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在别扭什么?”他的手还是放到了我的肩上,声音有一点颤抖。

“我怎么敢,八阿哥没事的话,我想休息了。”放下手里的壶,我挣脱了他的手,径直到门口,推开了屋门。

“你怪我,怪我没去看你?”他忽然大步走过来,一把甩上了门,然后说。

“八阿哥又说笑了,婉然不过是奴才,怎么敢劳您的大驾。”我咬了咬嘴唇,忍了忍哭的冲动。

“还说不是气这个!婉然,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看你?”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了很多无奈。

“你?”我一愣,抬头看他。

“是,我去看过你,不过只去过一次,你趴在床上,脸苍白得像一张纸,我握着你的手,和你说了好多话,你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多心痛?我不是不想去看你,但是那是皇太后的寝宫,四处都是她老人家的耳目,你还嫌自己惹的麻烦不够大吗?还想再添上条行为不检的罪名吗?所以不只我不再去,就是九弟他们,我也说不要去,你明白吗?”他一口气说完,脸色有些苍白。

“胤禩…”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只是不知为了什么,见到胤禩,我就很想这么说,这样怨他。

“婉然,你也累了,歇着吧,改天我再来。”等了会儿,见我终究没有说什么,胤禩长叹了一声,伸手推门。

“对不起。”我低下头,其实我也只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只想到自己的委屈。

“傻丫头!”他伸出去的手终究没有推开门,而是转过身拥我入怀,“你要怎样才能学会保护自己呢?”

“我学不会,我想离开这里。”忍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只是,我是宫女,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呢?

“没事了,哭吧,哭过就好了。”他轻轻地说。

当很多泪流出时,我的心里却涌起了无言的失落,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说要带我离开?虽然我也知道,我没那么容易离开,不过即使是哄哄我也好,为什么?

康熙四十三年,转眼间就过了几个月,这几个月,我只在笔墨上伺候,似乎这个工作从前都不是宫女担当的,不过,却没有人多说什么。我所能直接感受到的就是生活的变化,乾清宫里的宫女们似乎一夜之间被洗了脑一般,对我客气起来,同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尽量让自己禁足,于是后宫的嫔妃自然也没什么机会遇见,日子虽然乏味点,不过舒心多了。

不当值的日子里,我可以等到天亮之后再起床,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长发一会儿呆。三年了,我已经越来越适应我现在的一切,身体、面孔、生活,只是清早起来,仍不免有些恍惚,属于司徒晓的种种,依旧会缠绕在我的梦中,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只是,仿佛也只是在梦中了。过去和现在的容颜,常常会在镜中重叠,于是睡眼朦胧中自问,究竟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

海蓝如今专门在茶水上伺候,我们见面的机会倒多了起来,这大约是此处我唯一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了,不过她的性情还真是够古怪,对人总是那么远远的,有一种疏冷之感,不过,后宫里的女人似乎就少了她这样的感觉,于是她越发地引人注目了。当然,我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因为一个偶然。

进了六月,几个省的旱灾终于有了缓解,康熙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这天太子、四阿哥、十三阿哥进来请安时,康熙正兴起,吩咐我研磨,一边写着字一边和几个儿子闲话。我一向喜欢握着墨块在大而光润的砚台上游走的感觉,不免每次都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倒没细听他们父子之间的对话。只是这时,海蓝却恰巧进来奉茶,她走到我身边的御案前时,我的心里却猛然一凛,感觉上好像有道光从眼前划过似的,我马上抬眼,看到的却是太子的眼神追随着海蓝移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目光,只是觉得那其中的欲望和占有如此让人心惊肉跳。不敢多看,眼波流转间,却又瞄见了另一个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火焰,是的,火焰,虽然只是一眼,也足已惊心。不过那双眼睛的主人,却要比太子更精明警觉,我的目光不过一掠而过,他就已经察觉了,于是,那眼中的神情又是一变,在我对那火焰疑惑不解,不自觉地想再确定一下时,那眼中已换了一种淡淡的笑意,有了然、有玩味、还有一点得意。

我没见过胤禛如此的神情,不过我却知道不必过多钻研我身边众人的心思,因为我很难明白他们究竟在想什么,虽然隐隐地嗅到了不同的气息,不过,我还是轻易地放下了心底的疑惑。

