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抹泪,“乖,忍着点儿,很会就会好的…”

弟弟痛得眼泪直掉,年华感同身受,仿佛伤在自己腿上,嘴里却道:“堂堂男子汉,这点伤哭什么?你如果不哭,等回家了,我就把抢你的铁弹弓还给你。”

弟弟一听,果然不哭了:“年华,你说话可要算数。”

“喂,要叫姐姐,真没礼数,虽然只大一岁,我也是你姐姐耶,怎么能直呼名字!”

弟弟嘴一撇,“你哪里有做姐姐的样子?你有大姐姐温柔漂亮吗?二虎,石头他们都说,你长大了肯定找不到婆家…”

“呃,这群家伙,下次见到了,我一定揍得他们不会说话!”

年华嘴里说着狠话,心中却明白,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这群乌鸦嘴的玩伴了。乱世中,人们不断地迁徙,不断地邂逅,不断地离别,不断地失去。从生到死,似云烟过眼,风萍聚散。

姐弟三人互相拥抱着,在火堆边睡去。不知睡了多久,荒庙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兵铁摩擦声。姐弟三人惊醒,姐姐从破窗往外望去,但见七八个壮汉向庙里走来。他们牵着马匹,马匹上放着弓弩、各种财物,看样子这些人是趁乱打劫的流寇。逃难中 ,遇上穷凶极恶的流寇,比遇上乱军还可怕。

姐姐吓得牙齿打颤,低声道:“快,快找地方躲起来!啊,佛像后面,快躲入佛像后面去…”

年华扶着弟弟走向佛像,两人蜷缩着躲在佛像后,姐姐放下布满灰尘的神幔,正好遮住了半座佛像。只要不走到佛像后,就不会发现有人。

“小华,照顾好弟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姐姐嘱咐年华。

年华拉住姐姐,焦急:“姐姐,你也躲进来…”

姐姐苦笑,挣脱年华:“那一堆火,他们发现有火无人,一定会四处搜寻…快藏好,他们来了!记住,千万别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世界杯。哎,梅西啊梅西,这个充满天赋与热情的足球天才。。。阿根廷加油,入四强是有可能滴,夺冠还是有点悬啊有点悬。。。

134 枯井

姐姐刚站在火堆边,那几名流寇就走进了大殿中。他们看见破烂的荒庙中,竟然站着一名恬美的少女,顿时露出猥、琐的淫、笑,“他娘的,好一个水嫩的娘儿们!”

“嘻嘻,今晚咱们兄弟可有乐子了!”

“哎,美人儿别怕,咱们兄弟会好好疼你!”

姐姐吓得逃向大殿外,却被一名相貌猥、琐的流寇抓住,无法挣脱:“想逃?没那么容易!”

姐姐褪下自己的银镯,颤抖着递给流寇,“这是小女子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求求各位大人行行好,放了小女子吧!小女子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各位大人…”

“啧啧,确实是一匹好马…”流寇淫、笑道,不顾少女的挣扎,将她拖入庙中。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少女苦苦哀求,却丝毫没有打动这群人性尽失的流寇。他们狂笑着撕裂少女的衣裳,看着少女绝望地哀求,挣扎,心中竟没有一丝罪恶感,没有一点怜悯心。流寇多为逃兵,他们本就是战场上的弱者,所以凌、辱一个更荏弱的人,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强大,感到一种虚幻的满足。

“嗤啦——嗤啦——”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年华和弟弟藏在佛像后,什么也看不到,心中恐惧而忐忑。不一会儿,神幔外传来粗重的喘气声,和流寇们不堪入耳的淫、秽谑笑声,可是却没有姐姐的声音。

“这娘儿们哑巴了么?刚才求饶时叫得挺欢,现在怎么成闷嘴葫芦了?!”

“嘻嘻,老三,大概是你火候不够,待会儿看我的!”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喂,臭娘儿们,你快给老子叫!”

