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脚步不停的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院门,没上锁,里面也没有人出来应答。他肃手请我进去。我心里的疑惑越发的重了起来,可也没有办法,再放缓的脚步,终究也是会走了进去的。

这是个不算小的四合院,与宫里其他院落的规制也没什么不同,我打量着四周,房屋廊柱都是簇新的,地面也打扫得很干净,与我上次被拘禁时住的蕴秀宫大不相同,心里不禁苦笑,看来这次就是死,规格待遇也比上次强多了。

“您这边儿请”,掩好了院门的李德全走了过来,伸手指了指左手的一间耳房,“您暂时先歇在这儿吧,东西奴才都准备好了”,他顿了顿,垂眼说,“很多事儿就算不说,想必您也明白,奴才就不再罗嗦了,您歇着吧,明儿奴才再过来”。

听他一口一个奴才,我心里越发的混乱起来,真的不知道这再入究竟是祸是福,可心里也明白,若是想从这太监哪儿弄个明白,那只是白费心思罢了,可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皇帝的意思吧……

心里千回百转,看着四周黑沉沉的屋宇,一种说不出的任人摆布,却又无法挣脱的绝望突然涌上了心头,看着李德全一副看似恭敬的样子,忍不住淡淡嘲讽了句,“不敢当,公公您也太客气了,奴才这两个字我可受不起”。

可惜这样的讽刺微风仿佛连他的眉毛都没吹动,他只是略弯了弯身,放了一只灯笼在地上,就转身出去了,外面“哐啷”一声,我忍不住扭了扭嘴角儿,这还用锁吗,我又不会飞檐走壁。

院子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只灯笼随着晚上的寒气飘散或明或暗,方才一直精神紧张也不觉得冷。这会儿一静下来,那股寒意似乎不可抑制的从心里里泛了出来,与四周的寒风一唱一和。

“阿嚏”,我揉了揉鼻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灯笼,也许皇帝有千百种方法除掉我,但最起码我还可以选择,那绝不是因为肺炎。迈步耳房走去,下意识地往正房方向照了照,“懋勤殿”三个字清晰的现了出来。

我猛地顿住了脚步,喃喃的念着,“懋勤殿”……心里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仿佛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来到康熙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

懋勤殿,位于乾清宫南面,是它的一个组成部分,里面收藏着御用图书,文房四宝以及为皇帝准备日常用到的颁赐文件等等,怪不得这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平常应该有懋勤翰林们当值的吧。

快步进了耳房,勉强自己不要多想,借亮儿点燃了书案上的蜡烛,发现案上放着我再熟悉不过的食物盒子和暖斛子,又觉得屋子里并不冷,四下看看,发现床榻前早生好了一个熟铜火盆儿,走近前看,床帐被褥也都是新的。

我解了斗篷放过一边儿,顺势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今儿一天经历的惊险和意料之外,比我这之前三年的总和还要多得多,每当我以为我已经明白了什么时候,就会又有一个变数冲了出来,冲我龇牙咧嘴的咆哮……

只觉得头痛欲裂,“呼”,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四仰八叉的倒在了床上,帐子边缘垂下来了点点流苏,正随着室内的空气微微飘动着,红艳的牡丹绣在帐顶,不禁让我想起了上次皇帝送的那件福晋行头,也是这样的大红牡丹……

我忍不住的想着,胤祥一定急坏了吧,他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闯进宫来大闹一场,应该不会吧……四爷呢,他也一定知道了,这次他还能怎样,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幸运也是一样的吧……

“哐啷”,我吓了一跳,惊醒了过来,猛地坐起身来,眼前一片晕黑,过了会儿才恢复了视力,四周看看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连鞋子都没脱。

