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珺笑道:“我也一直想找个时间去拜访应买办,但是这几个月实在是太忙。”

应买办受宠若惊般道:“谢公子太客气了。”说罢转身朝不远处的六女儿招招手。

穿着小洋裙的应彩霞像只轻盈的蝴蝶一样, 小跑到父亲跟前:“爸爸!”

应买办拉着她说:“快来见过谢公子。”又对谢珺道,“谢公子, 这是我家小女彩霞。”

谢珺听到他口中的名字, 表情微微一愣,奇怪地看向面前的女孩。

应彩霞笑着大大方方道:“谢公子您好,上回我生日会你送了我花, 我还没机会给您道谢呢!”

应买办一头雾水, 下意识问:“什么花?”

应彩霞笑说:“去年我的生日会, 当时谢公子正好在礼查饭店,听说我生日,便托人送了我一束花。”

应买办道一听自家女儿和大人物还有这一渊源,忙笑呵呵道:“谢公子真是太客气!”

谢珺本来斯文儒雅的清俊面孔,骤然间变得冷硬如霜,一双温和的黑眸,蓦地像是浮上了一层碎冰,定定看向应彩霞,一字一句问:“你是应六小姐应彩霞?”

应彩霞被他这表情和冷硬的语气,弄得一头雾水,怔怔点头:“是啊!”

应买办觉察不对劲,忙不迭小心翼翼道:“谢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小女哪里冒犯了您?我替她向您道歉。”

谢珺很快从怔忡中回神,将目光从应彩霞身上移开,又恢复惯有的温文尔雅,对应买办轻笑了笑道:“应买办误会了,我和令嫒第一次见面,怎么会冒犯?对了……”他似是随意问,“应买办府上是不是还有位小姐去了美利坚?”

应买办叹了口气,回道:“说起这个我就心痛,我那三女儿不满我安排的婚事,跟个穷书生偷偷跑去了美利坚。”

谢珺若有所思点头,道:“那应买办您自便,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应买办忙道:“好的好的,您去忙!”

应彩霞看着这人颀长的背影,小声咕哝:“爸爸,我怎么觉得这个谢二公子有点怪怪的。”

应买办看向女儿狐疑问:“你没得罪过人吧?”

应彩霞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当然没有,我先前又不认识他。”

谢珺沉着脸走了几步,将酒杯随手放在路过的侍应生手中托盘上,朝不远处的副官示意了下。

副官阿诚赶紧走上前:“二少,要走了么?”

谢珺点头:“你去跟公使打声招呼,就说我们有事先告辞了。”

阿诚点头应了声,很快去而复返,跟着他离开晚宴。

两人出了公馆大门口,夜色下谢珺那张温润斯文的面孔,早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寒霜,他一边大步朝车子走,一边对身后的阿诚道:“马上给我去查上海滩有哪几个千金小姐去了美利坚?”

阿诚微微一愣,点头:“收到。”疾步走上前打开车子后车座门,“二少,回公馆还是使署?”

谢珺淡声道:“使署。”

刚刚回上海三天,使署要处理的事务太多,每晚光批文件都得熬到深夜,这两日他便宿在使署的休息室。

但是今晚的谢珺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看了几页文件,就烦躁地把自来水笔扔掉,满面疲倦地重重靠在椅背上。

脑子很乱,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少时在谢家不被重视,备受冷眼,后来在新军中爬上将领之位,曾经对他冷眼的人个个又掉头谄媚,教他尝尽人生冷暖,见惯世态炎凉。

前年这个时候,他刚刚在军中崭露头角,被派来平息长江流域的叛乱。事情结束后,他路过苏州,独自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烟雨天,从寒山寺出来,发觉不知何时丢了钱夹。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但心情难免烦躁。

就在他站在廊檐下,看着细雨有些发愁时,一个撑着伞的少女来到他跟前,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当他说自己丢了钱时,那少女毫不犹疑拿出两个大洋给了他,还把手中的油纸伞也一并赠他,自己跑去跟丫鬟共撑一把伞。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少女的身影很快没入了烟雨朦胧中。但是离开前,对着自己回头的那嫣然一笑,却烙在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中。