姐姐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年华和弟弟瑟缩着,颤抖着,愤怒着,恐惧着,年幼的他们并不明白姐姐正在经历什么事情,但隐隐知道那一定是极残酷和屈辱的折磨。他们不能出去,出去只会被流寇杀死。他们无法救姐姐,因为流寇比他们强大。他们卑微地蜷缩在佛像后,任由姐姐被凌、辱折磨,无能为力。

弟弟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年华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鲜血淋漓。佛像的背影高大而慈穆,祂应该能够看见大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可是祂也只是冷眼旁观。佛只渡众生,不会救众生。在乱世中,慈悲不能救人,杀戮才可以。年华低头望着自己的血,发誓不再信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个流寇的惊呼:“啊,这娘儿们咬舌自尽了!!”

“不是吧?!哎,还没轮到老子呢!”

“就这么死了,真是扫兴!”

“尸体扔出去吧,死状怪难看的!”

听见外面传来的对话,弟弟险些哭出声来。年华也哭了,她咬紧嘴唇,拼命地压抑着,才没有发出声音。姐姐温柔的笑容犹在眼前,可是再也见不到了。

“砰!”外面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姐姐的尸体被扔出了大殿。

年华悲伤,愤怒,自责,绝望,如果他们居住的城,今晚没有战乱就好了;如果他们姐弟三人没有和父亲失散就好了;如果她能更强大一些,足以保护姐姐就好了;如果,如果,可惜如果从来苍白无力,不能挽回任何事…

弟弟忍不住哭出声来:“姐姐,呜呜…”

年华急忙去捂他的嘴,可是已经晚了。一名流寇听见哭声,快步走到佛像后,掀开神幔,看见了瑟瑟发抖的年华和弟弟。

“哎,老大,这里还躲着两个小兔崽…子…”流寇话未说完,突然觉得腹部一凉一痛,他低头一看,竟是那个看上去年长的小鬼,将一柄匕首插入了他腹中。她的眼眶泛红,眼中充满仇恨,像一头欲噬人的小兽。

“!”被孩子那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流寇在一瞬间竟恐惧得无法动弹。

年华倏然抽出匕首,鲜血四溅,喷了她一脸。流寇倒下的刹那,另一名流寇正好赶来,“老三,怎么了?”

“呃!”流寇看见扑地的同伴,和手持匕首,满脸鲜血的孩子,微微一怔。但他反应极快,抽出朴刀,砍向年华:“你这兔崽子,老子杀了你!”

朴刀森寒如水,年华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双腿仿佛钉在了地上,怎么也迈步开。弟弟见状,一下子扑过去,抱住流寇的左腿,“年华,快跑啊!”

流寇一刀砍偏了,年华安然无恙。他转移了怒火,伸手提起弟弟的衣领,狠狠地将他掼开,“小兔崽子,你找死!”

“砰!”弟弟像一只破麻袋般飞出,太阳穴碰在石雕的佛像上,顿时软到在地。

“弟弟!”年华急忙奔向佛座,扶起软倒的男孩,男孩的太阳穴上血流如注,已是气若游丝。

“弟弟…”年华抱着弟弟,泣不成声。

“别哭,老子这就送你去陪这兔崽子!”流寇吐了一口唾沫,挥刀砍向年华。

年华脑中只剩愤怒和悲哀,在朴刀落下的前一瞬间,她纵身而起,扑向流寇。她机械地,疯狂地挥舞着匕首,并不在乎砍中了什么,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年华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传来流寇的惨叫声,接着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另外几名流寇也赶了过来。紧接着,年华的背上、手臂上,如同被一道道烈焰焚烧,疼痛入骨。

一道巨力逆袭而来,匕首脱手飞出,年华也筋疲力尽地倒下。她躺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隐约有声音传来:“这小兔崽子,干脆一刀宰了他!”

“他杀了老三,伤了老子,一刀宰了,太便宜他了,老子要让他生不如死!”