与每年相同,进了六月,宫里就在为巡幸塞外的事情忙碌着,一想到可以出去玩我就很高兴,有一种逃出笼子的感觉。于是研磨的时候,就格外的开心,以至于康熙问了我一句话,我也没听到。

正站在一旁的海蓝拽了我的衣角一下,我一惊,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康熙皇帝。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朕说话也没听见。”康熙写完了一个字之后,一边蘸墨一边随口问。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康熙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平时虽然大错不犯,不过小错也从没断过,他都可以视而不见,不过,我却没胆子问问他为什么。

“奴婢正想着,算来避暑山庄也修建了一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去玩赏了。”我赶紧说。

“就惦记着玩,不过,也应该快了,这次去塞外,朕也要抽空去瞧瞧。”康熙略一沉吟,继续写字。

偌大的宫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狼毫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

待到一天终于结束,月亮早已经高挂在半空,海蓝走在前面,我很想追上去打听一下今天我开小差时皇帝说了句什么,不过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皎洁的月光在我们身上很均匀地洒上了一层银白,清冷的色调让人徒增了一层距离感,也让我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第二天不必当值,加上出发的日子已经定在一天后,随扈的人都在忙着收拾行李,眼前总有人晃来晃去的,不免有些心烦。好在我的行李不多,早就整理好了,既然呆不住,不如出去走走。

才绕出宫女们的住处,就看到了一个悠然的身影正好走过来,却是四阿哥胤禛,此时再躲已然是来不及了,只好退到路边,低头行礼。

胤禛的步子今天走得格外缓慢,作为留守的皇子,今天康熙肯定吩咐了他很多事情,可怜的家伙,打猎的机会又错过了,难怪他没精打采的。

慢慢的,胤禛的步子却在我面前停下了,正想抬头看看他要干什么,不远处,却有人在不满地说:“婉然这家伙,又跑到哪里去玩了,看被我找到的!”

“就是嘛,好几次找,她都不在,这次抓到了,一定不轻饶。”一个声音粗声大气的接到。

“哎!跟你们说了,婉然这丫头鬼得很,就你们俩这么大声说话,还能找到她?早闻声而遁了。”又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加入。

我觉得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因为这声音的主人,还真都是熟人,凌霜格格、十阿哥和九阿哥,最近不知为什么,他们经常一起出现,每次都能把我弄得一个头两个大,不过九阿哥的确是他们中比较了解我的人,知道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会立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心动不如行动,我果断地站起来,却正对上胤禛的眼,这次没有慑人的冷漠,却有些戏谑,不过我已经没心情细看了,我只想快跑,最起码找个地方藏一会儿再说。

四下里一看,哪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呢?惨了,声音听得那么清楚,说明我们的距离不过一墙之隔,这一刻我真想有件隐身衣什么的,可是没有,怎么办?

正急得转圈时,手却被一旁没走的胤禛一把抓住。“你求求我,我保证你能躲起来。”他凑在我耳边说。

“求求你!”我的嘴几乎完全没有经过大脑就迅速地做出了反应,只要不落在那几个小魔星手里。

“真没诚意!”胤禛似乎对我的反应毫不奇怪,只是摇了摇头就带我向前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小宫门,沿着一条看起来眼熟的路走了一阵子,又穿过一道宫门,进了一个宽阔的院子。

“这是哪里?”当危险远离时,我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院落里。

“养心殿。”胤禛站在我的身后,气定神闲地回答。

“养心殿!”我惊讶又有些喜悦,这座宫殿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在《少年天子》里,这里曾经见证过这宫廷里最真诚的爱情。

“养心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你怎么大惊小怪的?”这次轮到胤禛诧异了。

“嗯!不可说!”我赶紧摇头,这一段多半是作者杜撰的旖旎故事,故事的主角还是这紫禁城的上一任主人,的确不可说。

“随你吧!”胤禛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大概我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举动虽然不合常理,却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六月,到处是翠绿的树木、娇艳的花朵,这里少有人来,树木和花朵也就显得格外的茂盛,真是个好去处。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片刻之后,我就迷上了这个地方。

“你喜欢这里?”他答非所问。

“没什么人,清幽又舒服。”猛然想起以后这里会是雍正的寝宫,原来他少年时就喜欢来这里,难怪呢!我了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难怪你会喜欢住在这里,的确是比乾清宫多了些自然舒服的感觉。”

