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再度出现,我声音放柔:“好了。你自小便随着九弟,在我们眼里,也就象一家人一样,客气话就别说了。你的伤怎么样了?这几天就好好养身子,让大夫仔细看看,别落下什么内伤。我这儿还有支皇上赐的雪莲,倒是治伤灵药,呆会儿差人送到你房里去,吃了说不得伤势会好的快些。”

“爷,这……”德阳脸上泛起感动。

让人扶了他出去,转眼瞥见老九领悟之色,我淡淡笑着。

“八哥教的不仅是德阳,也是我们兄弟了。昨儿个我们的确是卤莽了点儿,不过也没想到十三的火气那么旺,一撩就起。”

中秋夜,不管谁被讽刺是没娘的孩子,都会火冒三丈的吧。这几个没尝过其中滋味的阿哥,却是不会想到。我在心底冷笑。

老十三的感觉,我也曾有,在年幼因额娘身份没办法和她在一起,甚至连面都很少见,每过中秋,看到别的兄弟有娘亲伴在身旁,心下的滋味,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别忘了我说过的,不要招惹他们,老四和老十三自己也会闹出事儿来。”

老九眼睛闪了闪,会意地笑了:“那是,咱们只管看热闹就是了,何必惹到自己一身腥。”

“闹事儿?什么事儿?”只有老十还懵懵懂懂的,随即象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中露出一抹古怪,“不会是指老十三昨儿晚抱美人儿入睡的事儿吧?”

我一怔。“什么?”

“今儿一早进宫,就听说了,昨儿晚上,老十三睡到了长春宫女官的床上。”

“是谁?”

“还有谁,不就是雅拉尔塔家的那个。”

茗薇?!

笑容不再,原先的那些个推敲假设,竟因老十的这句话彻底颠覆。茗薇最终选择的是老十三吗?为什么?

心思翻涌间,蓦然瞧见老九看我的眼神从惊讶到了悟,最后竟泄出了些讽刺的笑意。

“奴才见过八爷,爷吉祥。”

“起来吧。老十四在吗?”

“回八爷,十四爷在房里写字儿呢,奴才这就通禀去。”

“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微笑着打发了十四宫里的太监,我转过回廊,已经到了老十四的书房前。

书房窗大开着,十四正坐在桌前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见那脸色喜悦一阵、恼恨一阵、恍惚一阵。

顿了顿脚步,我笑道:“老十四,在学什么功课呀?”

十四微惊,朝我看过来,刹那间,已转做平日满不在乎的笑脸。

“什么风儿把八哥吹来了?今儿个不是说要处理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不能进宫的吗?”

我笑着走近他,眼角瞥到他平放在书桌的纸张上一个个“佛”字儿,“十四弟这是要开始学佛经了吗?”

“没,写着玩儿的。”十四随意说着,将那纸随手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儿。

“刚去皇阿玛那儿回了话,想起来昨儿个老十三受伤,不知道今儿伤势怎样了,就过来看看。”

十四脸色微沉,随即又哼笑起来:“老十三啊,八哥你就不用担心了。他好的很。”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还是被我看了个清楚,那是怒火。因为嫉妒吗?没想到那个茗薇居然如此厉害,连十四也陷进去了。

微微一笑,我将话题转开,又谈了阵子话,看着天色暗了下来,便起身告辞。

十四送我到门口,突然顿住,眼睛死死盯住不远处水塘边儿的一对人影。

是十三和茗薇。

十三正讲着什么,原本嬉笑着的脸慢慢沉了下去,但当茗薇握住他的手时,他看向她的双眼再度明亮起来。

我知道他的眼为什么而明亮。

是茗薇脸上浓浓的怜惜。

默然与十四分手,我回到府里,照例地换了衣衫,坐在榻上继续看公文,却怎样也看不进去,那个充满怜惜的表情塞满了整个头脑。

“爷,水端来了。”

“放在那边,你下去吧。”

站起来走到脸盆前,俯首要洗脸清醒一下,却不经意看到了水面的倒影,呆住——

下午在十四弟脸上出现的神情,我也有吗?