年华感到自己被人拎了起来,眼前的景物由大殿移向外面。极冷的寒风迎面吹来,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流寇拎着她走出大殿,来到一口废弃的枯井旁,将她丢了进去。

“呃!”年华摔倒在井底,背部传来一阵剧痛,又让她清醒了几分。井底阴冷而潮湿,还有少量积水,泥腥味让人欲呕。也是井口离地面不算太高,加之泥地松软,她才没有摔死。

年华平躺在井底,从井口望见的星空浩瀚而美丽。姐姐和弟弟的脸庞依稀浮现在星空中,对她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年华伸手,却触不到星空,也触不到亲人的笑容。眼泪,滑落她的眼角。

因为太疲累,年华渐渐昏迷过去。等她醒来时,井口的星空已经不见了,也没有阳光。原来,流寇离开古刹前,竟用巨石封死了井口。

无尽的黑暗,无边的寂静,伤口的痛楚,让年华更加恐惧,绝望,悲伤,愤怒…

饥饿和伤痛让年华奄奄无力,没有食物和水,她只能以井底的青苔充饥,以泥水解渴。泥水极腥臭,入口让人欲呕。

最初,年华一直在哭喊求救,希望有路人听见,搬开巨石,救她出去。或许,古刹太过荒凉,人迹罕至,她的眼泪干涸了,声音嘶哑了,却始终没有人来救她。

困在黑暗寂静的井底,不知今夕何夕,饥饿,孤独,寒冷,恐惧,疼痛无时不在折磨着年华,闻着鼻端的腐臭的泥腥味,她觉得自己也正在泥土中渐渐腐烂…

年华绝望了,开始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可是,一想起父亲也许正在某处拼命地寻找他们三姐弟,她干涸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忍不住啜泣,“呜呜…”

年华的啜泣声很轻,比起之前声嘶力竭地求救声要轻得多。可是这一次,居然有人听到了。

“谁在井底?是人么?”清朗的声音从井口传来,隔着巨石,有些缥缈。

年华大喜,不啻于听见天籁,她挣扎着张开口,以最大的声音回应:“救救我,救救我…”

年华的喉咙早已嘶哑,她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也细如蚊呐。可神奇的是,井外的人居然听清了,“你稍等,我把石头弄开…”

年华忍不住想哭。这些天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随着这一句天籁之语而松懈,她安心地晕厥了过去。

神智迷糊中,年华一直在哭,她梦见她遇到了父亲,正在向父亲哭诉,“姐姐…他们杀死了姐姐…弟弟也死了…”

一只温暖的手,在替她擦泪,低喃着安抚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呜呜,姐姐,你不要死…”年华哭泣着,眼前一片黑暗,身体却很温暖。谁,谁在拥抱着她?是父亲?还是姐姐?还是…救她的人?

“在这乱世中,只有变得强大,才能守护…”那个温和而好听的声音道。

温暖中,年华渐渐沉睡过去,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大师兄,该起程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这破庙里耽误时辰。”

“知道了。”

年华醒来时,阳光明亮而耀眼,她伸手挡了挡阳光,好半天才能视物。

四周不再是阴冷逼仄的井底,而是光线明亮的古刹,她正躺在一方柔软的毛皮上,身上盖着一件如雪的白衣。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告诉她这不是做梦。她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离毛毡不远处,放着一点干粮,一些钱,和几瓶金疮药。

是谁留下了这些东西?是救了她的那个人么?他是谁?他已经离开了么?

年华看见干粮,腹中饥饿如焚,她一把抓过干粮,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一边泪眼婆娑。吃到一半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丢开干粮,一跃而起。

年华颤抖着走到佛像边,佛祖盘腿坐在莲台上,嘴角含笑,神情慈穆。莲台的一角有一块暗褐色的血迹,地上也有一摊暗褐色的血迹,却没有见到本该倒在这里的弟弟。

年华奔向大殿外,外面阳光明媚,积雪初融。年华在嶙峋的乱石中寻找,想找到姐姐的尸体,可是也没有找到。

年华心中忐忑,蓦然回首间,一棵经冬犹翠的松树下,铺着一方草席,草席下凸起的形状,像…人?!!

