骨,心却生寒。偶尔,宁湛会进入某一层供奉上古神明的大殿中瞻仰。大殿的地面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铺就,竟然落步无声。一群人走进去,万籁无声,寂静如死。一幅幅雪白的鲛绡布幔随风摇曳,上面绘着未完成的浩渺星图,更像是招魂的白幡。每一层楼的房间错落分布,门扇紧紧关闭,隔断了门里、门外两重世界。

观星楼每一层的九十九间房中,一半供司天寮的占星师及其门人居住,一半作为琅環福地,收藏观星卜筮的道具、记载天文的珍贵古籍、与星辰有关的神秘宝器。

观星楼顶的天台十分宽敞,能容纳数百人宴饮。九日后,春分那日,崇华帝的冠礼仪式将在天台举行。此刻,有很多宫人在天台布置。

观星楼外天风浩渺,云卷云舒。

宁湛步下肩舆,与年华并立在观星楼上,看远处的夕阳云海。

年华望着环绕着楼台的,正在变幻涌动的浮云,心中有些激动:“即便是不信天命,在如此接近苍穹的地方,也不得不心生敬畏。”

宁湛道:“朕敬苍天,天必佑朕。但愿,九日后,一切如朕所愿。”

年华没能领会宁湛的话中话,道:“不必担心,冠礼一定会顺利。京畿营,禁卫军都严阵以待,不会有任何差池。”

许忠见这观星楼上风大,担心宁湛吹坏了身体,捧来了一袭镶了貂裘的金纹披风,年华从许忠手里接过披风,替宁湛披在了身上,细心地为他系好。

宁湛痴痴地看着年华,握紧了她的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年华问道。

宁湛沉吟半晌,禀退了众人,才开口道:“近来,李元修有些诡异,他在朝堂上居然也不忤逆朕了,安静得像是失了魂魄。”

年华也疑惑,李元修最近确实安分得诡异。遇见年华,他也不再神色傲慢,冷嘲热讽,反而有些颓丧之气。他现在是朝中权臣第一人,皇淑妃也是后宫中唯一怀孕的妃嫔,李氏一族炙手可热,他颓丧什么?!莫非,又有什么阴谋,阳谋?

年华觉得有些累,道:“不管他有什么意图,近日内我一定会十分谨慎,让京畿营全力守卫。”

宁湛犹豫了一下,才道:“这还不够。年华,你要得到白虎营。你与白虎、骑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又将自己得到的封赏全部分赠于战死者的孤儿寡母,让他们老有所依,幼有所靠。白虎营中的将士早已视你为真正的白虎、骑主将,如果你让他们反李元修,他们一定会听你的号召,脱离李元修,投效在你麾下。”

年华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宁湛,“你,要我兵变夺权?”

宁湛望着年华的眼睛,道:“是。”

年华想了想,冷静地道:“白虎营中一共十八万将士,八万出战在外。余下的十万,只有五万是从越国回来,与我出生入死的将士,其余五万仍是李元修的人。一场兵变需要流很多血,而且结局莫测。我不想这么做,除非你告诉我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宁湛望了年华一眼,道:“理由?云风白勾结李元修即将在冠礼那一天谋逆,玄武骑、白虎、骑已经在京郊蠢蠢欲动,京畿营中的上层将领仍然忠于李元修,准备帮助李元修。这个理由够了吗?”

“冠礼那一天谋逆?!”年华一惊,倒退了几步,幸好身后有栏杆,才没有跌下观星楼。

宁湛点头,神色凝重,“千真万确。”

年华喃喃道,“明白了。我会去白虎营。”

宁湛走向年华,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年华,这一次,虽然是一场危机,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要助我除掉李元修,剿灭异邪道。我希望冠礼之后,我能够斩断身上的枷锁,成为真正的帝王。”

年华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目光中仍然透露着坚毅,“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我会努力去做。”

玉京,将军府。

退朝之后,李元修回到了将军府。在婢女的伺候下,他脱下了厚重的紫蟒盘珠朝服,换上了一身青织金云锦袍。他的眉头深深地纠结着,脸上阴云密布。他走到太师椅上坐下,喝了一口刚沏的龙井,氤氲的水雾腾起,模糊了他的面目。

