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煊道:“但愿。”

第29章 一更

回到沁园, 已经过了八点。这么晚才回来,自然是被一家老小担心地问东问西, 她只说在租界和许久不见的同学喝茶, 恰好遇到暴雨, 就耽搁了回家。她在家里素日乖巧听话, 众人也没多怀疑。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感冒了。隔日醒来头昏脑涨, 咳嗽个不停, 四喜见了赶忙咋咋呼呼去找大夫拿药。感冒不是大病, 却着实折磨人,加上这具身子娇气,她连着几日,都是昏昏沉沉浑身乏力,喝得汤药效果甚微, 只能等着慢慢痊愈。

因为生病,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哪里都懒得去。倒是青竹这几日天天往外头跑, 即使采薇脑子不大清明,也看出自己这位便宜四哥, 肯定是哪里不对劲。

她还没抓他问个究竟,这日早上, 江四少自己送上了门。他将四喜支开, 鬼鬼祟祟蹿到采薇跟前, 嬉皮笑脸道:“好妹妹, 你还有多少私房钱?”

少年人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采薇瞥了他一眼,道:“上回二姐去美利坚,我攒的钱都给她了,现在顶多就十几个大洋。”

青竹抓住她的手摇晃道:“那你都借给我,下个月我就还你。”

采薇道:“你要买什么东西么?告诉爸爸就好了,只要不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都会买给你的。”

青竹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不是买东西,是我前日去赌坊玩输了钱,我得去还给人家,不然等他们上门收账,叫爸爸知道了,又得揍我。”

采薇闻言一愣,蹙眉瞪向他:“赌钱?江小四,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青竹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赌钱没兴趣,就是前日和朋友喝了点酒一时糊涂。”

采薇倒也知道,江家四少爷虽然是个纨绔,但无非是少年心性贪玩而已,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习。她不动声色地对上他略微躲闪的目光,心知这孩子估计有事瞒着自己。

她想了想,走到柜子前,从一个小抽屉里掏出所有的银元递给他:“行,去把钱给人还上,这回我就不跟爸爸告状了,但下不为例。”

青竹欢喜地跳起来,接过钱往兜里一塞,大力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就知道妹妹最好了。”

采薇一脚将他踹开,少年嘻嘻笑着跑了。

采薇皱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迅速换了件袄子,跟了出去。

“小姐,你干什么去?”刚走到门槛,四喜蹿出来大声道。

采薇差点被吓了一跳,本来是要寻个借口打发她,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出门反倒会引人注意,小心让青竹发现,便道:“咱们出去买点东西。”

四喜欣喜点头:“好啊,闷了几日正想出去呢。”

两个人出门时,青竹已经走到路口,上了一辆黄包车。四喜道:“哎?四少爷在那边呢!他怎么一个人?连小顺都没带?”

采薇拉住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青竹不大对劲,咱们跟上去看看,你可千万别乱叫被他发现了。”

四喜赶紧捂住嘴巴,声音从指缝间瓮声瓮气传出来:“我是觉得四少爷最近不大对劲,有时候丫鬟在园子里撞见他,同他打招呼他好像都听不见似的。”

采薇不曾想连粗枝大叶的四喜都发觉了青竹的异样。不过也难怪,青竹在家中,同这些年轻丫鬟打得火热,他要有什么不对劲,丫鬟们肯定最先觉察。

她点点头,拉着四喜走到路口,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上车后对车夫指了指前方已经快跑远的黄包车道:“跟上那辆车,但是别让人发现了。”

车夫得令,“好嘞”一声,拉着两个女孩子,就跟脚下生风一样往前跑去。

两架黄包车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加上白日老城厢这边车水马龙喧闹嘈杂,青竹自然是没察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一路从南市到洋场,半个小时后,前方的黄包车终于在一间茶楼门口停下,穿着一身西装的青竹,从车上下来,采薇也忙不迭让车夫将车停下来,下车给了两枚铜元,拉着四喜往前走去。

这是一家新式茶楼,环境很幽雅,消费昂贵,这会儿店里人不多。采薇进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青竹的身影,显然是上了二楼的包厢。

采薇也不好一间一间去敲门找,干脆就在一楼要了个位置,叫了一壶茶等着人出来,再去逮着问究竟。

然而,她茶水还没喝半杯,未等到青竹下楼,却见青帮那位王少爷王翦领着两个巡捕房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直往楼上奔去。

采薇愣了下,直觉不好,赶忙跟上了上去。

这三人到了楼上,也不敲门,将追上来的服务生推开,对着包厢的门,一扇一扇直接撞开。包厢里顿时发出尖叫和怒喝。

王翦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豹子,对包厢里的反应置若罔闻,继续踹门。

直到第五间,他终于停下来。在里面传出女子轻呼的同时,也想起一道采薇再熟悉不过的少年声音:“做什么!?”

