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从心底涌起一阵寒栗,牙齿直打颤。那是个什么怪物?!

昏黄的壁灯中,她渐渐看清了那个人。不,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他被囚禁在半米见方的铁箱中,身体以残酷的方式叠成一团,缩在一起。铁箱的栅栏锈迹斑斑,锁眼也积满了铁锈,显然很久不曾打开了。箱子里污秽不堪,让人欲呕。小小的铁箱里,只留他的一张脸,朝着外面。那张没有头发、眉毛、睫毛的脸,苍白而怪诞。他定定地注视着年华,嘴角突然又如石榴般裂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年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朝她笑。那人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破碎而含混。

年华走过去,才勉强明白他的意思,“放…我…出…去…”

身体被这样挤压着,关在一个半米见方的箱子里,如此诡异,如此残酷。这个人究竟犯了什么重罪,才会遭受如此残忍的囚禁?!

年华问:“你是谁?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那人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漏了气的风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年华望着那人的脸,隐隐觉得五官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年将军…”

“年将军您在哪里?”狱卒们的呼喊声,打断了年华的思绪。想必是狱卒担心她走岔了路,进来寻她。

“在这里。”年华站起身,回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铁笼子里的人见年华离开,眼睛渐渐睁大,似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鸣,却不成连贯词句。

年华回头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回走的路上,正好遇见狱卒。狱卒见到年华,大喜:“年将军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害小的好找。”

“岔路太多,迷路了。”年华淡淡道。

狱卒带领年华去往关押刺客的牢室。

年华问在前面引路的狱卒:“地牢尽头的铁箱里,关押的是什么人?”

“哦,那个人啊,小的也不知道。五年前,小的来做狱卒时,他就已经关在那里了。听前辈们说,他似乎已经关了十多年了,是王主下的命令。从来没人提审他,也不知他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反正就这么一直关着…”

年华感慨,“十多年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铁箱里,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深处。无论犯过怎样的重罪,这样的刑罚也太残酷了。他还活着,真是一个奇迹。”

狱卒点头附和:“是啊,他还活着,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哩!”

年华来到关押刺客的囚室,审讯了刺客。刺客招出,主使者是北冥王室之人。

深夜,金羽宫。

灯火下,宁湛坐在御座上,翻看刺客的供词。年华侍立在下首。

年华道:“通常,刺客行刺都抱着必死之心,失手后宁可自戕,也不会招出幕后主使。这一名刺客尚未用刑,就招出了北冥王室,会不会有诈?”

宁湛皱眉,将供词仍在御案上,“应该没有诈。这是宣战。皇甫钦早就想挑起战争,挥师玉京。可是,他希望我先动,北冥才不会落下‘不敬天子’的垢名。如果我拿刺客为由,出师伐北冥,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年华垂头:“西州刚定,短时间内不宜再与北冥起战争。”

宁湛点头:“越国轩辕楚卷土重来,南方小战乱不断,幸好有皇姊和若国青阳在周旋,才没有酿成大乱。东方禁灵,崔天允也在蠢蠢欲动,他狡诈如鬼,总是见机而动。一旦与北冥开战,正称了他的心,让他坐收渔利。玉京中,李元修倒势,我与太傅正在慢慢地洗去朝中腐朽、糜败的积垢,压制萧氏渐渐复苏的势力。暂时,实在不宜与北冥交战。而且,皇甫钦的实力深不可测,‘用兵如神,决胜千里’八个字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过分。如果可以,我永远不想我的‘将’与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宁湛又道,“可是,如果我忍耐,北冥的刺客还会源源不断地出现。”

年华道:“一味隐忍,也非良策。”

一直忍耐下去,反而会让北冥气焰更盛。该来的战争,还是会来,不会因为一方的忍耐,而让另一方消弭野心,放下屠刀。

宁湛叹了一口气,以手揉着额头,“我明白。不宜开战,也不能一味忍耐。我会想一个万全之策,维系与北冥之间哪怕是虚假的和平。”

年华点头。

宁湛道:“为了避免在朔方多生事端,三天后,我们就起程回砂城。我出来了三个月,也该回玉京了…”

年华点头:“是。”

年华离开时,宁湛突然叫住了她,“年华,无论如何,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

年华颔首:“我永远,都会站在您的王座边。”

118 宁琅

崇华帝归期已定,威烈王举行了一场隆重的饯别宴。正式的大型宴会过后,是永乐园中的私宴。与宴者,除了崇华帝、威烈王外,还有年华、管于智、威烈王的三位庶出的皇子、和一部分朔方老臣。

