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望着宁湛,想要说些什么,但看见宁湛愤怒的神色,终是咽下了想说的话。

宁湛刚陪年华坐了一会儿,有宫监传话:“圣上,丞相求见。”

宁湛对年华道,“你先休息,慢慢养伤,我得去和太傅商量调遣高将军入京的事情。”

“嗯。朝事虽多,你也要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了。”年华殷殷嘱咐。

宁湛笑了,“你自己先把伤养好,再来关心我。”

宁湛离开后,年华躺了一会儿,全身隐隐作痛。她没有睡意,见许忠站在下面,开口问道,“许翁,我的伤,太医怎么说?”

许忠见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太医说,年主将颈上的剑伤,愈合后会留下疤痕。右腕的骨折倒没有大碍。您身上的奇经八脉和各处骨骼,因为真气逆行而有所损伤,催发了曾经受伤留下的旧疾。痊愈之后,武功会不如于从前,骨骼也会落下阴雨天疼痛的毛病。”

许忠偷偷向年华望去,以为她一定会神色惨然。谁知,年华却笑了,舒了一口气,道,“幸好,还能拿剑。”

许忠低声道,“虽然您伤得很重,但只要安心调养,也不一定就会留下痼疾。”

年华笑了,她并不在乎会不会留下痼疾。烽火乱世,戎马疆场,为将者在刀锋上行走,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只要此刻能够拿剑,能够守护重要的人,那就够了。

“这一次,多亏许翁引领大家从密道入宫。否则,现在还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局面。”

许忠有些脸红,道,“年主将请别这么说。羞杀老奴了。幸好圣上仁德,太后慈悲,没有追究老奴一时糊涂,犯下的罪过。”

年华笑道,“人生难得糊涂。如果没有许翁的一时糊涂,将士们哪能轻易入宫?李元修哪能轻易被诛?”

许忠也笑了笑,“李元修本已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谁知他却欲壑难填,不知餍足,不仅不感激天子隆恩,还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真是罪不容诛!啊,老奴簪越,妄论朝政!”

说着,许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七百年前,梦华经历了一次阉党之祸,朝纲崩溃,江山几乎易主。后来,阉党之乱平定,律例上特别添加了一条:宦官不可议论朝政,违者割舌。

年华笑了笑,当做没有听见。

过了许久,年华缓缓开口,还是在说李元修,“李元修一世枭雄,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虽然是他咎由自取,却也让人唏嘘。”

许忠道,“只是可怜了淑妃娘娘,也被连累了,还在大理寺关押着。天牢内寒冷,她又怀着身孕,还得接受刑讯,真是可怜!”

年华睁开眼睛,撑着坐起身来,问许忠道,“按照律例,会怎样处置淑妃?”

许忠道,“谋逆者当诛九族,淑妃合当处死。”

“淑妃身怀龙子,不能赦免死罪么?”

“圣上是有这个意思,但是萧太后态度很坚决,非要处死淑妃不可。”

萧太后不给李亦倾留生路,恐怕也是对之前萧氏失势,李元修害死萧德妃而怨愤难平。如今,萧氏勤王有功,又在权势斗争中有了立足之地,她自然不会放过李亦倾。李氏、萧氏这一场冤冤相报的夙孽,即使李元修已死,也仍旧不得终了。

年华想起了那日太液湖畔,八角亭中,李亦倾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想起她问自己,“年主将,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将来你愿意成为他们的师父吗?”

年华想起她拉着自己的手,放在小腹上,柔声道:“孩子,记住,这是你未来师父的手哟!呀,他踢了我一下,莫非是在与你击掌鸣誓?”

