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颔首,抱着他在榻上歇了一会儿,精神终于好点儿了。我牵着他的小手来到矮榻前,让他乖乖地坐好,然后铺上宣纸,研墨,手把手地教小家伙练字。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芳华以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医术精湛又有一身高超的武功,可现在却得从头开始学了…

据说用爱人的血哺育芳华木之后,能续魂重生,恢复记忆,可这小家伙脾性却与芳华完全不一样。

或许我能救他的命,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芳华了。

我低头,默默地摸着他的手。

他忘记了也好,起码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才一会儿的工夫,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滴溜溜的眼睛四处乱膘,小脑袋晃来晃去,后来干脆把笔也给扔了,蹿到一旁自己玩去了。

若是从前,我定是不会知道原来芳华也有这么可爱却又耍赖的一面。

有时候我也想通了,他不学便不勉强,以后在这片竹屋里也就只有他一人了,我只想让他安安稳稳快乐地过日子。

回想起芳华曾与韩子川说的话:“勺儿天资极好,性子却懒散。她要学我便教,不学就由着她,人就一辈子,快活一天是一天。”

曾以为他对我不上心,其实…他却想得与我一样,只要能陪在其左右不离不弃,便心满意足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这么深藏于心底的爱意,我却忽略了。

世间的情,个中滋味只在于参透。

芳华不比韩子川,他不会哄人,也不刻意流露。只是当我懂时,却已经晚了…一想到这儿,心里那熟悉的疼痛又袭来了。

突然间,我膝盖上的袍子被一只小手揪住了,玩得汗汗涔涔的小家伙怯怯地问我:“娘,你身子不舒服吗?”

我讶然,掀开眼皮望着他。

他仰头,身子倚在我身边,神情有些紧张。

我失笑,摸着他的发,轻声地说:“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却不这么认为,一双手死死地拽紧我,仿若一松懈,我就会消失。傻瓜…有你陪着,我怎么舍得离开,任何好东西都不足以吸引我。“爹是个怎么样的人?”

爹…

我低头望着他。

他眼睛睁得很大,清澈如泉,这双眸子里还不懂人间善恶。此时我坐在榻上,占

据了他全部的视线,那么清晰可见。可是以前,我却不知道他眸子为谁而痴狂。

“娘。”他怯生生地唤我。

“你爹很少言,喜欢喝我酿的酒。”

我原以为他分不清男女,后来才知道他用这种方法捉弄我。

“他医术很好却不爱救人。”

他却为了我,独自一人去了皇宫,然后音信全无。

“你爹…”我望着他精致小巧的五官,与眉宇间那分熟悉的神色,话也硬住了,“他有着仙人之姿,文韬武略,为性情中人。”

他却苦苦瞒了我十多年,自己强忍着相思。

我原以为他爱吃红莲,可你说红莲很苦涩,后来我才知道,他喜欢默默地看我为他入池摘莲花,他习惯一人在夜深人静之际,尝着这份苦。

“娘,爹待你不好吗?”

“好。”我轻抚上他的脸颊,眼眶却已湿润了。若他不好,便不会有你了。他踞着脚,小手指触上我的眼:“娘,为何哭…”

泪全然抑制不住,我承受不了心底莫名的悲伤,有些气结,捂嘴咳嗽了起来,身子无一处不疼。

“娘。”

我疲惫地睁开眼。

“我一定要学爹,我也要会一身好本事,精研医术来救好你。”他趴在我膝头上,握紧我的手,跪在地上,紧张兮兮地望着我。

我笑了,费力地伸手摸着他的泪痣,指有些颤抖…他与芳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眼角下的痣是那么鲜明。

红色,娇艳欲滴。

“孩子,别学你爹。”

芳华,我活不了多久了,只想让你过得好好的。

五个多月后。

“娘,这袍子大了,我穿不来。”芳华已大约有十七岁的模样了,已然是风姿翩跹的少年郎。

“瞎说,你十天就能长一岁,或许这衣袍明天穿就短了。”我只是笑,继续低头缝制。

“真麻烦。”他突然望着我,回头晒笑,“干脆不穿得了,免得你整日缝缝补补的。”

我语塞。

亏他还说得出来,我就不信他一个大男子敢啥都不穿,换作是以前的芳华,这么做除非让他去死。

我轻笑了,手上动作没停,把线打了个结,将袍子放到嘴下,把线头给咬了。我又重新拿了一个鞋垫,闭了会儿眼,缓了一口气。

日子一天又一天,原被耗了精血伤了元气的我也竟拖了这么些时日,只是如今就

像风中的烛火,,也不知哪天会突然灭掉。

所以鞋子、腰带、袍子等等,样样得准备齐全,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

我心里一酸,不免感伤了起来。

一只手悄然按住了我的手,他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我“你看你累成这样,快躺着歇息一下。”