永乐园中繁花似锦,薰风如醉。宴会中笙歌交错,美姬舞夭。崇华帝与威烈王坐在上首,交谈对饮,气氛融洽。

威烈王笑着望向坐在下首的年华,慷慨地道:“此次小王复位,多亏年将军襄助。年将军想要什么,凡朔方国土上之物,小王全部相赠。”

年华笑道:“威烈王客气了,能够攻破三桑城,全是您抉择英明,领导有方,年华不过是在旁陪衬罢了。”

威烈王大笑:“哈哈,丫头你太谦虚了。不过,比起一副谦恭模样的你,大叔我倒是更喜欢在砂城都护营与我拳脚相向,打得酣畅淋漓的丫头。哎,丫头你的拳头实在是硬到让大叔一想起来,鼻梁就隐隐作痛啊!”

威烈王生性豪放,不拘小节,丝毫不在乎曾经身为夔奴,被年华打得鼻青脸肿的窘事,反而很怀念那段拳脚相交,相惜的时光。

“丫头,说吧,你想要什么?小王一定相赠。”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年华笑道。

威烈王笑眯眯地道:“丫头,大叔实在很喜欢你,不如你留在朔方,做我儿子的王妃,怎么样?你看,大叔的二儿子凯因一表人才,博通雅艺;三儿子泽木威风凛凛,武艺超群;四儿子安塔粉雕玉琢,聪明灵慧。虽然他们都是庶子,但是你成为谁的王妃,我就立谁为储君,可好?”

年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三名皇子,一脸黑线:“安塔王子今年…可满五岁了?”

朔方王的三名王子中,年龄最大的凯因王子,也不过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

宁湛板着铁青的脸,干咳一声:“咳,年华,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威烈王爽朗大笑,赞同宁湛:“帝君说得很对,年龄不是问题的关键,只要年将军耐心等待,他们总会长大的…”

宁湛挫败:“威烈王,朕不是…这个意思…”

年华望了一眼满脸郁色的宁湛,心中好笑。他的意思不过是气威烈王乱点鸳鸯谱吧。无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隔阂,猜忌,利益权衡,他终究还是爱着她。她也一样。

年华对威烈王道;“多谢威烈王美意,年华此生此世早已决定侍奉吾帝,守护吾帝,不离御前,不违帝令。所以,恕年华不能留在朔方。”

威烈王一怔,随即笑了:“如果是这样,那大叔也就不勉强了。丫头,愿佛祖保佑你一生不迷,不执,不痴,不妄,永得安乐清宁。”

威烈王的祝愿,也只能是祝愿,安乐清宁对于武将来说,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奢求。年华苦笑,但还是感谢威烈王:“多谢威烈王。”

威烈王喝了一口金樽中的美酒,“丫头,你既然不愿意要大叔的儿子们,那就另挑一样东西吧。”

年华觉得再拒绝威烈王的盛情,就不礼貌了。突然间,她想起了皇宫地牢中,那名被囚禁在箱子里的人,“如果,您一定要赠我一样东西的话,那就请将地牢深处被囚禁在箱子里的那个人赐给我吧。”

威烈王神色倏然一变,手中的酒竟然洒出了金樽,复杂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次第闪过,“丫头,你真的要那个人?”

年华垂头:“如果,您不觉得不合适的话…”

威烈王笑了,黑齿森然:“如果你要他,那小王就把他赐给你。小王说过,你想要什么,凡朔方国土上之物,小王全部相赠。”

“多谢威烈王。”年华颔首致谢。

宁湛颇好奇,“装在箱子里的人?那是什么人?”

威烈王垂首道:“回帝君,小王也不知道。大约十五年前,一位故人相托,说是寄放一物在宫中地牢里。小王答应了。然后,这个人被送来了毕方城。当时,他就已经被装在箱子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一直没来取。如果不是年将军提起,小王都忘记了。”

“谁是那位故人?”宁湛问出了年华想知道的问题。

“禁灵,崔天允。”威烈王道。

第二天,崇华帝一行起程回砂城。威烈王守诺,将地牢中的人送给了年华。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由于被禁锢在铁箱里十余年,他的骨骼严重变形,已经无法再挺直身体,甚至也无法走路。他的毛发全部掉光,没有了头发、眉毛、睫毛的头颅,显得滑稽而可怖。由于常年不见阳光,他的眼睛已经不能适应太明亮的光线,只好戴上黑纱遮眼。

年华询问他的姓名、来历时,才发现他的喉咙上有一道横贯左右的刀痕。这一刀切伤了他的声带,他只能吃力地发出破碎的声音,含混到不成言语。

年华见状,也就不问了。他很感激年华放他自由,匍匐在地,用额头触碰年华的皮靴。

年华怜悯他,“你既然无法说出以前的名字,而我又是在朔方国遇见你。朔方的圣山名昆仑,我就叫你昆仑,如何?”

