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道指婚的旨意,恰巧都是我当差的时候发的:“今以栋鄂氏女作配皇子胤禟为福晋”,“今以完颜氏女作配皇子胤祯为福晋”。两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决定了两个女孩未来一生的命运。

于是九阿哥有了嫡福晋栋鄂氏,接着十四阿哥也有了嫡福晋完颜氏。

那天胤禟进宫谢恩出来时,我正巧在外面碰到他,连忙上前行礼:“奴婢给九阿哥道喜了。”

“道喜?何喜之有?”他反问我。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喜事吗?”我奇了。

“这么说,就算是吧,可惜你在宫里当着差,不然,倒可以请你喝杯‘喜’酒去。”他很狂放地说,不知为什么,格外加重了个喜字。

“什么叫就算是,都听说栋鄂氏是两白旗里出了名的美女,别人盼都盼不到的福气,在您嘴里,怎么就听着不对味呢。”我白了他一眼,有点替他未来的福晋生气。

“出了名的美人,那又怎么样,爷府里还缺美人吗?”胤禟却有些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正待再说什么的时候,旁边却忽然有声音说:“九弟!”

我们一起向后看,不知何时,身后不远处站了一个人,石青色的补服在风中飘动,真是好久没见了。

“八哥?你来得正好,可请完安了?我同你一起回去,好好喝一杯。”胤禟不再理我,大步走了过去,胤禩的目光从我脸上划过,微微停了停,终于还是转身而去。

风此时却正从四面八方吹来,我不禁哆嗦起来,真冷,刚入冬,竟然就如此冷了。

清宫的大婚在傍晚举行,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婚礼不在白天开始,不过这个问题暂时没有合适的人能够回答我,也只好做罢了。

这几日,围房里的话题便是围绕着两位皇子的大婚展开的,我虽然不曾留意打听,却也听到了不少。

嫁给皇子,而且是嫡福晋,这对于同样是秀女出身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刺激,八旗的女孩子大多数人心里都有这样的一个梦,如今皇帝的年纪一天天地大了,而皇子们却正青春年少,虽然太子早定,不过最后一天没到来之前,依旧是人人都有希望。像是最近的话题人物九阿哥,他的生母宜妃二十几年来恩宠不绝,这在后宫本来就不多见。再像是十四阿哥,这几年,康熙对他的喜爱是日益明显起来,前面尚且有几个哥哥没有娶福晋,他却已经热闹地办了两次喜事了。皇帝的喜爱便是宫廷的风向,风今天是朝哪边吹,大家心里都有数。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还是十三阿哥胤祥,在这样的特别日子里,竟也被含蓄地提到,他还没有福晋,连侧福晋也没有,不过既然十四阿哥已经办了两次喜事,他也没道理总这么拖下去。最近一两年,康熙对他的宠爱是人人看得到的,江南也好,塞外也好,只要皇上出巡,身边必定出现的两个人,便是太子和他,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想了。

进了十一月,天气果然一天冷似一天了,而且一直没有雪,天气就干燥得很,一连几日,早晨醒来总是觉得喉咙干干的,人也倦怠起来,除非当值或必要,否则我便不再出门,只一个人窝在屋子里,手里拿着绣活,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

最近我依旧在绣枕套,从前那个旧了,我怕再洗几次会破,有时候晚上醒来,抚摩着上面细密的针脚,人常常会恍惚起来,原来再怎么精致美丽的物件,也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当初的明媚鲜艳,到了如今,又怎样呢?

