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袍子也未来得及脱,一脚浅一脚深地跨进了水里,挽起了袖子,逮着她就开始洗了起来。

“你啊,什么不好玩,偏弄我才配了一半的药方,这下可好,脏兮兮的…这一身黑的玩意儿要怎么弄掉?"

擦不掉,洗不掉,全身黑不溜秋的,原本漂亮的娃,这下黑炭似的睁着两只忽闪的大眼睛瞅着他。

芳华长吸一口气,说:“这会儿就算连你的亲娘怕也不认识你了。”末了他沉默了,或许不认识也好。

看来老天爷在相助于他…这个小家伙终究是被自己带亲了,若再被人从怀里掏走,还真比割肉还痛苦。

碧池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水里对望着,突然小家伙一个激灵,转身来了个笨拙约狗刨式…

“你干吗,干吗?”芳华也斜着眼,揪着她的小衣领子。她还在扑腾着水,继续锲而不舍、意志坚定的狗刨式游泳。待他从水里将她揪出来后,小家伙浑身湿漉漉地淌着水,手里却多了一朵红莲花。

“送给我的?"

芳华欣喜了,一手揪着她拎到了面前,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他一抢,小家伙就收手;再抢,小家伙委屈,再收。

“原来…不是送给我的啊。”某芳华脸上有难得的失望表情,突然小家伙感到自己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下降,离水面只差几寸了,胖乎乎的小手忙把红莲送了出去。

“我就说嘛。”芳华笑了,“这红莲一定是送给我的。”说完松手。啪的一声,小家伙又光荣地落水了,激起水花无数。

街上喧闹极了,()集市上来往的人很多。小家伙被芳华拉着,亦步亦趋,走得不情不愿的。

她死死地盯着小贩,他们摊位上摆着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芳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手悄悄地掏了一会儿,斜了一眼为数不多的铜板,悄悄拉她走了。

宅子里,芳华坐在庭院,削着木头,冥思了一会儿,便拿着小刀雕刻了起来…

小家伙蹲在地上,拿着刚做好的空竹与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

芳华抬头,静静地望着嬉戏的小身影,竟没察觉到自己脸上浮现的笑,是那么的闲淡与从容。

时光慢慢地在二人身上流淌而过。

风雪夹杂的日子,芳华咳嗽着牵着一个打扮得干净整洁的小娃,脚步有些虚。

风很大,地上有一大一小两行脚印。

他穿着白狐毛的氅,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唯独眼角下的泪痣墨黑一粒。他的眼神含着忧伤,不舍地摸了摸嚼糖的小家伙。他浅笑着将小孩交给了破庙里的一个老乞丐,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了所有的银两,放在那个乞丐的手里。末了,他又想了一下,把狐氅罩在小家伙的头上,小家伙暖和得不得了,只从毛茸茸的狐氅里露出了大眼睛。他蹲下身子,搂住了她,想说什么,又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咳嗽了数声。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徐徐转身,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中。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穿着单薄衣衫的芳华跌跌撞撞地来到黄土坟前,

颓然倒地,自浴火海,化为一截枯木。熊熊烈火吞噬他身子的那一瞬间,我读懂了他的伤悲。()

他有着不甘心......为了一个不能爱的人,他在寂寞的宅子里虚度了许多美好的光景。

他一直等着,盼着,却在无声无息中交出了自己的生命。

终于,他将那人的孩子交给了别人,将她悄无声息地放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前一刻,他下了赌注,一个必赢的赌注,来证明他曾经活过一场。

倘若,那人爱他,就一定会寻来此处,悼念他或者给他续魂。

倘若,那人不爱他,那么…为了唯一的孩子,那人也会用自己的血哺育他救他重生,只有这样…重生的芳华才能忆起前尘往事,才会知道孩子放在何处。

这是一场能预见结局的赌注,他不再是默默忍让和付出的一方…

可他,为何会这么悲伤?因为,这场爱注定是强求?

第四十章梦落芳华

出世后的幼兽理应不通言语,可这小家伙刚成形,蹒跚了几

步,便能走得很好,甚至没人教他,便会说话。

他与你很像,芳华…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十个月以来,我一直用血哺育芳华,已耗去了我大部分的精血,如今体力也不支了。人生漫漫,有无数个春秋,这却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刻骨铭心的十个月。

我想,我已经老了…

遥想当年,攀崖曾经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那个时候我身强力壮,似乎也用不着攀,脚尖只一点地,便能凌空跃起,飞身纵上悬崖采最好的药材与花草。

可如今,我已走不到崖边了,自从上次攀崖差点儿跌入山谷后,我便不去了…

虽然绑在腰间的藤条能防止我跌下山崖,可是我已经没力气爬了。我只能在庭院里种一点儿草与花苗。有时候我便想,我怕是支撑不到芳华幻化为人形的那一日了。以前我总是认为再好的花与露水也不及我的血,只要有我在…是饿不着芳华的。