昆仑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再一次将额头触向年华的靴子。

回到砂城后,崇华帝稍作整息,立刻起程回玉京。年华继续留守西州,稳定边荒的局势。

秋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崇华八年的春天,西州的局势已经稳定,玉京传来圣旨,召西州都督年华回玉京。这一年,宁湛二十四岁,年华二十四岁。

年华回到阔别四年的玉京时,正是柳絮飞绵,繁花映古城的三月天。主将府已经改做将军府,白璧丹槛,飞檐华宇,熟悉又陌生。秦五立在门边迎候年华,四年未见,他又添了几许白发,但身板仍挺得笔直。风华小楼如故,荼蘼开得正繁艳,微风吹过,满园飞花。

这一次归来,年华因为平西有功,又获得了不少封赏。

“华获(帝)殊遇,准佩剑入殿议事,准佩剑入宫见驾。”“京畿四大营,华独占其二,统领青龙、白虎二骑。”“京畿营主将上官武,唯华马首是瞻,但有不决之事,皆问华示意。”“朝中大臣、王公,路遇华骑,莫不辟道。武将遇华,莫不相迎,拜入其麾下。”“将军府中,门客三千,座中尽英杰。六国俊杰豪士,纷纷赶赴帝京,皆以投效将军府为荣。”“帝京茶馆、戏楼,皆以风华将军保临羡,战景城,平西荒为压轴戏文。华微服观之,抚掌大笑。”对于崇华八年,风华将军集荣宠于一身的盛况,《将军书·风华列传》如此记载。

夏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年华奉旨来到承光殿,也许是到得早了一些,宁湛正和别的大臣在议事。年华等候在偏殿中。她闲来无事,开始观赏墙上的字画。梅、兰、竹、菊四幅丹青水墨画,皆是出自国手的画笔,栩栩如生,神韵非凡。

年华正在观赏风中劲竹的竹节时,有什么东西抱住了她的腿,她下意识地一脚踢开。

“砰!”那东西远远地摔开。

年华垂头一看,是一个眼睛很大的小男孩,不过两,三岁的样子,在地上爬。小男孩被踢开后,也不哭闹,居然又爬向年华,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

“呃!”年华吃惊,脚下意识地一抬,又把他踢飞了。

“砰!”小男孩摔在地上。他不气馁,不哭闹,又爬向年华。

年华吓到了,连连后退。他却似认准了年华的腿是一件很好玩的玩具,非要抱到不可。年华狼狈躲让,还是让他抱住了左腿。

无奈,年华弯下腰,伸手提起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小男孩被拎在半空中,也不哭闹,只是定定地望着年华。年华和他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这孩子是谁?怎么会在承光殿?

小男孩似乎觉得被吊在半空中十分有趣,他咯咯地笑了,伸出小手,去摸年华的脸。

年华一惊,手一松,小男孩掉落下去。意识到小男孩会摔到,年华手疾眼快,在他未落地时,一把捞起了他。

小男孩很轻,很柔软,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只小动物。年华想放下他,他却像只八爪章鱼,搂着年华的脖子不松手。就在年华觉得自己快要被掐死的时候,许忠持着翡翠拂尘进来了。

年华如同溺水者看见了一块救命的浮木,“许翁来得正好,快救我…”

许忠吃了一惊,急忙过来,伸手拉小男孩:“琅皇子快下来,您怎么跑到偏殿里来了?宝儿姑娘四处找不到你,都在御花园急哭了…”

还是许忠有办法,将八爪章鱼扯离了年华,自己抱着。

“琅皇子?”年华摸着脖子,望着小男孩。小男孩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是啊,这位是陛下与罪妃李氏所生的皇长子。哦,他出生时,您已去了西州了。”

年华想起是曾在西州听到宁湛有了一个儿子的消息。原来,这个小家伙就是皇长子宁琅。仔细一看,他的五官确实很像宁湛。

年华心中一阵怅然,百味杂陈。

“淑妃娘娘怎么样了?怎么说,她也是皇长子的生母,再大的罪愆也该宽恕了。”

许忠抬起头,叹了一口气,“殁了。生下皇长子那年的冬天,冷宫中起了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冷宫只剩下断壁残垣,连她的尸骨也没找到。那一夜,皇长子生病,宝儿姑娘在太医寮照顾他,两人才躲过了这一劫。唉,冤孽啊…”

年华大吃一惊,继而疑惑:“好好的,冷宫怎么会起火?”

