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也坐下来,说:“《律条直引》。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翰林院的馆藏里借的。”颜宁说。

“挺有意思的,你们需要看这个书?”

“了解一下还不错,我还给你抄了一本,”说着伸手从一堆书稿中抽出一本蓝皮手抄本,“觉得你应该看看。”

杨沐欣喜地接过来:“给我抄的?”

书页上王体行书写着四个字——《律条直引》,翻开来,里面是工整的欧体楷书,每个字都是杨沐熟悉的,写得极工整,可见抄写人之用心,有些难懂的专业用词旁还有蝇头小楷的注解。

杨沐的眼有些热,有什么东西止不住地往眼眶里去,他吸了下鼻子,转头看颜宁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虽然你会说我们之间这句话有些多余,但我还是要说:谢谢!”

颜宁笑了:“我接受了。走吧,我们去吃饭,然后慢慢聊。”

吃完饭,梁妈说:“我去给杨少爷铺床,依旧住原来那间?”

颜宁说:“梁妈,你将被子拿到我屋去就好了,杨沐也住不了几天,我们睡一起,晚上也好说说话。你少铺一张床,省得拆洗被褥,这天气够折磨人的。”

梁妈笑着说:“诶,好。”说完走了。

杨沐看着颜宁,半天嘴没合上:“我,你,我和你一起睡?”

颜宁挑着眉看他:“又不是头一次,现在晚上冻死人,挤一挤更暖和。难道你不愿意?”

杨沐的下巴都掉了,他连忙摇头:“不,不,我愿意。”

颜宁看着他的傻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好了,走吧,回房去。”

两人坐在灯下话家常。临来的时候,杨沐抽空去了一趟颜宁家,将颜宁捎带回去的东西送到先生那,又给颜宁带了些家乡的物产。颜宁吃着李妈给他做的炒白果,一边感叹:“还是李妈做的好吃啊,我都想了好久了。”

杨沐呵呵笑:“以后我每几个月都会来一趟,给你带吃的。再说我也会做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颜宁歪着头:“想吃暖锅。”

杨沐笑起来,真是心有灵犀啊:“好啊,吃涮羊肉吗?”

颜宁看他:“你怎么知道涮羊肉?”

杨沐说:“那大街上的酒楼食肆前不都有一个招牌,写着一个大大的‘涮’字么?”

“那你知道怎么做?羊肉膻得很,怕你吃不惯。”

“没事,吃得惯,不算很膻。”

颜宁眼中精光一闪:“你吃过涮羊肉了吧?”

杨沐尴尬地笑了笑:“是的,中午和主顾去吃的。”

“是鑫茂的金老板?”

“不是,是康膳居的顾老板。”

颜宁停了拿白果的动作:“你请他吃饭?”

杨沐抓了下脑袋:“不是,他请我。说让我下次回请他。”

颜宁说:“下次请他吃饭也带上我吧。”

“哦,好。那明天我们吃涮羊肉?”

“嗯,叫梁妈去买吧,你不知道哪样的合适。”

“我跟梁妈一起去,学下怎么买。”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再等几天吧。过两天去南城市场看看,有什么好带的。”

颜宁说:“后天我旬休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杨沐笑起来:“好啊,你去给我参谋一下。”

颜宁说:“这次回去,要明年才能过来了吧?”

“是啊,快过年了,过完年再来。”

颜宁的脸上有些落寞,低头去看手里的白果:“又要过年了啊?”

杨沐知道他想家了,心中也不由得酸楚,颜宁一个人在京城过第二个年了,家家张灯结彩的时候,人人都欢声笑语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做什么呢?这么想着,手便摸上了颜宁的脑袋:“这一次我在这里多陪你几天。”

颜宁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没有动,静静享受着杨沐掌心带来的温暖。“好。我每天晚上都要吃你做的菜。”

杨沐说:“我还可以每天早上起来给你做早饭。”

颜宁抬起头来看他:“太早了,我出门的时候天才刚亮呢。冬天冷,谁都不爱起床,你多睡会儿。”

杨沐笑着将手收回来:“没事,我早就不赖床了。”

这颜宁是知道的,从他认识杨沐起,他就没偷过一天懒,上学时如此,后来家里出了事故,他独自撑起整个家,更是如此。“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多睡会儿。”

“不用,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那好,明天早上你起来给我做早饭。我去跟梁妈说,让她明天别早起了。我们早点休息,你今天赶路辛苦得很,明天还要起早。”

“好。”