“哗啦——”身后珠帘响动,李元修没有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果然,眼角燃起一抹火焰般的红色,他抬起眼时,美艳的绯衣女子已经走到跟前,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绯衣女子妍若一枝春海棠,但是在李元修看来却不啻于一条美人蛇。自从在河西接到圣浮教的密函,要他急速回玉京,共议‘大事’时,他就知道自己继将年华引入白虎营之后,又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错事:他不该和江湖势力有染。

李元修原以为,这些闲散的江湖人即使身怀绝顶的武功,惊人的异能,也终究只是草莽之辈,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所以,他才放心地和苏氏兄妹结交,与异邪道勾结,以为自己多了一枚棋子,一柄利刃。之前,这一枚棋子也确实让他步步皆赢,在权势勾斗中一帆风顺;这一柄利刃也确实为他披荆斩棘,铲除了许多异己。但是,现在情势陡然逆转,棋子反客为主,反而将他摆上了棋盘;利刃反刃相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元修望着绯姬,神色难看地道:“本将军已经按照你的要求,让玄武骑、白虎、骑在城外严阵以待了。青龙骑在河西平乱,无法调回。朱雀骑跟随清平郡主在紫塞边疆驻守,也无法调回。京畿营中,主将虽然是年华,但高层将领仍然听命于本将军。对付禁卫军、羽林卫、和京畿营中的年华党羽,玄武骑、白虎、骑绰绰有余了。”

“做得很好。”绯姬笑道,她伸出纤纤玉手,摊开,莹白的掌心中躺着一粒淡黄色的药丸:“这是今天的解药。”

李元修急忙接过,吞入口中,和着茶水咽下。自从中了名叫“鸦雏”的毒,他就一直被异邪道控制着。每天,绯姬会来给他传达口信,让他去完成圣浮教主的命令。他完成了,则给他一日剂量的解药;不能完成,他就会受鸦雏毒发之苦。

李元修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岂会甘心任人控制?他曾经试图过扭转局势,方式或明,或暗,手段或钢,或柔,可惜他的一切手腕,一切心计都步步落空,只剩下一颗心渐渐沉入绝望。在一切的反抗都没有用时,他曾经试图破釜沉舟,拼着毒发身亡,违逆圣浮教主。但是,绯姬却不让他毒发致死,最后是他自己受不了毒发时万蚁噬身,火油煎心般的痛苦,低头妥协。

从执棋子的手沦为被执的棋子,李元修开始为圣浮教主办事。李元修在奉命做事的同时,也看清了自己被迫做的一切事情结成了一个多么完美,多么残酷的罗网,环环相扣,杀机四伏。一子行错,满盘落索。他很后悔,他错得那么离谱。从一开始,在他以为异邪道尽入他彀中时,他就已经入了圣浮教主的彀中。圣浮教主的野心并不是玩笑,这玉京,只怕是要变天了…

如果置身事外,好赌如李元修倒是愿意为这未定的乾坤押上一注:传说中帝星入命、紫微临世的弱冠帝王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异邪道之王,究竟谁是九州之主?可是,现在,身中剧毒的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跟着解药走。如果没有女儿入宫为妃,身怀龙子的事情,李元修觉得追随异邪道也未必就是绝路。可是,现在,如果玉京变了天,女儿必是死路一条,如果谋逆失败,李氏又必会被诛九族。细想这些,他如何能不纠结,不烦心,不担忧,不绝望?

