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苦笑一下:“快了吧,等我这次从湘州回来,将菁州的铺子开起来,差不多就可以不用到处跑了。”

颜宁摇了摇头,真是人做任何事都不容易,做得不好,人太窝囊,做得太好,人又太劳累,不知那个刚刚好的度在哪里。遂叹了口气:“真希望你早点安定下来,不用这么辛苦。别太拼命,没有人要求你做到什么程度的,差不多就行了。”

杨沐笑一笑:“我想现在多挣一点,等哪天你归隐了,我就陪着你去游三山五岳、五湖四海,走遍天涯海角。”

颜宁抿起嘴角,笑得十分开心:“那就更要保重身体了,要不然难道我背着你去登山越岭?”

杨沐笑起来:“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努力保重好身体。你也一样,好好照顾自己啊。”

“那还用说,我们谁也不许拖后腿。”

因为回程是顺风,所以不到一个月船便到了平城。卸下船上的药材,杨沐也看到了符鸣捎来的信,信上说明了他们到湘州的大概时间、以及药材的大概数量。杨沐凑足银两,叫上三宝的船,去湘州接货物。

澄江如练,船逆流而上,过江州,到湘州,进入浩浩荡荡的云梦湖,又溯湘江而上,到了湘州府城。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好的那几天到了。

船一靠岸,就看到符鸣带着劳成迎上来了,原来他们的马队已经到了三天了,天天都到码头来等人,马队还是落脚在城外的那间客栈。

杨沐觉得十分愧疚,马队也是赶时间的,一年的收成跟运送的速度是息息相关的。所以杨沐也不过分耽搁,立刻同符鸣详谈细节。药材收购的价格之前就有个大致的约定,否则符鸣也不敢送过来,只要再详细确定一下便妥。

让符鸣乐意跟杨沐做生意的原因是,杨沐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从不在小利上斤斤计较,也不会为了逐利而舍义,他自己赚多少,会跟你明说,给你一个合理的分成,总之是不会吃糊涂亏就是了。这一次除了接收药材,也将下次的货物交接的大致时间约定了,以后就直接由三宝领着杨林来接货便可。

末了杨沐问:“这次石大夫没有跟随符大哥一起来?”

符鸣说:“年前他遇到一个病人,那病人症状很奇特,你知道他一向喜欢挑战各种疑难杂症,那位病人所需要的药材很稀有,所以他去哀牢山寻草药去了。”

“哦,那就麻烦符大哥代我向石大夫问好了。符大哥,你这次准备带什么货物回去?”

马队是满载而来,自然不可能空手而归,否则这一趟哪有什么赚头。上次他们就买了不少吴州的特产回去。

符鸣说:“这湘州似乎也没有什么稀奇的特产,我还要看看去。”

杨沐说:“不若这样,以后我们每次从平城过来,都给你带两船北方的药材吧,一来我的船不跑空,二来你们也省去寻找货物的麻烦。”

符鸣激动得一手拍在大腿上:“这个好啊,这样我们双方都不白跑,都有利可图。”

杨沐笑起来:“呵呵,是啊。从云南到北方,那真是千山万水,我利用这个机会为你中转,期间能够节约大量的时间。”

符鸣连连拍杨沐的背,不住夸奖:“还是小兄弟你厉害,到底读了书,考虑问题就是周全。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喝上几杯,不醉不归!”

杨沐知道符鸣性情洒脱爽直,这是看得起自己,所以也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其实这次他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就想到这点了,但是因为没有同符鸣商量过,所以终究还是作罢。

第二日杨沐就踏上了归途,这次是顺水,船走得飞快,不过十来天就到了平城。杨林此时已经从仁善堂告退,专心打理杨沐的药材。

杨沐为了做生意方便,租了一所比较宽敞的大院子,杨林一家四口都搬到大院子里来。店铺虽然还没开起来,但也早去县衙备了案,一应手续齐全,开门做起了生意。因为不是零售,做的又是几个老主顾的生意,所以有没有店面问题都不大。又因为杨林以后要常往湘州去收货,所以又请了一个懂行的伙计。

杨沐抽空回去了一趟,然后又赶着去了京城,京城的铺子才开张不久,亟需货源,也需要他自己去坐镇。

五月中旬,杨沐乘着南风,带着三条满载的货船,再次回到京城。药铺的生意已经做开了,杨沐带回的药材一上架,生意立刻红火起来。

这时候吴严已经得了调令,升了泉州市舶司副提举,从六品,四月份就出发去赴任了。

杨沐说:“吴严也不懂什么船运,怎会调他去市舶司?”