第46章 鲈鱼堪脍

第二天寅时末刻,杨沐就起床了,看见颜宁还没有醒,便悄悄地摸黑去了厨房。外头天色还是一片昏黑,隐隐透出点灰白的晨曦。

杨沐点亮蜡烛,熟练地生火给做汤煮面。面是梁妈昨晚就准备好的,汤面浇头的肉臊子,也是头晚就剁好的,以防第二日来不及。面条刚做好,颜宁就起来了,他是每天这个点就得起来了,要不然就赶不及点卯。

“正好,面条刚熟。”

“衙门点卯的时间真早啊,尤其是冬天的早晨,真是一种折磨。”颜宁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杨沐将面条和面汤端上桌:“洗了脸来吃面吧。一会儿我陪你去衙门。”

颜宁顿了下束发的手:“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

“反正都起来了,陪你走一走。”

颜宁小声地说:“衙门不让外人进去。”

杨沐笑起来:“知道,送你到衙门口就好了。路上陪你说说话,顺便去看看你在什么地方办公。”

颜宁高兴起来:“好。”

颜宁的宅子虽然是衙门分配的,但离翰林院还是有一段距离,步行需要两刻钟的工夫,到了冬天的早晨,那两刻钟的距离真能要了人的命。平时颜宁独自一人去衙门,一路除了早起的小贩,也没什么人迹,所以只是急匆匆地赶路,很少去观察路旁的风景。

今天杨沐陪他一起走那段路,一路上两人脚下不停,眼中却到处留意,颜宁才发现,原来这段路上还有那么多的风景:比如路边立着的挂满金黄色叶子的银杏树;一棵从人家大院里探出头的桃枝;一处精致的八角亭;还有那些早起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的小贩,从他们的筐篮中猜测他们是做什么买卖的,都显得那么有意思。颜宁心中感慨:原来什么样的风景并不重要,而是陪着看风景的人才更重要。

清晨的风很大,也很冷,空中有一些被风卷起的枯黄的树叶,像翩飞的蝴蝶一样上下起舞,又悄悄地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颜宁的鼻头被风吹得红红的,杨沐看着他,想到更冷的冬天里,他一个人顶着凛冽的寒风走这么远的路,一路上又是风雪又是凝冰,不知道多遭罪呢,心中不由得疼痛起来。

他皱了眉头问:“下雪天,你也是这么走去衙门的?”

“是啊,去年手脚都长了冻疮。”颜宁看杨沐的眉头越来越高,又笑着安慰他,“不过今年冬天,我准备雇一辆马车。”

杨沐说:“今天我就去帮你雇一辆,早晚接送你。等以后我有钱了,就给你买一辆马车,雇个车夫。”

颜宁笑起来:“我没有那么娇气,也不远,就是下雪天难熬一点罢了。”

杨沐不做声,他知道以颜宁的俸禄,本可以不那么辛苦的,但是他把银子全都节省下来资助自己做生意了。想到这,他的眼睛就发酸发胀,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堤防发泄出来:“颜宁,你别委屈自己,这样会让我很难受。”

颜宁笑看着杨沐:“杨沐,别难过,我不委屈。我等着你赚了钱给我买马匹和马车呢。”其实他心里在说,杨沐,你欠着吧,欠我越多,你就记得我越深。

颜宁一抬头,前面已经是翰林院了:“我到了,晚上我要吃暖锅,羊肉要切得薄一点。”

杨沐勉强笑了下:“好,还想吃什么?”

颜宁偏着脑袋想了一下:“好久没有吃脍鱼了。”

“好,我一会去菜市买鱼去。”

天色渐亮,路上渐渐有了人迹。有些勤劳的店家,卸下门板,开始做生意了。整个城市从熟睡中渐渐苏醒过来。杨沐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被压抑着,很想发泄,他迎着寒风,甩开步子,大步在街道上奔跑,用力地呼吸,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令他难受的感觉驱逐出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嘭嘭”直跳。抬眼看四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街道两旁是两堵高墙,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对街而开,门前各立着两只大石狮子,大门紧闭,一个人影都没有。杨沐张望了一下,转过身,往来路走。

走了好久,才回到颜宁的小院,梁妈正在打扫院子。“杨少爷,您出去了啊,我等您一起去买菜呢。”昨晚上杨沐就说好了,要和梁妈去菜市买菜的。

杨沐抱歉地笑了一下:“我送颜宁去衙门,顺便逛了一下,我们现在去吧。”

“好,你等我去拿菜篮。”梁妈放好笤帚,转身去了厨房。

杨沐又想起一件事来:“梁妈,还拿只水桶。”

梁妈问:“要桶子干嘛?”