再见到胤禩,已经是除夕夜,乾清宫的家宴上。

皇帝的家庭和寻常百姓的不同,这种合家团聚的场面,除了一年中几个重大的节日外,平常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不过虽然说是家宴,这些皇帝的家人们还是要遵守该有的礼数,康熙皇帝入宴,中和韶乐作,乐止时,贵妃为首,行一拜礼。然后才能各自入座进馔。康熙进酒时,贵妃以下还要出座,跪,行一拜礼。

看着殿上忙着跪拜的人群,我真的觉得很累,这么折腾着吃一顿饭,要是能吃饱才怪,纵然面前摆的都是山珍海味,一想到这些繁复的礼节,想必也就没什么胃口了。

就这一刻,我就觉得皇帝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纵然富有四海,却连最简单的亲情也被处理得如此格式化,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既然不当着差使,也懒得站在这里,瞅准了殿上一个觥筹交错的间隙,李谙达比了个手势,我和今夜不必当差的宫女们,便悄悄退了出来。热闹看过了,原来也不过如此。

临出来的时候,眼光却还是不争气地飘了过去,他在众阿哥中间,我却依然能够一眼便看到,明明距离很远,明明他们众兄弟的服装相同,按照常理,我该多看几眼才能发现不是吗?但是,真的只是一眼,只是匆忙的一瞥,我便在人群中找到了他,只是他。

目光微微停留,他正在和一旁的谁说着什么,虽然正对着我的方向,却没有看过来。前面后面都有人,我不能停留,心却忽然悲伤起来。

这样的日子,人本来就很脆弱吧,脆弱到因为这样的小事,想到很多不相干的,像是春末零落于地的花瓣,像是我那只用旧的枕套,像是…

出来的时候,外面预备燃放的焰火早已准备好了,宫里的女孩子也一样是爱玩爱热闹的,每天拘着已经难受坏了,难得这样一个日子可以稍微自由些,殿前的位置是一会儿皇上、各宫的主子、阿哥、公主们站的地方,不过其他的边边角角还是可以站的,所以人群很快便散开了,大家自去找一个一会儿能看到焰火的位置,平时肃穆的宫廷,难得今天也有了欢笑的声音。

看焰火也曾经是我最喜欢的,绚丽的焰火自然也不是随时都能看到的,只有重大的节日的夜晚,全城的人几乎全部从家里走出来,向市中心的集中燃放点聚拢。小时候拉着父母的手,长大了拉着两个表妹的手,在拥挤的人流中一路走一路惊叹着,那漫天的花朵、瞬间的璀璨,永远刻在了脑海深处。这样的风景,是该有最亲最近的人在身边时才能体会到个中的快乐的,而此时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一个人回到属于自己的屋子,也不点蜡烛,只是摸黑爬到床上,把自己埋在被中,心里却孤独得只想大哭。

不过我终究还是没有哭,而是一个人坐着,窗子上,一阵阵的红、紫、绿等颜色掠过,焰火已经开始燃放了。新的一年竟然就这样来到了。

那一夜,我没有栓门,直到天明,我从朦胧的睡梦中醒来,才忍不住嘲笑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明明知道自己等待的是多么不现实的梦,为什么还要放任自己梦下去?难道只因为这个?

摊开手,温润的和田白玉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必再看,匪石匪席,那四个字早已经刻在了心底,仿佛还是那一年,正月初一,下了好大的雪,他穿了件簇新的马褂,上面绣着水天一色的花纹,衬着一件小貂皮的外氅,头上戴了顶一色的红绒结顶的暖帽,就那样站在门前。

一直以为,爱情会如我梦想中一般火似的轰轰烈烈,却不曾想过,原来也可以这样如水般轻柔,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深陷其中,原来,有关他的点点滴滴,虽然早已是沉年旧事,却如同刚刚才发生过一般的清晰,没有刻意地记录,却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影像。

这是爱情吗?一个人的心动、心痛,也是爱情吗?

茫茫人海,我一眼便认出了你,只是,胤禩,你呢?你能找到我吗?你找到的,会是我吗?