颜宁说:“大概看他出身于水乡,多少对船只还是有了解的。做官么,还不是学着做,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官的。”

杨沐点点头:“泉州离平城也不近,不过好歹比益州近多了,而且有水路直通,总的说起来还是不错。”

颜宁说:“总之比我好多了,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杨沐摸摸他的脑袋,谁都想做京官,只他家这位与众不同,性喜自由,爱去天高皇帝远的犄角旮旯。

杜书钤一看杨沐回来了,连忙将手里的摊子扔给杨沐,自己卷起包袱,火急火燎地打马出了城,连个小厮也不带,独自一人撒着欢儿往西北去了。

他一直都想去大漠和昆仑转一转,说那巍峨雄山、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孤城老将、羌管芦笛才是和一个少年侠士最匹配的东西。

杨沐摇摇头,笑看着他的马蹄扬起灰尘,连送别的话都没说全呢,那家伙就跑得只剩一溜烟了。他只好直了嗓子喊:“出门在外,凡事小心——”

一行送行的朋友都笑起来:“这个小杜,猴急猴急的,好像有一把火在燎他屁股似的。”

颜宁看着那一片烟尘,久久不能收回目光:“这才真是快意人生啊。”

杨沐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什么话也没说。

顾川柏在一旁看着他俩:“其实不光是颜宁这么想,我们几个都想啊,无奈人世太多不得已啊。”

吕掌柜说:“其实说什么不得已,全都是借口罢了。要是你真心想去,那不就是一甩手的功夫?之所以会留下来,大概是有更多值得留恋的东西吧。不过也有自扰的庸人,背负着太多的责任啊、道义啊,自己将自己困在围城里罢了。”

杨沐和颜宁默默听着,心里想:我们是因为值得而留下,还是因为自扰而被困呢?

顾川柏抚掌大笑:“子乾说得有理,我等是庸人自扰。”

杨沐在京城一边开铺子,一边收购药材,并安排药材送回平城。送回的药材一部分留在平城,一部分送到湘州,和符鸣的药材兑换。

菁州的铺子是八月份才开起来的。此时京城的生意已经稳定起来了,菁州对杨沐来说是个生地方,但由于是州城,所以容纳性很强。他的铺子不仅批发药材,也开店问诊,杨林和他的师兄秦钦都去了菁州。

铺子开在菁州,生意就做得更广了。杨沐的想法是,不仅菁州的生意要做,平城老顾客的生意也要做,就连周边各县乡的生意也要做起来。当然,这是需要时间的,如果店铺声誉好,做开来只是迟早的事。

第69章 不测风云

这一年,杨沐逐渐安定下来,南来北往的时间大大减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京城。虽然自己开铺子,操心的问题要比先前多得多,但由于生活安定,他的气色明显要比以前好。留在京城的另一个好处,就是陪颜宁的时间大大增多了。

而颜宁,因为有杨沐的陪伴,日子过得格外顺遂舒心。擢升之后,待遇有了提升,手下管了几个人,让他操心的事虽然多了,但事务也轻省了许多。

杨沐依旧住在他的小院里,家里人口也多了几个,除了长随,又添了一个马夫。杨沐说给他找个伺候起居的丫环,让颜宁拒绝了,他从小自力更生惯了,还犯不着让别人来伺候吃饭穿衣。

只要有空,杨沐就会给颜宁做好吃的。这些日子,杨沐又学了不少南北小吃的做法,变着花样做给颜宁吃,将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天早上,颜宁起床穿衣,将腰带一束,就忍不住哀叹:怎么又粗了一点?

