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宁拱手:“原来是洪公子,在下颜宁,吴州曲县人氏。这是我的同窗好友吴严,我们尚未行冠礼,故未有表字。”

洪远抚手点头:“吴州果然人杰地灵,有颜兄和吴兄这样的青年才俊,真乃我朝之福啊。”

颜宁和吴严连忙道:“先生谬赞了。”

洪远说:“二位就不必见外了,如不嫌弃,你我以兄弟称之即好。”

颜宁与吴严从善如流:“那我们就不拘礼了,洪兄。”

洪远爽朗地笑起来,开口唤店伙计:“伙计,你这店里可还有同类型的书?”

那伙计跑过来:“客官,我们店还有一套近人著的风物志,是善本,比较贵,不知各位是否要看一看?”

“那还不赶紧拿来,”洪远回头对颜宁和吴严笑笑,“我平时事务繁忙,难得来一次春秋巷,不料就差点夺颜贤弟所好了。这风物志,写的是各地的风土人情,倒也不像那些经史类的书,非要名家不可,近人的或许更贴近我们时下的生活。”

颜宁点头称是,看样子,这洪远是准备将风物志大全让给自己了。不由得对这人添了几分好感。这时店伙计已经捧了一个书匣过来了,匣子用锦缎包了皮,书名处写着《X朝风物志》,装帧甚是精美,看起来颇名贵。伙计小心拿出来给他们看,洪远拿起其中一本翻看了一下,说:“好了,我就买这套吧,那一套就送给颜贤弟了。”

颜宁是无功不受禄,连忙笑着说:“洪兄,这可使不得。我本来是买了来送人的,倒成你送我了,我再拿去送人,一则显得我不知好歹,二则显得我不够诚意了。”

洪远点点头:“这倒是我疏忽了,那行,那颜贤弟就自己付钱吧。”

颜宁买了书,叫伙计分开两叠包好,自己和吴严一人抱了一叠。二十本书的份量是有点多了,吴严看着手里的书,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叫我来当搬运工啊。”

颜宁不说话,只是挑了一下眉,斜眼看他,意思是说:难道你不愿意?

那洪远买的书极多,除了那套风物志,还有许多旁的野史、杂记。颜宁看他孤身一人来的,又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不知道如何将书带回去。未料人家站在门口一招手,马上就有人赶着马车过来了,马车也不是特别地华丽,但是一看就知道不是他们平时坐的那种普通马车。车上下来两名衣着相同的家仆:“公子爷,都买好了?”

洪远点点头:“都在这呢,全都搬上去吧。两位贤弟住在哪里,我叫马车顺便送一下你们吧。”

颜宁和吴严一齐摇头:“不必麻烦洪兄了,我们就住在附近,随便走走就到家了。”

洪远对家人说:“你们先回家去吧。我还要再逛一逛。”那家仆恭恭敬敬地退下去。洪远回过身来对颜宁和吴严说:“二位贤弟要是不嫌弃,陪愚兄再逛一逛?”

颜宁刚得了人家的好处,不好推辞,于是便答应了。他们几个在春秋巷的书肆、书画装裱店、纸笔铺子里闲逛,那洪远对这些市井生活似乎十分感兴趣,看看书,又评评字画。颜宁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悄悄回头看了几次,却又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想一想,大约是洪远的人。吴严也觉得有点怪怪的,找了机会悄悄地跟颜宁说:“这人来头肯定不小。”颜宁点头表示同感。

出了春秋巷,天色已经不早了。洪远笑言:“今日好容易得闲才出来走走,劳烦二位贤弟陪我逛了这么久,愚兄请你们喝茶表示感谢。”于是带头走入了一间茶楼,要了一个雅间,三人跟着小二上了楼,进了雅间。

这茶楼的档次颇高,每个雅间都有特定的名字以及相应的风格,还有一个专供表演的小戏台,此刻一个女子正抱着琵琶轻拢慢捻,依依呀呀不知唱些什么。茶钱也不便宜,一壶碧螺春就要一两银子,抵得上颜吴二人几日的食宿费。吴严家虽然有钱,但是一向俭省,看到价钱不由得直咋舌。