罢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李元修叹息一声,神色颓丧。

077 昼颜(《火焰花》)

绯姬番外: 《火焰花》

北冥国以北,苍茫海以南的那片陆地,叫做北宇幽都。

北宇幽都是梦华九州中放逐囚徒的地方,是被神明抛弃和遗忘的角落。它神秘深邃的星空下,美丽绚烂的极光中,枭聚着穷凶极恶的悍匪,横行着杀人如麻的逃犯,游荡着嗜血暴戾的杀手,向来被梦华人视作百鬼夜行,妖莲遍生之地。

北宇幽都中,有两处可怕的死亡禁地:一是圣浮教的总坛——无色、界;一是鬼医澹台婴的居所——黄泉谷。

鬼医澹台婴武功高绝,医术也高绝,妙手更胜于天极医门宗主岐黄。可是,他虽有悬壶济世之技,却是魑魅恶鬼之心,不仅喜欢用活人来试药、炼药,还常饮少男少女的血液以驻颜。

黄泉谷外,白骨成山,澹台婴的乖戾行径骇人听闻,在北宇幽都乃至北冥国内,澹台婴三个字能止小儿夜啼。

绯姬本是澹台婴的弟子,因为犯了一个无心之错,她被残忍的澹台婴处罚,呆在暗不见天日,充满流火岩浆的地底侍花。绯姬侍养的花叫做昼颜花,澹台婴对她的惩罚是:直到昼颜花开的那一日,她才可以回到地面。

昼颜花,是上古传说中的圣花,药神窨术曾经以它为药引,炼出了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的奇药。昼颜花喜热、嗜血、畏光,三年一开花,一次只开一朵。

整整三年,绯姬呆在阴暗而灼热的火山地底,每日以自己的血饲花,每晚与火焰蝶为伴,在寂静流年中绝望地守候,盼望花开的那一日。

那一晚,幽黑而寂静的地底,一株绝色的昼颜花孑立于土壤中,花瓣艳如火,舒蕊吐芳,花萼碧如玉,绮香弥散。几只色彩斑斓的火焰蝶绕着昼颜花蹁跹起舞,尾翅上不时洒下银红色的磷粉,在半空中交织出一道道梦幻般的光晕。

绯姬开心地笑了。她原本顺滑如葛丝的发,因为常年被地火岩浆炙烤而变得焦糊蜷缩如蓬草。她原本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因为常年不见天光,而蒙上了一层夜之阴翳。

想到能够走出幽暗灼热,充满刺鼻硫磺味的地底,重新站在风薰日朗的地面,嗅到草木清香的味道,绯姬就忍不住大笑,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滴在滚热的地面上,“磁”地冒起一缕轻烟,继而消失无痕。

昼颜花迎着火风绽放,花瓣上光晕流转,皎若珠玉,美丽不可方物。

绯姬缓缓走近昼颜花,半跪下身体,伸出满布狰狞伤痕的手,虚捧着盛放的花朵。碗盏大小的花朵在她手中微微战栗,隐在花瓣里的经脉仿若人的血管,正汩汩地流动着猩红的鲜血。

那是绯姬的血。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困身地底,倍受煎熬,以血饲花,朝夕不绝。昼颜花中流淌的,是她的鲜血,她的生命,她的怨恨,她的绝望,以及她的愤怒。

绯姬的手轻轻颤抖着。倏然,她的双掌猛地合力,扣紧,昼颜花发出一声破碎的哑音,明艳饱满的花朵在掌中压碎。鲜红的花汁溅满了绯姬的双手,血一般的花汁蜿蜒过一道道纵横的伤疤,凝成一片可怖的绯色蛛网。

绯姬又一次笑了,笑容刚浮在唇边,她的耳边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嘶吼:“臭丫头,好大的胆子,敢毁本谷主的昼颜花!”

绯姬浑身一颤,她听出这是澹台婴的声音。澹台婴话音未落,绯姬已感到一股强劲的掌力从左边袭来,将她狠狠地掼向半空。

绯姬重重地撞击在干裂的岩壁上,她感到心口一滞,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更加危险可怕的是,岩壁下是滚热的火山岩浆,眼看她就要滚落下去,尸骨无存…

绯姬绝望地闭上了双眼,灼热的地火迎面扑来,她似乎已经可以感觉到身体正被火红的岩浆吞没,融化。

突然,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清凉的风拂过绯姬滚烫的面颊,她的手肘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隔着单薄破碎的衣衫,她的皮肤上传来沁凉如冰雪的温度,说不出的舒服。