到厨房看见正在忙着做早饭的杨沐:“少做点,我吃不了那么多。”

杨沐说:“这有多少,你平时不就这个量,有时候胃口好还嫌少呢。”

颜宁扶额:“我真那么能吃吗?难怪我又胖了。”

杨沐说:“哪里胖了?我看看。”

颜宁嘴一瘪:“是真胖了,今天我束腰带,又要松一点才行。”

杨沐作势左右打量了一下:“胖了吗?我看不出来,而且这样挺好的,再胖一点都不为过啊。”

颜宁对着杨沐无语地摇头:“总之,从今天吃,我饭量减少三分之一,还有,你的点心也少做一点,我可不想还不到三十岁就有了杜尚书的肚腩。”

杜尚书就是杜书钤的父亲,他们曾经受邀去杜府吃过两次饭,那杜尚书的肚腩跟他的官职十分匹配,几乎能撑船了。

杨沐想起来就好笑:“哪有那么夸张。关键是你吃了之后很少动,所以才会长肉。以后每天晚上吃完饭,我陪你出去遛弯,多遛几圈,肯定就不会长赘肉了。”

“可是冬天的晚上冷死人,谁愿意出去遛啊。”

“在院子里遛也一样的。”

“其实你吃得跟我也差不多,为什么你就不长肉?”颜宁说着,伸手掐了一下杨沐的腰,紧紧的,掐不出肉来。

杨沐没提防,被颜宁这么一掐,又麻又酥,差点摔倒,连忙跳身躲开。他喘息着说:“我时不时要搬运药材,常锻炼,就没有赘肉了。”

“哈哈,原来你腰上怕痒!”颜宁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伸手又要去掐一把以证实自己的看法。

杨沐连忙躲闪告饶:“别,别,颜大人,饶了小的吧。赶紧洗脸吃饭吧,点卯要迟了。”

颜宁这才收回手:“那好吧,以后我有空了也去帮你搬药材去。”

“成。”杨沐连忙答应。其实颜宁哪里有空,就算是他旬休了,也未必会有药材让他搬。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很快又要到年底了,这一年杨沐回家的次数少了许多,这让他在想起母亲时无限愧疚,所以年是一定要回去过的。只是铺子还不到年底歇业的时候,所以只能将盘点提前了。掌柜的分红,以及伙计的打赏红包全都提前准备好,其余事宜交付给钱掌柜处理。

腊月初,杨沐依依不舍地告别颜宁,踏上了归程。这次是真的赶着回家过年,路上半点也不敢耽搁,好在是顺风顺水,船走得飞快,终于赶在过小年这天回到家中。

一踏上岸,杨沐就想,年后一定要接母亲去京城,否则独自留下哪一个他关爱的人,他都不愿意。

这年冬天很冷,腊月里下了几场雪,让孩子们高兴坏了,一群猴子玩疯了,在雪地里打滚扑腾,就差把天翻过来了。

杨沐陪母亲坐着,尽管抱着熊熊的火盆,都感觉到背后有冷风袭来,吹得人直打冷战。杨母穿着裘皮袄子坐在靠椅里,椅子上铺着羊皮毛毡,腿上也裹着毛毡。

“娘,冷不?”杨沐嘴上问母亲,心里想着的却是颜宁,家里都这么冷,京城不知道冷成什么样了。

杨母抱着一个铜制的暖手炉,摇摇头,笑眯眯的:“不冷,这毛皮可暖和了。”

杨沐伸手帮母亲掖了一下腿上的毛毡:“娘的腿一到冬天还是痛吗?”

杨母说:“已经好很多了,不怎么痛。”

母子俩一时都没了话。半晌,杨母说:“铁蛋,过完年后你就二十三岁了,娘想问你,你准备什么时候成亲呢?”

杨母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心慌不安,她隐隐觉得,儿子从不提成亲的事,大概是和颜宁有关。可在她的认知里,从来都是男人和女人才能一起成家过日子,两个男人,算怎么回事?可是又不敢质问儿子,这些年,儿子是她所有的依靠,他毫无怨言地支撑着这个家、照顾自己,好像自己没了立场去逼迫他去做他不愿意的事。因此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儿子和颜宁的问题,好像不提,那么希望总还是在的。

杨沐低下头,心里也很为难,欺骗母亲或者违背母亲都不是他所愿的,但是他又不能两全,颜宁除了不是个姑娘,别的都无可挑剔。

“娘,您想要孙子了?让元儿给你做孙子好不好?你看他多乖。”杨沐强笑着说。

杨母说:“傻孩子,元儿再乖再听话,他也是贵生和桂琴的儿子。娘想让你生一个来给我抱抱。”

杨沐笑得有点苦涩,不知道如何应答。

杨母小心翼翼地问:“铁蛋,你为什么不愿意成亲呢?这娶个媳妇多好啊,她可以帮你洗衣做饭、理家生孩子。”

杨沐说:“娘不是帮我理着家吗?洗衣做饭我自己也会。”