这天傍晚,隐隐的胃痛提醒我,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笑话,民以食为天不是吗?我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而在新年的第一天里饿肚子呢?这样的兆头也不好,要吃饭的,还要吃好的。

在御膳房里找了些喜欢的食物,用食盒提了,一路往回走,路过围房时,正想掀帘子进去,却听到里面人正说:“真的啊,八阿哥那样的好脾气,要是这位入了府,可不知受不受得了。”

“就是,就是。”

“你们知道什么,当时皇上一说的时候,八阿哥可是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就离座上前谢了恩呢。”

“真的?”

“那还用说!”

“哎,到底是凌霜格格有福气,这么多阿哥里头,谁不说八阿哥最能干、脾气最好…”

“你们这帮丫头,平日里说过多少次,不许背地里说主子的事情,就是不长记性,多咱出了事情,后悔可也迟了,还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春景的声音却在此时忽然传了出来。

屋子里明显静了一下,虽然立刻就有人说:“好姑姑,这会子,我们也不过悄悄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了,哪里就出了事情,大年下的,别这样,我们不说也就是了。”

“拿你们没办法,反正你们横竖谨慎着,祸从口出,赶明儿我出去了,也就不和你们生这份气,担这份心了。”还是春景的声音,她今年够了岁数,要放出去了,只等年后便可以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在伸手推门时,发现手里竟然还提着个食盒时,却着实愣了一阵子,竟想不起这东西是何时到了手上的,心里只是空空的,却很想大笑一场。

这就是我的康熙四十四年,在正月的第一天,我失去了一个我爱的人,也许不能说是失去,从未得到又说什么失去,胤禩不会是我的,这在一开始我就明白,不过我实在高估了自己,以为可以在该放手的时候潇潇洒洒地放手,而今才明白,感情是一件不能想当然的事情,放手也需要勇气,而我此时却没有这样的勇气。

我很爱他,这爱不仅超过他的想象,恐怕也大大超过了我自己的想象,但是,我却已经没有了爱的权利和说爱的机会,他已经属于别人了,我可以不介意他是不是有妻子,却不能不介意他的心。

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心里真的有我的存在吗?如果有的话,那么十几天过去了,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也没有只字片语?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无论怎样,匪石匪席的承诺依然不会改变,也许,我要的真的已经过分了吧。

我开始害怕当值的日子,害怕同胤禩偶然的相遇,甚至更偶然的目光碰触,我不能看他,也不敢看他,人只在失去的时候,才明白拥有的珍贵。对我来说,就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早已逾越了自己最初的设想,而同时,也发现他对我的爱,却远远没有我想象的多。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了,便如同毒草一样,在心的四周蔓延,让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胤禩是如何想的,他爱我吗,或者说,他曾经爱过我吗?不过这个问题,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去问,我终究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我宁愿相信自己的自欺欺人,也不愿面对现实的答案。

当相见不如不见时,一连十几天,我开始尽可能地避免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出现,当值的时候,就站在康熙身边寸步不离,不当值的时候,就待在屋子里,将门从里面插好,我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但是现在我却真的希望有乌龟一样的壳,将自己完全地藏起来。

好在康熙决定再次南巡了,这次随扈的队伍里,只有太子和十三阿哥,这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时间是治疗伤痛最好的药物,古代交通工具不发达,去一趟江南,来来回回怎么也得一两个月,不知道用来忘记一个人是不是足够,不过值得尝试一下。

出发的前两天,清晨起身时觉得精神不错,便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兴起时,握拳对自己说:“加油、加油,加油司徒晓!”这本是从前我常常做的动作和常常说的话,此时猛地冒了出来,却吓了自己一跳,司徒晓,此时镜里的人,还是当年那个既来之,则安之的司徒晓吗?

二月的天,依旧微寒,不过心里却似忽然有了力量,披了件棉衣,小跑着出去,打了凉凉的井水回来,掬了一捧拍在脸上,那清冷一直从皮肤渗透进去,忍不住抖了抖。

去外面转了一阵子,才端了自己的晚膳回房,许多日子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门的时候没有在门上加锁。

回来时,胤禩正坐在我的屋中,虽然心里早隐隐地有了预感,此刻,却仍然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五味俱杂,酸、甜、苦、辣、咸,一时全涌了上来。

回手关上门,却不想再走近他一步,只是背靠着门,问他:“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你把门锁得死死的,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今天,我以为,你愿意听我说几句了。”胤禩站了起来,却只在原地,“你想听我说吗?”