他活了这些年,有人为他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是第一次。

只可惜匆匆一瞥,他还未来得及问她的名字,人就已经消失。等他回过神来,如果不是手中的大洋和油纸伞,他还以为是自己在这烟雨江南中,做了场瑰丽的梦。

没想到的是,就在那烟雨朦胧中的少女身影,渐渐在自己心里变得模糊时,会偶然在上海的码头重逢。

其实不过匆匆几面,要说多非伊不可自是夸张了些。只是他不愿意再放走人生中好不容易遇到的一点惊喜和意外。

“我叫彩霞,应彩霞。”

“二公子,其实我上次……”

“我不是应……”

“没什么,二公子去忙吧,有机会再聊。”

谢珺用手捂住眼睛,其实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会有这么荒谬的巧合。

也许是太累了,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谢珺终于是迷迷糊糊睡去。

再睁眼,天空已经大亮。

“二少,你醒了?”阿诚从外面进来,“你昨晚要我查的事,我已经让人去问,中午应该就能知道结果了。”

谢珺淡声道:“不用了,我洗把脸,你去车上等我,我回趟谢公馆。”

“好。”阿诚点头,“我这就把车开出来。”

回到谢公馆,偌大的厅里,只有三姨太林月娅闲闲坐在沙发,听着留声机的西洋歌曲。见到谢珺回来,林月娅站起来笑脸相迎:“二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谢珺问:“父亲呢?”

林月娅道:“二少忘了么?今日是去江家送彩礼的日子,司令和三少都去沁园了。”

谢珺怔愣了下,点点头转身。

林月娅连忙问:“二少你怎么一回来就走了?”

谢珺头也不回道:“我去沁园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雪佛兰一路开到沁园门口,谢珺全程闭目养神,没有说一句话。阿诚觉察他不太对劲,也不敢随便开口,直到车子停下,才小心翼翼提醒:“二少,到沁园了。”

谢珺睁开眼睛,墨色的眸子寒冷如冰,没有说话。

阿诚又道:“要进去吗?”

谢珺仍旧是沉默着,过了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打开车门下车。

给门房报了身份后,江家的老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二公子,快些有请。谢司令和三公子正在我们老爷书房喝茶,我领你过去。”

谢珺点头,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有劳了!”

老管家对这位温润如玉的大人物印象极好,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时不时说两句恭维的话,谢珺笑着礼貌应着,目光则一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这座园子。

路过荷池时,对面假山边的水榭中,隐隐有嬉笑声传来。他循声看去,却见那水榭中有两个少女,正在和一个小孩童嬉闹。

因为隔了一些距离,水榭的窗子又是半开半掩着,只看得到一点人的轮廓,看不太清模样。

但谢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窗内那张秀丽的侧脸,那张两年前在烟雨朦胧中朝他嫣然一笑的脸。

老管家见他停下脚步,望向水榭,笑着道:“我家两位小姐和小少爷在那边玩呢。”

谢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继续看着那远处的水榭。

老管家见状又试探道:“我让小姐来跟二公子打个招呼。”

谢珺还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那边。老管家正要走过去叫采薇和洵美,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二哥!”

老管家回头,笑说:“咦?三少来了!”

谢煊迈着长腿走过来,道:“听佣人说我二哥来了沁园,我出来接他。”又看向谢珺,“二哥,你怎么过来了?”

谢珺终于从怔愣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水榭收回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浮上惯有的柔和,转头看向他道:“刚从使署忙完,正好路过南市这边,便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煊笑说:“你公务这么繁忙,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你了。”

谢珺看着他,轻笑道:“三弟的婚姻大事怎么会是小事?”

谢煊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水榭,也看到了正在里面嬉闹的采薇,随口道:“这次谢江两家能联姻,多亏了二哥。刚刚父亲和江先生已经确定了婚期,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你不用担心了。”

谢珺本来面上浅淡的笑意,因他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变得有些僵硬。怔忡须臾,才又笑着道:“那就好。”

一旁的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插话:“两位公子,要不要老叟把五小姐叫过来打招呼。”

谢珺笑说:“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我三弟这边的情况,既然没什么要帮忙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谢煊微微一愣:“既然已经来了,你不去跟江先生打个招呼吗?”