我闭了闭眼,任由毛巾落进水里,扰乱了那个影像。

中午九弟看我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含义,我终于明白了。

之五

马匹在雪地上飞驰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从我们身边掠过,带来一阵刺骨寒风,而后消失在风雪里。

脖颈一凉,随着风势有雪片飘进衣襟里,那股寒意直钻心底。

“咦?老十四这是怎么了,下这么大雪还往外跑?”旁边老十原本高昂的叫嚷声却被风吹得零散起来。

我不做声,回想着刚才与十四错面的时候看到的他的表情,心里泛起一阵不安。

“又和谁闹别扭了吧。这个老十四,最近总是古古怪怪的,动不动就发火,可不象原来的他了。”老九慢条斯理地说着,语含嘲讽。

他这话,说的是十四,暗地里也是指的我吧。

前阵子出京办差,说实话我是松了口气的,至少这样可以不再听到老十三和茗薇的传言。我不是已经在朝廷站稳了脚跟的老四,更不是毫无野心的老十三,我要成功,就必须抛弃儿女情长。

对茗薇是什么样的感觉?那一夜我反复自问,却无法理清。或许,自小从未享受过呵护的我是在贪恋她的那种温暖,或许,只是出于对十三能够得到那份温暖怜惜的嫉妒。

所以,在我尚未深陷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暂时远离。

但如今看来,我做的显然并不成功。老九这话,是暗示,也是警告。若我再不知克制,甚至因此误了大事,我知道他们会怎样做。

兄弟?哼哼……如果我仍是年幼那个毫无权势的八阿哥,老九和老十又岂会跟在我身边,若有一天我再度没落了,又有谁能死心塌地的随着我?老九他们,也不过是将赌注投到了我这边,希望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兄弟之情?在我的生命里,早已经不存在这种东西。

兄弟尚且如此,何况陌生人。为了那么一个温暖的表情就要放弃已经辛苦得来的一切吗?更何况那份温暖也不是给我的……

我轻轻拍拂了下身上的积雪,转头朝老九笑道:“老十四不过是发发小孩子脾气罢了,不用操心,碰到大事儿他可把握的住的。”

老九也是一笑:“八哥说的是,我倒多虑了。”转头吩咐亲随跟着十四随身伺候着,而后率先驾马前行。

老十自是不去管我们话里的意思,只是呵呵笑着,跟了上去。

我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寒意更甚。

“小薇、小薇……小心!”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黑暗里面掩饰不住的粗重呼吸。

十三的声音,竟入到我梦里来。

随意太医庆幸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亏得茗薇姑娘挺身而出吸引了野熊的注意力,不然十三爷的伤可不会象这样简单了……”

呼吸渐渐转缓,睡意全消,我坐起身来。

下午回到营帐,远远就见人流涌动,一问才知道是老四和老十三在探路的时候碰到野熊,受了伤回来。当下便决定去探望。即使与老四他们暗地里斗得再厉害,在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来,这个时候,尤其要表现。

可在老四的营帐外碰到了德妃,知道老四已经服了药睡下了,不好再打扰,便陪同德妃一起到老十三帐子里去看看。没想到却听到老十三昏迷中的叫嚷,以及太医的话。

茗薇,竟可以为老十三连命都不要吗?

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而在听到的那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老九的动容。

黑暗之中即使不看,也知道此刻嘴角浮起了苦笑。老九的反应并不奇怪,这样一个女人,让人不能不动容。无论是她表现出来的勇气,还是那份勇气之后支撑着的感情。

如果当时碰到熊的是我,她会这样做吗?

这个问题一遍遍地泛上心头,却不纵容自己再想下去,不允许自己有哪怕只是片刻的脆弱。

我是额娘的骄傲,是老九老十他们的支撑,我必须坚强,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

从来没有。

之六

漫天的风雪终于停了。

老四和老十三的伤势稳定,各地使者又陆续达到,让围场里的气氛从昨天的紧张凝重转为轻松。一路走来,欢歌笑语灌了满耳。看着那些个笑脸,竟然有些羡慕起能够这样畅快欢笑的他们。

“八哥。”

老九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叫着。

回过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微挑了起来。

远处,一个人从僻静角落走出来,低头整了整衣服,然后神色自若地融进人群里。

太子!

皇上的赐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不陪着皇上见那些使节,却在这里做什么?