芳华,我的血都快给了你,可你为何还不醒。

我嘴角泛着苦涩的笑,抬袖擦着汗,仰头望天。强烈的光让我禁不住拿袖子遮住了眼,或许是我最近劳累过度,这会儿只觉得头皮发麻,脚也有点儿站不稳。温煦的阳光很暖和,可是我却愈发感到寒冷。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这份不安是如此的强烈,顿时袭遍我的全身,仿若有什么事发生了,而我却不在。

我闭了一会儿眼,单手撑膝缓缓地俯身,摘了一株草药,扔入背篓里,拄着拐杖,沿着山路匆匆往回赶…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黄土坟旁,却愣住了。

那原本长着芳华木的地方,只剩下一小截断木,成形的小芳华却不知所终…

我茫然不知所措,转身望着四周,轻唤着:“芳华,芳华你在哪儿?"

茫茫一片草,轻轻飘摇。

一时间我气急攻心,拿手捂住嘴,忍不住咳了起来,嘴里咸腥一片,指缝里有什么溢出来了,流了满手,摊开是鲜红一片。

我苦笑了一下,胡乱地拿白帛擦了手…

空气里弥漫着血的气息。

突然,茂密的草里有东西抖动了,没有风,草丛却抖得有些怯。

我蒙了一会儿,嘴角缓缓扬起,压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伸手悄然把树枝与杂草拨开。

草丛里有一双眼睛,那么清澈。他就这么望着我,似是打量。

我听到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就像是一直被人扼住的心脏,如今突然被松开一般,那跳动伴随着幸福,却也有着剧烈的疼痛,那么深刻与尖锐…

这让我想起许久以前,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当我与芳华第一次见面时,芳华也是这么清澈地望着我,只是嘴角勾笑,脸上显得平静而从容,可如今这小家伙却躲在草后面,眼神里有着怯怯的好奇。

“芳华......”

虽然我每次都在心底喊了许多遍,可如今真正面对着他开口,喉咙里只有酸涩与干哑。

我蹲下,缓缓朝他伸出手。小家伙却像受了惊吓一般,一脸怯意地望着我。 这会儿他浑身光溜溜地躲在草后面,就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兽。

小家伙,是什么让你如此不安…你忘了我吗?我守候了你整整十个月,再见面,你为何要怕我…

我心里苦涩无比,嘴角却平淡地扯出了笑。我拿袖子擦了一把脸,转身从背篓里找了一些刚摘的草药,高兴地说:“对了,我今儿个带了红莲,这是你平生最爱吃的。”

他没有接,甚至没有答理我。

我的手僵在半空。

他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望了我一眼,转身踮起脚,扯着地上的一根草,塞入嘴里嚼了嚼。

他情愿吃草,都不尝我给他找的吃食。

我怔怔地望了他一眼,心里应该是酸涩的,可我却咧嘴笑了。他很奇怪地瞅着我,我的泪止不住地湿了脸颊。

这会儿我没有傻,我是真的开心。

他是活生生,他不再闭着眼,无声无息…

他能动,会拒绝我,能思考。

我的芳华终于重生了,虽然忘了我,但他开始了另一段轮回。

我拿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咸湿的泪弄湿了掌心上刚凝固不久的血迹。

他突然不声不息就这么坐着,仰着头闻了闻,站了起来,踉跄地朝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的面前,抬头锲而不舍地望着我的手,眼神勇敢,极其坚定。“你要吃吗?”我怔了怔,望着他。

他不吭声。

我蹲下,把手又在袍子上擦了擦,抓了一把花递了过去。

他凑了过去,鼻息喷在我的手掌上,痒痒的,紧接着轻软濡湿的触觉在掌心挥之不去…我一惊,才察觉到他在舔我…

我愕然,被惊吓得想缩手,他却更勇敢地拽着我,拉拉扯扯间我竟跌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傻傻地望着他。

他仰着头,灵动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小手攥紧了我的衣袍,环住了我。

我完全僵住了。

他亲昵地抱着我,脸贴在我的袍子上,蹭着那血迹,哼哼了几下,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我听清。他喊我:“娘…”

那一刻,我想我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

看着他一反常态,极其乖顺地贴着我。他那清秀的脸上满是信任,轻轻嗅着我身上的血味…似乎他爱这味道更甚于奇花异草。

我怎么就忘了,他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我的血,他对这味道应当是熟悉且欢喜的。我试探着伸出手,悄然摸上他的头。他身子颤了一下,伏在我身上却也没动,依旧那么依偎着我,很乖的模样。我笑了,很喜欢他对我这么亲昵…

可他为何要喊我“娘”。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初见芳华的时候…在宅子里,我不也是这么没心没肺地唤他为“娘”吗?