我使劲搓了搓脸,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门一推开,一股清新冷冽风迎面吹来,身上一寒,精神却为之一爽。看看大门口,一个新的食盒和……一个干净的马桶摆在那里,我踱步过去,看着这颇为怪异的组合一会儿,苦笑着拎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整整七天,每日都有人按三餐送这些东西过来,却从不露面,屋子里倒是放了不少书本纸墨,可正殿和其他的房屋却都统统锁紧了,我也混不在意,每日里只是看书,要是实在胡思乱想的受不了了,就到院子里跑步。

不知道这些天外面是惊涛骇浪还是波澜不惊呢,我隐隐觉得皇帝似乎无意杀我,只是不到最后关头,这也只是种妄想而已。像上次那样给胤祥的万言交待似乎也没了必要,这已经证明过了,没有我,他也能活下去,不是吗,想到这儿,忍不住苦笑……

“呼呼”,嘴里吐着白气,我绕着院子不停的跑着,身上热汗不断冒了出来,身体虽累,心里倒是舒服了不少,一天到晚老是想东想西的,真怕自己最后得了抑郁症什么。

虽不知道往后结果如何,没命也就罢了,若是有命,身体却坏了,那不是和没有一样吗,人与人之间的胜利往往不是谁拥有得多,而是看谁活得更长。

身后门口那边突然“哐啷”一响,我一愣,今儿来的好像早了些,这还没到晌午呢,心里一边想着一边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快速的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一下心跳,我转过了身来,“啊”我低叫了一声,倒退了两步。

秋香色的常服,暗金色的蟠龙马甲,麂皮靴子,腰间的明黄荷包,冠冕上镶着一块温润美玉,已然有些花白的胡须,却依然精芒闪烁的眼和永远高傲翘起的嘴角儿……我愣愣的看着,数年不见,康熙皇帝竟然老了这么多。

康熙皇帝并不开口,只是面无表情的背着手站在门口,微眯了眼看着有些气喘吁吁的我,眸色深的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真实,那曾感受过的沉重压力又重新压上了我的心头。

“嗯哼”皇帝身后的李德全见我只是不言不语的站着,就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我心一抖,下意识的就想跪下,可膝盖硬的如铁铸一般,费了半天的劲儿才缓缓的跪下来。

心里突然明白过来,我根本不想再跪这个曾让我假死过一次的人,正确地说我是根本不想再回到这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里来。不管心里怎样想,想生存下去的意欲还是让自己磕了一个头下去,只是奴婢两个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含糊的说了一句,“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唔,起来吧”康熙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声,我拙手拙脚的站了起来,康熙看了我两眼,没再说话,只是往耳房的方向走过去,李德全忙得赶了上去,恭敬的撩起了门帘,康熙一偏身走了进去。

李德全并没有放下门帘儿,而是转了头看向我,我心一紧,暗自做了个深呼吸,迈步向房里走去。经过门口,我扫了一眼李德全,他低着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咬了咬牙,一低头进了门去。

一进门发现康熙皇帝已坐在书案后,正端详着我早上写的一幅字,我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那上面就几个大字,‘不经死之惧,焉知生之欢’。见康熙并不发话,我实在不想跪了,就悄没声的站在了一边。

“字写得不错,比那时倒多了几分挺拔”,康熙皇帝突然开口“啊”我一愣,“是,您过奖了”,我低低的答了一句,这种生死一线天的时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压住心里的慌乱,以不变应万变了。

在这已精明睿智闻名的帝王面前,像第三十七计那样的馊主意,我是别想了,忍不住苦笑出来……“恨吗”,我心思一滞,回过神来才看见康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放下了手中的字幅,正目光炯炯的盯着我。

我微微垂下了眼,“不”,“喔,为什么”康熙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我虽低着头,仍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利剑般穿透了我。我低喘了一口气,“没什么好恨的,人能活着最重要”。

“喔……”康熙长长的应了一声,屋里又安静了下来,那种沉默的压力,恍如浸透了水的沙袋一样压在我的心上,手无法自已的颤抖起来,我只能用力握紧了拳头。

“这几年,胤祥的身子打熬得倒还好”,康熙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淡淡说道,“没有枉费朕留了你一条命”,我的心猛地一抖,睁大了眼看向悠然看着窗外的皇帝。一种无法言喻的想放声大哭,想愤怒尖叫的情绪涌了上来,原来这才是他让我活下来的真正理由吗……