采薇的心脏差点漏了半拍。

王翦停下了粗暴的动作,站在门口狞笑一声:“江公子六姨太,聊得可好?”

采薇闻言,大惊失色跑上前,推开两个巡捕,往门内一看,果然看到里面的一对男女,正是青竹和龙正翔那位六姨太。

青竹已经站起身,本是怒目看着王翦,忽然见采薇出现,脸色顿时微变,羞恼尴尬一时交织在一块。那位六姨太还算淡定,她仍旧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门口的人道:“王少爷,是龙爷让你来的吗?”

王翦皮笑肉不笑道:“六姨太,做人……尤其是女人,得知足懂吗?你一个苏州河上的歌妓,龙爷看中你,给了你一个姨太太的名分,把你当成眼珠子宠着,那是你前辈子积来的福气,你还不知足?竟然要跟一个小白脸私奔?”

青竹脸一阵白一阵红,怒道:“王翦,你胡说些什么?我只是找龙太太说点事而已。”

王翦冷哼一声,朝身后的巡捕挥挥手:“去给我搜。”

“你们干什么?”采薇想去拦,但是却被人推开。

王翦这才注意到她,笑道:“原来是江小姐,我劝你回去转告给江老板,他的好儿子想拐走龙爷最宠爱的六姨太,这笔账你问问他该怎么算?”

两个巡捕人高马大,很快就钳制住了想反抗的青竹,并从柳如烟的手袋找出一枚信封,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船票。

“王少,是去日本的船票。”

王翦冷笑:“人赃并获,六姨太跟我回去好好同舅舅交代吧?至于江少爷……”他皮笑肉不笑冷嗤,“带去巡捕房。”

柳如烟秀眉蹙起,哂笑一声:“这里总共就一张船票,是我自己要去日本。我跟江公子就是喝杯茶而已。龙爷要罚就罚我,不要牵连他人。你们休要冤枉人。”

王翦笑:“是不是冤枉可不是你们奸夫□□在这里说了算。”

青竹涨红脸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少血口喷人!你舅舅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我看不下去,替天行道而已,我和柳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王翦只冷哼一声。

这一来二回,采薇已经理清了到底怎么回事,心知这回青竹是闯了大祸。她已经察觉这孩子最近不对劲,可是却没想到是跟龙正翔这个六姨太有关。

原来他问自己要钱并不是赌钱,而是为了帮助青帮老板这位姨太太。他是什么时候和这个六姨太牵扯上的?她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以至于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当然,现在想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她挡在门口,对王翦道:“王公子,我知道巡捕房是由你们青帮把持着的,但因为私事动用巡捕抓人可不合规矩,我们是可以告上去的。”

王翦看着她笑盈盈道:“江小姐,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想必你也是读过书的新派女子,对民国暂行的律法也略知一二,去年三月颁布的《暂行新刑律》第二百八十九条,是这么说的,和奸有夫之姓者,处四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我这是按律行事,可不是滥用职权随便抓人。”

“你放屁!”青竹恼羞成怒大喝。

王翦嗤笑一声,完大手一挥,“带走!”

两个巡捕将挣扎的青竹押着往外走,路过门口时,毫不客气地将采薇撞开。

青竹还不老实,脸红脖子粗道:“妹妹,你别管我,我倒要看看青帮这些流氓地痞能将我怎么办?”

柳如烟面色淡然地跟在后边,走到门口时,对采薇颔首低声说:“抱歉,是我连累了江公子。”

采薇还不清楚龙正翔这位姨太太和青竹到底怎么回事,她抬头对上柳如烟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一点什么,但这美人的眼中,空洞得像是没有灵魂,除了一丝化不开的忧愁,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因为这忧愁,采薇发觉自己甚至都没办法当面说出一句抱怨的重话。但她看着被押走的少年,明白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了。

王翦对柳如烟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跟在她身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采薇,笑道:“江小姐,江公子的事,麻烦您回去转告给江老板,我们这边就不专门登门告知了。”