谢珺道:“来日方长,今日就不用了,我手头还有事要忙。”

谢煊闻言点头:“那你忙吧,我这里就不用管了。”

谢珺笑了笑,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向他,勾着唇角道:“三弟,二哥恭喜你。”

谢煊愣了下,不以为意地笑:“多谢二哥。”

谢珺神色莫辨地看了看他,再次转头,只是刚刚背过身,面色温和的笑意就悉数散尽,只剩下一脸冷若冰霜。

第37章 更新

谢煊目送谢珺走远, 转头看了眼水榭那边, 迈步走了过去。

采薇正和洵美在水榭里逗玉哥儿玩, 看到他进来, 愣了下, 笑着主动打招呼:“三公子不是在和我爸爸喝茶么?怎么过来这边了?”

谢煊道:“我二哥刚刚来了, 我出来接他,见你们在这边,就过来打声招呼。”

采薇咦了一声:“二公子来了吗?他人在哪里?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上回我说要跟他道谢的, 一直也没找到机会。”

她还不知谢珺如今知不知道自己身份,不管怎样, 两家现在这种关系, 礼数上也得自己亲口同他说一下。

谢煊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他见我这边没什么要帮忙的, 又走了。”

采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本来正蹲在地上玩陀螺的玉哥儿,忽然叫着要嘘嘘, 洵美牵起小家伙, 有点不放心地瞅了眼谢煊,对采薇道:“我带玉哥儿去嘘嘘。”

采薇点头:“你去吧。”

洵美带着小家伙走了,水榭里就只剩采薇和谢煊。她在木凳坐下, 自己倒了杯茶水,斜眼看向气定神闲靠在红漆廊柱的男人。

谢煊今日穿着一身白罗长衫, 脚下是黑色棉布鞋, 少了几分戎装时的冷硬, 多了一点书卷之气,但也只有一点,那眉宇之间的英气和倨傲,仍旧占据上风。此刻他手中拿着根烟,也不点燃,只随意在指间转着,目光浅浅淡淡地看着她。

采薇笑说:“三公子,不去跟谢司令和我父亲喝茶了吗?”

谢煊道:“长辈说话,我就不打扰了。”

采薇又说:“那三公子要逛园子吗?我叫佣人过来带你。”

谢煊挑眉:“不用了,上回已经逛过。”

采薇弯唇笑了笑,没再说话,低头垂眸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谢煊把玩着手中的烟,看着她片刻,漫不经心开口:“下个月就成亲了,五小姐不害怕吗?”

采薇抬起头,一双乌沉沉的双眼看向他,表情颇有些天真无辜,她眨眨眼问:“三公子这话从何而来?”

谢煊笑道:“你我都晓得,这婚事五小姐是身不由己,我们谢家在你们江家看来,那就是龙潭虎穴,而我谢煊也就是个拿枪的粗人。五小姐当真不怕?”

采薇笑了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商家庶女,能嫁入你们谢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还得多谢谢司令的成全。再说了……”她不紧不慢上下打量他一番,“三公子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正派人,我怎么会怕?”

话自然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确实生着一副好皮囊。他说自己是粗人,着实是自谦了些,虽然模样有些冷硬倨傲,但跟粗鄙没有半丝关系,倒是有些英伦雅痞的气质。

谢煊对着她的目光,低低笑了声:“看来是我多虑了。”

采薇笑盈盈说:“是我该谢谢三公子关心才是。”

谢煊笑:“毕竟马上就是夫妻了,这是我分内的事,五小姐不用客气。”

两人正虚与委蛇打着太极,洵美带着玉哥儿回来了。

谢煊直起身,走上前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顶,转头对坐着的采薇道:“那谢某就不打扰两位小姐了。”

采薇笑道:“三公子慢走。”

等人出了水榭,踏上池上游廊,洵美才鬼鬼祟祟凑到采薇身旁,小声道:“他没欺负你吧?”

采薇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但对她这反应也不免好笑:“你怎么跟青竹一个样?谢家做事再不地道,好歹也是世家,该有的教养礼数还是有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女子?”