洪远看到他的小动作,微笑着说:“这京城的物价比你们吴州高许多吧。”

吴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京城是要高一点,但是大部分还是在情理之中的。”

洪远来了兴致:“哦,那举个例子说说。”

吴严说:“比如一碗馄饨面,在菡城卖五文一碗,京城也就是八文一碗。”

洪远说:“那这么说来,这壶茶确实有点贵啊。”

颜宁笑一笑:“话也不是这么说,我们来这里喝茶,一方面是为了解渴,但更多是为了这里的环境。店家卖的不仅是一壶茶,还有这雅座,这伙计的劳务费,以及那唱曲儿的打赏费。”

说得洪远连连点头:“看来颜贤弟也深谙此道啊,愚兄真是长见识了。”

“哪里,只是略通一些皮毛。”这些道理都是杨沐说给他听的,是关于做生意的本利分析。

三人喝完茶,天色已暗。洪远的家仆来催促他回家,颜宁和吴严交换一个眼神:看吧,果然是一直跟着的。洪远起身告辞:“差不多也是晚膳时间了,本该请二位贤弟吃饭的,但是家中来了客人,需要回去作陪,就不留二位了。”

颜宁和吴严连忙摆手:“洪兄何须那么客气,有事先回去忙吧,我们自便就好。”

看洪远上了马车疾驰而去,颜宁和吴严都松了口气。吴严说到:“这个洪远,不知什么来头,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颜宁笑一笑,不置可否:“总算是送走了这尊大神,累死我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回去睡一大觉,逛一下午真伤元气啊。”

第33章 金榜题名

又过了几日,就到了杏榜放榜的日子。这一天京城显得格外热闹,到处都是敲锣的、打鼓的、欢呼的、嚎哭的,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颜宁一早就被吴严拉着去等放榜了,按颜宁的脾气,他是不愿意去的,人太多,怕踩脚。但是吴严说:“我是考不中的,但是得去见证你中进士的重大时刻。”于是两人带着弄墨夹在人堆里,被一群平时看起来一派斯文的举子们推来搡去,形容极其狼狈,颜宁叫苦不迭。

吴严也被挤得不行,便与颜宁退得远远的,让弄墨一个人在里边等。可怜弄墨才十四岁,还没发育的小身板在一群大汉中差点被挤成肉饼,他好不容易从人堆里奋力游出来,满脸狂喜,举着双臂跑过来:“中了,中了,少爷,你中了!”

“啥?!!”吴严脑子一瞬间有点短路,整个人怔愣住了,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中了?!”

颜宁好笑地看着他:“对,弄墨说你中了。”

吴严抓着弄墨的肩膀一顿猛摇:“你说什么?我中了?可是真的?多少名?”

弄墨被摇得有点晕:“是真的,少爷,你中了第二百九十九名!”

“噗——哈哈,”颜宁笑得打跌,“万年榜尾啊,哈哈哈!”

吴严掐掐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说:“我真中了?我祖宗难道真从坟头里爬出来了?”又想起什么来:“那颜宁呢?”

弄墨迟疑了一下:“我没看见颜公子的名字。”

“那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看漏了?”吴严根本不相信。

颜宁也有些意外,自己不说头几名,但录取三百名贡士,总还是有份的吧。

正想着,那边人群又在涌动:“来了,来了。”又有公人捧着杏榜来了,原来是前六名的中试者名单还未公布呢。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放榜的人将名字一个个誊录在榜单上,录榜人抄一个,大家就念一个。“吴州省菁州曲县颜宁。”果然在倒数第三个听到了颜宁的名字。吴严和弄墨都松了一口气,仿佛颜宁若未被录取,那就是他们的错。颜宁笑了笑,这才对么。回头叫那一对还在陶醉中的主仆:“走了,回去了。”

这一整日吴严都有点不在状态,整个人都傻了一样,坐在那里只知道咧着一张嘴,看谁都笑嘻嘻的。颜宁吓唬弄墨:“完了,你家少爷中了贡士,还没做官呢,人就高兴得变傻子了,看你怎么回去跟你家老爷夫人交代。”

弄墨一听,急得要哭,忙去叫吴严,但无论说什么,吴严都歪着头咧着嘴,露出一副傻兮兮的笑脸,说什么都答“好”。颜宁实在看不下去了,当着弄墨的面又不好打得,于是在他耳边大喝一声:“你再不来,酱肘子就吃光了!”