她的手心传来一下温暖而奇异的颤动。这只引领死亡的手,触碰到了生命的律动,让她觉得安静、祥和。直到现在,她的手心还残留着那份生命的律动。她不想让这个让她觉得宁静、祥和的生命,就此消失。她不想,再看见冰冷的死亡。

崇华四年春,帝行冠礼。大将军李元修领兵作乱,困帝于观星楼。京畿营主将年华、河西都尉萧良救圣驾,诛乱党,李贼坠楼而亡。犯上作乱,按律当诛九族。年华、百里策上书致帝,李氏淑妃因子得免,降为庶人,禁于冷宫。——《梦华录·崇华纪事》

崇华四年春,观星楼变,李元修反,华平乱有功,拜为将军,赐号风华,握白虎、骑、玄武骑虎符。——《将军书·风华列传》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年华的伤早已痊愈,她也早已开始处理事务。她刚从玄武营回玉京。整顿李元修的玄武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玄武营中有一些顽固的将领,很是让人头疼。年华束手无策,只好来到皇宫,找宁湛商议。

宁湛正与朝臣在御书房议事,年华只好等候。

年华在御花园中闲步,她登上逸心阁远眺,远处绿林层峦,近处桃花舒瓣,崇宫叠殿掩映其中,珊瑚翡翠壁,白玉琉璃瓦,阵势驱云排岳,端得是恢宏富丽的天家气派。

年华望向远处的观星楼,心中有些黯然。在如此清明的碧空晴日下,那日血腥的宫变仿若一场梦,缥缈得近乎虚无。

清风吹散了恐慌的阴霾,黄沙掩埋了狰狞的尸体,时间荒芜了泛黄的历史,但总有一些沉重而苍凉的真实,深深地烙印在了人们的心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忘却。

年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站在旁边的许忠,“淑妃娘娘现在如何?”

许忠答道:“多亏了年将军、百里丞相上书力保,淑妃虽然已被废为庶人,终生囚禁冷宫,但总算保住了母子性命。不过,太后非常不高兴。”

年华笑了笑,“一切应该是多亏了圣上,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萧太后是礼佛之人,心怀慈悲,她恨淑妃娘娘,只是对李元修心怀气怒。等过一些时日,她心平气静了,也就不会再为难淑妃娘娘了。”

许忠道:“但愿,一切如年将军所言。”

平定观星之乱,宁湛借助了萧氏之力。萧太后的堂兄萧良,半个月内接连晋升三次,已经位列朝中二品武将,外戚势力隐然再次崛起。当年,李元修刺杀国丈萧平成,萧氏、李氏的宿怨纠葛极深,以萧太后的蛇蝎心性,毒辣手腕,只怕不会就此饶过李亦倾。宁湛和年华即使有心,也无法庇护她更多。

年华道:“许翁,我想去看看淑妃,可以吗?”

许忠道:“圣上正在议事,估计还要一些时候,那老奴就带您去冷宫看看吧!”

孤凤栖冷殿,寒蛩泣碧松。

冷宫是囚禁犯错妃嫔的所在,殿宇十分深广,共有两个主殿,三个配殿。冷宫内外不种嫣嫣花草,却遍植森森松柏。松柏向来是种植在坟墓旁的树木,因此给冷宫平添了几分幽冷妖氛。

宝儿托着梨木食盘,走进了南偏殿。偌大的冷宫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在幽寂曲折的长廊里。

孝明帝在位时,冷宫中还有三名囚妃,后来帝座驾崩,两名妃子入了帝陵侍驾,一名妃子于殉葬前夕,在冷宫中离奇失踪。从此,冷宫就空了下来。

宝儿随李亦倾进入冷宫,已经十日了,她还是不习惯这里死寂的气氛。除了南偏殿,其余的殿室连白天都难有阳光照入,廊柱的阴影之后,殿角的蛛网之下,似乎潜伏着暗夜的魑魅。

原本,冷宫内配有十名宫女太监,照顾废黜妃子的日常起居,但是李亦倾和宝儿来的那一天,萧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调走了冷宫中的所有宫奴。于是,偌大的冷宫中,只剩下这对孤零零的主仆。

宝儿端着的托盘中,放着一碗稀薄的清粥,两个带着霉点的馒头。她刚走入内殿,就看见李亦倾坐在墙角。

李亦倾披头散发,抱着膝盖坐在墙角。从镂花窗户洒入殿中的阳光,仿佛一根根绷紧的琴弦。她偶尔伸出手去,触碰无形的光弦,神色木然,没有表情。

宝儿将托盘放下,小声地道,“小姐,该用膳了。”

李亦倾侧目望了一眼托盘中的食物,淡淡道,“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吃?”