草席裹尸,是烽烟乱世中最简单的葬礼。

年华奔到松树下,她看见破败的草席下,露出两双人足。一双是女性赤、裸的纤足,右足踝上系着一圈红色的长命丝。姐姐身体不好,一直习惯在足踝上系长命丝祓灾祈福。另一双足很小,穿着木底布鞋。布鞋的鞋面很破旧了,木底也几乎已经磨没了。弟弟总是吵着要换一双新鞋,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买。草席下,正是姐姐和弟弟的尸体。

“啊——啊啊——”年华跪在地上,抚尸而泣,哀恸欲绝。哭到再也没有眼泪时,年华才开始思索,是谁为姐姐和弟弟收殓了尸体。绝不会是那群穷凶极恶,天良丧尽的流寇,一定是救她的人。那人说,在这乱世中,只有变得强大,才能守护。没错,如果她足够强大,姐姐和弟弟就不会死了。

天上风起云涌,地上荒冢。年华对着姐姐和弟弟的尸体发誓,从此以后,她一定要变得强大,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我拿着救我的人留下的钱和干粮离开了古刹,我跟着一些难民往北迁徙,途中竟遇到了父亲。他知道姐姐和弟弟殁了,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我们到了朔方南边的柘城定居,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越国伐朔方,轩辕楚带着天狼骑攻破了柘城,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在了越兵刀下。我逃出城,在一片小树林里,被师父所救。师父给了我天极将门的青云符,说如果我能够独自穿过烽火乱世,抵达合虚山天极门,他就收我为弟子。我答应了,因为我想变得强大,即使为将者在鞍马上杀人,也终将在鞍马上被杀,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重要的人死去,而无能为力。”

年华和皇甫钦踏雪而行,年华的故事已近尾声,青龙营近在眼前。

135 游侠

“那个救你的人,你不想找到他么?”皇甫钦问。

年华怅然地道,“天下这么大,人海茫茫,我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怎么能找到他?也许,他早已忘记自己曾顺手救过一个困在井底的孩子吧。”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小王比你更感激他。”

“咦?为什么?”年华奇怪。难道他也救过皇甫钦么?

“因为他如果不救你,小王就没有可能遇见你这样的奇女子。”

年华笑了笑,“青龙营到了。”

年华让红娘子给孩子医治,又吩咐仆从好生照料,才下去睡了。

第二天,皇甫钦、年华起程离开罗城,小男孩已经转醒,他在罗城中已经无亲无故,年华也将他一起带走了。临走前,年华命令方鸣安葬死去的城民,并留下一封信,让方鸣带给崔天允。

“你在信中写了什么?”皇甫钦好奇地问道。

“一些谏言,让他勿累苍生。”年华淡淡地道。

一行人继续向北冥天音城进发。年华在罗城救的小男孩,双腿治疗及时,没有留下后遗症。但是,经过这次的沉痛打击,他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年华知道红娘子能力非凡,或许能够恢复小男孩的记忆。

红娘子道:“不是草民不能,而是您确定您真的想让他恢复记忆么?”

年华犹豫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一天之间经历了人世间最惨痛、最血腥的事情,亲人尽逝,杀伐屠城。他丧失了记忆,也许正是上苍赐给他的新生,不让他将来活在噩梦的阴影中,无法解脱。想来,他去世的至亲,也会希望他能忘掉一切,快乐平安地度过一生吧。

年华放弃了让小男孩恢复记忆,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她给他取名为“烟”,意寓过往于他如云烟,不必执怀。

“皇甫烟,真是好名字!”马车中,皇甫钦抱着小男孩,笑赞道。小男孩也笑了,一路行来,他已经不再认生了,他亲近年华,但更亲近皇甫钦。

“为什么要姓皇甫?”年华一脸黑线地问道。

皇甫钦笑眯眯地道:“好歹是小王辛苦背回来的,他当然要跟小王姓,小王决定收他为螟蛉之子。烟儿乖,叫一声义父来听听。”

“义父。”皇甫烟甜甜地叫道。

“乖烟儿。”皇甫钦笑得合不拢嘴,开心地道:“这次出门真划算,爱妃,儿子都齐全了。?”

年华皱眉,“谁是你爱妃!”