许忠沉默了一会儿,伸出翡翠拂尘,指了指东北方向。皇宫东北方,是萧太后住的慈宁宫。年华一点就透,想必是李亦倾生下皇长子,萧太后害怕李氏死灰复燃,再度威胁到萧氏,欲要斩草除根。

“那时,因为皇长子年幼,需要母亲,圣上正在考虑赦免李氏,恢复她的妃位。”许忠的话,证实了年华的猜想。果然,萧太后怕李亦倾再度得势,纵火烧了冷宫,逼死了她。

年华气愤,问道:“圣上没有追查此事吗?”

许忠放下宁琅,缓缓道:“那时,萧良将军在东边打了胜仗,捷报刚刚传回玉京。圣上断定,冷宫走水是因为冬天气候干燥,宫人又粗心大意,忘了熄灭火烛…”

年华突然觉得心寒。在宁湛的心里,为冤死的妃子昭雪,远远不及收复河山重要。果然,他还是如此冷酷,无情。

宁琅被放在地上,又爬向年华,紧紧抱住了她的腿。年华弯腰,抱起了他。他蜷缩在年华怀里,安心地笑了。

“琅皇子现在由宝儿照顾吗?”年华问许忠。

“是。罪妃李氏殁后,圣上本想将琅皇子过继给别的娘娘照顾。宝儿姑娘跪在承光殿前,求圣上让她照顾琅皇子,说将琅皇子照顾至长大成人,是她唯一能为主子做的事情了。她磕了一晚上的头,鲜血淋漓。众人悚然动容,圣上也动容了,也考虑到一些其它事情,终是封她为女官,专事照顾琅皇子。”

“宝儿真是一位忠仆。”年华动容地赞道。

“宝儿姑娘的忠魂,老奴也倾佩。大凡宫里的皇长子,如果不是有一个好母亲,好外公,命途总是多舛一些,七灾八病不断。圣上虽然疼惜皇长子,但是国事劳心,冗务缠身,不能顾及周全。这四年来,宝儿姑娘为了保护琅皇子,照顾琅皇子,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累。”

年华望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宁琅,念及他多舛的命运,心中涌起一阵疼惜。她又想起了李亦倾,心中伤感。自古红颜多薄命,在皇宫这种世间最残酷、污浊的权势场中,如李亦倾这般美丽善良的女子,只能沦为权谋倾轧下的牺牲。

年华想起了曾经与李亦倾的点点滴滴:雪夜下,荒郊野寺初遇,华衣少女战栗而恐惧;玉京花夜赠灯,美丽少女笑语欢颜;八角亭中误遇,身为人母的宠妃满脸幸福;冷宫中再见,失势的女子满腹怨怒…而如今,人死心灭,一切爱、怒、怨、憎都烟消云散,成为空幻。所剩的,唯有一丝淡远的怀念。

宁琅见年华哭了,伸出柔嫩的小手,替她拭泪。

年华望着宁琅,心中柔软而温暖。

宁琅又八爪章鱼般扑上来,箍住了年华的脖子。

恰在这时,有宫监来传话,“圣上召年将军去御书房。”

年华甩不掉宁琅,许忠只好也上来拉扯,费了好大的劲,还是拉不开。宁琅似乎把自己当成了藤蔓,把年华当成了寄生的树,缠定了就不松手。

年华无奈,“算了,就这么去吧。”

119 和亲

御书房中,宁湛正在看奏折,抬头见年华走进来,笑了:“好一棵攀着树袋熊的树,还会走路。”

年华苦着脸道:“快过来,帮我把树袋熊弄下来,我这棵树快透不过气了…”

宁湛起身,走到年华身前,伸手抱宁琅:“琅儿,下来…”

宁琅见到宁湛,似乎很害怕,一头扎进年华的颈窝里,紧紧抱住了年华。

宁湛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有些尴尬:“这孩子,一直不亲近人,连我这个父皇也像是一个陌生人。他和你倒是很投缘,说不定是前世有宿缘。”

年华想起曾经在八角亭中,她把手放在李亦倾的腹部,感受到这孩子带给她的平静和安详,不禁伸手抚摸宁琅的头:“或许,是我曾经答应亦倾要做他的师父,他听见了,并当真了吧。”

宁琅把头靠在年华怀里,红扑扑的小脸上神色安详。

宁湛笑了:“你做太傅?确实不错,他将来也一定会像你一样骁勇善战,谋略过人。”

