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在祭天台四周的十名禁卫军见势而动,冲上来护驾。同时,他们向祭天台下的同伴发出警讯,示意冠礼有变,帝驾危险。

云风白一袭未逞,与六名影守交战时,他心中微微疑骇。莫非天意如此,帝星命不该绝?他再出手时,已然短了三分气势,十名禁卫军与六名影守联合起来,也够阻上云风白、绯姬二人一阻。

李元修站在宁湛身边,见此情形,暗藏在他袖内的短匕倏然滑出,握在了手上。他见宁湛垂头查看百里策的伤势,就要下毒手。

祭天台上,异变陡生,观礼的百官也陷入了混乱。——大量身穿白衣的占星师和门徒,迅速无声地涌上了观星楼顶,包围了镇守会场的金衣禁卫军。

金甲禁卫军尚在疑惑,白衣星徒们突然亮出兵刃,与禁卫军缠斗起来。从星徒们矫健迅捷的身手,五花八门的兵器看来,他们绝不是不会武功的星徒,而是江湖中人乔装。

文武百官惊慌失措,乱作一团。众人本想四散逃命,但身处禁卫军与江湖人厮杀的包围圈内,贸然往外冲,只怕会被误伤、误杀,小命丢得更快。这里是二十八层的云阙之巅,下楼的出口处也有禁卫军和江湖人在厮杀,观星楼中更不知是何等危险的光景,恐怕比这楼顶上更加凶险。他们只恨自己没有腾云驾雾的本事,无法飞出生天,只能坐以待毙。

文武百官中,忠于天子的武将虽然在与会前已经卸下兵刃,此刻急忙拾起械斗中落在地上的兵器,襄助禁卫军与江湖人厮杀;有气节傲骨的文臣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处难不惊,毫无惧态,依旧站在原地。——在忧心天子却又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他们能够做的只有不失文臣的风骨,与朝臣的风度。一些贪生怕死的佞臣与胆小如鼠的奸臣吓得哭天抢地,纷纷往桌底钻,在地上爬滚,殊不知即使丑态出尽,人却还陷在囹圄中…

也是宁湛命不该绝,李元修举起匕首下杀手的瞬间,突然想起了身怀龙嗣的女儿。虽然,起事前绯姬曾答应他,事成之后免淑妃一死,但他还是在想起女儿的瞬间,犹豫了一下。

机会失之毫厘,结果差之千里,就在李元修犹豫的刹那,萧太后已经脱口而出,“皇儿,小心!你们还不护驾!”

礼官离李元修最近,他向李元修拦腰抱去。礼官虽然是不会武功的文臣,却也是正值壮年的男子,这一抱又是下了死力,李元修那一匕便堪堪擦过宁湛的肩膀,划出一道寸许深的伤口。鲜血瞬间浸染了宁湛的礼服,但所幸性命无碍。

李元修一袭未逞,见宁湛回眸冷冷地盯向自己,眼中已露杀机。他知道这一匕下去,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索性狠了心肠,一掌拍开抱住自己的礼官,又举起匕首刺向宁湛。

这时,年迈的史官也反应过来,他颤巍巍地扑上去,抱住李元修的腿,竟是豁出老命不要的架势。礼官被李元修拍开,本已经跌得头破血流,此刻更是发了疯地扑上。他满面染血的狰狞模样,竟把多年纵横沙场的李元修慑住,一时不敢动弹。

礼官趁机张口,咬向李元修的耳朵。李元修猝不及防,但觉右耳一阵剧痛,蚀骨腐髓。李元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半块耳朵,已经血淋淋地含在了礼官口中。

礼官吐出血耳,瞪着李元修,喝道,“乱臣贼子,不守礼制,不听君令,要耳何用?!”