“说吧,你想说什么?”

“皇阿玛给我指了婚,几个月后,我会迎娶凌霜。”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我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认识凌霜好多年了,虽然她有的时候很任性,不过,人也很真实,没有心机,我想,她会是一个好妻子。”这是他的第二句话,我的手微微握紧,借以控制我的情绪,他要说什么?

“然后呢?”深深地吸了口气,我马上问,唯恐停顿的时间长了,我这十几日里好容易积攒的勇气和信念又会烟消云散,我爱他,但是,这爱也是自私的,只有在得到同等的回报时,我才会拿出自己的真心,否则,我宁愿将那爱同心一起,在无人处砸成片片飞絮,随风飘散,也不会任人随意践踏。

“她会是一个好妻子,而我,也会成为一个好丈夫。”这是他的第三句话。

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很轻,但很清脆,我该哭吧,因为心已经碎了,痛到不再觉得痛,不过,我却反而笑了。

“回头您大喜的日子,奴婢大概不能出宫去给您和福晋道喜,不过还请爷看在奴婢也曾经服侍过良妃娘娘的份上,赏点喜酒,让奴婢也沾沾喜气。”原来在这个时候,笑着说话要比痛哭流涕更让人觉得心痛得畅快淋漓。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地看着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是礼貌不是吗?为什么他的眼中,有那么多我不懂的东西?不过,懂或不懂都不重要了,从今而后,我不必再懂他,不是吗?

“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的,那我也该走了。”说完这第四句,他终于朝我走了过来,我退开两步,推开了房门。

“对了,那块玉佩…”在将要出门的一刻,他忽然停住脚步,玉佩,是呀,我还留着它做什么呢?

放下手里的食盒,我飞快地进屋,故意打开柜子,其实玉佩一直就在我的身上,不过,此时我却不能让他知道。身后有了遮挡,我迅速地取出荷包里的玉佩,停了会儿,才转身。他依然安静地站在门口,灌进来的北风让他的衣袍飘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脸竟然那么白,好像比这玉佩更白得透明。

“给你。”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眼前白影一晃,接着,是清脆的一声落在耳中,我松开了那块玉佩,在他即将触及的时候,于是“匪石匪席”,就此一分为二。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看他伏身拾起那两块碎玉,再看着他一点点从我眼前消失,就此消失…

这次的江南之行,虽然在时间上充裕了很多,不过沿途很少在城镇停留,感觉上倒像是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在船上的日子,绝对是憋闷和无聊的,若是平时,大概不要几天,我就已经抓狂了。不过这次却不同,现在比起其他的事情来,我更渴望安静,一个人发呆也好,做点什么也好,耳边都最好不要有人聒噪。

这期间,十三阿哥来过两趟,不过看我懒懒的,十问九不答,也就不再来了。在一些年后,我想起自己那时的冷漠,依然觉得愧疚,不过当时我真的觉得,只要多听一句话,多说一个字,自己的忍耐就会全部消失,进而崩溃。

勉强挣扎到了苏州,人已经瘦了一圈,每天却依旧没有什么饿的感觉,看到吃的只觉得厌烦。

江南的三月,和我过去很多年记忆里的三月,是如此的不同。江南的三月,温柔而多情,不过我却无心细赏这里的美景,因为一年一度的万寿节到了。

虽然不比在宫里,不过康熙的生日依然办得热闹惊人,江宁巡抚、江苏织造、苏州知府全权负责万寿节的准备工作,不仅准备了精彩的节目、设万寿道场,还发动百姓设黄幡恭祝万寿,加上全国各地官绅进献的应景吃食、书画、古玩、瓷器等源源不断地涌来,行宫里一时人来人往。