第30章 二更

“什么?!”太师椅上的江鹤年, 听了小女儿说的事,惊怒交加, 一巴掌将案几上的茶杯, 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 震得采薇心头一颤。江鹤年双手紧握拳头,却好像是不知砸向哪去, 最后化为剧烈的战抖。

采薇忙上前扶着父亲的手臂道:“爸爸, 你先别急。”

“这个孽障!胆子大到竟然敢去拐龙正翔的姨太太, 我看他就是来跟我讨债的。”说是这样说,但江鹤年分明是担心盖过愤怒。

采薇说:“四哥应该和那位姨太太没有私情,只是一时心善,想帮人从龙正翔手中逃走而已。”

她回来跟家里消息灵通的下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龙正翔这位姨太太, 原本是苏州河上花船歌妓,是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 被龙正翔看中, 强行抢回家做了第六房姨太太。龙正翔比人大了两轮还多,是个地痞出身的粗人, 而那柳如烟据说是前朝官家之女,家中落魄才没入风尘, 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虽是歌妓, 但以她的才貌, 嫁个良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龙正翔?想要逃走倒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怎么就和青竹扯上了关系?

采薇还是相信青竹的,他说和柳如烟是清白的,那必然就是,王翦在茶楼也只搜出一张船票,青竹绝不是要带人私奔。当然,她也明白,自己那便宜四哥吃了熊心豹子胆弄了这么一出救风尘,也必然不是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我欺。

“小五啊!”江鹤年拉着采薇的手叹道:“你不明白,既然龙正翔以这个由头抓了你四哥,是不是真的私通根本不重要。”

采薇皱眉看向一日比一日衰老的父亲,不明所以。

江鹤年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道:“龙正翔这些年靠烟土生意,在上海滩势力越来越盛。如今陈先生远走日本,青帮他一人独大。但龙正翔也知道光靠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不是长远之计,所以开始把手伸到体面的行当上来。他们要做正经生意,咱们江家就是他们的对手。前些日子,龙正翔想要的闸北一块地皮,被我了拿下来准备盖工厂,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伺机生事,偏生我们江家又没什么能让他抓住小辫子的。如今青竹闹着一出,他肯定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采薇来这个世界才三个月,哪里知道江家生意上的事,听父亲这么一说,方知这事比自己预想得还复杂。

她想了想说:“但青帮势力再大,要给人定罪也得讲证据吧?这样横行霸道传出去也是要被大报小报口诛笔伐的。”

江鹤年道:“现在巡捕房被青帮把持着,要定个通奸罪还不容易。何况你四哥素来名声也不好,被记者们知道,也只会幸灾乐祸,哪会相信是被冤枉的?”

采薇这才想到江四少是城中知名纨绔这件事,要靠舆论造势看来是行不通了。

江鹤年见女儿小小年纪因为这事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道:“你别担心了,无非是破财免灾。我这就去找商会几个长老去帮忙斡旋,看龙正翔要多少钱?”

采薇点头,想了想又说:“爸爸,事已至此,您也别太动气,小心伤了身体。”

江鹤年看着这个已经生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儿,苦笑道:“要是你四哥有你这般懂事,我也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哥哥他年纪小不知轻重,有了这回教训,肯定能让他懂事一些的。”

*

青竹被关在巡捕房,也不让探视,江家上下个个都寝食难安。江鹤年这一忙,就在外连着奔波着四五天,早上天没亮出门,晚上快到子时才回来。采薇想问问情况,总是遇不到人。

直到第六天,江鹤年难得傍晚回了家,直接来到了芳华苑。

见到他,聚在芳华苑的一众女眷都跟着江太太涌上前。

“怎么样了?”江太太担忧地问。

江鹤年疲倦的目光扫了眼众人,摇头:“我去找了龙正翔几次,好几个商会元老也都帮忙去说情,但龙正翔就是不松口,说这事儿就算告到北京城也没用。解决办法只有两条,要么公了,按律例让青竹坐三到四年大牢,要么私了,废他一只手。”

江家一众女眷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个个倒吸凉气。一手带大青竹的江太太,闻言更是潸然泪下,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采薇暗中深呼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问:“给多少钱都不行么?”

江鹤年道:“别说是钱,我说罢闸北地皮给他,他都不答应。他知道青竹是我江鹤年最疼爱的儿子,是故意要让我不好过呢!”

洵美义愤填膺道:“龙正翔这么横行霸道,难道陈先生一走,就没人能治住他吗?”