我一直知道皇帝很无情,可真当这种视人如草芥般的无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那种悲愤的感觉不是用愤怒,恐惧,狂喊或大哭所能表达的。

康熙皇帝显然并不理会我心里如岩浆般翻滚的情感,“你说过,都是朕的儿子,手心手背都一样,不应该保了谁又舍了谁”,窗外的阳光清晰的照在康熙皇帝花白的鬓角上,眼角的皱纹仿佛堆满了疲惫,我一怔,心里翻滚着各种情绪迅速冷却了下来。

我心里仿佛抓住了什么,皇帝今天来的目的看来不是想要我的命,不然他自己根本不会来,难道他杀人还需要解释吗。那是为什么……难道,一个念头如雷击般闪过脑海。

我愣愣的看着康熙皇帝,难道说他……“老十三就像他额娘一样,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人人都说满人多情,哼,多情”皇帝回过头来,目光如刀如剑,“你是个难得的女子,可是再难得,朕也不能让你毁了朕两个儿子”。

我情不自禁的倒退了一步,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口,这就是他今天要跟我说的话吗。皇帝见我一脸的苍白,目光闪了闪,转了头沉吟着说“那时你肯为了老十三舍了一条命……”他回转了头,“现在呢”?

“一样”,我连犹豫都没有就回答了出来,我说的是真心话,更何况在我内心深处一直藏着一个念头,要真是这样,也许一切就都结束了,这只是一场充满了甜蜜与无奈的梦而已。

皇帝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他慢慢地说,“他要是和四阿哥只能救一个,又怎样呢”……我的心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泪瞬间不可抑制的溢满了眼眶,果然问到这个问题了,当年十四阿哥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这个问题会变成个一个劫数。

我顽固的不想让眼泪掉下来,虽然泪眼模糊,却还是牢牢的盯着康熙皇帝,耳边传来自己如同背书一样清晰的声音,“胤祥”,只有这一个答案不是吗,我的心不停的抽搐着,如果不这样说,我会害了三个人,而当初我早就发誓,我会让一个人过得幸福,而为了另一个人……

“是吗”康熙淡淡的应了一声,“是”我缓缓地跪了下来,“四爷对我是很好,可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我顿了顿,“是因为他对胤祥的好,对胤祥是真正的兄弟情分,这在百姓家原本平常,可在这儿太难得了……所以我,是真心的敬他,敬他……如兄长,只是这样”……我认真地说出了这番话。

康熙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我看,看着他闲适的表情,从方才起一直压抑着种种情绪,如海潮般拍打着我的胸膛。我脑中一热,话冲口而出,“其实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最爱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说是四爷,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会选择就胤祥的”。

康熙微微一怔,眯了眼看着我,我轻扯了扯嘴角儿,“这不关乎什么纲常伦纪,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吗”,说完我急速地低喘了一声,人也瘫坐在小腿上,该说的都说了,他要怎样就怎样吧。

屋里一片安静,其间只有我偶尔低促的呼吸声响起,“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声大笑,我一哆嗦,越发得低了头,“人之常情,哼哼,说得好”。一阵步履声响起,一双麂皮靴子慢慢踱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紧了拳头。

衣履声响,皇帝竟然半弯了腰,明黄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轻轻摇晃着,他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我情不自禁缩了缩身子,看着他缓缓抬起身儿,转身往一旁走了两步,突然抬高声音,“李德全”,“奴才在”屋外的李德全应了一声,掀了帘子走了进来,肃手躬身。

“去,叫十三阿哥到这儿来”,康熙低声吩咐了一句,“是”,李德全打了个千儿,躬身往外退去。康熙皇帝转头又往书案后走去,我心里一阵热一阵冷,他叫胤祥过来,是不是说这关算过了。