据说,康熙皇帝只接受了部分的寿礼,不过到了我这里登记时,已经是写字写到手软了。

我的字依旧丑得不敢见人,白天记了下来,晚上还要找人誊写,放眼行宫上下,会写而且写得好的人自然到处有了,不过我能劳驾的,却只有一个人。

胤祥的字写得很飘逸、洒脱,其实我不大能分辩出字的好坏,不过是凭一种很直观的印象,只要不是草书,好与坏,在我看来还是挺明显的。

拿着我胡乱的涂鸦,站在胤祥的门前,我却有点犹豫,前几天挥苍蝇一般地赶人家走,如今又厚着脸皮来求人,不论是看着还是说起来,好像都不是那么回事。

就这么一时作势要敲门,一时又犹豫地退下来,折腾了一会儿,胤祥屋子里的灯却忽然熄了,天呀,我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一个个类似墨团的文字,万一明天康熙心血来潮,要看看礼单,难道我就拿这个给他老人家过目?

不管了,睡了也要敲起来,我心一横,咬牙上去猛地敲了两下。

真的只敲了两下,当我第三拳挥向胤祥的房门时,门已然吱的一声开了。

用力过猛的我晃了两晃才站稳,门里的胤祥,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怪了,不是都睡下了吗?怎么他睡觉都是穿着整齐的外衣吗?

“你没睡吗?”我有些奇怪地问。

“本来是要睡了,不过不知是谁,在我门前转来转去的,若是要进来吧,却偏偏不敲门,既是不要进来,却又偏偏不走。我正打量是谁呢,原来却是你。”胤祥笑笑说,“天也不早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为难?”

“原来你是故意的。”我有些生气地嘟囔,不过却不得不笑着对胤祥说,“是有点事情麻烦您。”

“说来听听,究竟有多麻烦。难道你把什么贡品打碎了?”他猜道。

“我哪有那么笨。”有些生气,我立刻反驳。

“那是什么?”他也不恼,只是笑笑。

“这个,能不能麻烦您帮我重写一份?”我拿出那几张写满“墨团”的纸。

“这是——贡品登记的目录?怎么会让你写这个?”胤祥看了半天,才艰难地分辨出我写的字,也难为他了,简体字和繁体字的差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竟然这样也能看懂个大概。

“本来是不归我管的,不过昨儿什么人进了几件古董,皇上看了心里喜欢,要随身带着把玩,又说这次的玩意人留下的都好,叫不必交到内务府去,只叫我登记了再给李谙达收起来就是了。”我说,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吃得太少,营养跟不上,站着和他说了这几句话,被风细细地一吹,人竟然有些摇摇晃晃的。

有些事情,后来回想起来,不能不感慨,好像真的是冥冥中注定一般,偶然的巧合往往会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那天胤祥帮我重新抄好了那份贡品目录,不过康熙想起来要看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返回京城的路上了。

这次御驾没有直接返回京城,而是取道江宁,谒明孝陵。

明孝陵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与马皇后的陵墓,清朝却是取明朝而代之的,所以当我听说康熙要去祭拜时,心里非常疑惑。

正式谒明孝陵的日子,随扈的皇子、大小官员一律随行,康熙三跪九叩,规模和仪式应该一点也不比谒清孝陵差,我混在人群中,一路走着,却被一块石碑吸引住了,上面只有四个字,跟在康熙身边这几年,对康熙的字再熟悉不过,“治隆唐宋”这四个大字,分明是康熙的御笔,我想,大概是说朱元璋的治国方略超过了唐太宗和宋太祖。

朱元璋的治国方略是不是超过了唐太宗和宋太祖,我实在是不知道,不过他大杀功臣的做法,却比宋太祖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明朝在历史上,也绝对不是什么强盛的时代,自然,站在这四个大字之前,我未免有些好笑,不明白康熙究竟尊重和推崇朱元璋的哪一点,以一个皇帝而言,只怕康熙做得更好一些不是吗?