宝儿道,“能得到这样的东西,已经很不错了。御膳房的人怕萧太后降罪,都不敢给我食物。这些还是我用翡翠玉镯偷偷换来的。”

李亦倾沉默。仲春的阳光被殿外的松柏过滤掉了温暖,照在身上如披鲛绡,冰冷凉薄,寒气沁骨。一阵凉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宝儿赶紧找来一张洗得发白的薄毯,披在了主子身上,“冷宫寒气重,小姐要当心身体,”

李亦倾突然道,“我恨她。”

宝儿愕然。李亦倾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她觉得陌生和恐惧,但是想到萧太后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将人逼上绝路,心中也生出了愤慨,“是,萧太后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连圣上都赦免了您,她却还不放过您,实在是可恨!”

李亦倾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焰,“不,我恨的不是萧太后,是年华。她杀了我爹爹,害我落到如此境地,我很她。”

088 杀父

恰在这时,外面的长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幽幽响起,“冷宫里的奴才都到哪里去了?还有长腿的吗?出来应个声儿!”

宝儿听了这声音,喜道,“是许公公的声音。说不定是圣上顾念旧情,来看小姐了!”

李亦倾眼睛一亮,“圣上…会是圣上吗?”她急忙将旧毛毯扔开,奔到铜镜前整理云鬟,“啊,这里没有胭脂,我的脸色这么苍白,会不会很难看?”

宝儿笑道,“怎么会难看?小姐不施脂粉,也是玉京最美的人。宝儿先去接驾了,免得圣上走错了宫室。”

李亦倾站在菱花铜镜前,一颗心忐忑不安,她既想见到宁湛,又害怕见到他,就像她既恨父亲的所作所为,却又为父亲的死而伤心欲绝一样。

外殿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来人已经进入了内殿。李亦倾回过头,却没有看见盼望见到的人,而是看见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宝儿领着年华、许忠进入内殿,看见主子脸上的喜悦逐渐凝为寒霜,心中顿觉不妙,行礼道,“小姐,年将军来看您了。”

宫室的角落满布蛛网灰尘,入鼻皆是腐朽潮湿的霉味,托盘上的食物微薄粗粝,床榻上的棉被破旧泛白。见此情形,年华心中一酸,抬目向李亦倾望去,素衣女子站在铜镜前,冷冷地望着她,神色木然。她的容颜有些憔悴,小腹微微隆起,只穿着一件半旧的单衣。世事无常,繁华如烟,以往锦衣玉食,尊荣显赫的皇淑妃,如今的处境冷落凄凉,甚至还不如一名普通宫女。

年华走向李亦倾,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什么,出口只是一句最普通的问候,“你还好吗?”

李亦倾笑了笑,盯着走近的年华,道,“我好,我很好。”

说话的同时,她疯了般扑上前来,一把扼住年华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你杀了我爹爹,害我落得如此凄凉,居然还来问我好不好?你这个凶手,我恨你,你去死吧!”

年华没有料到此变,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脊背传来钻心的疼痛。李亦倾也跌倒在地上,但她的手始终没放开年华的脖子。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许忠、宝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得反应过来,许忠,宝儿急忙上去制止。李亦倾弱质纤纤,但此刻心情如颠似狂,手底的力气大得惊人,许忠、宝儿竟拉她不开。

年华被扼得无法呼吸,出于练武之人的习惯反应,她下意识地伸脚,欲踢李亦倾下盘。可是,看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却又缩回了脚。

李亦倾神情癫狂,喃喃,“你抢走了我的圣上,又杀了我爹爹,你这个强盗!你这个凶手!你毁了我的一切,我要你死!!”

年华的脸色开始泛青,望着陷入疯狂的女子,她的眼里充满了悲伤,充满了自嘲。原来,她是强盗,她是凶手,她只是爱着一个人,守护着一个人,结果却伤害了别人,先是云风白,再是李亦倾…为什么会这样,她究竟哪里做错了?!