皇甫钦假装没听见,指着年华,对皇甫烟道:“乖烟儿,叫义母。”

皇甫烟望了一眼年华渐渐泛青的脸,没有做声。

“怎么不叫?”皇甫钦道。

“我叫了,只怕您会挨打。”皇甫烟一头扎进皇甫钦怀里。

年华闻言,忍不住笑了。皇甫钦也笑了。

皇甫钦一行人抵达天音城时,已是积雪消融,枝头绽绿的初春。燕灵王皇甫康对皇甫钦与年华联姻一事非常满意,下令司天寮选择吉日,为晋王皇甫钦和年华举行最隆重的婚礼。

经过天官卜筮,吉日定在春祭那一天。春祭相传是春神东皇太一的生辰,再吉利不过了。先于婚礼的大事,是北冥七万金狮骑赴禁灵,牵制崔天罡在西边布下的灵羽骑,与青龙骑联手伐禁灵。出兵那一天,年华站在城楼上,望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天音城,心中说不出的沉重。

婚礼举行前,年华住在驿馆中。上次她来天音城接皇甫鸾时,也是住在这里,这一次住着,又是别样的心境。偶尔,有玉京的消息和禁灵的战况送至驿馆,并无大事。皇甫钦可能冗务缠身,倒也不常来聒噪,但隔三差五总会派人带各色吃食、玩物来问候。燕灵王皇甫康也不时有赏赐送至驿馆。

驿馆中。

重楼深院,曲池浮桥。

上官心儿捧着一件质地华贵,绣工精美的礼服,匆匆走在回廊里。她身后跟着六名彩衣宫女,宫女们手中捧着凤冠、玉带、钗环、首饰之类的东西。这一套礼服由宫中绣坊花了半个月时间缝制,今日送来让年华试穿是否合身,需不需要修改。嫁衣的材质是寸锦寸金的蜀锦,缨络精巧,流苏轻盈,据说上面的如意牡丹和吉光鸟展翼的纹绣,是一百名绣女日夜赶工,呕心沥血绣成。

上官心儿一边暗暗咋舌嫁衣之奢华,一边想象穿在年华身上会是什么模样。嗯,年将军本身就是美人,穿上这样美丽的嫁衣,一定会美丽得让嫁衣上镶嵌的明珠都黯然失色。只希望,她穿上嫁衣后,不要再郁郁寡欢,黛眉深蹙,从此能够露出快乐的笑容。

自从六年前,年华从清平郡主府救出上官氏一家,上官心儿就对年华心怀深深的感激。如今,老父上官苍在玉京安享晚年,衣食无忧;哥哥上官武从一介布衣,擢升为京畿营主将,位列殿上之臣,光耀门楣;自己有所依靠,不再颠沛流离,四处卖唱。这一切,都是年华给予他们的,她唯一能够回报年华的,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并祈祷她能平安,幸福。

在回廊转角处,上官心儿迎面遇见红娘子。

上官心儿问道,“红娘子,你看见年将军了吗?”

“年将军在后院与游侠儿们喝酒。”红娘子答道,她的唇角,始终带着一抹让人悚然的诡笑。

“唔,谢谢。”

“不客气。”红娘子笑了笑,飘然离去。

上官心儿的额角有冷汗浸出,不知为何,虽然同为侍奉年华的人,红娘子总是让她毛骨悚然,如果没有必要,打死她她也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

上官心儿来到后院,转过一座假山之后,她看见八角飞翼亭内,年华一身窄袖狩衣,正与几名豪爽英健的男女喝酒聊天。一名紫髯汉子和一名英武少年在亭外的空地上舞刀弄枪,寒光飒飒,引得年华等人大声喝彩。

北冥之地,民风豪爽,天音城附近多有游侠儿。游侠儿重义轻利,游走四方,喜好济危扶困,结交朋友。遇上能够赏识他们才能的朋友,游侠儿往往肝胆相照,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游侠儿之中,不乏见识广博,胸怀韬略的英杰人物。第一次来北冥,年华就结交了一些游侠儿。这一次再来北冥,不到一个月,她就和一些声名远播的游侠儿成了朋友,不是同他们出去,就是请他们来驿馆。

一看见这些豪放不羁,三教九流的游侠儿,上官心儿就觉得头痛。在玉京将军府,年华广纳清客门人,提携其中的能人志士为朝廷效命也就罢了,现在来北冥做王妃,怎么也该矜持高贵一些,怎么能和这些市井中人混在一起?!上官心儿怎么看,也觉得这些游侠儿不可靠,八成是来骗吃,骗喝,骗财的!