“起来吧”康熙随意地说了一句,我一怔,“啊,是,谢皇上”,我用手支撑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不知道一会儿见了胤祥,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康熙又拿起方才那张字幅,看了两眼,见我望着门口,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外面说了一句,“老四,你先进来吧”……

正室

第七章

“是”,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应答,又过了会儿,门口的帘子慢慢的掀了起来,一阵冬天特有的凛冽空气飘了进来,我微微一抖。

一片浅蓝色的长襟儿先露了出来,午后的阳光却将他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的,我低着头站在了一旁,看着那双皂黑的靴子,一步步走了进来,在距我身侧还有几部的距离停了下来,肃手站立。

屋里安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老四”康熙皇帝突然出声,“你来看看,这幅字写得怎样”。“是”,四爷应了一声,迈步上前,恭敬的接了那幅字来看,展开的纸张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

我心里凉凉的,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结了冰,方才就觉得康熙皇帝问的那些问题有些奇怪,让人摸不清其中深浅,我明明白白的知道皇帝会这样问,皇帝也万分清楚我会怎样答,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可现在见到了四爷我才明白,那就是一个警告,一个砍在我身上,却会让四爷流血的警告。

“写得真不错,那份挺拔,很像……”四爷顿了顿,“很像十三弟的笔意”。康熙皇帝哈哈一笑,静了静,又随意的转了头对我说“前儿听说你烫伤了,现在怎样了”?“唔……”我下意识的应了一句,“已经好了,谢皇上关心”。

如果心脏上也会长汗毛,那现在一定都已经直竖起来了吧,我忍不住苦笑,还有什么事情是皇帝不知道的呢,不知道四爷心里是怎么想的,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和胆量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心里应该什么都明白吧,从他开始想要这个皇位起就……

突然发觉借着屋外透射进来的阳光,四爷单薄的影子与我的恰好相融在一起,我似乎只要微微动动手指,就可以碰触到他脸庞的侧影,心里一阵唏嘘……一个清朗的男声在屋外响起,“儿臣胤祥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我心猛跳了一下,胤祥来了……

“老十三呀,进来吧”康熙笑答了一句,帘子一掀,一个人影儿迅速的走了进来,先环视了一下四周,与我的目光一碰,那样的热烈,担忧,喜悦,种种情绪如洪流般向我倾泻而出,我情不自禁的咧嘴一笑,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哼哼”康熙皇帝在一旁轻笑了两声,我一凛,又忙低了头,倒是胤祥向前跨了两步,躬身打了一个千儿,笑嘻嘻的叫了声,“皇阿玛吉祥”。我偷眼看去,康熙一脸的平和,眼中不似方才精光四射,却带了两分柔和打量着胤祥,又转眼看向一旁恭敬肃立的四爷。

我下意识的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四爷,他略微苍白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痛苦,没有喜悦,也没有失意,就是这样安静的站在那里,什么表情也没有……我紧紧地握住了的拳头。

这样的表情我仿佛也曾见到过一次,那好像是小秋跟她相恋快十年的男友无奈分手的时候吧,她就是这个样子,什么表情也没有,反倒让我无从安慰。而她自己却是以这样平静的表情对着惶惶然的我说,“小薇,你听过心碎的声音吗,我就听到了,喀吧喀吧的,还真响呢”……

‘喀吧喀吧的吗……’我在心里低喃,“老十三,上次问过你的事情,想得如何了”,康熙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声,“皇上”胤祥的声音一凛,我怔了怔,回过神儿来,看向胤祥已无方才的愉悦,虽还在笑,眼底却有了两分勉强。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胤祥悄悄转了目光来看我,眼里竟然有几分无奈……我抿了抿嘴唇,转眼看向康熙,“嗬”我吓了一跳忙别转了眼,皇帝正面带微笑的看着我,眼神中却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光芒。