杨母叹口气:“娘总有一天要去的,谁来陪你后半生呢?你自己会做这些没错,但是一个人总会累的,有个媳妇,她会给你许多支持和安慰。”

杨沐连忙说:“娘会长命百岁的。”有颜宁陪我后半生呢,他会给我安慰和支持的。

杨母长叹口气:“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成亲,现在娘唯一的心愿就是盼着你成家生子。”

杨沐低了头:“对不起,娘。”

杨母唯有叹息。

杨沐现在害怕跟母亲独处,害怕看见母亲那期盼的眼神,有几次他想把自己和颜宁的事告诉母亲,但是又害怕刺激到母亲,酝酿了几次,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年很快就过去了,杨沐又带了货物往京城赶。三宝这次没有同行,他要等接到符鸣的货才能去京城。杨沐不知道,他刚从家里出发不多久,颜宁就出事了。

去年年中的时候,西北报大旱。皇帝派户部左侍郎和晋王前去考察旱情是否属实,并领皇恩前去安抚百姓。晋王归来,呈报旱情属实,于是朝廷秉承怜恤子民的方针,减免西北一带的赋税。

晋王是现任皇后之子,排行第三,据传其聪慧英武,深受皇帝宠爱。皇后爱子如命,皇帝自己也舍不得,所以晋王满十五周岁后并没有立即离京去封地晋州,而是特赦他在京多留一年,以让皇后母子共叙天伦之乐。

坊间传言,若不是现太子是已故前皇后之子,又仁厚爱民,则太子之位非晋王莫属。朝中大局稳定,天下太平,然总有些人不安分。皇后的娘家势力雄厚,因此暗暗拥护晋王以取代太子的人很不少。

正月十五,全京城的百姓都忙着闹元宵。这日天气分外晴朗,朗月当空,银汉渺渺。然而乌云却自四周暗暗集结,酝酿着巨大的阴霾。有人举报太子逆谋造反,当晚太子东宫被抄了家,抄拣官员从东宫中翻出了明黄的五爪金龙龙袍以及皇冠等。

皇帝大怒,自己春秋正盛,太子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取而代之,这实在是大逆不道。于是整个东宫被收押入宗人府。

满朝大臣无不大惊失色,太子为人恭谨谦和,侍亲至孝,待下仁厚,又勤政爱民,断不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一时间,太师太傅、六部尚书等无不上奏折为太子申冤求情,恳请皇帝明察。

大伙儿一求情,皇帝更是盛怒异常,太子犯事竟有如此多名臣重臣为之求情,这人脉之广,威信之旺,不是直逼他这个皇帝吗?于是将跟太子有关的人员全都迁怒进来,太师太傅等均被革了职,收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而颜宁也不明不白地蒙受牵连,被关入了京兆府大牢。颜宁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牢狱之灾,太子党造反一事他是知道的,但是他觉得那是朝廷上层的事,与他没多大关系吧,他连太子是谁都不认识。

结果太子事发的第三天一早,他就被官府的衙役十分客气地请上马车,“协助”调查去了。这一去,就没回来,家里梁妈和老爹急得要死,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家少爷。

丁山脑子活泛一些,看到处都找不着自家少爷,便跑去找顾川柏帮忙。当天顾川柏就有了消息,颜宁正在京兆府的大牢关押着呢,据说也是太子党,天牢关不下了,所以借用京兆府的大牢关押。

顾川柏知道颜宁对杨沐的重要性,虽然他当初很中意杨沐那孩子,但是知道颜宁这个存在之后,聪明的他自动退到背后去扮演兄长的角色了。杨沐和颜宁的感情,那是从小就长在心里的种子,如今枝繁叶茂、盘根错节、严丝合缝,找不出有任何的裂缝和突破点啊。能分开他们的,大概只有死亡。

任由颜宁自生自灭吗?就算是颜宁没有了,杨沐会跟别人在一起吗?也许会吧。娶一个姑娘,生几个孩子,用一生来缅怀颜宁。要自己冷眼旁观这些,顾川柏自认做不到。

第70章 牢狱之灾

所以顾川柏赶忙上下打点,去大牢探视颜宁。天下的大牢估计都是一样的:潮湿阴冷,脏乱不堪,充满刺鼻的气味。顾川柏皱了眉头,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天气,呆上两天,人就要生病吧,时间长一点,恐怕会落下病根,颜宁怎么受得了。