这个疑惑几乎是直到离开明孝陵时,才得以解开。从明孝陵出来时,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的百姓和士子,没有官员的统一指挥,却跪在地上山呼万岁,我几乎忍不住要拍拍自己的脑袋了,竟忘记了江南一直是反清复明各种活动的根据地,谒明孝陵只是一件小事,不过通过他传达出的意思却是深远的,难怪后人要说康熙有雄才大略了,他这招笼络民心的政治秀,远比八旗的铁蹄来得更有效也更轻易。看来,所谓的帝王之道,真的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离开江宁后,依旧是走水路,虽然康熙沿途要视察河工,不过比起在岸上的日子,水上的日子显然更清闲些。

这日,康熙看了会儿书之后抬头,对站在一旁的我说:“婉然,拿你先前记的贡品目录来朕看。”

我应了一声,连忙回舱里取,却在返回的路上,迟疑了起来,当初求十三阿哥写的时候,是因为身边实在没有能替代的人,当时也是存在侥幸的心理,想着康熙未必就会看这个,所以没有仔细推敲,不过现在想想,却总觉得有些不妥,至于究竟是哪里不妥,一时却也说不清。

就是这略微迟疑的工夫,李德全已自前面过来,看到我便说:“婉然,快点,皇上等着呢。”

有些忐忑地呈上了贡品目录,看着康熙接过来翻开,觉得心跳都似乎不那么正常了,小心地瞧着脸色,倒也和平常一般,却也不敢就掉以轻心了,直到康熙看到最后一页,又轻轻合上,我才在心里长出了口气。

不过康熙却没有急着放下那份目录,反而是一手拿着,一边吩咐李德全:“那两只成窑把碗收在哪里了,取来,晚膳上用。”

李德全急忙退出去吩咐人找,这当口,只有我一个人在御前,虽然当差的日子久了,早已不似最初的紧张,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不那么得劲。

不过,康熙却没说什么,待到李德全回来时,轻轻地将目录往书桌上一放,随手又拿了一本书,慢慢地细翻起来。

四周的空气重又恢复为宁静,只有伺候茶水的宫女不时地上前换上热茶,却安静轻巧得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之后,才忽然说:“婉然,你进宫几年了?”

“回皇上,四年了。”我一激灵,赶紧回话。

“想家吗?”康熙放下书,似乎很有兴致地看着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依稀记得,刚刚进宫的时候,良妃也问过我一个同样的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不想”,因为“家”对这里的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汉字而已,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家也只是一个字,不是吗?

不过今天,我却说:“想,奴婢想家,不过奴婢进宫之前,家里人告诉奴婢‘要尽心尽力地服侍好皇上,不要想家’,每次奴婢想家时,一想起这句话,便不那么想家了。”

“是吗?”康熙一笑,“这话是谁对你说的呀?”

“是奴婢的阿玛。”说到阿玛两个字时,我格外地小心,害怕诸如老爸、爸爸之类的词冲口而出,给已经够麻烦的自己再找一次麻烦了。

“阿哈占?你阿玛,朕记得是阿哈占吧?”康熙问,不过到了后面,语气已经是肯定了。

和康熙短暂的对话,因为京城刚刚送到一份密奏而告一段落,奏折上写的什么自然是不得而知,不过那天康熙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却是真的。

似乎什么事情一旦跟京城联系到一起,就会马上让人想到皇权,偷眼打量康熙坐的宽大的龙椅,虽然眼下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虽然此时我们身处的不过是一艘并不宽阔的御舟,不过这椅子,依旧奢华得惊人,也难怪了,这样人间至极的权势和富贵,又有谁人可以不为所动呢?

得到和付出总是成比例的,原来皇帝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