采薇心中一愣,除了龙正翔的前老大,这上海唐如今当然也还是有人能治得了的,那就是有兵有枪的谢家。虽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得看这强龙的的分量。如今谢司令掌管两江大权,谢家二少谢珺作为上海镇守使,更是政经大权在握。青帮再如何势力庞大,在整个上海滩也不过数千上万人,能被龙正翔调配的估计也就两三千,面对谢家南下的十万新军,那也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乌合之众。

她看了眼江鹤年,他正低头沉吟,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

“这两日为了兔崽子的事儿没怎么睡好,我回书房歇歇,再想办法。”

江太太忙道:“那老爷好好休养,别操劳坏了身子。”

江鹤年点头,挥挥手,转身带着程展从芳华苑离开。

采薇迟疑片刻,跟着走了上去,出了月亮门后,唤道:“爸爸!”

江鹤年回头,道:“你别担心,爸爸肯定会把你四哥救出来的。”

采薇走上前,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能管得了这事儿的只有谢家。”

江鹤年愣了下,点头:“嗯,我休息片刻,晚点去谢公馆求求谢司令,你去陪妈妈他们,不用管我。”

采薇看着夕阳下父亲疲惫的面孔,这个出身富贵坐拥万贯家财,在经历过局势更迭时代变迁,依然让江家屹立不倒的男人,如今真的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却还得凭一己之力支撑着这个偌大的家,让沁园的家眷们,安然地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从小是母亲抚养长大,对父亲没有任何概念。但是此刻看到这个苍老的男人,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父爱如山的伟大。

江鹤年去书房抽了一会儿大烟,就换了身簇新的黄袍马褂,复又出了门。采薇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爸爸,我跟你一块去。”

“你去做什么?”江鹤年皱眉。

采薇道:“我知道当时在茶楼发生了什么,若是谢司令是个秉公之人,听了我的叙说,可能愿意为咱们主持公道。”

江鹤年失笑:“拿枪打仗的人,能有多公?”说罢,又挥挥手,“罢了,你愿意一块就一块罢,这两日我脑子昏沉的很,要是说错了话,你还能给我提个醒。”

采薇笑着上前挽着她的手臂:“爸爸这几日受累了。”

江鹤年拍拍她的手,苦笑道:“为了你四哥这个讨债鬼,我也没办法。”

*

除了开车的程展,江鹤年没带其他随从小厮。来到谢公馆时,天已经黑透了,但繁华的霞飞路上依然灯火通明。

父女俩运气还不错,虽然主政上海的镇守使不在,但谢司令正好在家,让门房通报后,很顺利地被请了进去。

“江先生,真是稀客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没进屋,谢司令洪钟般爽朗的声音已经先传来。

江家父女跟着听差走公馆大门,谢司令已经站在了玄关内。江鹤年见状,把带来的手信交给佣人,加快步伐迎上去和他握手寒暄:“江某不请自来,不知道有没有打扰谢司令?”

谢司令边和他握手,边朗声笑道:“不打扰不打扰。”

采薇这回近距离打量了下两步之遥笑着的男人,谢琨能成为新军首领,总统心腹,自然不会指带兵打仗这么简单。别看他看起来粗犷爽朗,只怕是个笑面虎,城府深得很。

谢司令也注意到了江鹤年身后的少女,笑着问:“这位姑娘是?”

江鹤年忙道:“这是小女采薇。采薇,还不快见过谢司令。”

采薇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传统的礼:“采薇见过谢司令。”

谢司令浓黑的眉头一挑,笑说:“听闻江先生膝下有位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想必就是这位吧?”

江鹤年说道:“江某膝下总共就三位姑娘,都是掌上明珠。”

谢司令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采薇,便笑呵呵领着父女二人进屋。

在沙发坐定后,谢司令打发三姨太下去,让佣人上了茶,自己先拿了一杯,拨弄下杯盖,轻轻呷了口,不紧不慢笑道:“江先生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

江鹤年道:“江某知道谢司令时间宝贵,就不拐弯抹角了。如今谢司令主管两江,大公子又是上海镇守使,说是父母官也不为过。江某家中最近遇到了一桩麻烦官司,希望司令和镇守使大人能替江某主持公道。”

谢司令放下茶杯,依旧是笑盈盈的样子,道:“江先生但说无妨。”

江鹤年道:“那江某就长话短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江某的四儿子也不知怎么认识了龙正翔龙爷的六姨太,这孩子胆子大性子直,听说那位六姨太是龙爷强抢进门的,看不过去,便想了办法准备帮那位姨太太逃去日本。哪知人还没逃走就被龙爷手下巡捕房的人抓住了,一口咬定两人有奸情,是要私奔。如今以一个通奸罪,关在了巡捕房。”