“德妃前儿些日子提醒了朕,经过这些年,胤祥也该有个了,更何况你也一直没有……”康熙皇帝沉吟了一下,伸手捻了捻下颌的胡子,一旁的四爷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胤祥的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想来这个话题,皇帝之前已经和他提过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在过去不知道压死了多少女人,而这么多年一无所出的我,却在胤祥的遮挡下,无风无语的走了过来。这压力若不在我身上,那胤祥必然……我不禁有些歉疚的对胤祥忌勉强笑了笑,他一愣,嘴角儿一弯,回了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

“皇上”胤祥低身跪了下去,恭声说“儿子上回就和您说了,小……她身子一直不太好,等好了自然就……儿子一直也不急,所以这件事儿”,“哼,你起来吧”,皇帝轻哼了一声打断了他。胤祥一滞,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四爷略微偏头做了个眼色给他,胤祥闭了嘴站起身来。

我顺势看向康熙皇帝,他不理胤祥却只是轻笑着问我,“若是朕再赐一门婚事给胤祥,你又当如何”,胤祥身子震了震,抬了头想要开口,康熙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见胤祥苍白了脸,低下头去,我的心一紧。

“唔……怎么不说话呀”?皇帝紧盯着我不放,我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看着康熙那咄咄目光,下意识的嗫嚅了一句,“一哭二闹三上吊吧……”,康熙皇帝一愣,捻胡子的手顿了顿,而原本低着头的胤祥却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抬头看向我,一旁的四爷仿佛没听到似的,只是嘴角儿几不可见的弯了弯。

“咳咳,这样就行了吗”,皇帝轻微咳嗽了了两声,有些感兴趣的望着我,我脸一红,低低的清了清嗓子,“不行也就这样吧,反正争取过了,不让自己觉得后悔就是了”。

“喔……争取过了,是吗”,皇帝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声,突然微微一笑,我低下了头,却不期然的对上了胤祥带笑的眼,心里一暖……“老四,这件事儿办得怎么样了”,康熙突然问了一旁的四爷一句,我心里一愣,抬眼看过去,胤祥也别转了眼,看向四爷。

“是,儿子已问过了马尔汉,他说福瑞本就是他三服里的兄弟,他的女儿原本就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现又有皇上天恩,他是求之不得,相应的事务也都已经办好了”,四爷沉声地回说,面无表情,胤祥却是一脸了然的狂喜。

“马尔汉”,这个名字一入耳,我腿不禁一软,身子晃了一下,跪着的胤祥和正低头回话的四爷都迅即转了头来看我,我忙得站稳了身子,对胤祥笑笑示意不妨事,四爷那里却是看都不敢看。

“这样就好”康熙低喃了一句,“兆佳氏.鱼宁”,我一愣,抬头看看,却看到皇帝,四爷的眼光都放在了我身上,这才反应了过来,忙得跪下了,轻声应了一句“是”。

“朕已让户部尚书马尔汉认了你做女儿,户籍文书也都已经办了,一会儿你就先回他府里去吧,他家夫人自有分寸的”,我心里五味杂陈,难道我就这样变成了那个兆佳氏了吗,这实在是……

不管心里怎样想,我还是磕了头下去,“谢皇上天恩”,康熙微微一笑,温和的说,“朕也是念你一番真情,你只要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就好”,我伏在地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胤祥”他又唤了一声,“儿臣在”胤祥低下头去,“朕现将户部尚书马尔汉之女赐予你为,回头捡了好日子,就行婚事吧”。“谢皇阿玛”,胤祥大声地应到,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康熙轻笑了一声,调侃道,“马尔汉好几个女儿呢,你也不问问朕把哪个给你”,胤祥嘻嘻一笑,挠了挠头却没说什么。脚步声响,四爷踱了过来,哑声说“恭喜你了,十三弟”,他声音里充满了克制着的情感。

胤祥脸色一正,什么也没说,却端正了身子,一个大礼行下去,四爷一把拉住了他,“四哥,谢谢您了”,胤祥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响起,他顿了顿,“这回又麻烦您了”。

