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围了很多人看,还有几个丢了铜板给他。我吞了吞口水…

看到铜板我就想起了馒头,可是听他弹着曲子,我就会想起我死去的父亲,一时间不禁有些想哭了。那只手却突然越过琴,悄然握住了我的手,我听到他说:“你愿意与我一同回家吗?”

我怔怔地傻坐着,一时也没来得及缩手。

轻薄的面纱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很专注地看着我,声音柔软得像个女

人。他不像是刺客,因为刺客若是能触到我,会第一时间扒开我的袍子,而不会像他这样握着我的手,只是握着…

于是我便被他拐回了屋子,一同回去的还有另一个男子,他眉梢仿若剑刃,似乎是个武功非凡的人。那个男人总是缠着他,而他却又不理会,只是笑眯眯地望着我。三人一起进了屋子,早有人在里头候着了,都是些俊俏非凡的公子,有一个上前替他把面纱摘了,这一下惊为天人。

原来,他是她。

她告诉我,她叫勺儿,外头的人称她为逍闲人,她让我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不用太拘束,随便怎么唤她都成。可我却从来没有唤过她,因为我是哑巴。屋里一共有六个公子,我被取名为陆儿,而随我一同来的那个男人却被尊为了壹儿。其实我该表示抗议…

可有什么法子,我发不出声,于是只好默默地瞪一眼,然后作罢。

江湖传闻逍闲人绝顶聪明、风姿傲骨、精通六艺、武功非凡,还是世上难见的美男子。

其实,都错了。

第一,她是个母的。第二,她也并非绝顶聪明,虽然眉宇间英气逼人,长得也让人移不开眼,偶尔眯眼做狐疑状,会让人产生这个人很聪明的错觉,其实…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

“陆儿,你给我揉揉肩。”

“陆儿,你香香的,夜里抱着你睡觉一定很暖和。”

“哎呀,你干吗拉着我不放?”

这哪是拉…我这是推,推,你懂不懂…

“你这么急不可耐地上床啊,好啊,来啊,来啊,来我床上暖被窝。”

泪…

谁说她风姿傲骨、清雅绝伦,是世外高人?在外头她把面纱一戴,一声不吭,摆个姿势或许是像仙人,可一回屋里就是个爱缠人的主子。

这个主子又非常地爱喝酒,甚至是不要命地拿忘忧散掺在酒里服食。她每次喝酒的时候就会异常地沉默,神色很悲伤。有一次她居然破天荒地与我说了一句话。她说,陆儿,从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你与我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人。这逍遥居是你的家,你自可放心大胆地住,那些江湖人自是不敢把你怎么样。后来我才知道…

是有不怕死的武林人士准备闯进来把我怎么样的…结果都被她废了武功点了穴,丢了出去。

其实主子真的很可怜。

她服用过多的忘忧散,弄得她总是忘东忘西,可她却仍旧不肯停服。在这个世上除了父亲就只有主子待我最好,于是我偷偷摸摸地把房门关了,然后搬来大镜子,拿了纸笔蘸了墨,脱了衣袍,扭头对着镜子里的裸背,把忆无忧的练功图给描了出来,可这心法口诀却让我犯了难… 字迹很小自是不说了,从镜子里压根儿就辨别不出来。于是我只好披上衣服蹭啊蹭啊,蹭到了主子的房门口,低头敲门。

“做什么?”门开了,主子似乎才睡醒。

我合上门闩,就低头准备脱衣袍。她大惊,忙按住我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那个… 平常逗逗你,真没打算让你暖床。”

我不理会继续脱。

一张棉被铺天盖地,把我裹了个结实,差点儿闷死我。我堵着门,伸手胡乱扯着,大热天的… 真不知道她房里哪来的棉被。忙活完了,抬头一看,她正准备爬窗溜出去。我一脸铁青地揪她下来,她惨兮兮地望着我。

我见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拿笔在纸上写着:我背上有武功秘籍,你给我练。她愣了愣,夺了笔,干脆落字:你求我。

从来没人拒绝我,我像是被一瓢冷水直泼了个透心凉,一时间恼羞成怒,刷刷几笔:求你练…

不练。

我抓狂,抬脚就踢了一下桌子,疼得我… 弯腰跳了几下后,脑子清醒了一大半,抓笔就写:练了就不用吃那破玩意儿,你练不练… 还有,干吗抢我笔?