“颜宁说要吃脍鱼,我去买条鲜鱼。”

杨沐安静地等着,梁妈出来,他接过篮子和水桶,跟梁妈去菜市。

梁妈笑着说:“你们这些少爷太客气了,我是个下人,怎么能让您拿菜篮子呢。”

杨沐说:“我们也不是什么少爷,您是长辈,我年轻力壮,拿一下是应该的。”

梁妈笑了:“杨少爷也是个孝顺人啊。您跟我们少爷一样,也没成家?”

杨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喔”了一声。

梁妈说:“你看我家少爷,快满二十周岁了,也不想着娶亲,每天回家就对着那一桌子书,要么就写写画画。别人来请他吃饭喝酒,也不乐意应酬,据说好多官老爷都想招他为婿,都让少爷给推辞了。我说啊,我们家少爷,给皇帝老爷做驸马爷都绰绰有余呢。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杨沐听梁妈念叨起这个,心突突地跳,既紧张又意外。这两年他俩从不提起成亲的事,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你不成亲,我也就不成亲。又想到颜宁是个坐不住的人,在京城这么繁华的地方,却宁愿守在家里不出门。便觉得这地方繁华是真的,富贵也是真的,但未必真的适合颜宁。自己要赶紧赚钱,然后,然后怎么样呢?让颜宁辞官归田?归田了之后又如何?家里还有母亲,还有先生和祖父,如何向他们交待?一时间百转千回,涌起了无数的念头,又添了无限的烦恼和伤感。

梁妈见他不说话,又问:“杨少爷,我们少爷是不是在家乡有喜欢的姑娘,所以不愿意娶亲?”

杨沐抬起头:“啊?梁妈你说什么?”

梁妈又重复了一遍。

杨沐说:“没有吧,我也不太清楚。”

梁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一抬头,看见菜市就在眼前:“菜市场到了。对了,脍鱼是什么?”

杨沐笑起来:“呵呵,就是生鱼片。切成很细很薄的片,蘸酱吃或者就这么吃,很鲜嫩。”

梁妈是典型的北方内陆人,鱼吃得少,疑惑地说:“鱼还能生吃?”

“当然可以,不过要非常新鲜的活鱼。不知道市场上有没有。”

梁妈说:“这会子还是有的,到冬天河冻上了,鱼一出水就冻死了,就只能吃冻鱼了。”

杨沐挑了条四斤重的鲈鱼,京城一带不产鲈鱼,都是从外地运进来的,所以价钱比老家贵上一倍有余。杨沐也不觉得贵,梁妈不太会做鱼,颜宁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自己来了,做点让他解解馋。

梁妈看着水桶里活蹦乱跳的鱼:“这么大,都拿来脍吗?”

杨沐笑:“吃不完就涮着吃,一鱼多吃。”

回到家将鱼倒在大盆里养起来,幸而天气不算太冷,养到晚上都还是活蹦乱跳的。

傍晚颜宁回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位穿着暗红色锦袍的青年。尽管衣服穿得很厚,但是还是能看得出对方身材消瘦。

颜宁给二人引见:“洪兄,这位是我的好友杨沐;杨沐,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洪远洪兄。”

杨沐拱手作揖:“久仰洪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颜宁在京城,多谢有你的照顾。”

洪远也拱手道:“哪里哪里,杨先生的大名我也曾听静之说起过,久仰。”

颜宁笑着说:“都别那么拘礼,杨沐也随我一起称呼洪兄吧,洪兄唤杨沐的字好了,他的字也是我爹取的,泽益。”

洪杨两人齐道:“好。”

颜宁说:“今天散衙的时候,洪兄来邀我吃饭,我早上同杨沐约了要吃涮羊肉的,就邀洪兄一道回来了。”

杨沐说:“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准备一下,暖锅已经准备好了,羊肉也切好了,只是这鱼要现脍才好吃,我现在就去脍鱼。”

洪远不是第一次来颜宁家吃饭了,他的身份虽然没有表明,但是该守的礼节还是要的,梁妈老两口很自觉地去厨房吃饭,同在厨房吃饭的还有洪远的马夫。杨沐将每份菜都弄成一式两份,幸亏鲈鱼也够大,整个都片下来,留一半给厨房,自己端着另一半上了桌子。