李元修又痛又怒,转匕向礼官刺去,锋利的匕首正中礼官胸口。礼官倒下的瞬间,却缓缓伸出双手,死死地扣紧了匕首,死去时口中犹念;“天子万寿…无疆,梦华国祚绵…绵长…”

宁湛心中一恸,流泪:“爱卿…”

李元修捂着鲜血淋漓的右耳,他想再向宁湛下杀手,匕首却被死去的礼官死死握住,怎么也拔不出来。老迈的史官也抱着他的腿,让他无法动弹。

李元修正在恼火,突然看见一队金甲禁卫军涌了上来,心中一寒,又见一片白衣星徒杀上来,其中有他认识的苏流风、苏流雨兄妹,心中又是一松。

李元修一拳打昏了史官,他举目再找宁湛时,但见眼前人影错杂,杀声震天,已经不知道宁湛去了哪里。他再找萧太后、百里策,也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苏流风走到祭天台的巨钟之前,转目望向混战中的绯姬,似乎在等她下达指示。绯姬转头望向云风白,云风白恰好这时在乱战中看到宁湛的身影,宁湛、萧太后、百里策正被禁卫军护送下祭天台,他立刻提身追去。

绯姬没有得到云风白的示下,但思及此节事先已经商议好,主上向来不是朝令夕改的人,便向苏流风微微颔首。

苏流风得令,轻舒猿臂,举起吊在粗绳上的铜制钟锤,撞向浮刻着山海百兽纹的铜钟。一下,两下,三下…随着撞钟的动作,苏流风虬结凸起的臂肌上,已经泛出了一滴滴晶莹的汗珠。

“当——当——”十三下洪亮而悠长的钟鸣次第响起,上惊神界九天玄宫,下撼魔域九幽黄泉。

当十三声苍凉雄浑的钟鸣响起时,如果谁拥有能够穿云透雾的天眼,那他从观星楼顶望下去,就可以看见一场盛大而特殊的奇观。

以观星楼为中心,禁宫中的东阁、议政阁、金銮殿、凌烟台等各处,内宫中的慈宁宫、承光殿、凤仪宫、丽景殿、凝香殿等各处几乎在同时变乱骤生。大片的白色,玄色仿佛雨后吸足甘露的野花,在皇宫各处蔓延肆虐,逐渐将原本盛开的金色花朵吞没…

李元修布置在玉京中的玄武骑,异邪道暗置在玉京中的教徒已经攻入皇宫中,将宫里的禁卫军,羽林卫吞没。

局中局,计中计,玉京观星,谁定江山?

081 一念

玉京有四座主城门:建春门、安化门、延庆门、广运门。

玄武骑集中在四座主城门外。他们计划等李元修发出攻城讯号,就与京畿营的士兵里应外合,进入玉京。

从白虎营离开时,萧良问年华,“年主将,我们该怎样阻止玄武骑?与城内的京畿营将士合围,将他们全部歼灭?”

年华道,“不妥。玄武骑也是梦华的将士,能够不兵戎相见,就尽量不兵戎相见,只要将他们阻隔,牵制在城外就好。”

年华带领白虎、骑、乌衣军来到八座小城门中最静僻的怀贞门,悄悄地从怀贞门进入玉京。年华分配了兵力,将白虎、骑、乌衣军分别安排在十二座城门上,协助京畿营将士守城。

这时,“当——当——”十三下洪亮而悠长的钟鸣从观星楼上响起,上惊神界九天玄宫,下撼魔域九幽黄泉。

年华心中一惊,远远向观星楼看去。观星楼高入云霄,仿如一柄笔直的黑剑,直插天际。楼层各处的红色布幕和装饰,仿如剑身上蜿蜒的血迹。

血剑指天,乃为渎神,不祥。

钟鸣响起的同时,兵临城下的玄武骑按照约定,准备进入玉京。谁知,玉京中却没有人开城接应。玄武骑知道事情有变,顿时大惊失色。与此同时,白虎营中的兵变已经传入了玄武骑耳中。于是,十二座城门前,不同的玄武骑将领行动也有所不同。

安化门、延庆门、建春门前的玄武骑将领,是李元修的忠心部下,他们誓死效忠李元修,立刻开始攻城,战火顷刻间点燃。广运门和其余城门前的玄武骑将领按兵不动,只是在等待和观望。

攻城之战持续了两个时辰,已经是夕阳近黄昏,玄武骑仍然被阻止在玉京城外。

夕阳似血,红霞如火,霞光的余辉微微带着紫晕,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烈的风雨。血是鲜血,火是战火,这样的天象仿佛预示着玉京即将被一场血腥战火吞噬,火焰将在青史上烙下让后人瞻仰的,永不磨灭的文字,它们吟唱的是一曲英雄与红颜的不朽赞歌。