狱卒三十来岁,听说是来看颜宁的,居然非常热心地领着顾川柏往里走去。过了两道门,到了牢房深处,里面的全是单间,大概就是所谓的要犯关押之所。里头的犯人看见狱卒领了人进来,大部分都站起来围观,嘴里嚷“大人,我冤枉啊,放我出去”者有之,嚷“又有人送酒来喝了”者有之,不停咳嗽者有之…吵吵嚷嚷,热闹无比,大约是被关押太久,极少能见到外人的缘故。

“狱卒大哥,颜宁犯了什么罪啊?”顾川柏压低声音问狱卒。

那狱卒态度也极友善:“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跟太子谋逆之事有关。颜大人自昨日进来,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这监牢里阴冷潮湿,我昨天给他送了一床被子,但是还是不够,你要是他家里人,就赶紧再送两床厚棉被来,别给颜大人冻坏了。”

顾川柏暗暗惊奇,这狱卒一口一个颜大人,似乎对颜宁十分尊敬,便说:“谢谢狱卒大哥提醒,难道您以前认识颜宁?”

狱卒说:“我曾跟颜大人有过数面之缘,还受过他一水之恩。颜大人是个好人,他肯定是被冤枉的,但这是我等小民不能过问的,也不能帮颜大人洗清罪名,只能尽我绵薄之力照顾点他了。”

顾川柏说:“那真是太感谢您的照顾了。敢问狱卒大哥尊姓大名?”

狱卒说:“实在不敢当,小人姓江,叫江北。好了,颜大人的房间到了,我给你开门,你进去看他吧。”

“谢谢江大哥。”

顾川柏一抬头,已经到了牢房的尽头,尽头的墙上有一扇极小极高的窗,这时太阳正西斜,有一束小小的阳光从窄小的窗口照射进来,在牢房内显得格外明亮而苍白。这大概是整个牢房中风水最好的位置,颜宁能被关在这里,恐怕是托了狱卒江北的福。

顾川柏进了牢房,因为刚才看了一眼那片小小的阳光,眼睛还不太能够适应黑暗,看不清牢房内的情景。他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下,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颜宁,那是一张极窄的木床,木头已经辨不出原色了,但是床上的麦秸看得出是新的,大概也是江北的功劳。

颜宁本来在床上躺着,望着地上那片阳光出神,从朝廷命官到阶下囚的身份,落差不可谓不大。颜宁想,这要是换在作奸犯科的人身上,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自己做了什么呢?进了牢房,并没有人提审自己,只是这么关着,不明不白地就坐了牢。实在想不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也许千不该万不该,大概就是不该来京城考什么劳什子进士,做什么官吧。

这时狱卒进来了,还带了一个人来,自己牢房的门开了,有人进来了。颜宁的眼睛也一时间没能适应过来,没有看清来的人是谁?

“杨沐?!”这只是他下意识里的想法,但是已经出了声,此刻,他多么渴望杨沐立刻能出现在自己身边啊。但是理智告诉他又不可能,杨沐从家回来,这会儿顶多还在路上,他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会入大狱的。

顾川柏快步走上前:“颜宁,是我,顾川柏。杨沐还没到,这时候还在来京的路上。”

颜宁坐起身子,淡淡地“哦”了一声,这是自己已经知道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失望。“原来是顾大哥,谢谢你来看我。”

顾川柏看着颜宁,那么灵透毓秀的人物,这会儿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眼中的神采全都消失不见了。顾川柏有些不忍心,他坐下来,麦秸铺的床还算厚实:“颜宁,你没有被用刑吧?”

颜宁摇摇头,他自进来之后就没有被审讯过。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吗?”

颜宁看着顾川柏,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说我跟太子的谋逆有关。可是太子是谁我都不知道,我说他们一定是抓错人了,可是那捕令我看了,的的确确就是我。”

顾川柏想一想,这次太子党牵涉的人事众多,很多也是被牵连的对象,但是要是完全没有关系就被抓进来,那是说不过去的:“颜宁你真的不认识太子?或者认识太子党的某些人?”

颜宁想一下,摇摇头:“我平时只和同僚接触,不认识别的什么官员。要说还能算得上认识的,就只有杜尚书和杜侍郎大人了。”

顾川柏知道,这次杜尚书父子因为力保太子受了牵连,被勒令禁足在家,并没有被抓起来,没有道理会抓颜宁,肯定和杜家没多大关系。于是又问:“你在京城还认识什么人,我是指来路不清的人?或者说你觉得近来发生在你身上有那些不太合情理的事?”