真想把一切都预备好,恨不得他能一夜之间长大。不过算一算日子,似乎也快

了,他离成年不久了。

他望着我静静地笑了,起身拿起一件外袍披好,低头系着带子,看情形像是…“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柔和极了,他转身望着我说:“前些日子看爹爹的医书,忽然

找到了一本,里面写的方子兴许能治你的病,我要去把草药寻到。”

“在外头待几日就回来,不准耽搁太久了。”

他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出门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实在是太像了。其实…哪儿还有什么药方能治我,能医我便早就医了,除非是芳华重新活了过

来,或许还能想出法子。

也罢,让他多去经历经历,以后我不在了也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也该让他习惯寂

寞了。

我累了,身子倚在榻上,觉得疲惫…

最近我经常想起以往与芳华所过的那些平淡日子,嘴角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挂着笑意。

我低着头,手缓缓地抚着一旁的衣袍,心如刀割,分外地不好受。时过境迁我如今才懂得芳华的感受

少年芳华一去便消失了好几天。

今日庭院里飞进了一只鸟,却不是原来的那只鹦鹉。

我偶尔想起往事,觉得日子像是过去了很久,公子们、弄玉、皇上,这些人似乎离我很遥远了。

镜子里的人疲态尽显,很瘦,脸色苍白…

其实我还年轻,只是心已老了。

我勉强打起精神,听着竹声,扶着墙颤巍巍地走到庭院,裹紧身上披着的袍子,慢悠悠地坐在了竹榻上。我最近只要一躺下,困倦便袭来,怕是真的熬不过几日了。

我掐指一算,今日芳华应该成年了,十八岁之后他便会和凡人一样了,只要不被情伤,就能活很久很久。

我初次在庙里见到芳华时,他应该也只是刚成年。

以前我还会想,为何小家伙不记得我了,可现在我都不想了…情愿他喊我娘,

只要他无忧无虑地将剩下的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我只是坐了一会儿却仍旧是撑不住,和衣卧在了竹榻上,陡然地睁着眼睛,耳边听着窸窸窣窣的树叶胜与风声

觉得满足而幸福,仿若回到了以前。

“勺儿,应该是断肠草占七分,五石散占三分。”“我偏要四六开。”

“那你怎么在五五分?”

“师父,你闻的是醉生梦死春风一度。”

“。。。。。。”

“师父,你有没感觉浑身发热?”

“......”

“是不是觉得身体某一处有些不对劲儿?师父,你脸红什么?”

“徒儿错了。你说一句话成吗?”

“你都不说话…勺儿会无聊的。”

“师父,你看那只鸟,他们说集市上有一种鸟叫鹦鹉,说的话可多了。可你为什么几天都可以不说话呢?”

“勺儿,与我在一起你很无聊吗?”

“…是有一点儿,师父总是不答理我,也不疼我。”

“傻瓜,我怎会不疼你,等你十五岁生辰,我会送你最好的。我想若是能找个人来陪你,你定不会寂寞了。”

“师父,你觉得子川怎么样?”

“他很贴心,懂我不懂的。”

“师父…我饿,想吃肉。”

“留给子川一点儿,别一个人吃光了。”

“子川比师父看起来高傲贵气一些。”

“嗯。”

“子川上集市花一样多的钱能买到比师父多一倍的东西。”“嗯,他很好,难道他比我还好?”

“嗯。”

“师父,你干吗踢桌子?我好不容易才擦好的。”

“勺儿,你有没有想过…下半辈子和心上人在一起,不分离。”

“没想过。”

“我的下辈子乃至生生世世都想与那人在一起,不离不弃。”“你那么爱他,为何当初要远离他?”

“许多事不能看表面,就像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却也能美到凡间少有。昙花一现,浮游一生,芳华只在刹那间绽放,握住了便是一生一世,它只为一人而开。”

勺儿,你可知道芳华只为一人开。

我嘴角勾着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活了这么久… 也够了,是时候死了,若是

死了也就没什么留恋了,只可惜世人没能把我们的故事记住。

芳华,你可知道,竹林里的那段时光是我这一辈子过得最快乐的,我不后悔…勺儿能陪你过两辈子是今世修来的福分。他们都说三世姻缘,可我想与你过生生

世世。下一辈子,换我来找你好吗?