年华站在建春门的城楼上,心中有些焦急。据探子报告,除了安化门、延庆门、建春门外,其余各个城门前的玄武骑也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似乎想要趁着夜色攻入玉京。

皇宫中的变数,宁湛自有对策。年华的任务是守卫玉京。玉京一旦被攻破,则覆水难收。年华不想覆水,可是偏偏,兵力不够。

夕阳中,城外麇集的玄武骑身后,古驿道的尽头,出现了一点黑影。

年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就在这一晃眼的间隙,她再向驿道尽头望去的时候,一点黑影已经成了一大片,黑压压地向城门卷来,速度极快。

玄武骑陷入了恐慌。

待得黑云卷近了,年华才看清楚,原来是无数披坚执锐,高大骁武的士兵。这些骑兵行军速度极快,却井然有序,保持着一定的队伍。兵士们不是统一的服色,分别穿着蓝、棕、褐三色甲胄,并且打着不同的旗帜。

三支骑兵的主帅策马在前,马蹄卷起滚滚烟尘,迎风飘扬的帅旗上,分别书着韩、秦、卢三个大字。文字的颜色虽然不相同,但皆是梦华文字,兵士的来历虽然不相同,但皆是梦华勇儿。年华粗一估计,仅是她视线中人数就不下五万。

从旗帜的图纹看来,这批人马似乎是各州府的兵士。可是,按照梦华律例,没有天子之命,藩镇和州府的地方军队绝不可以擅来玉京。

年华心惊,如果是李元修的人马,那玉京城破已可预见。

年华身边的萧良却笑了,他低声道:“年主将,援兵来了。”

他们是援兵?年华惊胜于喜,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萧良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道明黄卷轴,“京畿营主将年华接旨。”

年华与众守军跪地听旨。

萧良展开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威武大将军李元修狼子野心,与江湖邪人狼狈为奸,勾结作乱,其罪当诛,天地不容。特召襄州司马韩齐,泉州参将秦云亮,梁州节度使卢说赶赴玉京,勤王诛奸,以匡社稷。京畿营主将年华听旨,三军入京,开城迎之。钦此!”

年华接了圣旨,看过了玺印,心中又是一片茫然。三军入玉京,如此大事,宁湛之前一句话也没对她说。

萧良躬身道:“年主将,援军已至,可以开战了。有时候,兵戎相见,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况且,玄武骑是叛军,对待叛军,只可杀尽,不可仁慈。”

年华有些无力,望了一眼兵临城下的玄武骑和黑云般迫近的勤王军,道:“那就战吧!传本将号令,开城,迎战!”

“轰隆隆!”一阵巨大的响声过后,沉重的朱色城门缓缓打开,铜制的貔貅兽头和密集排布的铜钉在黯淡的余霞中泛出血一样红色。

玉京,皇宫。

夕阳残照,一片静默。

从十三声钟鸣响起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时辰。皇宫各处尸横狼藉,春风中血香飘荡。观星楼顶兵戈歇止。江湖人占了上风,宁湛与萧太后已经成为刀下鱼肉。

变乱中幸存下来的文武百官被乱军驱逐,挤成一团。暂时,倒也没有性命之虞。

宁湛站在天风中,染血的衣袂翻飞如浪。萧太后跌坐在台阶上,鬓发微乱,神情惊惶。她担忧地望着宁湛,失去了素来的镇定自持。因为此刻,云风白与宁湛相隔不过一寻(1),云风白手中的一柄银光熠熠的雪剑,正抵着宁湛的胸口。

森寒雪亮的剑锋上,滴着鲜艳的血,宁湛和云风白脚边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有金甲禁卫军,也有白衣星徒。相形于面露惊惶的萧后,宁湛反而显得从容镇定,仿佛命悬一线的人不是自己。

云风白重瞳微睨,望向宁湛,“你为什么不怕?只要本座的手稍一用力,你就没命了。”

宁湛抬头望向云风白,神色平静,“你如果心存杀意,朕怕或者不怕,都难逃一死。朕乃堂堂梦华天子,又何必在临死前作出瑟缩丑态,让尔等邪魔外道耻笑?”