他当时的感觉如何,会与我一样吗?

我弯起的嘴角突然僵住了,低头看着这个往我衣袍里乱钻的小家伙,悄然按住了他…拥入怀里,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脑门。

芳华…你可知道,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长大。

或许,你忘了我,忘了以前的一切,也好。芳华兽乃至情之物,若是动情便会痛苦,情疡之后离下一个轮回也不远了。

“你的身子光溜溜的,冷吗?"

他仰头望着我,大大圆圆的眼睛眨啊眨。

我将手挪到自己的腰间,悄然褪下外袍,把他牢牢笼住。

他欢天喜地啊,眨巴着学着样子,展开手伸入袖子里。他乖巧、聪慧,模仿能力很强…

出世后的幼兽理应不通言语,可这小家伙刚成形,蹒跚了几步,便能走得很好,甚至没人教他,便会说话。

他与你很像,芳华…

庭院徐徐有风吹过,我半倚在屋檐下的一张竹椅上,表情宁静而安详。时间过得很快。

芳华十天,便如人间小孩一年。

如今他已能穿着我旧时的衣袍,只是不喜多言,,整日蹲在草堆旁,摆弄着那些民间孩童玩的空竹,这会儿正将小物什托在手中,对着阳光眯眼望,似乎很好奇却又露出很稳重的神情。

我轻轻唤他一声,他却不答理人。我失笑,慢慢合上眼。

不知道快要死的人是不是都像我这般悠闲自得,整日很困,每天却有大把的时间缅怀以前的时光。风徐徐地吹过,轻抚着我的脸,让人昏昏欲睡,梧桐树沙沙作响就像记忆中的声音…

十几年前。

庭院里传来一阵沉闷的水声,还有吧唧声不绝于耳。梧桐树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挽着裤腿,在一个木盆里玩得正欢畅,几件白色的袍子浸在水里,被她踩得不成样子了。

“勺儿。”一声唤从里屋传来了。

女孩忙捞起搁在地上的一件小衫子,有模有样地揉搓了起来。

“原来你在这儿,为何不吭声?”那人来到小女孩身边,声音也柔了不少。 “啥事?"

“你在洗衣?"

“嗯。”她掀着眼皮望了男子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这件衣袍也是你洗的?"

“师父,咱屋里每件衣袍都是我洗的。”

“可为何…你的这么整洁,而我的…”他瞅了一眼,再低头指了指自己,“就这副模样。”

哟,可不是嘛,他身上的白袍皱得,沟壑万道啊。

女孩慢悠悠地娜开了眼,小心冀翼地搓着手里的衫子,答了一句:“不知道。”

“你这脚踩的可是我的?”他好心地提醒。

“是。”

“为何用脚珠着洗?”他颇纠结地望着已成“腌莱”的衣袍。

她望着他,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的手也搓了衣袍,所以只能用脚了。”说完还看着他,煞有介事地把脚下的衣袍踩得那叫一个狠。

他神情有所触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过气来说:“那啥…你用脚踩着的那件衣袍由我来洗。”

“这怎么好意思。”她故意推拒。

“我来我来我来。”

于是女孩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从那木盆里跨出来,换成那神仙般的男人蹲下身,拾起袖子勤勤恳恳地埋头搓了起来。

“师父,要用力洗。”

“嗯。”

“袍子袖口处还有脏的…”

“嗯。”

“还有这儿一堆。”

“嗯。”

于是女孩仰脸望天挠挠头,踢了踢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把自己的衣袍衫子一并塞给了他,然后看着神仙搓洗衣服,躲着偷偷地笑。

从此以后屋里两个人都穿上了整洁干净的袍子。

我的嘴角微上扬,荡起了笑。

“娘…”

“娘,醒醒。”

身子被推了几下,美梦被打扰,我睁开了眼,正巧看到趴在竹榻上的小芳华,他那张十分漂亮的脸蛋凑近我:“娘在笑什么?"

“梦到了以前的旧事,所以心里很高兴。”

他一脸怯怯地望着我,把小胳膊一伸,许多张宣纸便递在了我面前,末了还很好学地问:“这是什么?"

我拿在手里翻开看,纸张很薄,兴许是放久了略有些黄色,上面的字迹却是很清楚的,不过写得七扭八歪:师父今天偷偷地把白菜苗挖了出来,换成了美人菊,所以我把他屋里的安神香换成了淫粉。

我忙换了一张,发现上面赫然写着:我发现师父也是蹲着解手,好奇怪哦。 小芳华的脸又凑了过来。我咳嗽一声,忙把这些纸收了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是我以前练字的帖子。”

他眼睛闪闪发光:“我要学,我要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