她慈悲地望着我,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在写,我这不陪你一起写吗?”

我忍。

下一秒我却被她抱入了怀里,她像摸小狗一样地摸着我的头:“陆儿,我会像你的家人一样保护你,你不用感激我,也不必用这破招数献身。”

她说完,轻轻一推,便把我推了出去,关好了门窗。

我一人愣在外头,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把我的话当真!我背后真的有整个江湖都窥视的武功秘籍。

我徒然张着嘴,却发现吼不出来…

谁叫我是哑巴。

所以对于我是哑巴这件事,我很介意,可是后来没多久主子便对我说了一些话。我依稀记得那一夜她又喝醉了,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分外的柔美与凄楚。她满眼醉意,声音很轻,轻到几乎不可闻。

她说:“陆儿,你虽是不能说话,可你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因为你能永远守住秘密,而我却只能靠忘忧散,来忘记深埋在我心底的秘密… 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忍不住说出来,说我喜欢他。”

他?他是谁…

主子应该很喜欢那个“他”,喜欢到要服食忘忧散的地步,我想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吃那个玩意儿的,那么苦涩,没有蜜饯的万分之一好吃。

对了,说起蜜饯,主子答应今天陪我去买的。

里屋贰儿正在给她戴面纱,我斜了一眼,便瞪瞪瞪地跑去开宅门,风很凉快,吹得人舒爽极了。

突然我却看到门外的柳树下,站了一个人,一袭胜雪般的华服穿得竟比主子还要脱俗,他正遥遥地望着我们这边,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过来。

“陆儿,你这个馋家伙,听说有吃的就比谁都跑得快。”一双手直接往我脸上掐来,主子俯下身掀起面纱,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瞪大眼睛,张嘴却发不出声。我很想跟她说,柳树下那个人可真是个美男呢,眼角下的泪痣比肆儿还有一番韵味。

“你这是在比画什么?”她挠头,“要面纱?要隔壁王二麻子的烧饼?” 我更加尽力地亢奋地表达着,拉着她的袖子就要往柳树那边走。她懵懵懂懂的,我却没留神往前一栽,没着地… 幸好有主子抱着我,她搂着我一把揉乱我的发,笑呵呵的。

“你啊你… 总那么不小心。”她闷声闷气地笑着说。

我一个劲儿地扭头朝那人看去。那人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袭白袍隐于柳林中消失不见。他的身影多少有些像老大。

“对了,等会儿给你买两大包蜜饯压惊。”她摸摸我。

我笑了。

“你刚才比画着想说什么?”

我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茫然地摇了摇头。

等我重新再见到那个人时,已经是许多年后了…

原来他便是主子一直念念不忘的心上人,而他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年岁了。那个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他叫芳华…

我叫么儿,被主人救了之后,便改为了贰儿。

我是药王的徒弟,世上人都传我被药王从小用各类药材泡澡,身子早已是百毒不侵,血液金贵还能入药。

其实,那都是屁话。

呸…

主子不让我说脏话,我也就不说了。

药王一共收养了多少徒弟,只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我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听说几百年前我的祖辈有一代曾与芳华兽有过姻缘,但是到我爷爷这一辈已经没能显现出什么特别的体质了,

反倒是我从小身体忒好,而且还被那药王发现了我的血能医洲人解毒,所以那老头子隔三差五便把我扔入桶里泡药,然后取我的血喝。

药王不是猝死,而是被我杀死的。

我想了想,被江湖人追杀总比被那老头子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虐待来得强。 遇见主子的那天,我正被人围追堵截困在火海中,是她救了我…

她没像其他人一样要喝我的血,反倒是给了我新衣衫、新房间,还有新名字。她从不问我的过去,还手把手地教我配药、炼丹… 虽然药王以前也教过我那些,但是我还是装作不懂且很虚心地学着,因为我喜欢听她说话。每当她凑近来低声与我说着那些药材的用途时,声音是那么柔软,眼神也在笑,这让我觉得很舒服,也很安心,主子说,我的神韵像极了某个人,她说这句话时很感慨,神色很寂寥。我想那个人应该对她很重要。