宝儿吓得魂飞魄散,既害怕李亦倾真的掐死年华,又害怕年华动怒,伤了李亦倾,急忙拦腰抱住李亦倾,哭道,“小姐,您快住手,宝儿求您了!您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也得为未出世的皇子着想啊!”

李亦倾闻言,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不由得松开了手指,愣愣地望着空气,喃喃:“孩子,孩子,我和圣上的孩子…”

许忠赶紧趁机扶开年华,年华喘过气来,咳嗽连连。

许忠对李亦倾道,“李贼勾结江湖人作乱,被年将军诛杀,死有余辜。娘娘您不要犯糊涂,毕竟您能保命不容易。”

李亦倾侧目望了许忠一眼,又望向年华,“也许,爹爹真的做了错事,可他毕竟是我爹爹。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去世了,我和爹爹相依为命,他很疼我,很爱我…”李亦倾的眼眶渐渐泛红,流下了眼泪,“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他都是我爹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要我还活着,我必不会放过害死他的人!!”

年华望着李亦倾,道:“李元修是逆臣,即使我不杀他,他也难逃一死。”

李亦倾冷笑,“你杀了他,他死在你的剑下,你是我的杀父仇人,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年华一时无言。

许忠见气氛不对,急忙对宝儿使了一个眼色。

宝儿会意,急忙跪地,对年华道,“小姐今日精神不大好,请年将军先回去,语言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宽宏大量,不要往心里去。”

李亦倾冷冷道,“谁说我精神不好?我今日精神可好得很,难得这门可罗雀的冷宫,也有一位贵人肯纡尊前来。哼,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慈悲模样,其实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吧?!”

宝儿轻轻拉了拉李亦倾的裙角,小声哀求,“小姐,您就少说两句吧!”

年华听了李亦倾的话语,仿佛一柄重锤击中了心脏,道:“亦倾,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李亦倾刚要开口,许忠赶紧抢道,“年主将,圣上议事也该完了,您不是有事禀奏吗?还是回承光殿吧!”

李亦倾冷哼一声,转过了头。

年华知道再怎么解释,也释不了李亦倾的怨恨。她叹了一口气,道:“亦倾,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

年华踏出内殿的瞬间,听到了李亦倾咬牙切齿的恨语,“我当然会保重。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死得比我爹爹更凄惨。”

年华打了一个寒战。

年华不曾想到,与李亦倾这一别,再见已是七年之后。那时,李亦倾改名换姓,以绝色姿容,迷惑了一国君王,倾覆了一个国家。善良贤淑的女子变成祸国殃民的妖姬,只是为了实现曾经的这句恨语。

许忠叹道,“唉,她疯了。”

走出了阴森的冷宫,阳光仍旧温暖和煦。

年华摸着脖子,有些疼。她的脖颈上,多了一圈青紫的瘀伤。

许忠关切地问道:“年将军,您不要紧吧?”

年华苦笑,道,“没事。对了,许翁,今日冷宫的事情,请不要告诉圣上。”

许忠一愣,他知道宁湛视年华如生命,李亦倾的最后一句话,足以让多疑且冷情的帝王赐她一道白绫。许忠垂首道,“老奴知道了。”

年华回头望了一眼冷宫,问道,“冷宫这么大,难道没有分配宫女太监么?打入冷宫的妃子,毕竟也是妃子,那样的粥食怎么能够果腹?那样的薄被怎么能够御寒?这样的待遇,简直连军营里的俘虏都不如。”

许忠道:“按宫规,被打入冷宫的妃嫔,除了见不到圣颜,不能得到晋封和年节赏赐,吃穿用度倒和在外面时一样,内务府不会短了她们的例份。老奴斗胆猜测,淑妃的处境这般凄凉,可能是太后因为她是罪臣之女,对她稍微苛刻了一些。”

年华问道,“圣上知道萧太后的作为吗?”