颜宁想一想:“要说认识什么朋友,就只有你们啊。嗯,还有一个叫洪远的,在春秋巷买书的时候认识的,一直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偶尔他会来找我喝茶聊天,且每次都是他来找我。要说最近不太合情理的事,就是我升翰林修撰这件事了。听说别人升职,至少要熬个三五年的,我不到三年就升职了,就是去年从南方巡视旱情归来之后升的。”

顾川柏说:“那个洪远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

颜宁其实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洪远了,便将跟洪远接触的那些事说了一遍。

顾川柏心想,这个洪远八成就是太子本人了,嘴上安慰说:“这事具体如何,尚不清楚,我帮你去打听一下。不过你也别担心,太子谋逆的事,你从未参与过,他们来审讯,你就如实说好了。那些真正的太子党,其实全都关在天牢或者大理寺,你被关押在这里,多半是干系不大的。刚刚送我进来的那个狱卒,看样子还认识你,你认识他吗?”

颜宁心里稍稍放松些:“哦,我知道了。你说江大哥啊,那年杨沐头一次来京城,我带他们去西山游玩,碰到江大哥带着儿子去烧香还愿,我给了他们父子一块西瓜、一罐水。没想到如今会在这里遇到他。”

顾川柏听了,伸手拍了拍颜宁的手,笑着安慰他说:“这真是种什么因,就收有什么果,有他照看着点我就放心了,这样可以少吃不少苦头。你放心吧,我们做什么事,天都看着呢,所以不会不明不白让你蒙受什么冤屈的。你也别太急躁,安心在这里呆着,我去帮你打探一下消息。”

说完又压低了声音说:“其实皇宫内的事本不该我们过问的,但是究竟是不是太子谋反,谁都说不准。皇上英明着呢,他一定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

颜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只是个绿豆大小的官,没有接触过权力核心,但是平时从抄录的奏折和资料也看得出一些暗潮汹涌的苗头来。朝廷那趟水,比最深的海都要深。

顾川柏说:“晚点我给你送点被褥和吃的来,还给你带两本书来,省得你在这里无聊。”

颜宁说:“好,谢谢你,顾大哥。”

顾川柏摸摸他的头:“谢什么。你别多想了啊,我这就回去告诉梁妈他们你的消息,他们都快急死了。”

颜宁苦笑一下,眼泪差点流出来了:“嗯,好。告诉他们,我好好的,没有事。”

顾川柏心说,好个屁啊,但是嘴上没说什么。

梁妈知道自家少爷被抓起来了,急得都哭了起来。顾川柏一个劲地安慰她,说没有什么大事。可是老人家哪里会心安,普通百姓一辈子都不愿意和官府打交道,更何况是被抓起来去坐牢。

老梁头比梁妈要镇定些,虽然也被吓得不轻,他对梁妈说:“老婆子,别哭了,赶紧去给少爷做点好吃的,一会儿顾公子还要送去给少爷呢。”

顾川柏说:“对了,最好还拿两床厚被子,有什么厚一点的皮裘都拿去,牢房里阴气很重,别冻坏了颜宁。一会儿丁山跟我一起去看你家少爷,那里有个狱卒认识你家少爷,以后你们就可以天天去给他送吃的。我去帮忙打探消息。”

梁妈和丁山都连忙答应下来。

顾川柏想一想,决定暂时还是不写信给杨沐,这个时间杨沐肯定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信写过去,必定是收不到的。杜尚书和杜书卿被禁足在家,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只好回家去让自己的父兄进宫帮忙打探消息,一边又托自己认识的那些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熟人去打探消息。

过了好几日,终于得了消息,原来那个洪远果真是太子,洪即红,可不就是“朱”?颜宁的罪名也被落实下来:与太子勾结,以权谋私,收受贿赂。这几条说起来让颜宁哭笑不得,所谓以权谋私,就是自己被太子派去南巡,然后升职的事;而收受贿赂,则是杨沐给自己买了一辆马车,并雇了一个马夫。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因为太子谋逆事关重大,所以短时间之内,朝廷也并没有立即判决,只是在一味地拖延,不知道坐在最上头的那位是怎么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