吴严一个激灵:“哪儿,哪儿?酱肘子在哪呢,给我留点!”

颜宁哈哈大笑,弄墨也被他弄得破涕为笑,擦干了脸上的泪花:“少爷,你好了啊?你要吃酱肘子我去给你买。”

吴严说:“好,还要烧鹅,还买点糖炒栗子。”

弄墨看他少爷好了,哪里还顾得上麻烦,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蹬蹬蹬跑出门去了。

颜宁翻翻白眼:“吃货一个!至于吗你?”

吴严得意地笑:“中了贡士,买几个好菜奖赏下自己,这难道不应该?”

接完报帖,颜宁和吴严写了信回去报喜,然后安心等待殿试。

殿试是由皇帝亲自出题,并亲临殿廷监考的,只有一道策论题。三百个新科贡士,在太和殿大殿前乌压压坐了一地,远远地看见一个穿明黄袍子进了殿,礼部官员率领大家跪拜迎接,山呼万岁,然后殿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离得远,也没听清楚,试题呈下来,大家开始答题。读书人眼睛多半近视,那皇帝老儿什么样子,也没几人看清。有那外强中干的,头一次见天颜,腿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冷汗汩汩地往下淌,握笔的手都抖个不停,就差昏厥过去了。颜宁觉得好笑,就这个样子,还做什么官。

殿试的结果倒是出得快,皇帝又一次在太和殿举行传胪大典,宣布三甲名单。颜宁果然被钦点为探花郎,状元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榜眼年纪更大一点,五十挂零了。这一甲三人,只有颜宁一人能看。吴严不出意外,还是三甲同进士。

一甲三人在殿下站了,皇帝老儿笑眯眯的,这探花郎果真赏心悦目,选得没错。当初三甲的试卷呈上来的时候,皇帝第一眼看的不是内容,而是年龄,只一个颜宁尚算风华正茂,其他两个都是一大把年纪了。于是朱笔一挥,当场就钦点了颜宁为探花郎。皇帝老儿是这么想的,要是一个中年大叔去探花,满脸的菊花皱纹映着娇艳的牡丹,那多煞风景。这探花一事就该少年郎去,若是相貌英俊,那就更好了,人面牡丹相映红,那该多美啊。

琼林宴这日,新晋的颜探花策马在京城奔跑,寻找合适的牡丹花,大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不到一天,全京城都知道了今年出了个俊美无双的探花郎,不可谓不出风头。这一天,京城的豪门贵胄、中产小康人家,只要是家里有后花园的,全都大开园门,恭候探花郎的大驾,那些足不出绣楼的深闺小姐,全都下了楼,在自家花园溜达,以期能够得见探花郎的真容。颜宁早就盘算好了,花落谁家都有话题,最好是找一家没有待嫁闺女人家的花园,或者直接去皇家园林就更好了。没想到守皇家园林的御林军果真给面子,大开园门让颜宁大摇大摆地进去采牡丹。这让本来期待更多话题的京城百姓颇为遗憾,后花园才子遇佳人是多好的话本题材啊。

琼林宴结束,就是新科进士授职了。颜宁不出意外,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吴严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被授以益州南县知县,任职之前允许回家省亲,然后直接去任上。颜宁授了翰林院编修,因本朝翰林院地位颇高,故待遇也极好,甫一上任,就给分了一个小小的二进院落。吴严是外官,没有这个待遇,就跟着住到颜宁家了。

“真羡慕你还能回家一趟。”颜宁收拾手边的东西,都是给家里人捎带的礼物。

吴严白他:“得了吧,谁不知道京官是最好的。再说你每年不也是有省亲假的。”

“省亲我看就算了吧,一来一回两个月的时间,谁给我放那么久的假?”颜宁叹口气,接着压低了声音,“伴君如伴虎,这京城未必就是好地方。我也没什么远大志向,要做什么千古名臣,若不是为了…”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吴严追问:“为了什么?”