四爷淡淡地笑了笑,“兄弟之间客气什么”,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我心里一热……突然觉得一道目光射了过来,我背上一寒,抬头去看时,却只看到康熙皇帝看向四爷和胤祥的眼光,神色温和,就和一般人家慈祥的父亲没什么两样,我却觉得更冷了,这样亲密的兄弟关系,才是他想看到的吧,而我……

“李德全”,康熙唤了一声,“奴才在”,门口守候着的李德全进了来,“你派人先送兆佳氏回尚书府吧”,“喳”,李德权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到我面前满面堆笑,“您请跟我来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康熙福下身去,他微笑着轻轻挥了挥手,我深吸了口气,又转身向四爷福下身去,他手虚抬,哑声说,“不必多礼”,一旁的胤祥早过来扶起了我,我只感到他的手炙热。

李德全打起了帘子,胤祥送我出来,低低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这些天自己保重,好好休养,想吃什么使人来告诉我,我找机会去看你”,我笑着点了点头,悄声说,“放心吧,这方面我从来不亏待自己”。

胤祥喷笑了出来,抬起我的下巴笑看了两眼,突然在我额角印下一吻,就转身回去了,我脸一红,忍不住瞟了一旁侯着的李德全一眼,他侧了脸,眼睛正看着远处,一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我干咳了一声,他这才回过脸来,笑着领我往外走去,每走了两步,就听到康熙皇帝在屋里笑言,“不经死之惧,焉知生之欢,说得好,哈哈,老四,你拿了去吧,也算胤祥他们的谢礼了”。

我不想再听,低头快步往外走,李德全一怔,也没多问,只是随着我的速度加快了脚步。宫里的景色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也毫无心思去追思回忆些什么,虽不知道在那尚书府里会如何,可我现在只是想快些离开这里。

李德全带着我绕过了一个回廊,已能看到守卫的侍卫们了,来往的太监宫女也都多了起来。我见了生人,下意识的就想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可转念一想,李德全都敢带着我光明正大的在宫里走,我又何苦“做贼心虚”。

那些宫女太监侍卫见了李德全都是躬身行礼,眼睛也都不往我这儿瞟一下,但我心里明白,现在的一切都已落入有心人的眼里吧,恐怕西六宫那边……不由得方才想起康熙说的那句话,“德妃提醒的朕……”,心不禁一拧。

没走多远,就到了一个影壁墙的后头,远远的宫门在望,李德全停了下来,“您在这儿稍侯,奴才这就叫人套车过来”,他微笑着说,我点了点头,“辛苦了”,他一弯身儿,“您别折煞奴才了”,说完转身往一旁走去。

我靠着影壁站了会儿,许是方才刺激受得太多,只觉得这日头晒的人头发晕,看看李德全还没有过来,不远处站着一些目不斜视的侍卫,我张望了一下,看见左侧有个小小的门,我缓步过去,在台阶上靠着玉石门墩儿坐了下来。

方才的一幕幕得如同电影回放一样,不停的飘过脑海,若说之前只是觉得死亡的威胁隐约存在,而今天康熙的一番作为,却让揖醯谜庑┠晡夷芑钕吕矗烧媸歉銎婕#窈笪业拇嬖冢赡芤仓换嵛瞬淮蚱埔恢制胶猓恢衷谒囊褪涞摹?