绯姬侧头,睁眼,顺着拉住自己胳膊的手往上望去,正好对上银发少年潋滟的重瞳。

云风白轻巧纵身,脚底凌空在石壁上借力,带着绯姬穿过一片岩浆火海,向澹台婴所站的岸边掠去。

地火鼎沸,炙浪灼人,云风白的手紧紧拉住了绯姬的手肘,平复了她的恐惧和惊慌。他丝绸般的银发拂过她的脸,在这一片无尽的地狱业火中,冰凉得让她觉得安心。

云风白带着绯姬在岸上站定,他雪衣的下襟,广袖的边缘已经被火焰炙烤得焦黑。绯姬的脚甫一沾地,就觉得双腿发软,一下子软倒在地上。

因为驻颜有术、养生有方,澹台婴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仍旧黑发如墨,身修体健,看上去如同而立之年。他忍住胸中怒气,冷冷地对云风白道:“本谷主教训劣徒,云世侄这是做什么?”

云风白望了一眼瑟缩的绯姬,淡淡道:“她罪不至死,还请谷主手下留情。”

澹台婴冷哼一声,道:“她毁我昼颜花,坏我长生大计,死都是便宜了她!”说着,他出手如电,化掌为钩,向绯姬的面门抓去。

云风白广袖微拂,右手推开绯姬的同时,左手已与澹台婴凌空对了一掌。掌势渺形希声,无影无迹,但澹台婴、云风白却双双后退了一步,才止住了身形。

澹台婴的眸中闪过一抹幽光,盯着云风白:“不愧是重华的弟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身手…”

云风白微微欠身,道:“请谷主饶了她。”

“她毁了昼颜花,害本谷主还要再等三年才能试炼长生药,本谷主岂能轻饶她?”

“师父遣风白来此,正是为了襄助谷主炼长生药,黄泉谷主身怀炼药之奇技,圣浮教主掌握上古之秘方,三载光阴不过弹指间,就是再等三年,又有何妨?”

澹台婴望了一眼悠然而立的云风白,又望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绯姬,道:“要本谷主饶了她也可以,一物换一命,云世侄如果交出《十药神书》,本谷主就网开一面,饶她一命。”

《十药神书》是上古禁灵九神之药神窨术所著,其中记载着长生不死药的配方,是圣浮教典藏的秘籍之一。重华与澹台婴一样醉心于金石方术,冀图与天地同寿,但他在岐黄药理上不如澹台婴通达,所以派遣云风白携书来黄泉谷,想借助鬼医之手,共炼长生不死药。

澹台婴虽然通晓百草,但是有技无方,因此在炼长生药的事情上,他与重华一拍即合,可是他城府深沉,时刻都在算计着《十药神书》。

“好,希望谷主信守承诺。”云风白伸手入怀,掏出一册泛黄古卷,随手扔向澹台婴。

澹台婴接过《十药神书》,有些不可置信。——他不过信口一说,并不指望云风白真的将书给他。他低头细看,确实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十药神书》,不由得心花怒放。

绯姬蜷缩在地上,肋骨断裂的痛苦让她深深皱眉,近在咫尺的烈焰炙髓焚心,她的嘴里全是血的腥味。在决定毁了昼颜花的那一刻,她就抱了必死的觉悟,可是现在,雪衣少年却向她伸出了手,“你,要跟我走吗?”

绯姬咬咬牙,点头。她将伤痕累累的手放在云风白掌中,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澹台婴沉浸在《十药神书》中,不闻周围动静,也不管两人走出火山地洞。

在黑暗的地底呆了三年,绯姬再次踏足地面时,却是一个清朗的夜晚。她仰头望向宁谧的夜空,星光澄澈,宇宙深邃。北宇幽都的星空美丽一如往昔,东南方那一钩淡如烟雾的月,如耀日般灼伤了她的眼睛,她不禁垂下了双目,掩面而泣。

黄泉谷的谷口长满了黄金般的龙牙草,云风白和绯姬一前一后,走在随风摇曳的龙牙草中,低伏的草隙里不时露出白骨骷髅,金黄掩映着雪白,别样的妖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