若不是为了实现杨沐的理想,我才没那么大的志向去做官呢。这话他当然不会和吴严说。“没什么,这官场上全都是须溜拍马的人,京城尤甚,要想升官,就得学会须溜拍马。稍不留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吴严也叹气:“是啊,要不是为了逃婚,我才不来考这劳什子会试呢。我家家大业大,做一个闲散乡绅,岂不是逍遥快活?不过我比你好点,在蜀州那个地方,天高皇帝远的,只要不出大娄子,安安稳稳能做上好几年,然后等回京述职的时候,想法子调回我们吴州去,要能回平县那是最好了。我一辈子啊,就准备在那呆了,还是老家好啊。你啊,自求多福吧。”说罢拍拍颜宁的肩。

颜宁垮着一张脸:“我也呆着吧,要是有机会做外官,我也出去。实在不行,我辞官归田去。”

吴严想起自己那年秋天帮杨沐家收稻的经历来,嘻嘻笑道:“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会种田么?”

颜宁还真没种过田,他一梗脖子:“不会,我不会学啊?再说,有田野未必就要自己种吧,你家的田难道都自己种的?再说了,杨沐说了,有他一口吃的,就饿不着我。”

吴严摸摸鼻子:“那倒也是。不过杨沐真跟你这么说过?”

颜宁不回答他,给了他一个钱袋:“这是我刚领到的安置费用,你帮我带给杨沐,说是我资助他做生意用的。”

吴严接过钱袋,掂了掂,总有十几两吧:“你的安置费才多少?怎么有这么多?杨沐要做生意,我怎么不知道,他不是给我家做账房吗?”

颜宁说:“这是我刚领的安置费加上我从家带的未用完的银子。你是杨沐的朋友,难道要拘着他在你家干一辈子账房?他娘的病,光靠那点钱怎么治得起?他迟早是要自己出来做生意的,你回去也跟你爹通个气,省得你家老头认为杨沐不识好歹。”

吴严沉默了,要不是杨母的病,杨沐只怕这时候跟他一样在京城考进士做官了。他才华横溢,不是普通人,定然不可能给自家做一辈子账房,迟早是留不住的,不如趁早放他去做自己的事。于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回去就跟我爹说。”

颜宁说:“你放心,杨沐人厚道,定然不会拆你家的台的,他肯定会避开你家的生意。”

吴严说:“这个我信,不过就算是不避开,也没多大关系,我家又不专经营一间铺子。你放心吧,我回去好好跟老头子说说。”

“就算如此,杨沐也断不可能做对不起老东家的事来。”

吴严又想起一件事:“你把钱都拿给杨沐了,自己够花吗?”本朝官员俸禄实在不算多,就那点银子,在京城这地方,也就刚刚够吃饭而已。

颜宁笑一笑:“起码住房子还不花钱,我一个人吃喝也就够了。”

吴严说:“总还是要个洗衣做饭的人吧,你现在是朝廷官员了,要是有个同僚来串门,看着都不像。”

“那个晚点再说,万事开头难嘛。”

第34章 曙光

杨沐最近心情特别好,因为喜报频来。第一,是颜宁中探花郎的事,第二,是因为济安堂那位会治疗偏瘫的石大夫要回来了。

想起那年自己中了秀才去颜家时,颜宁说的那句话,就不由得泛出笑意,还真的是一语成谶呢,他果真做了探花郎。只是稍微有些遗憾,颜宁留京做官,以后见面的机会真是少了,除非自己将生意做到京城去才行。当然,这前提是母亲的病能够好起来。

五月初,吴严从京城回到平县。这一次连平县的县太爷都惊动了,准备了大阵仗来迎接新科进士。吴员外率领家里的男丁们也早早从吴村赶到平城,迎接自己光宗耀祖的次子。吴员外从接到吴严的信起,就再也没有合拢过嘴,逢人就夸自己那个了不起的次子,简直有点炫耀的意味了。就连吴宽刚出生的儿子——吴家的嫡长孙也没能分散吴老爷子的注意力,这让吴宽有些忿忿不平,老头子未免也太势利眼了吧。平时最受宠的老三吴慈现在也受了冷遇,不时被拿来跟吴严作比较。