“住在这里?”虽然和我一样边走边看着树木花朵,我的话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是,我是说,难怪你会喜欢这里。”差点说顺了嘴,乖乖。

“这里的环境清雅,若是闭门读书,闲来种树种花,倒是别样的生活。”他轻声说。

“什么?”我不禁有些好笑,“这怎么会是你要的生活呢?”未来雍正皇帝要是能过这样清净无为的生活,那历史可真要改写了,他只做他的雍亲王,皇帝的位置自有他的兄弟们去坐,那我可真就不知自己还是不是自己了,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我怎么就不能要这样的生活?”他挑了挑眉问。

“这样的生活当然好了,不过却只适合寻常的老百姓,你是皇子,治国平天下才是你的生活,这是各人的责任不同。”虽然我私下里觉得治国平天下也是每个人的责任,不过这话似乎在古代不太合实际。

“是吗?”他的语气却忽然淡了下去,甚至神色也变了,似乎逐渐冷硬了起来,又恢复成了那个我过去很熟悉的胤禛。

我略有些诧异,不过也说不出是哪句话出了问题,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胤禛的喜怒实在是太难以琢磨了。

“时间不早了,您如果没有吩咐,请容奴婢告退。”停了片刻,我说。

“你想要什么?”在我以为他已经默许了我离开,转身准备撤的时候,他却忽然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自由,可是在这里,我要的没有人能给。

“不说?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是想要的实在太多了?”他继续说,声音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冷漠。

“其实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不过却不容易得到。”我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只想尽快离开。

“是吗?也对,是不容易得到,这后宫里,想得到的人太多了,不过你说不定会是个意外。”他分明话里有话地说着。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您满意了吧?那,奴婢告退!”胤禛的话总是这样让人心里不舒服,简直…可恨!

“婉然,其实你要的东西,得到的方法并不只是一种…”在我身后,他的声音隐约飘来,“你会后悔今天…”猛然停住,再回首,却哪里还有胤禛的影子。

第十六章围场暗涌

塞外的日子,总是过得轻松惬意,少了宫廷里很多繁复的礼节,便颇有些快乐不知时日过的感觉了。

这几日蒙古各部的王爷先后都到了,大营里每天宴席不断,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蒙古族少女的歌舞,穿着美丽衣衫的年轻女孩举手投足间那份豪爽与洒脱,甚至眼神都不加分毫的掩饰,不能不说,我喜欢这样的美,所以,即便是不当值的晚上,遇到有歌舞助兴的时候,我都会坐到远处稍高些的地方出神地欣赏。

而每每在我最入神的时候,胤禩总会悄无声息地坐在我身旁。

“不用去应酬那些蒙古王公吗?”第一次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

“白天已经够了,晚上我想留点时间给自己。”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不高,好像怕吓到谁似的。

“时间留给自己,做什么?”我眼睛盯着远处围着篝火旋转的女郎,没太思考就开口了。

片刻之后,眼睛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蒙住,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再这样,我可真要…”话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住了。

我一把拉开他的手说:“你要什么?”

“我刚刚一心想着怎么出来见你,想着只要能在一旁看着你也好,结果,我出来了,坐在这里半天,离你这么近,你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是不是该——该吃那些蒙古女孩的醋?”他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

“哈…”他的神情还很镇定,不过说到“吃醋”这两个字时,那眼神还真叫有趣,有说不出的爱意又有些害羞。于是,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很小声地说:“我以为,只有我会说‘吃醋’这样的字眼。”

“婉然!”果然,他又露出了有点害羞似的笑容,想伸手捂住我的嘴,不过手伸到中途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很轻地把我拥在了怀中,喃喃地说:“是的,我吃醋了,我想你,好不容易和你单独在一起,我不要你的眼里有其他的人,我是不是很自私?婉然,你不知道的,我…”

那夜我真是笑了很久,笑到后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涌了出来。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中,没再说什么,因为我知道,这一刻,我会用心记住,如果我不能期望完整地拥有他,那么到了必须失去的时候,我可能不会那么遗憾和悲伤。

草原的夜空,澄净得如同透明一般,可以看到好多好多的星星,晴朗的夜晚,我们常常就坐在草地上仰望夜空。我的脑海里有好多关于星星的故事,想到了,就讲给胤禩听,他实在是一个好听众,在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他总是很专注地看着我,静静地听我讲那些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外加上日本漫画的部分情节,我不知道他究竟听懂了多少,不过我想,既然我能够明白,他大约也可以明白,星星的故事里很多是和爱情有关的,古今中外,爱情总是相通的吧。