上官心儿曾婉转地劝谏年华:“游侠儿多为三教九流之徒,良莠不齐,有很多甚至是屠夫,贩卒之类的粗人,连大字也不识一个,胸中怎么会有平戎之策?年将军还是谨慎交结为妙…”

可是,年华浑不在意,淡淡一笑:“无妨,仗义每在屠狗辈,高人常居市井间。和他们聊天,本将军也长了不少见识。”

尽管年华这么说了,上官心儿还是认定了游侠儿就是一伙骗吃,骗喝,骗财的家伙。上官心儿见八角飞翼亭里人多,不便去回禀礼服的事,就遣了一名侍女,去八角亭请年华过来。

年华跟着侍女走过来,“什么事?”

上官心儿垂首,“回年将军,宫中绣坊送来礼服,让您试穿,不合尺寸则改。”

年华望了一眼礼服,神色微黯,“春祭快到了么?”

“下个月十六,就是春祭了。”

“下个月…真快…”年华喃喃。

“请您试穿礼服。”

年华连碰也不碰礼服,“怎样都好,告诉绣坊,不用改了。”

上官心儿冷汗:“请您务必试穿一下,万一婚礼那天穿着不合身,会失了礼数,让人笑话。”

“年将军,快回来喝酒,紫髯兄胜了!”八角亭里有人在叫年华。虬髯汉子打赢了少年,大家正在为虬髯汉子欢呼,祝酒。

“心儿,你的身形和我差不多,你替我试穿一下就好…就这样了,我先过去了…”年华拍了拍上官心儿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年将军…”看着年华匆匆离去的背影,上官心儿捧着嫁衣,欲哭无泪。

二月时节,春回大地。这一年,天音城的春天十分异常,才刚入二月,田野已经绿得如同上好的翡翠,桑树成荫,荠苗深碧,百花一夜盛开之后,转瞬又凋零,竟像是到了暮春。

天呈异兆,季节紊乱,百姓本来有些惶恐,但司天寮卜筮出这是将星北至,天地回春,福瑞祥鸾之兆,恐慌才平息下来,大家转忧为喜。

年华暗自苦笑,本是初春时节,却已置身在暮春之中,这不是衰亡的异兆么?将星为杀伐之星,她带给北冥的怎么会是祥瑞?

还有七日,就是春祭了。年华心中郁郁,见天气明媚怡人,也不带随从,牵了马出驿馆散心。嫁给皇甫钦势在必行,由不得她不愿意,更何况她也找不到不愿意的理由。她已经没有可以爱,可以等待的人了。嫁给谁,都是一样。

年华骑马出了天音城。城郊有一处酒肆,是游侠儿们常来喝酒集会的地方。年华来到酒肆,选了一张桌子坐下,不等她吩咐,当垆的年轻老板娘就端出了最烈的酒,和一些菜食,摆在了她的桌子上。

“今天,想喝清淡一些的酒。”年华道。

老板娘微微一怔,继而笑了:“新酿的梨花白,可好?”

“很好。”

老板娘换了酒后,退下了。

也许是时辰尚早,游侠儿们还没有来聚饮,酒肆中十分冷清。年华放眼望去,只有一个一身黑衣,头戴风帽的客人安静地坐不远处饮酒。风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清模样。年华猜想,不是一个过路的游侠儿,就是一个去往天音城的旅人。

年华没有在意,开始无聊地饮酒,等着相熟的朋友们。年华自斟自饮,黑衣人也自斟自饮,微醺的春风吹过原野,草木发出沙沙的声音。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黑衣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沮丧:“年华,坐得这么近,你竟然都没有认出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