云风白轻笑,“哼,剑下之囚,还敢张狂。”

最后两个字出口的同时,云风白手腕一翻,长剑猛然向前刺去。雪剑穿透了宁湛的左肩胛,一篷鲜血喷薄涌出,将雪白的剑身染成了银红色。

“啊!”萧太后失色惊呼,浑身战栗。

宁湛却咬紧了钢牙,一声不吭。他将痛苦研碎了,和着鲜血吞入腹中。

云风白心中微骇,脸上却冷笑,“本座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地步?”说着,他手腕微旋,长剑生生在血肉中翻转了一个弧度,骨碎肉裂,血流如注。

宁湛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眉头紧皱,脸色煞白。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滑落,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襟,肩上传来的疼痛蚀骨焚心,他却仍旧强忍着不示弱。

也许因为宁湛身上散发出的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也许因为宁湛承受巨大痛苦却不屈不折的顽强意志,云风白心中倒是生出了一股敬畏,一点心虚。

“天命,不可逆,逆天则亡。”一句带着宿命的神秘意味的告诫,缓缓地由时空的罅隙中渗透,从斑驳泛黄的遥远过去传来,在云风白的耳畔骤然响起。

是谁?谁曾经在这高入云阙的观星楼顶,指着浩瀚神秘的星空,对幼年时的他说,“三垣行周,九曜顺轨(2),星辰的运行是天命的轨迹。风儿,记住爷爷的话:天命,不可逆,逆天则亡。”

又是谁?谁在二十年前的秋夜,夜观九星连珠,帝星临世之异象,口出双星谶言,为帝王所忌,惹来了杀身之祸,使得云氏一族血溅观星楼?

是祖父。他慈祥和蔼,可亲可敬的祖父;他洞天彻地,无所不知的祖父。是否,他早就从星辰的轨迹中窥出云氏一族的劫数,以及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他的风儿会任性地逆天而行,为玉京带来一场血腥灾变?所以,在很久以前,他就说出了那样的告诫?

天命,不可逆,逆天则亡。

云风白手一颤,荧煌剑几乎从手中掉落。虽然,心中波澜起伏,但云风白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被侍立在侧的星徒看出异常。

饶是如此,云风白微妙的心理起伏还是瞒不过跟随他最久的绯姬。绯姬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道,“主上,杀了他,恐怕脏了您的手,还是让绯来效劳吧。”

云风白道:“不必了。本座自己动手。”

杀不杀宁湛?

杀他,只是一念间;

不杀,也是一念间。

云风白扬起荧煌剑,向宁湛的头颅斩去。

雪光闪没间,一物落在了地上。

他这次起事,本是为了杀尽宁氏,以血当年云氏灭门之仇。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阻止他。一是爷爷的话语;二是年华。如果,他杀了宁湛,年华一定会恨他一生。这一剑,杀死了宁湛的同时,也会让他失去年华。虽然,未曾得到,无所谓失去,但她如果恨他,会让他痛苦。

仇与爱,该如何选择?

报仇,则失爱;

不报仇,也未必得爱。

如果是宁湛,一定会选择报仇,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更是一个善于权衡的帝王。可是,云风白很傻,他选择了爱,即使是求不得的爱。又或者,云风白比宁湛更聪明,更智慧,仇和爱,痛苦与幸福,傻瓜才会放弃爱,放弃幸福,选择仇恨,选择痛苦,不是么?

落在地上的东西,不是宁湛的头颅,而是宁湛的发髻。以发代颅,宁氏与云氏的恩怨就此了结。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发为血肤,但以彼之发,祭吾云氏满门冤魂!天地为椁,魂兮永安!

注:(1)寻:古代长度单位,一寻=八尺。

(2)“三垣”,“垣”指的是星的区域,“三垣”包括:“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九曜:指“太阳”、“太阴”、“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罗睺”、“计都”。

082 赌星

宁湛吓得面色苍白,但见云风白没有杀自己,顿时惊疑。绯姬,李元修和众星徒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云风白望了一眼绯姬,淡淡道,“天下动荡,诸侯伐乱,天子突然暴毙,只会给野心之徒一个出师伐逆的借口。”说着,他又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李元修,道,“到时候,诸侯领兵伐玉京,只怕李大将军也镇压不下,倒不如让天子自拟禅位诏书,赐以爵禄,安养禁宫。这样既可以堵天下民众悠悠之口,又可以绝六国诸侯蠢蠢之心。”

绯姬微愕,朱唇轻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垂首附和,“主上英明。”

宁湛闻言,强忍着肩上的剧痛,笑了,“要朕禅让?禅位给谁?给圣浮教主么?”