“圣上最近忙得没日没夜,哪里有空闲注意后宫琐事?”望了一眼年华,许忠接着道,“不过,老奴既然恬列后宫总管之职,今天又见到了这样出格的事,自然会去对圣上禀明,不至于让妃嫔受冻挨饿。”

年华笑了笑,“许翁心慈,是妃嫔们和宫奴们的福气。”

许忠有些赧然,但笑不语。

在回承光殿的路上,许忠望了一眼年华,淡淡一笑:“年将军,老奴曾经很讨厌您。因为您的出现不合礼制。但是,现在,老奴不讨厌您了。老奴伺候了三代帝王,外有文武百官,内有后宫妃嫔,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可是,老奴却从未见过您这样的人。功勋显赫的武将不少,经天纬地的文臣不少,姿容倾国的后妃不少,但不迷失在滔天的权势中,不沉沦在帝王的宠爱中,却很少有人能够做到。更少有人在得势之时,会去关心失势的人,纯粹的关心,纯粹的善意,不是为了利益牵绊,也不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不贪爱权势,不贪恋帝宠,不迷失自己,您是无欲则刚的人。”

年华一愣。此刻的许忠,与其说是一名在宫闱中忠心伺候帝王的老宫奴,反而更像是一位历经世事沉浮的长者。

年华苦笑:“无欲则刚?许翁,您错了。我有欲望,很多很多的欲望。我想爱一个人,守护一个人,与他相惜鬓白,执手偕老。我想立下赫赫战功,不负师父的教诲,不辱没天极将门的名誉。我想平定六国战乱,让梦华不再烽火连绵,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我想不辜负任何人,不欠任何人。我想我的朋友都能快乐,平安…可是,至今为止,我一件也没有做到。反而,招来了怨恨。反而,迷失了自己。”

许忠道:“不,年将军,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因为您的这些欲望,比关于金钱,权势,宠爱的欲望更难得到实现。您没有迷失自己,您只是陷入了一时的迷罔中,只要保持本心,您终会豁然开朗。”

年华道:“谢谢您,许翁。无论如何,我不会愧对自己的心。”

许忠笑了笑,没有说话。

089 情劫

年华向宁湛询问整顿玄武骑时,有些顽固的将领难以管制,该如何解决之事。

宁湛听完后,只是淡淡道:“杀。”

年华心中一惊,道:“这些将领都是战场老将,都曾立下赫赫战功,而且出身士族之家,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杀?”

宁湛道:“正是因为立下赫赫战功,且又出身士族之家,才要杀。朕可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李元修,或者萧平成。不服朕者,杀无赦。”

年华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末将遵旨。”

宁湛笑着问年华:“你的伤可痊愈了?”

年华道:“已经痊愈了。”

宁湛道:“正好。朕想让你立刻去河西,收回青龙骑的兵权。”

年华心中疑惑,整顿玄武骑正在进行中,宁湛为什么让她立刻去河西收回青龙骑?

宁湛看出了年华的疑惑,道:“如果我让萧良去河西,青龙骑只怕会归于萧氏。高猛大将军必须在玉京坐镇,也不宜远行。你去最合适。京畿营先交给上官武代理,整顿玄武骑之事,也暂时让刘延昭代替你执行。”

年华点头:“末将遵旨。”

宁湛满意地笑了。他的笑容,还带着一点心虚。他调走年华,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他害怕年华知道这个原因。他害怕,她离开他,留下他孤单一人。

即将离开玉京,年华的心中还有一个挂念。她挂念一个罪该处死的人。可是,为这个人求情,却是罪该同死的事情。这些天来,年华欲言又止,始终无法对宁湛开口。如今,她就要去河西,那就不得不说了。因为,她刚对许忠说过,她不会愧对自己的心。

年华跪地,垂首道:“圣上,临行之前,末将有一事相求。”

宁湛眼神一黯,“年华,你起来,这里没有别人,你不要这样。”

年华没有起来,只是抬起头,望向宁湛,“宁湛,十年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唯独这一次,我求你宽恕云风白。他是有罪,且罪不容诛,可是我还是求你宽恕他。”