后来我见着主子念念不忘的人了,他是华公子,也是只真正的芳华兽。好日子没过多久,主子便留下我照顾华公子,自己进宫为他找“负心人”去了。

一间屋子只剩下一个人,一只鸟,一只兽。

华公子病得很厉害,似乎熬不了多久。他的脾性很怪,主子对他嘘寒问暖,他却不怎么答理,嘴里总是念叨着韩子川。

主子一走,他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坐在榻上望着窗户发呆。我原以为他是在等韩子川,结果… 发觉似乎不是。

他会情不自禁摸着主子穿过的衣袍,一摸就是很久。

偶尔精神好的时候,他便会让我说说主子的事,比如她平日里几时起床,爱做什么等,他听多少遍都不会厌倦,每回听着听着便睡着了,脸上就会荡起疲惫却很温柔的笑意…

从那一刻,我才有所察觉,或许负心人不是当今圣上,而是我家主子。

芳华自浴火海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可他却那样笑着,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到了黄土坡上。他说看到勺儿回来了,他要去接她。

当我赶去的时候…

只有一截枯木没入土里,孤零零地立着,旁边还有没燃尽的衣衫。

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向主子隐瞒了一切,包括他的爱。

我或许是能说真话、也是唯一能告诉世人真相的人,可是我选择沉默。我身上也流淌着少许芳华兽的血,所以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这只兽被情伤得很深,全身已成墨黑,别说续魂,就算重新幻化为人也会耗尽他所爱之人的精血。他不忍心伤了他的勺儿,我更不能害了我的主子。

走之前我去了趟黄土坡,在他坟前拜了几拜。

守在这儿… 我怕保不住秘密。

鹦鹉已经能把我教它说的话说得很利索了,它会告诉主子芳华在黄土坡。我想她该去见他最后一面的,这是他所希望的,也是我所能做的。

主子若是有一天知道了真相,或许会恨我。恨就恨吧,只要能保住她的性命就好… 这是华公子的心愿,也是我的。

人一旦陷入了爱情,都会变成傻子。华公子是这样,主子也是这样。在山下总是有主子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韩子川的血没有用,所以他回了宫,而主子正用自己的血去挽救那个已经逝去的华公子。

一天又一天。

我候了不知道多少天,才等来了准备上山的弄玉公子,交给了他许多药瓶,托他一定要转交给主子。

他笑着答应了。

我也安心了。

主子,请你一定要服食。

这是贰儿用元气与精血做的药丸,我体内也有少许芳华兽的血,或多或少也该有些用处。

你救他,我救你。你若执意要救华公子,我便拼却性命来救你。只是我能力微薄,或许不能保你健健康康,但也一定能让主子你撑到芳华的续魂重生。主子,请好好活着。

我姓萧名何,有人唤我萧少侠,或是萧大侠、萧盟主,可却有人唤我壹儿,自那时起便陆陆续续地有人叫我壹老板了… 从此以后我的身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改变我一生的这个人是个女人。

遇见她的那一年特别冷,那时候我还不是武林盟主,只是才奉师命下山的毛头小子。我在江湖上乱闯,被人陷害,砍了数十刀,身中剧毒,大夫说只有神仙才能救我,结果在我重伤昏迷前,还真的碰到神仙了。

她照顾了我半个月,很少说话,服侍我喝完药后便缩在榻上抱腿靠着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这个女子似乎只有十八九岁,长得很平庸,医术却极为精湛,她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眸子。除了煎药外,她几乎什么都不会做。她会用一天的时间望着柴火发呆,望着换洗的衣服发呆,然后就是望着我发呆。每次她从外头回来后,除了给我买香喷喷的馒头和用油纸包着的大片牛肉外,总会悄无声息地递给我一朵红莲。

曾有一度,我以为她是喜欢着我的好… 就算她菩萨心肠好心救了我不然素昧平生的,她不会救我。为何要与我共睡一榻?呢,我承认这破屋里只有一张榻,或许她也是没有办法,可为何是这么整晚整晚盯着我看?我是个极有道德观的男子,而且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决定以身相许… 不,是娶她为妻。

待我身子好了就开始帮她做事儿了,劈柴、生火、做饭,她倒是有些手足无措了,傻傻地站着望着我。阳光洒在庭院里,很温暖,我突然觉得江湖虽然好,但与一个人就这么过日子似乎也不错。