到了平城,吴员外被县城里的名流富贾轮流着请去参加宴席,忙得脚都没法沾地。吴宽和吴慈兄弟两个得了空,就同杨沐一起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说起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的一堆事,兄弟俩都有怨言。

吴慈跟杨沐抱怨:“我爹也真是的,老拿我跟我二哥作比较,他还想家里所有的人都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怎么着。”

杨沐笑一笑:“你们要理解你爹的心情,作为长辈,都有望子成龙的心理。他一时高兴,有点忘形,疏忽了你们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呢,等吴严去了益州,他这兴头就慢慢淡下来了。你们兄弟一向和睦,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了芥蒂,吴严中了进士,马上要去益州做官,这一去不知道要多少年,他走之后,还得指望你们两个照顾着你爹你娘呢。”

杨沐这话说得极其周全,吴宽和吴严听着都有点汗颜,杨沐一个外人,都知道劝他们兄弟和睦。他们自己倒好,外人还没挑拨,自己就开始祸起萧墙了。杨沐其实跟吴宽和吴慈交情不多,只是跟吴严更密切一些,这也是吴严主动亲近的结果。有一点比较庆幸的是,他们兄弟几个并没有变成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居然还保留了乡人的真诚与淳朴。他作为吴严的好友,自然不希望他们兄弟有隔阂,所以尽力开导他们。

吴严一回到平城,就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吴员外平生头一回受到县太爷的礼遇,还能在宴席上和县太爷平起平坐,心里那个美啊,就别提了。吴严看着满面红光的父亲,就把那些对繁文缛节的不耐烦压了下去,虽然前途是自己的,但是却能让老人如此满足欣慰,也算是一种孝敬吧。

从上岸那天起,吴严就没有清醒地回过房,每天都是喝得醉醺醺的被家人扶回房间。天亮睡醒了接着喝,当地的各级官员、名流乡绅、士人举子,轮番上阵,喝完东家喝西家。等到终于喝得差不多了,回到平城已经四五日了,吴员外又催着他回家去见他娘,都没空跟杨沐好好说说话,只是将颜宁给他带的书拿给他了。回到家之后,吴严说什么也不肯去应酬了,只推说上任日程紧,将家里的亲戚好友全请过来,一顿酒席就解决了。才得了空跟父母兄弟好好拉家常,给新出生的小侄子一个金锞子做见面礼。

临行前又找时间跟他爹说了杨沐的事。“爹,今年是杨沐在咱家做的第三个年头了吧。”

吴员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啊,他做得挺好的,怎么了?”

“爹啊,我们当初在危难的时候帮了杨沐一把,他心怀感激,兢兢业业地做着咱家的账房,并且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娄子,让爹省了不少心吧。”

吴员外提起杨沐来赞不绝口的:“是啊,杨沐是个好孩子,有能力又踏实,这几年确实让我省心不少。账目交给他,我是一百二十个放心。”

吴严又接着说:“杨沐是能干,但是他不能干一辈子账房吧,就算是他愿意,我们也能忍心?他的才能,比我们家兄弟三个都强。当初若不是他娘的病,杨沐今日只怕比您儿子我要出息得多呢。”

吴员外点点头,又想了一下儿子的话:“你的意思是杨沐要离开咱家?”

吴严摇了一下头:“以杨沐的仁厚,他是不会主动提出要辞了咱家的。只是这个事我们也要厚道点,我们总不能拘着他在咱家干一辈子账房吧。他不提,我们就不能装作不知道。所以还是要爹去跟他通个气,表示我们有放他出去发展的意思。”

吴员外有些失落:“只是杨沐要是走了,去哪里找能干又可靠的账房先生呢?”