转眼就到了十五,月亮皎洁而明亮,四周的星星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每年巡幸塞外的重头戏围场打猎就要开始了这天我们骑上马,很慢地草原散步,其实我还是很想享受一下御风的感觉的,不过前两次骑马的经历都称不上愉快,加上据说从马上摔下来很容易跌断脖子,于是,我决定只要能骑上马,慢慢走几步就蛮不错。

和上次一样,胤禩的白马很抗拒我的接近,不过我就是喜欢它倔犟的样子,加上本来就喜欢白马,所以我指定了要骑它,胤禩不能打消我的念头,只好转而安慰他的马,于是,我得意地爬了上去,姿势没有丝毫美感,不过总算是上去了。

当然,马是归了我骑,不过缰绳却不归我掌握,胤禩也骑了马,和我并行,一只手里握着他自己的缰绳,另一只手却牢牢地抓住白马的缰绳。

“还没到中秋,不过今天的月亮也够大够漂亮。”既然不用看路,抬头看天也是不错的选择。

“今天也是十五,当然有好月色可看了。”胤禩在旁边笑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可惜,只有明月,却没有好酒,我摇头感叹。

“虽然没有酒,不过也但愿人长久,能够千里共婵娟。”胤禩的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感觉上,胤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我知道他在等我,等我给他一个答案,也许用答案来形容并不准确,他等待的应该也是和他同样的承诺。

一个对于未来的承诺。

在这里的日子一天天地长了,三百年后的种种在我脑海中的影像同时也在一点点地淡去,如果有人此时告诉我,我注定要作为婉然永远留在这里,恐怕我也不会太惊讶和难以接受,只是,真的要做决定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正在或是将要失去某些重要的东西,只是究竟会失去什么呢?我不知道。

两匹马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一般,同时停下了步子,就这样,在一轮明月下,我低头沉默着,而胤禩温柔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已经很完整地回忆了我和胤禩从相遇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原来我在他面前出过那么多的笑话,我不是那种玲珑剔透的聪明人,也没有显赫的家世,那么,他喜欢我什么呢?

“为什么是我?”于是我问。

“婉然,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什么都能问出为什么的。”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失落,翻身下马,然后伸手轻轻扶了我下来。

“可是我很笨,又经常闯祸,你为什么还会喜欢我?不对,刚开始,你明明很讨厌我才是。”他的失落让我很不安,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却似乎越说越糟糕。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如果你一定要问,也许就是那天,你在地上打滚后爬起来,就那么直直地看向我的眼睛,没有畏惧,只对自己的现状有一点窘窘的,就那一瞬间,我的心就不再平静了。你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了。”胤禩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还真觉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烧,一定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你怎么不说话?”见我始终低着头,胤禩靠了过来,微微低下头看我。

“在想哪天你也出糗了,我也要好好记住,然后也笑话你一辈子。”我说。

“一辈子吗?好,说定了,哪天你想我出糗,我就出,然后你也笑我一辈子。”胤禩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低下头抵住我的,语调却是从未有过的甜蜜。

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正轻轻拂着我的发丝,手上的温度更透过单薄的衣衫绵绵地传递给我,这一刻,我只觉得很不真实,幸福的感觉太强烈了,却反而让人觉得恐惧。人总是贪婪而自私的,抓在手里的,一旦失去了,会很痛。

第二天,草原的清晨少了往昔的宁静,四处是飞扬的旗帜,随处可见列队整装待发的勇士,我站在围场上临时搭建的皇帝的行营前,遥望着远处的人影,行围打猎本来就是巡幸塞外的重头戏,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皇帝的一种生活消遣方式,不过如今却已经能深刻体会余秋雨先生的分析了。就像今天,蒙古各部的王爷都在,行围打猎固然是一个消遣,不过整装待发的八旗将士对于某些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警告。

我们到的时候,布围的工作已经将近结束了,山野间草木摇动,大小野兽时隐时现,早有指挥官执旗疾驰过来,礼毕高呼:“围毕,请皇上猎。”

康熙弓马纯熟,加上偌大个围子,偌多只野兽,只任一人信马驰猎,一会儿工夫,收获的大小野兽便不记其数,而一旁,皇子皇孙、各部大臣、蒙古王公、八旗各营及从全国各地派来的射手们也早已一旁摩拳擦掌了。