谢司令笑说:“令公子倒是有几分侠肝义胆。”

江鹤年道:“哪是什么侠肝义胆?无非是年纪小不知轻重罢了。龙爷放了话,要么在牢里关四年,要么废掉一只手。犬子才十八岁,不管是哪一样,这一辈子都得毁了。”

谢司令若有所思点点头:“这个龙正翔竟然敢这么嚣张,看来青帮还真是横行霸道。”

“可不是么?我们江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也实在没办法。巡捕房如今由青帮把持着,我只能上告到您这里了。”

谢司令沉默了片刻,不紧不慢开口道:“照理说,上海滩华界的纠纷,我们谢家是有责任主持公道。只是……”

在生意场上呼云唤雨的江鹤年,听他这语气,一时也难免紧张,赶紧道:“司令,我们也不是控诉龙爷横行霸道,这事儿毕竟也是我家小四有错在先,只是犬子确实和那位姨太太没有奸情,不能平白冤枉人。只要能放了我家小四,龙爷要多少赔偿,江某都认。”

谢司令看着他笑道:“我知道江家富家一方,钱肯定不是问题。只不过这事儿说到底是你们两家的私事,就算闹官司,那也是通奸这个罪名。若是杀人放火,我们谢家倒是好管,但伸手管这种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这样吧,要不然我做东摆上一桌,请你们双方自己在我这里好好谈一谈,我当个公证人,至于谈得如何,就得看你们自己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有技巧,若是不仔细听,还以为他是在为江家主持公道。但仔细一琢磨就明白,分明就是不打算管。至于为什么不管,那是因为这是私事,他们谢家和江家没有私交,所以不会管。

江鹤年要是这点意思都听不出来,那真是白活这些年了。他讪讪笑着,正要开口道别,再回去想办法,却被身旁的采薇摁住了手掌。

采薇笑盈盈开口:“谢司令,今天我爸爸带我来府上,除了想让你帮忙对我哥哥的事主持公道,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想同您商量。他可能觉得难以启齿,那就由我自己说吧。当初咱们两家联姻的事,因为一点误会,我爸爸脸上挂不住,也没问我的意见,就把这门婚事给拒绝了。”说着她脸上露出一抹少女的羞涩,声音也小了几分,“其实……我和三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三公子的才貌令小女子十分倾慕。”

“哦?”谢司令挑挑眉,饶有兴趣地看向这个面容娇美的少女。

江鹤年则是转头震惊地看向女儿。采薇在她手上不好痕迹地掐了掐,这才让他回神。然后又看向笑得意味深长的谢司令,恍然大悟,他刚刚竟然没听出来谢琨话中的意思,谢家不管这种私事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在拐弯抹角告诉他,若是两家有别的关系,那这种私怨就可以管——而别的关系自然就是姻亲关系。

难怪当初他拒绝谢家求亲后,上门送钱被谢琨笑盈盈婉拒,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谢琨肯定早预料到,他们江家迟早会有求于谢家,就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江鹤年也终于明白,今日为什么小女儿非要跟着自己,原来这孩子为了哥哥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想到女儿近来忽然的懂事,他心中更是惭愧。他江鹤年也是有几分傲骨的,被谢家这样玩弄于鼓掌之中,怎能甘心?何况青竹惹出的事,绝不能让采薇买单。

他握住采薇的手,准备起身和谢司令道别,然而采薇却紧紧拉住他,看向谢琨,白皙的脸颊微微涨红,像是鼓足勇气的模样,道:“不知道三公子如今是否已经觅得佳人?若是还没有的话,小女子在这里斗胆恳请谢司令重新考虑一下咱们江家和小女子。”

“佳人自然是还没有的。”谢司令道,笑靥绽得更开,目光看向脸色僵硬的江鹤年,“江先生的意思呢?”

不等江鹤年回答,采薇已经先道:“我的意思就是我爸爸的意思。”说罢,又补充一句,“我爸爸素来是以我的意愿为先。”

谢家想娶江家的五小姐,无非是要一个牵制江鹤年的重要砝码,采薇说这句就是让谢琨明白,自己确实是江鹤年最疼爱的女儿。

谢司令朗声大笑:“看来五小姐果然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不过我若是有江小姐这样漂亮乖巧的女儿,那肯定是也捧在手心里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