云风白微笑,“成王败寇,古之天理,你即便是让位于本座,又有何不可?”

宁湛冷笑,眼中带着不屑,他望了一眼云风白,又望了一眼玉阶之上的九龙金座,“千年之前,宁氏先祖在九神后裔的协助下,于纷纭的乱世中开创了梦华盛世,天授九鼎于我宁氏定天下。只有宁氏子孙,才配为梦华之主。古语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云风白,这帝王的宝座,你未必坐得上去。”

云风白也笑了,居然承认,“是,本座是坐不上这帝位。这个帝位一旦坐上去,就会永远地成为孤家寡人。本座虽然爱清净,却不愿永远寂寞。”

黄金之下骷髅成山,权势之下鲜血肆虐,尊荣之下荒凉死寂,通往帝座的道路上荆棘遍布,虺蛭潜行,一步一步地走上去,人会在痛苦与恐惧中渐渐忘却了初衷,忘却了本性,最后甚至连心也忘却了。等到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原本同路行来的人都被血淋淋地钉在了荆棘上,成为了自己前进的踏脚石。最后,帝王坐在宝座上,独享地老天荒。

也许是疼痛的缘故,宁湛面露异色,费力地道,“既不是你,那谁坐这帝座?”

云风白道:“一个名正言顺的人,你的伯父,清王。”

清王宁守绪是宁湛名义上的生父,实际上的伯父。他也是将军党的人。他不过是傀儡,云风白才是幕后提线的傀儡师。

这时,有人送来空白的黄绢和笔墨,放置在宁湛身前。

云风白道,“请圣上拟诏吧。如果手不方便,口谕也可。”他回首吩咐手下,“六名中书令不至于都死绝了,去叫一名过来。”

“不必了,朕能笔拟。”宁湛与云风白对视,淡淡道:“不过,朕如果说朕不想拟此诏呢?”

云风白望了一眼宁湛,“不拟,你就得死。”

仇与爱中,云风白放弃了仇。可是,如今局势逼至眼前,异邪道、将军党皆牵涉其中,为了大局他不一定不杀宁湛。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地平线四周的红霞有紫色的晕辉,是有暴雨的兆头。黑丝绒般的天宇中,零星地洒落着几颗闪亮的星辰,星辰在云层后流转出莹莹光华,但云层太浓太厚,星辰时隐时现,蒙昧不清。

宁湛从云风白的眼中看出他不是玩笑,道,“云风白,要朕拟诏,除非你与朕来赌一把。”

云风白挑眉,“赌什么?”

“既然身处观星楼顶,自然是赌星。赌今夜能否见到双星。”

云风白望了一眼天边云霞与头顶上翻涌的浓厚乌云,熟谂天文星象如他,只一眼就看出天阴云聚,今夜不会见星,“怎样赌?”

宁湛声音虚弱,却气势铿锵,“朕赌能见。朕如果输了,立刻拟诏于天下,禅位于清王。”

云风白哂笑,心知胜券在握,却还是问道,“如果本座输了呢?”

“朕不拟诏书。”见云风白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宁湛自嘲地一笑,道:“但今后,朕之行事,尽听云教主圣令。”

云风白心中微微一动。这算不算是既达成了异邪道的宏图霸业,又不逆改天命?

绯姬小心翼翼地道,“主上,这恐怕是缓兵之计。”

云风白转目望向宁湛,宁湛毫不畏惧地回视。良久,云风白道,“你以为,你能等来她?你以为,她能扭转玉京与皇宫中的局势,为你再夺回这天下?”

宁湛摇头,笑了,“我只希望,她能平安无事。你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宁湛轻蔑,哂笑,“云风白,你在害怕。”

“本座怕什么?”云风白恼怒。倏然,他抽出了刺穿宁湛肩胛的长剑。

“呃!”血溅如雨,疼痛噬心,宁湛仍旧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额头,他的嘴角却挑出一抹嘲弄的笑,“你怕,你怕她会来到观星楼,站在你面前。”

云风白心中微颤,手也微微发抖。宁湛有一句话说对了,爱比怕更可怕。他害怕与她为敌。

“好,本座就与你赌这一把。”