过了一会儿,皇帝回到围城,等待的人群中发出了整齐嘹亮的声音,既而,人群开始散开,大众的围猎开始。海蓝也站在我的身边,我第一次从这个女孩的眼中看到了闪烁的光芒,她也在看着人群,确切地说,是人群的某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银色的战甲闪烁,两白旗的将士已经弛向围场的深处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有一点懂得海蓝了,那里,她一直注视的地方,正有一个她关心着的人吧。只是一入宫门,萧郎从此便成了路人。

围场打猎是满洲年轻亲贵们展示身手的大好时机,猎场上角逐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这次随康熙前来的皇子中,除去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年纪尚幼,没什么竞争实力之外,其他的几个可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还是第一次看到胤禩一身戎装的打扮,蓝色的盔甲在明媚的光线中更加的洒脱不凡,不知道斯文如他开弓射箭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那一刻,他注视前方,精神都集中在围场上,那种光芒和风采竟让我有了一种很恍惚的感觉,心里也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却是感觉最清晰的一次,胤禩有他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只属于男人的——光荣与梦想。

不过我并不能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浸太久,因为他的身边,有一双晶亮的眼眸在我看向他的同时也正看向我。

即便是有大段的距离阻隔,我也依旧能够感受到那目光中的火热和执着,是胤祯。这半年来,他日益沉稳,成长的痕迹在他的身上,感受得最明显不过,初相识时,还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如今,不过三年光景,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和他对视时,便已经读不出他的眼神了,皇宫里,每一天都是一个可怕的成长历程吧。

只是这一刻,他的目光让我不能忽视,眼波流转间出发的号角已经吹响,胤祯的弓在我看向他时高高地举起,倒像是对我的一个回应,不过下一刻我便懊恼起来,就因为看了他一眼,此时,胤禩的身影却已经不知何时脱离了我的视野,四处是挥舞的旗帜,到处是奔驰的战马和滚滚的烟尘,竟是再也找不到了。

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却对上了康熙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心里一惊,连忙低下了头。

第一天的围猎结束时,清点个人的战利品,大家的收获都不错,不过说到最好的,还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两人,康熙自然少不了嘉许几句,并有赏赐。

我冷眼旁观,胤禩的神情照旧温和,运动过后,脸色依旧有一点点的红,在夕阳的光线下,整体给人的感觉都很和煦,仿佛康熙嘉许的正是他本人一般。大阿哥的脸上就多少有点阑珊之感了,不过不仔细看,却也不会发觉;感觉最明显的,当属太子了,当太监报上个人猎物的种类和数量时,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去,再听到康熙夸奖两个弟弟,那脸色简直就黑得和锅底一般。

我心里不免冷笑,这人真是毫无一点容人之量,幸亏他只是太子,若是将来真的做了皇帝,还了得。不知怎的,我就有意无意地看想康熙,夕阳的光与影在他的脸上交叠,看不出什么,但是,我就是觉得,他在说着夸奖其他儿子的话时,目光却也正有意无意地在太子脸上徘徊。

估计康熙是失望的,自己培养的好儿子…

那天晚上,当篝火在行营四处点起时,当赛马、套马、射箭、摔跤等比赛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时,烤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时,康熙很轻的叹息并没有逃过站在一旁的我的耳朵。

当然,我也可以肯定,站在另一边的李德全也听到了,不过眼角余光一扫,李德全却一如平时地站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这才是功夫,看来,如果我要一直在御前服侍的话,就该好好学习他的这份定力,于是,我也低下头,不再张望,尽管我已经感觉到了有人正在看向我这里。

这天的夜晚显得格外的漫长,到康熙离席回去休息,我才真正地松了口气,回到帐中躺了躺,却了无睡意。

侧耳听了听,睡在一旁的海蓝呼吸也并不平稳,显然也清醒着,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夜,便在沉默中轻轻流淌。

以后的几天里,也是白天行围打猎,晚上围着篝火看歌舞表演或是男人们进行些竞技,海蓝心事重重,人也越发地沉默起来,我有心想开解她两句,只是每每靠近她,却总被她眼神中的落寞和疏离打败。人总有不愿被别人洞悉的秘密,心里的结,除了她自己,是再没人能解的。也许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留下些时间和空间给她。

于是,夜晚,我照旧在外游荡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