宁湛叹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说出口了,“年华,你在为难我。且不说他的罪过,单单就他是异邪道之主这一点,我如果宽恕他,将来一定会遗患无穷。而且,我宽恕他,也无法向天下交代。”

他已经下旨,七日后在观星楼举行一场渡灵法会,为变乱中阵亡的将士超度亡魂。在举行渡灵法会时,诛杀异邪道妖人,来祭奠将士们的烈烈忠魂,云风白、绯姬、苏氏兄妹全是祭品。

他派遣年华去河西,就是怕她会为云风白求情。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她了。她可以忘记仇恨,却永远忘不了恩情。况且,她对云风白仅仅只是恩情吗?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经爱上了他?!不,不,她不能爱上他!她不能爱上别人,离开他,留下他孤单一人。他不允许这样,年华永远只能是他的年华,云风白必须死。

年华从宁湛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绝不会宽恕云风白。她有些悲伤,但却不怪他。他是一个帝王,怎能宽恕要夺取他江山的人?

年华道:“如果,你不能宽恕他。那么,至少,让我去大理寺看看他,可以吗?”

宁湛苦涩一笑:“我说不可以,但是有用么?”

大理寺,天牢。

因为有宁湛手谕,年华得以通行。在狱卒的带领下,年华走在盘曲幽深的甬道里。每隔十米,墙壁上就燃着一盏壁灯,火苗孤凄而冷清。甬道两旁是一间间封闭的石室,布满尖锐倒钩的铁栅栏后,间或有一两名囚犯安静地坐在墙角,目光冷漠而麻木。

囚禁云风白的牢室,在最里面。年华站在牢门前,向里面望去。

云风白受了重伤,但是狱卒忌惮他的武功,仍旧用铁索将他紧紧锁在墙上。他的白衣已成鹑衣,浑身血迹斑斑,伤痕遍布,似乎还曾受过重刑,几乎已经成为一团腐肉,有几只老鼠从他身上爬过,他都浑然不觉。

这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男子,怎么会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异邪道之主?怎么会是曾经那个笑傲红尘,清雅如雪的男子?!

年华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风…风白…”

云风白听见声音,抬起了头,见到年华,他眼神一亮,居然笑了:“年华…”

年华对狱卒道:“打开牢门,我要进去。”

狱卒为难地道:“此人是重犯,又是邪道妖人之首,恐怕伤害年将军…”

年华怒道:“少啰嗦,打开牢门。”

狱卒不敢违逆,只能垂首道:“是,年将军。”

狱卒打开牢门,不敢跟年华进去,在外面守候。

年华走近云风白。

微弱的光线下,云风白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嘴角还带着鲜血。他的衣衫连同血痂,已经与皮肉连成一体,看上去触目惊心。

年华的心微微一颤,眼泪滑落,“对不起,风白…”

如果她那一剑没有刺中云风白,他就不会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如果,他没有对她留情,他就不会受这样的屈辱折磨。

云风白深棕色的重瞳中,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他笑了笑,自嘲地笑,笑自己在那一剑之后,仍旧执迷不悟,仍旧爱她。

云风白望着年华,道:“年华,我恨你。”

年华心中一惊,苦笑,“你在记恨那一剑?也对,也对,你应该恨我。如果不是那一剑,也许现在赢的人,不是宁湛,而是你。”

云风白叹了一口气。他天性平和冲淡,惟独对云氏的灭门之仇不能释怀。师父重华为了化解他心中的仇恨,让他从小修习清心净欲的心法。久而久之,除了那一点复仇的执念,他一向无欲无求,无怖无忧。可是,自从在荒原上遇见年华,莫名地,明镜般的心湖荡开了层层涟漪…

一入相思门,方知相思苦。相思之劫,不独女子难逃,男子也是一样。情之一字,不独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难以堪破,智慧通天的圣浮教主也一样。因为爱她,所以,他恨她,恨她让他变得软弱,恨她让他变得愚蠢,恨她让他变得不像他自己。可是,他依旧爱她,即使明知她爱的是宁湛,即使明知这是一段求不得的孽缘,纠缠下去只有痛苦。可是,他却挥不下慧剑来斩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