吴严安慰他爹:“这个爹放心,杨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离开,他定然会找好能够接替他的人选,安排好这边的事才会走的。只是之前你要主动去跟他通个气,他才好做准备。”

吴员外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了,找个时间跟他说说。”

吴严又拉着兄弟两个好生交待了一番,自己不在父母身边,劳烦兄弟替他尽孝。言辞之恳切,情谊之真切,感动得吴宽和吴慈热泪盈眶,信誓旦旦地让兄弟只管放心去,家里有他们顶着呢。

吴严辞别了爹娘亲友,带了几个家仆,乘船出发去益州了。到平城的时候,没忘了跟杨沐好好聚一聚。他将银子交给杨沐:“这是颜宁托我转交给你的,说是给你将来做生意的本钱,我也添了一些。你不要推辞,等将来你赚了钱,再还我不迟。说来惭愧,要不是颜宁跟我说起,我都没替你想过。”

杨沐接了钱袋,眼眶有些湿润,从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些年,这几个一起长大的朋友给自己的支持和帮助,真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他有些赧颜:“你家帮我们母子这么多,我一辈子都还不清,我却还要另谋出路,实在是愧疚难安。”

吴严拍拍他的肩:“不要这么想,我们哪能将你一辈子都留在我家呢。你应该有更好的前程。再说,婶子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要做好长久的准备,这求医吃药,哪一样不要花钱呢?”

杨沐点点头,没了言语,他有心要好好回报吴家的恩情,但是发誓许愿不是他专长,他只会以实际行动来回报。

吴严又说:“我这次去益州,不知要几年才得回,家里兄长能力有限,弟弟又年幼不更事,我家还得指望你多照看点呢。”

杨沐笑了一下:“你放心,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尽力为之。”

吴严又问:“伯母的病有好转吗?”

“这个月济安堂那位云游在外的大夫能回到平城,到时候请他给我娘看看,应该还是有希望的。”想到这个杨沐心里就难掩高兴。

吴严看着他:“这事你也别太着急,婶子病了这么久,就算是能治好,也定然是个漫长的过程。”

杨沐笑了一下:“这个我明白,只是有希望了,我心里就有了盼头,觉得心头那块大石也不那么重了。”

吴严说:“这些年,你真是不容易,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又使不上力,只能干着急。希望婶子能够早日康复。”

“谢谢,这是我目前最大的心愿。”

杨沐又问起他们在京城的那段日子,吴严知道他对颜宁关心,将他们在京城的所见所闻都细细说了一遍,一直说到三更天。杨沐听着外面的打更声,抱歉地笑一笑:“都三更天了,休息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呢。日后你回来的机会也少了,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常给我们写信。”

吴严摸了一把脸:“这么快啊?日后就难见到你了,你也要好好保重。”

杨沐说:“蜀地地处西南边陲,蛮民多,少教化,难于管治,你的任务不轻松啊,一切都要谨慎小心。”

吴严点点头:“我省得。”

第二日一早,吴严就乘船出发了。他坐船溯江而上,到宜州,然后上岸走蜀道。一路路途艰险,诸多不易,按下不提。

杨沐来不及替吴严担忧,就接到消息,石沉水大夫云游在外的小叔石归庭回来了。杨沐连忙去济安堂请人,他一见到这个慕名已久的石大夫就惊着了,这个石归庭年轻得惊人,看起来比他的侄子石沉水还要年轻几岁。

石沉水与杨沐来往的次数多了,也便熟悉了,他看出杨沐的惊讶,笑道:“先祖父老来得子,小叔比我还年幼几岁。他性情洒脱,不喜拘束,常年在外游历,上回那个与你母亲一样病症的病人,就是他在岭南游历时遇到的。”

杨沐连忙给石归庭行礼:“久仰石大夫大名,家母沉疴在身多年,还望石大夫不吝援手,救我母亲。”

那石归庭年不过三十,常年在外行走,人显得黑瘦,但是他身上有旁人所不及的精神气,让杨沐这样曾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毕生志愿的人而倾羡。石归庭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昨日到家时,就听沉水说起过你母亲的病症了。今日你来,我正好过去看看吧。”

到了吴记藕粉铺,杨沐将母亲抱到床上躺好。石归庭先不把脉,捏了一下杨母的双腿,问了下杨母的感觉,又掀起裤腿来看了一下。这才给她把脉,又将之前大夫开的药方看了,将杨沐叫到外间。