看着太子快步走远,而后消失,我们停在原处,目光仍放在太子刚才出现的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另一条身影缓缓步出。

与老九对视一眼,我看到他眼中的亮光,我相信此刻我眼中出现的也是同样的光芒。

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了。若非皇上临行前交代了我们一些紧急公事要处理,此刻的我们恐怕就在宴席场地应酬,哪里能看到这一幕。

太子与当前正当宠的郑贵人……

这枚棋子儿的价值,可大得很呀!只要时机掌握得法,说不得就能天翻地覆了。

我含笑招呼老九朝宴席方向走去,心里已经开始酝酿之后的行动。

皇宴那里热闹非凡,外国使节和蒙古的王公大臣们正轮番个儿地给太子和阿哥们敬酒,发自心底的愉悦让我也微笑着,因为这是头一回看到太子春风得意的模样却没有愤懑的感觉……

眼光一斜,心神微乱,笑容不自觉地淡了下去。

老四坐在位子上,朝前方看着什么,目光专注。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这样的场合失神,我也知道他在看的是什么。

于是很轻易地找到了她——茗薇。

两个多月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她仿佛变了一些,有些许憔悴,也少了之前见她的时候感觉到的轻松和从容,却多了些温柔;她又仿佛没有变,仍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若是老十三看到他们这样的对视会是什么表情?我心底冷笑,暗自期待仍在笑着与十四说话的十三能转过头……

却不想茗薇先转移了视线。

当那双眼睛不经意与我对视时,我向她微笑点头,而后看清楚了她的眼神。

心中仍残留的愉悦就此荡然无存。

“这个茗薇,千万别落我手里头,落我手里头了,我要把这些全要了回来。”老十边叫嚷着边掀了帘子进帐。

“茗薇?她又怎么惹着你了?”我笑问。

宴会散了之后,我和老九留下来向皇上回话,老十便与老四他们先行回营帐去歇息。就这么会子工夫,他们居然又碰到茗薇了?

老十涨红了脸又不说,还是跟来的十四笑着说明原委,才知道原来他们回营路过十三帐子的时候,老十又被茗薇给戏耍了一番。

“头埋在雪堆儿里醒酒?呵,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我笑着说。

“八哥!”老十嚷着。

我一笑,不再取笑他,再谈上几句话,十四便借故告辞。待他背影消失在帘子外面,我看了眼仍是气到脸红脖子粗的老十,又想起十四临走时即使是笑意也掩藏不住的心事。

这个茗薇的影响力啊……

“嗯哼!”老九清了清嗓子,惊醒了我,我再度挂上笑容,不去理会老九那几乎已经见惯了的略带讽刺的目光,继续讨论刚才的公事。

只是心里暗自恼怒,每每在我以为可以摆脱那种紊乱的时候,她偏要出现再度扰乱我心神。而更可笑的是,这一切她都是在无意中完成。

她会对十三给予怜惜和温暖,会对老四展露心痛与柔情,可对我,只有冰冷。

之七

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低响,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盘子放在桌面上的轻微碰撞摩擦声,然后脚步声慢慢退了出去。

依然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四周重新静寂下来,思路也回到刚才的断裂处。

混乱的日子终于过去,宫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稳,似乎一切都很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朝中少了几名大员,宫里少了部分内臣。

索额图,没人想到他竟然这么大胆,不过也够愚蠢,在如今这太平盛世作乱,唯一的结果就是自寻死路。所以他的失败毫不奇怪。只可惜的是这回没把太子拉下去。

由此可见,皇上对太子的感情仍是深厚,所以,当初没把太子和郑春华的事给捅出来倒是明智之举。任何一步棋,都应该起到相应的作用。若是当时便告发太子,恐怕不仅不能把太子扳倒,反而对我们不利。

不过,一直以来太子一言一行的背后都有索额图的指导,索额图这一倒,太子少了一个强力支撑,以他的才智绝不足以领导朝纲,我倒要看看当太子在政事上一次次让皇上失望的时候,皇上对他还会不会象现在这样信任?

如今朝廷里面能给太子实质性支持的,恐怕只有老四了吧……

这个老四,我原来倒是小瞧了他。

原期望着他和十三就算不为茗薇反目,也至少会有了心结,不再那么配合无间,可没想到,即使是在茗薇即将被赐婚给十三的时候,他第一个关照的,还是十三,甚至一手促成了十三的婚事。

而后的日子,他即使明显消瘦,即使愈发沉默,即使加倍冷冽,在处理公事的时候却依然冷静如常,毫无差错。而十三,经过这一次,对他更是全心辅佐,跟着办了几次差,迅速成长起来,待人处事的功夫竟让我们刮目相看,让老四办起事来如虎添翼。若是老四一早就预估到了这一点,那他的心机之深沉,已是我们不能及的了。

想到这里,突然发觉,以往竟从未认清楚过真正的老四。

只怕这宫中的人里,只有茗薇真正了解他吧。

赐婚时老四说完那句话后茗薇的表情,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从一开始的茫然和为难转为深刻的痛楚,唇被咬出了血印,又被滑落的泪珠洗刷。可她的痛苦里也带着了悟和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