新脍的鲈鱼堆码在盘中,晶莹雪白,虽然没有传说中的薄如纸片,但是也已经很见刀功了。杨沐招呼大家:“来尝尝我脍的鲈鱼。”

洪远夹了一片,放到口中细细嚼:“鲜甜可口,不见腥味,处理得很到位。”

颜宁也吃了一口:“洪兄原来也是此道中人,对饮食颇有研究。”

洪远笑了起来:“家里的长辈对膳食比较讲究,所以也算是见过不少菜式。倒是泽益这刀功颇见功夫,你不是专职的厨师,却能切出这样的鱼片,实在是难得了。难怪人们常说民间卧虎藏龙啊。”

杨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只是有这点爱好,照颜宁说的,也算是比较有天赋,所以才学得会。让洪兄见笑了。”

颜宁揭开铜暖锅,往翻滚的汤里放菜,一边笑着说:“呵呵,每次杨沐来,我都能一饱口福。”

“我也跟着一起有口福。”洪远也笑起来,过了一会又问,“听说明日你们要上南城市场?我可否也跟去见识一下?”

杨沐知道他向来爱体察民情,就说:“你要是有时间,可以一起去啊。”

“好,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们。”

颜宁想了下,也好,不用去雇马车了,便点头说:“好。”

第47章 体贴

晚上到了床上,颜宁摸摸肚子说:“唉!今晚有外人在,都没怎么吃痛快。”

杨沐看着他像猫一样眯缝着眼睛,似在回味今晚的美味,笑着说:“我看你吃得不少呀。”

颜宁说:“吃暖锅就要人多才痛快,有洪远在,梁妈和老爹都不能上桌子,没人抢,没意思。”

杨沐笑起来:“就算是梁妈他们在,也不会跟你抢啊。”

颜宁鼓了下腮帮子:“那不一样,这洪远什么来头我们不清楚,到底是个客人,在一起总还是拘谨的。”

杨沐问:“你没吃饱?”

颜宁说:“肚子是饱了,但是嘴巴还没过足瘾,改天我们再吃暖锅吧。”

“好。”杨沐铺了被子爬上床,两人虽然睡一张床,但是各有各的被窝卷。还不到睡炕的时候,但是睡床已经有些冷了,所以两人睡觉时总是挨得很近。

“每天就觉得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是最幸福的,你说我是不是堕落了?”颜宁将自己卷成一个蛹状。

杨沐闷笑:“不,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的。”

“真的?你也这么想?”

“是啊,尤其是现在。”跟你一起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这话杨沐没说出口。

颜宁似乎也感觉到这气氛的微妙,叹息似的说:“他们北方人管过冬叫做‘猫冬’,意思是到了冬天就应该缩在家里不出门。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

“是啊,这样你就不用大冷天里天还没亮就出门去。我担心那么大的风会将你吹倒了。”杨沐摸了摸颜宁的脑袋。

颜宁脸一热:“我哪有那么瘦弱啊。”

“将来,我们还是回菁州去吧。去平县也好,曲县也成,或者就去菁州。”杨沐看着只剩下头发顶的颜宁,突然说。

颜宁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伸出头来:“你说我们?”

杨沐微笑着低头看颜宁:“你不愿意回去?”

颜宁缩回脑袋,咕哝了一句:“当然愿意,我都快两年没回家了。”

杨沐想,要是颜宁能调回吴州就好了,若是调不回去,辞了官也是可以的。但是他没有问颜宁的具体想法,一则他认为男儿都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实现自己的价值的,再者他自己目前并没有能力让颜宁归隐之后高枕无忧。

第二天一早,洪远的马车就来接他们了。南城的市场大部分是露天的,好在天气虽冷,但没有下雨,不影响人们做生意。颜宁说京城一入秋,雨水就极少,通常只有到了冬天才会下雪,所以京城的秋冬季节极为干燥。杨沐自己也体会到了,才来了两天,就感觉呼吸都是干涩的。

虽然天气很冷,但市场上依旧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南腔北调此起彼伏,许多来自南北各地的商贩们正赶着做年前最后一波生意,然后就赶回去过年了,下一次交易高峰,就得等到明年了。

洪远是第一次来,感觉分外新奇,这里看看,那里问问。倒是颜宁很熟门熟路地给他们指点门路,杨沐很是惊奇:“颜宁你怎么这么熟悉?”

颜宁嘿嘿笑:“我没事的时候就过来转转。”

洪远回过头来问:“静之你也来体察民情?”

颜宁和杨沐对视一眼:体察民情?这洪远可真不是个普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