“石大夫,我娘的腿有治吗?”杨沐迫不及待地问。

石归庭用极欣赏的眼光看他:“情况比我预料的要乐观。适才看了令母的腿,她卧病近三年,长时间不曾下地活动过,但是腿部肌肉并没有明显的萎缩,并且也有细微的痛觉反应,可见你的推拿按摩功夫做得极到位。而且我在令母身上并未见到褥疮,这不能不说明你用心良苦啊。就冲你这份孝心,我定然要竭尽全力治好你母亲的腿。”

杨沐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哽咽着说:“谢谢,谢谢石大夫。”

旁边的石沉水也有些动容,他伸手拍了拍杨沐的背:“这下你该放心了。我小叔答应治你娘的病,那就是说有治了。”

石归庭沉吟了一下:“治疗的过程可能非常漫长,而且可能非常痛苦,你们要耐得住性子,积极配合我的治疗才行。”

杨沐点点头:“没有关系,三年我们都等了,这时候有了希望,不管多久、做什么,我们都愿意配合。”

“那就好,从明天开始,我每日来替令母针灸。今天我先开一张药方,之前那些药就停了吧,从今天起喝我配的药。”石归庭拿出笔墨纸张来开药。

第35章 故友

从那以后石归庭每日来替杨母行针,配合他开的新药方,再加上杨沐的按摩推拿,不多久就收到了明显的疗效,杨母腿脚的感知力比之前强多了。杨家母子简直要喜极而泣了。然而石归庭告知他们,初时的治疗效果很明显,以后就不会那么明显,所以不要心急,慢慢来。

自从知道自己的腿有救了,杨母的精神状态有了极大的改善。她本来对自己的腿都已经绝望了,这回有了希望,不由得生出强大的信心,她要好起来,不能拖累儿子一辈子,因此非常积极主动地配合治疗。

吴员外在吴严走后半个月终于恢复了常态,他开始含饴弄孙,和颜悦色对待吴宽和吴慈。想起次子临走前交待自己的那些话,便找个机会同杨沐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要你找好能够接替你位置的人,那就随时可以离开了。杨沐既感激又雀跃,写信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颜宁,只是目前最要紧的是给母亲治疗身体,石大夫说大约需要半年的时间才开始有疗效,所以至少要等到年后才能辞了账房之职,接替的账房就可以慢慢找了。

过了两个月,颜宁给杨沐送来了一份惊喜。这天中午,杨沐吃过午饭,像往常一样给母亲做推拿。治疗已经有三个月的时间,石大夫每天还是来给母亲施针,从目前的情况看,果然已经到了疗效甚微的阶段,但是杨沐已经习惯了每日雷打不动给母亲推拿的生活,所以无论疗效如何,都不影响他的执着。推拿完毕,然后去账房做事。

外间的伙计告诉他,外面有个年轻人来找他。杨沐出去一看,竟然发现是大新,十分惊喜地跑过去,在他肩上锤了一下:“大新,怎么是你?太难得了。”

成年后的大新身材高大,面相还是那么憨厚朴实。杨沐自搬到平城之后,跟几个老朋友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三宝是跑船运的,有时候会来平城看看杨沐,而大新,只能是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见上一面了。

大新笑起来:“颜宁写信告诉我,你也许需要我的帮助,我就来了,顺便看看婶子。”

杨沐一听就明白了,大新在蓉乡一家绸缎铺做账房,算起来年头比自己还长两年呢,经验充足,人品也诚实敦厚,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接替自己的位置呢。颜宁连接替的人选都替他找好了,这可真不知道叫人如何高兴。于是连忙将大新往后面领。

“大新,你真的愿意来吴家做账房?”

大新笑一笑:“那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怕我不及你好,吴家还不愿意呢。”

杨沐笑起来:“你那是什么话。当年在私塾的时候,你算术比我还好,人又细心,又沉得住气,做起来只有比我好。”

这句话说得大新腼腆起来:“你太夸奖我了,我也就算术还过得去,旁的可什么都不及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