正想着,不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起,我估计是李德全回来了,正想张开眼叫他一声,突然一个惊骇莫名的声音响了半声,却又仿佛被强制咽了回去似的,“你……”

我轻轻的吁了口气,早就想到既然自己已经这样光明正大的亮相,那么随之而来的熟人浪潮,必定会汹涌而来……我慢慢的张开了眼,看了过去。

白净的面孔,身材修长,俊秀的眉目倒与我有几分相似,原来是他……明晖,这么多年不见,当初那个有些狡猾的孩子,现在也变成了一个男人了。

我心里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的神情看起来是万分的吃惊,只是他吃惊的好像不是我还活着,而是居然能在这儿看到活着的我。

我伸手撑住门墩儿慢慢的站起身来,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开口呢,还是当作根本就不认识……“明晖,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让你去……”,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又生硬的打住,随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不禁苦笑,虽然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这样接二连三的‘短痛’,还真让人有些吃不消呢。看着十爷张大的嘴巴,一口白牙映着日头儿,心里突然有些想笑的感觉,只是转眼就看到了跟在他后面的八爷九爷,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了。

整了整衣裳,我缓步下了台阶,一步步地向他们走了过去,到了跟前儿,我没有抬眼,只是稳稳当当的福下了身去,恭声说,“臣女兆佳氏,给各位爷请安”。

等了一会儿,头顶上却没有半点儿声音,许久不曾请安,缺乏锻炼的腿已然有些酸麻了,“快请起”,八爷温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我又福了福,徐徐的站起身来,略抬眼看去。

明晖已退到了八爷他们身后,脸色有些青白,只是惊疑不定的看着我,见我抬眼看他,竟转了眼去,我心里感觉怪怪的。十爷还是大张着口,只是不停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倒是第一次见他脸上有着如此复杂的表情,但是唯一能够看出来的就是,他大概是眼前这几个人里,唯一不知道或者没猜到我还活着的人。

九爷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负着手看我,薄唇抿的紧紧地,眼底充满了阴鸷。我下意识的调转了目光,却与他身旁的八爷碰个正着,那双乌黑的眸珠里,有惊疑,有猜测,有闪躲,却也有一丝隐约的欣慰。

“兆佳氏……”,十爷哼了一声,两步就跨到了我的跟前,我下意识的就想往后躲,但马上反应了过来,因此身子只是晃了晃。十爷慢慢的低下了头,近的呼吸可闻,我忍不住偏了偏头,皱了眉头看向他,却是一怔。

他的脸上充满了类似于愤恨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骗似的,我不禁有些好笑,真的要愤恨那也应该是我吧,不等我多想,他冷冷一笑,“兆佳氏,是谁家的”。

余光看到八爷仿佛想开口说些什么,他身旁的九爷却不动声色的清咳了一声,八爷顿了顿,低垂了眼,却没再开口。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想想方才皇帝说过的,温声回说,“回爷的话,家父马尔汉”,十爷一怔,一旁的八爷九爷也怔住了,明晖更是白了脸。

我心知肚明,户部尚书马尔汉原本也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对象,而现在却变成了‘我’的父亲,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八爷他们再明白不过了。想到这儿,不禁更加佩服康熙皇帝,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吧,这些儿子们再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恐怕半点儿也逃脱不过他的眼去。

算算时间,离皇帝归天的日子大概还有不到五年的时间,看来康熙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由谁来继承大统,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为了那个人的将来铺路而已。

看看眼前惊疑猜测着的八爷九爷十爷,一种有些嘲讽又有些怜悯的情绪浮了上来,他们这般碌碌经营,上下盘算又怎样,结果他们只是别人登基路上被除掉的石头而已……“

“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方才康熙皇帝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心里一冷,这才想到,我也是那个人登基路上不可躲避的一块石头吧,心里一阵苦笑,看不见未来的自己竟还有心去怜悯别人。

“马尔汉的女儿吗……哼”,十爷的声音已经彻头彻尾的充满了恶意了,我挺直了背脊看向他,见我一付无所谓的样子,十爷的嘴角拧了拧,大声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跟一个人长得很像呀,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哼哼”。

八爷九爷同时皱起了眉头,可十爷话已出口,收却是收不回来了,他们身后明晖却深深的低下了头,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我闭了闭眼,抬眼看向正死盯着我的十爷,淡淡说了一句,“有呀”,他一愣,我微微一笑,“方才皇上就是这么说的”。