在这一片竹林,请等我…

屋外隐隐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只怕又是我的幻听了。

砰的一声,门突然间被踢开了,似是有人踱步而来。

我睁开了眼,和煦的阳光令人一阵晕眩。我看到一袭白衣,如幻如真。那人就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眉宇含情,身上的衣衫明显地被撑大了,他就这么复杂地望着,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是芳华…他终于来接我了吗?

梨花开了,纷飞如漫天花雨。

他只轻唤了一声:“勺儿。”

我诧异地拿袖子捂住嘴,无助极了,泪止不住地流。

愿得韶华刹那,开得满树芳华。

如果这一切是梦,那么我宁愿沉溺在梦中,不再醒来…

公子番外

我跟随主人之前叫弘晋,后来被唤作陆儿。

我的父亲曾是晓勇善战的大将军,风光无限。可是在我小的时候他便隐姓埋名,带着我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我的身子一向很弱,本不适合习武,可在夜里不定期的偷袭与杀也杀不完的刺客的训练下,我居然也练就了一身好轻功,这叫什么来着…熟能生巧。

说起这些刺客来还真的很奇怪,有些是朝廷派来的,一来就来几十个,把我和父亲新修的小茅屋都撑满了,偶尔还有几个被迫站在了外头。对于这事儿…我很不好意思,总觉得以后还得把茅屋再修大一点儿。

嗯,话扯远了…

他们说的都是官腔,个个亮出了大刀,非得等带头的吼一句“上”,才会一鼓作气地齐涌上来,而且十有八九都是涌向我,于是我只好很无奈地破屋而逃,留下父亲一人悠闲地站在那儿。

往往等我在外头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提着一只烧鸭、一壶酒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在残破不堪的小茅屋前等我了,而那些刺客们都离奇地失踪了,然后我就很欢喜地和父亲把酒夜酌。

朝廷的人往往都是很有礼貌的,来了会提醒,走得也很快。可是另一些蒙面的刺客就很难说了,他们招式怪异,有耍剑的,有拿大刀的,去年还碰到一个拿流星锤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方言也从南边到北边,各种各样的都有。有次遇到一个说

苗语的,原本以为是个大姑娘,结果却是娇滴滴的一个男人,一边追我还一边撒毒粉,真是惊悚!

虽然这些刺客兄弟来自四面八方,语言也不同,但听多了也稍微能辨认,出现得最频繁的就是“秘籍”、“藏宝图”等。若说朝廷是大规模地来人,那么这些蒙面刺客便是松散的自由搭配。若来的只有一人,往往会采取下迷药的方案,顺便做些下三烂的事儿,等把我和父亲折腾得差不多了,再偷偷摸摸地现身;若来的是两三个,便会一个堵门,一个砍我父亲,一个追我…这个时候,我就得多花出一倍的时间去买冰糖葫芦,因为后面那只跟屁虫怎么甩也甩不掉。这种生活虽然很贫苦,却也很快乐。

直到有一天,我花了比平常多了五倍的时间拎来烤鸭和烧酒时,父亲却没有在原地等我了。我四处乱窜找了许久,才在林子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他说,让我一人以后好好地过。

他说他是在沙场征战时,受人之托,把我抱回来的,当时他答应了人家要好好把我养大。原以为只要对外声称我是他的亲生骨肉,再把知道内幕的人收拾收拾,便不会引人注目了。可是第二天朝廷便下令通缉他,说他私通敌国,藏匿了敌国皇族的唯一血脉,而江湖上也开始流传着他身揣惊世的藏宝图与武功秘籍的消息,一夜之间各路人马闻风而至,于是他无奈地携我过上了逃离的生活。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心里悲凉万分。

父亲气绝前死死地握着我的手,让我守住身上的秘密,不要说给别人听。父亲一定是老糊涂了,他怎么就忘了,我是个哑巴。

哑巴怎么会说话。

葬完父亲后,我便一把火烧了茅屋,独自出了远门。

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知道该去何方,也不知道刺客会在什么时候来。身上的银子不多了,而且没人会雇一个哑巴。

客栈一旁的人川流不息,酒香肉味扑鼻而来,我很饿,却只能坐在石阶上发呆。一个人悄然地坐在我的身旁。我看了他一眼,他戴着面纱,一袭白衣。我好奇,这么一尘不染、清雅脱俗的人怎么会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拨着怀里的琴,琴声哀怨、凄美。手指修长而灵动,似乎是个女人的手,可他穿的却是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