“他还这么小,怎么学兵法,怎么学武艺?还是过几年再说吧,他现在只需要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了。”

“年华,你真善良。”

“对于一个满手是血,杀人无数的武将来说,善良这个褒奖,听起来更像是讽刺。”年华自嘲地笑了。

宁湛也笑了。有些人即使双手染血,也拥有一颗善良、正直、明朗的心,可以坦荡地站在阳光下,吸引人靠近。有些人即使手不染腥,却有一颗丑陋、残忍、邪恶的心,只能永远徘徊在阴暗中,被人厌弃。年华是前者,他是后者。双星宿命,未尝不是一种命运对世人的讽刺。

年华问宁湛:“对了,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宁湛望着年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希望,你去一次北冥国。”

“去北冥国做什么?”

“护送梦华的皇后来玉京。”

年华一怔:“谁是梦华的皇后。”

“北冥国三公主——皇甫鸾。为了维系与北冥的和平,避免战乱,我已经向北冥燕灵王求亲,娶北冥国宗室的女子为皇后。燕灵王挑选出来的宗室女子,是小鸟儿。”

年华想起了萧德妃、李亦倾的遭遇,摇头:“不,不,你不能娶小鸟儿做皇后。下一个,不能是她…”

“年华,只能是她。要维系与北冥的和平,避免战乱,只有和亲一条路。两国联姻,能换来暂时的和平光阴,少则五年,多则更长,正好供我们休养生息,蓄积实力。”

年华道:“几年后,等到军力雄厚,时机成熟时,再攻打北冥吗?那时候,你让小鸟儿怎么办?让她看着北冥沦丧?还是看着玉京倾塌?”

宁湛一时无言,沉默半晌,最终开口:“和亲已成定局,崇华帝必须娶皇甫鸾。不管将来如何,我会尽量保护小鸟儿,不让她受伤害。”

“从小,小鸟儿就很喜欢你,非常地喜欢你。她是需要你守护的人,而不是能够守护你的人。如果,你的最终目的是北冥国,那就不要娶她。她不能受伤害。”

宁湛摇头:“棋子已落,没法悔棋。如果我不娶她,就是违诺。一旦违诺,北方战火必燃。我真的没有料到,和亲的公主会是小鸟儿。”

年华沉默。宁湛不会改变主意,为了江山,他谁都可以辜负。

良久,年华才开口:“朝中武将众多,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护送小鸟儿?”

“因为,禁灵非常不满意我与北冥联姻,崔天允一定会不择手段地阻挠此次和亲,让玉京与北冥开战。从北冥到玉京,途中会经过禁灵,除了你,别人恐怕不能从崔天允手中安然护送小鸟儿来玉京。”

年华苦笑:“好,末将一定尽力,保护皇后来玉京。”

商议定细节,年华告辞离开。宁湛叫住了她:“年华,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不会离开我,对吧?”

年华点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今,一记孤注,定九州沉浮。她和他都在这河山万里一局棋中,帝和将同荣同衰,谁也无法离开谁。杀伐不歇,一寸河山一寸血,她已经浴血拼杀了这么久,深陷于将星的宿命中,再也没有办法逃离。唯有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年华回到将军府,本想马上出城去白虎营,挑选去北冥国的人选。可是,突然下起了一阵暴雨,她只好呆在风华小楼中听雨。雷电交加,狂风携雨,年华站在栏杆边,望着紫色闪电撕裂了沉沉天幕,惊悚而美丽。

半个时辰后,暴雨停歇,一道七色彩虹横跨天宇,柔和而梦幻。暴雨洗过的庭院中,弥漫着泥土的清芬。芭蕉绿如碧玉,榴花红如宝石,犹带雨珠。年华闲步其中,心情也疏朗了不少。

回廊中,一丛凤尾蕉旁,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佝偻男子正微微抬头,对着天上的彩虹。他也仅仅只是对着彩虹,因为他的眼睛上蒙了黑纱,根本看不见。

年华远远望着那人的侧影,认出是昆仑。从朔方地牢获得自由后,昆仑就一直跟着她。昆仑骨骼畸形,不能行动,声带被毁,不能言语。年华怜悯他,曾找大夫给他医治,终是不能恢复。年华没有嫌他无用,仍是带他回了玉京,让他在将军府做了一名闲散清客。

昆仑坐在蕉树旁听雨,不知为何,他的姿态让人觉得落寞。

年华正想走过去,秦五突然前来禀报:“年将军,皇宫有客人来了,正在大厅中等候。”

年华奇怪:“宫里的客人?什么人?”

应该不会是宁湛,他向来直进直出,从不会等人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