洵美撇撇嘴说:“青竹去东洋前一晚叮嘱过我,叫我看着你,别让你在谢家受欺负。”

采薇哭笑不得:“谢家要真欺负人,你看着有用?”

洵美噎了下,讷讷道:“我……我可以告诉爸爸。”

采薇摇头失笑,又稍稍正色:“三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想想,谢家联姻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笼络我们江家,既然是笼络,我去了谢家,日子自然不会过得太坏。”

洵美愁眉苦脸道:“道理我都懂,但一想到谢家男人都是拿枪的,我就怕你受欺负。若是像谢二公子那样温文尔雅倒也罢了,可那个谢三一看就是个傲慢又凶狠,我这心里就不免替你担心。”

采薇暗自好笑,想起当初自己这三姐还看中过谢煊,口口声声说就喜欢拿枪的,这思想转变还挺快。

她想了想道:“人不能光看表面,你看二公子温文尔雅,指不定其实是个阴狠之人,而三公子傲慢凶狠,兴许是个好男人。”

其实谢珺是否阴狠,谢煊是否是个好人,她一概不知,说这话不过是安抚洵美罢了。

洵美果然听进去了,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反正两家隔得近,你要是受了欺负就回娘家。”

采薇笑道:“那肯定。”

*

谢珺没有去使署,而是直接回了谢公馆。进门后,他摘下白手套,看也不看迎上来的女佣一眼,随手丢过去,佣人被他少见的态度弄得一憷,赶紧拿着手套退了下。

“二表哥,听说你去了江家,三表哥的婚期是已经定下了吗?”厅里的孙玉嫣看到他进来,急忙走上前问。

谢珺停下脚步,淡淡扫了她一眼,道:“定下了,就是下个月二十。”

玉嫣失落地哦了一声,喃喃道:“这么快啊!”

谢珺越过她,继续往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玉嫣,表嫂马上就要进门了,家里就你和莹莹两个女孩子,你们该准备的别忘了准备,好迎接三表嫂进门。”

玉嫣撇撇嘴,小声咕哝:“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啊。”

谢珺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后面的配楼。

梅姨太的屋子里依然散发着淡淡檀香味,谢珺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榻上,正在做针线活的母亲,轻声唤了句:“妈!”

梅姨太抬头,慈爱地看向儿子,道:“回来了?”

谢珺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对屋子里的小女佣禾儿道:“去给我泡杯茶来。”

“好的,二爷。”

这是谢珺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回公馆,母子俩已经一个月没见,梅姨太自然是万分想念。她收了针,笑盈盈打量了一番面前这年轻英俊的儿子,道:“别人过年都会长胖几分,你倒好,过了个年倒是瘦了些,是不是公务太忙,没顾得上好好吃饭?”

谢珺笑说:“公务确实挺忙,但饭肯定是好好吃了的,妈不用担心。”

梅姨太点头:“你有出息妈自然是高兴的,但对当妈的来说,孩子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这公事还是不要太拼。”

谢珺不以为意道:“我有分寸的。”

禾儿提着茶壶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榻上的小几:“二爷慢用。”又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谢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呷了口,问:“今年过年我又没能陪你,这段日子,你一个人还好吧?”

梅姨太道:“家里这么多佣人,有什么不好的?而且季明也在,哪里是我一个人?”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季明的婚期今日定下了吧?”

谢珺沉默片刻,点头:“已经定下了。”

梅姨太说:“等他办完婚事,就该轮到你了。你上回说有替自己打算,妈还等着你给我娶了漂亮的儿媳妇进门呢。”

谢珺面色微微一僵,淡淡道:“嗯,我会替自己打算的。”

梅姨太拿起手中刚刚绣好的鞋子,递给他:“下个月初又到了玉芸的忌日,这是我给她做的鞋子,你别忘了烧给她。她在那边过得好,你也才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谢珺将绣花鞋接过来,攥在手中,道:“你有心了。”

梅姨太觉察他脸色不大好,以为他是太疲惫,便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好去休息一会儿,等开饭了我再让人来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