十爷还未及说些什么,一旁的八爷已上前一步喝道,“老十,别再说了”,十爷瞪了瞪眼,还想说话,九爷却给他使了个眼色,神色冰冷,十爷顿了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看见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四周安静了下来。

“呃,奴才给八爷九爷十爷请安”,一声干咳之后,李德全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偏了头,这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正在躬身行礼。

“李公公快请起”,八爷温和得说了一句,伸手虚扶,李德全借势站了起来,满脸带笑。“各位爷来得这么早,皇上还在书房呢,奴才这就使人去看看,若是得闲,好给您各位通报一声”。

“劳烦公公了”,八爷一笑,一旁的九爷也是面带笑意,“李公公,这回八爷回来还带了不少好酒,回头让人给你送去,唔”,李德全忙得又打了个千儿,“那奴才真是生受了”,他客气了两句,就回身恭敬的跟我说,“那您请跟我来吧”,我点了点头。

刚要迈步,一直没说话的十爷大喇喇的开口问,“老李,你这是送这位姑娘去哪儿呀”,李德全一愣,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一旁的八爷九爷,他们却都没说话。

“嗯哼”李德全咳嗽了两声,恭声回说,“奴才奉旨意送兆佳氏回府待嫁”,“待嫁,什么待嫁”,出声的竟是九爷,我微微一怔,李德全倒是不慌不忙的,微笑着回说“方才皇上恩旨,已将兆佳氏赐婚于十三贝子了,择日嫁娶”。

“哗啦”,一种金属器具掉在地下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众人也都向我身后看去,“你说什么”!一个有些嘶哑的男声响了起来,我顿了顿,慢慢的回过头去,正对上十四阿哥那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

“噼噼啪啪”炕边儿铜盆里的火炭不时地爆裂着,我掩了掩身上的貂皮小坎儿,看了一上午的书,这会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缓缓伸了个懒腰,放下书转手拿了放在一旁的铜棍,随意的拨弄着烧得红红亮亮的炭灰。

这几天一静下来,想到的不是胤祥就是当时十四阿哥那张苍白的脸,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强烈情绪,多到我只能视而不见。记得那时八爷他们的脸色也很难看,原本以为他们是因为我再次嫁给胤祥,便宜了我们而心有不甘,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可过了两天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才渐渐地明白过来,原来我的“再度复活”不仅是康熙皇帝对四爷的警告,更是对八爷他们的,心里不免自嘲,自己仿佛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手榴弹,只可惜导火索却不是握在自己手里,只能无奈的被别人随意挥舞着。

“宁姐姐,你在吧”?一声清脆的呼唤在门外响起,我思绪一乱,有些无奈的笑笑,这个声音现在我已熟悉无比,兆佳氏.瑞喜,马尔汉大人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出嫁的,她才应该是真正的兆佳氏……

自那日偶然在她母亲房里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喜欢上了我,日日的往我这里跑,拉着我做这个做那个,姐姐亲热地叫个不停,却丝毫不在意我有意无意下的淡漠。

“你进……”我话未说完,门吱呀一声已被推了开来,一张带着甜蜜笑容的小脸儿先露了出来,“宁你姐姐你又在看书了,仔细眼睛要紧”,我眨了眨眼,就听着她身后的贴身嬷嬷低低地念叨了她两句规矩什么的,她冲我吐了吐舌头就笑嘻嘻的迈步走了进来。

“今儿个你又要干什么”我好笑的摇摇头,这是个精力充沛的丫头,虽然只有十五岁,可看起来已是个美人的样子了,要不是那日听马尔汉夫人乌苏氏念叨着什么该给她找婆家了,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爱玩爱笑的小姑娘。

“姐姐,今儿有我一个自小相熟的朋友要来,一会儿你和我去见见,好吗”,她笑着坐到了我身旁,伸了手去烤火。我扬了扬眉,这些天陪着她画画,写字,刺绣,拧胭脂,我并未拒绝,这样找些事情做也可以不再胡思乱想,可是去见外人,就算我现在已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可还是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