戌时,玉京,建春门。

血战歇止,满目疮痍。在白虎、骑、京畿营将士、乌衣军、藩军的夹击下,玄武骑溃不成军,纷纷败逃。藩军同时支援安化门、延庆门、广运门,也将各大城门外的玄武骑逼退。部分玄武骑见机不妙,已经弃甲归顺。

玄武骑或退、或降,玉京城门无虞。为了防止不测之变,年华重新部署了兵力守城,然后才带领一部分乌衣军、藩军,向皇宫而去。

正逢冠礼之庆,今夜不宵禁,可是一路行来,本该热闹欢庆的街衢却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路边的货摊尚未收拾,已经不见了卖货的商贩;碗里的云吞早已冰冷,也已不见了吃的客人。

空旷冷寂的街道上,隐隐散发着沉重而压抑的恐慌。每户人家的大门前都悬挂着象征吉庆的大红灯笼,但却无一不是关门闭户,窗扇紧锁。偶尔,从门窗残破的缝隙中逸出几缕瑟缩的眼神,无不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早上,还是盛世嘉祥,一派喜乐,晚上就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玉京中的居民,今夜想必难得安眠。

皇宫正门,乾元门。

巍峨的宫门紧紧关闭,两边的宫墙赤红斑驳,宛如凝血。宫城被乱军占领,乌衣军、藩军退在城门外三百米处,不敢再近前一步。——如往前冲,前面地上带箭的尸体,就是他们的前车。前两轮的激烈冲锋中,宫楼上射来绵密箭雨,使近千名兵卒倒下。

天地间昏蒙晦暗,夜空中浓云密布,遮星蔽月,观星楼隐约可见,却看不见宁湛,不知道他现在处境如何。她承诺永远爱他,永远守护他,永远不离开他,可是现在他身处危险的绝地,她却难以逾越一道宫墙的阻隔,去往他的身边。

年华心乱如麻,万分忧焚。

半个时辰过去了,天色已经全黑,士兵们燃起了火把。借着宫楼上的火光看去,年华发现宫门的守军似乎增加了不少。如何能攻进去?年华心念百转,却想不出办法。

萧良也闷声不语。

正在这时,军阵的末尾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年华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军士垂首禀报,“禀年主将,站在凤尾河边的士兵们在石桥下抓到一个细作。”

年华肃容,“带上来。”

“是。”军士领命而去。

少顷,两名士兵推着一个花花绿绿的胖影走来,那胖子犹自絮絮叨叨,“哎呦哎呦,你们轻着点儿,咱家一把年纪了,可禁不住这么推攘。”

年华定睛望去,不由得愕然,“许、许翁?”

许忠抬头,眯了老眼瞅来,也不知是喜是惧,颤声道,“年主将?”

年华打量许忠,但见他仍旧是常穿的那一身五光十色的鲜艳服饰,只是平日持在手里的翡翠拂尘倒不在手中。他的左手挽了一个大包袱,右手还扣了搭在肩上的两个包袱,三个锦缎包袱鼓鼓囊囊,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但明显分量不轻。

年华疑惑,“许翁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许忠闻言,胖脸涨红如猪肝,他挽着包袱的手一抖,鼓鼓囊囊的包袱跌散,但见金珠,翡翠,玛瑙…滚了一地,端的是宝光璀璨,沉夜生辉。

许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年华连连磕头,脸上老泪纵横,“年主将饶命,咱家一时糊涂,不该因为宫里叛军作乱,就贪生怕死,私逃出宫…”

年华心中一沉,也顾不得问他私逃之罪,只是担心宁湛,“圣上现在处境如何?”

年华不知道,宁湛怜悯许忠年迈老弱,今日在观星楼举行冠礼,没有要他登楼服侍。许忠既然不在宁湛身边,自然不知道他的处境。

许忠苦着脸道,“今日,圣上未曾要咱家去观星楼服侍,咱家不知道圣上处境如何。咱家逃出宫时,观星楼已经被乱军围困,料想圣驾现在处境堪危…”瞥了一眼年华倏然沉下的脸,许忠浑身哆嗦,一边磕头,一边抹泪,“咱家服侍了三代天子,对皇室赤胆忠心,可鉴日月,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咱家本该以身护主,可是咱家一时找不到皇上,忠心无所寄托,就起了糊涂心思,年主将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