那天我出门买了一壶酒,弄了一些卤肉,做了几盘小菜准备正式向她提亲,可又有些羞涩难以开口。待我正眼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把一壶酒全都喝完了,趴在桌上,似乎是醉了,嘴里嘟嚷着什么。

我凑过去听,无意中瞄到她鬓角上有些怪异的迹象,我在江湖上也行走了一些时日,当然知道有项技能叫易容。

我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很容易地便撕掉了一张人皮。无法形容我见到她真面目时的感触,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比我娘亲还要美的女人,可她却比我娘亲美了几万倍。

那一夜,我战战兢兢地打地铺,睡在了榻下。

第二日醒来后,榻上便不见了人影。于是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她,直到许多年后,那时候我已经是武林盟主了,而她也是名震江湖的逍闲人,再次碰到她,她正在调戏一个俊俏的哑巴少年。

我不知道是何变故让她的性子转变得这么快。于是我也不请自来,搬去了她的府邸,与她和她的五个公子一起生活。

她总是问我,好好的武林盟主不当掺和进这种没名没利的日子是为何。其实,我也不懂。只是每当我看着屋里几个人嬉笑怒骂,看着她静静地笑,就觉得很美好。这所逍遥居,算是个避难所,居里的公子们各有各的不为人知的过去。她什么也不问,只是尽力保护着他们不受伤害,而我,要做的只是不让恼羞成怒的江湖人伤害她。外人都盛传逍闲人喜欢收集俊俏美男,可在我看来并不然,她只是在收集各类的伤痛。

逍遥居里的开销全是她配药医人所赚的钱来贴补。这让我有些心疼,于是我弃武从商,开了一间客栈,两间赌坊,三间钱庄… 产业渐渐地多得我也数不清了。她倒是清闲了,每每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差人弄了一块上好的玉,分成两截,替我和她一人做了一块,在角落里雕刻了字,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料,沾了朱砂后还真能在纸上印上小字,我的是“ 萧”,她的是“逍”。她说用这东西在钱庄取钱无论取多少伙计都要给,说完还很认真地望着我,生怕我不同意。

其实当然她要多少都可以,我的便是她的。她的还是她的。

萧与逍,相同的发音,让我觉得是兄妹。我知道她是有意中人的,而且那人似乎与我很像… 不,是与其他公子都很相像。

后来,我见到了那个人。

神情疲惫、满脸病态的一个男子,虽是如此,却美得不似凡人,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真的是天作之合。那个仙人看我的眼神,很千净清澈的眼,却透着难以言语的悲伤,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他不知是得了何病,一日比一日衰老,鬓角也开始有了银发。她细心地照顾着他,那一刻我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允许第二人介入的。我纵使不愿承认却也无可奈何,以前可以装作不知道,但现在只有黯然离去。

我留下了懂医术的贰儿,带着其他人住在了山下,偶尔差人上山给他们送一些生活必需品。没过多久,我却在镇上钱庄的伙计那里收到了一张盖着“逍”字的信,这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给我写的东西,她只是让我在皇上大婚那天,准备好车马与干粮,找个可靠的人候在城下。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但有种预感… 这是我唯一能再见到她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面了。

我让肆儿帮我易了容,暗地里把一切都部署好了。

再次见她,她没能认出我来,当然… 此时我只是一个老人,看着她架着昏迷的当今圣上,我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女人,真是什么都敢做。

天蒙蒙亮,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地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我只是静静地笑,纵有万分不舍,只有道一声走好。

你们一定想问,后来我有没有再见到她。后来,圣上离开了她与那男人居住的竹屋,我便开始忙了起来。忙什么?我怕那个皇上食言再来讨芳华木或是要人,所以我很忙。

其实,我很想再去看她一眼,可是贰儿不知为何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掉,而且上山的道路不知为何全被封了,我派去的探子没有一个能到那儿,直到许多许多年过去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没有人知道她与那个仙子般的男人过得好不好。

有人说她消失了。

也有人说,江湖上新崛起了一对医术超群的夫妻,其中有一人便是她。那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惫,长得极美啊,男的眼角下有痣,风神如玉、芳华绝世;女的身子赢弱,神情疲惫,长得极美,像极了当年的逍闲人。

他们极是恩爱,相公经常掠过雪山,取雪山白梅上的新雪烹茶,讨妻欢心。这些,都是传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