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她睁着眼,看着眼前有东西在晃,却看不真切,她不自觉地抓去,耳边响起一声轻呼:“好疼……”

  她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但是又分不太清是谁,海棠费力地微微侧头,视线逐渐明朗的眼睛看到如花坐在自己床边,拉着自己的爪子,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看着她醒了,如花立刻一手掩了烛光,房间内的光线暗淡下来,让海棠舒服了许多。

  啊,她没死。她特别欣慰地在心里点了点头,她还没活够呢!

  如花抹了抹眼泪,问道:“姐姐觉得怎么样?”

  “……我现在还活着……以后就难说了……”海棠虚弱地喘了一口。

  早有宫女端了一碗药粥来,如花喂她慢慢喝下去,海棠一边喝粥一边打量四周,发现这不是自己宫里,如花看她张望,说道:“姐姐,这里是腾凰殿的偏殿。”

  她恍然大悟,立刻问道:“皇贵妃如何了?”她中毒了没有?

  “皇贵妃还没醒,在里间休息呢。”如花叹气,“姐姐,这次可吓死我了,宫女来后凉殿通知的时候,我还以为姐姐你……”说到这里,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差点又落下泪来。

  海棠明显在想别的事情,听到如花这么说,她若有所思了片刻,问道:“如花,你说,我这次算不算受惊了?”

  “算!岂止受惊了,姐姐你命都差点没了啊!”如花愤愤地龇牙。

  “哦,话说,我这次是在宫里被毒倒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

  海棠又悠然出神了片刻:“那……我的工作是给陛下当妃子,我这个意外中毒,这……应该能算工伤吧?”

  “呃……姐姐,什么是工伤?”

  “工伤就是你家伙计在晒香料的时候从屋顶摔下去。这样的情况你要不要付点医药、慰问费什么的?”

  “仁义当先,自然是要付的!”如花慷慨激昂,然后低声说,“不过姐姐,我家香料不晒在屋顶上……”

  “这些都别管,也就是说,我还是有钱可拿的对吧?”那她就放心了。

  “……”如花有那么片刻默默无言。

  海棠自己把粥碗捧过来吃了个底儿掉,胃口特别好,一点都不像中毒的人。她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巴,要求再添一碗。她的眼神一扫,就看到旁边桌子上有一个小玉瓶,她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如花说是平王派人送来调理余毒的丹药,每隔半月服食一粒,三个月之后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她歪头,萧逐为何要送她这个?

  她不其然地想起来自己昏倒前听到的那一声“笑儿”,萧羌先她一步昏倒,必然不是他唤的,那么,只能是萧逐唤的。

  不过想想却也说得通,萧逐封在永州,算起来杜笑儿的父亲还是他的部下呢,他认识杜笑儿倒也没多奇怪。

  但是……如果他只是认识或是听过,会唤出那样一声惶急的“笑儿”吗?而且他还送来一瓶药?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不会的!萧逐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有一双冻结了一般的眸子,身上带着不祥而又安静戾气的男人。

  海棠又无言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子里的娇小身躯,她几乎想叹气了。

  果然世间没有白吃的饭。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海棠苦哈哈地叹了口气,命白瑟将萧逐送来的药瓶收好,又好好养了片刻神,就让宫女搀她下地,慢慢挪进了里间。

  沉寒睡在里间床上,连嘴唇都是灰白的颜色,仿佛一只小小的即将死去的白鸟。

  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就只因为生在皇家,就要受这样的苦楚。

  海棠坐在床上,顺了顺她颊边发丝,指尖下的肌肤冰冷如玉。

  她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一句话:只愿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正在海棠兀自想得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嘤咛,她一低头,看到沉寒一双眼睫微微颤动,立刻低叫:“快来人,皇贵妃醒了!”

  沉寒刚醒,意识还在蒙眬中,海棠的声音她没听清,只知道自己身边有人,少女费力地抓住了她的指头,低低说了句什么。

  沉寒喘息得甚是厉害,海棠只能低下头去听,听了片刻,才终于听清这小小的孩子说了什么。

  那孩子模糊的声音震动着她的耳膜:“杜姐姐……陛下……姐姐……”

  海棠心里一震,低头看去,沉寒胸口剧烈起伏,慢慢松开手,又昏了过去。

  早有侍奉的御医和宫女拥了上来,把她恭敬请到一边,她却只呆呆地看着几乎被人群湮没的那具小小的身子,心里头阵酸阵甜阵苦。

  宫女看她一副怅然出神的样子,小声问她是不是要离开,海棠摇摇头,定定地看着远处那个娇弱的少女。

  “……我就先待在这儿吧……”她低低说道。

  此时,天已大明。

  远处有钟鼓之声,又是一朝黎明。

  而当海棠在腾凰殿闭上眼睛的时候,萧逐送来的玉瓶中的一颗药丸,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出深宫,与上次那瓶花油一样,落入同一双纤手之中。

  春葱一般的手指将药丸轻轻碾了一下,玉白的粉末扑簌簌落下,一股异香扑鼻,那人轻轻一笑,慢慢吐出三个字。

  “大司命。”

  说完之后,那人将药丸封入了一个小巧铅盒,小心翼翼地将铅盒收入柜中,盒盖上赫然有一个金黄色的十方星纹样。

  收好东西,她转身,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我绝不能让‘杜笑儿’死。”

  本应无人的漆黑之中却有数声应和,恭敬无比,答了一声:“是!”

  萧羌二十岁登基,到如今已七年,从未误过一次早朝,勤政程度在历代皇帝中只有开国太祖可以一比,所以,当这天清晨所有的大臣都在勤政殿等候,却不见皇帝出现的时候,就热热闹闹地炸开了锅。

  大朝皇帝没来,内宫又未传出消息,这足证宫掖有变!

  到了午时,辅相实在按捺不住,一整袍服就要闯宫的时候,净鞭山响,远处有一副辇舆到了。就在大家松了口气的时候,车上下来的人却让众臣又是一惊。

  上面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萧羌的母亲,在后世被尊称为昭烈慈圣太后的皇太后方氏。

  端庄雍容的妇人从辇车上走下,一双明锐如秋水的眸子轻轻一扫,四周立刻鸦雀无声。

  先帝多病,先帝之朝和德熙初年政令大半出自太后之手,其积威犹在萧羌之上。

  看出来的是她,众臣心里的不祥预感更强烈,辅相和几名尚书看她进来,不顾礼仪,就要上去询问,太后唇齿含笑,眼神却凛然如刀,一干大臣都心底一寒,追问的话便都卡在喉咙里了。

  太后徐徐升座,只说了三件事,就拂袖上辇而去。

  第一件事,昨夜天子中毒遇刺,刺客自尽,天子无碍;

  第二件事,天子所中之毒为“转轮王”,产自齐州;

  第三件事,天子诏令闵王入京解释。

  辅相听了,呆愣片刻,唇边有一句话要说却说不出来,只能下殿去未雨绸缪。

  谁都知道,此道诏令一下,闵王必反。

  “我要的就是他反。”

  萧羌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巧巧,眼角眉梢尽是春风温柔。

  他苏醒后的第二日,午后下着细细的雨,天色不灰,只淡淡蒙了一层雨雾。

  湘妃竹的窗扇撑开,萧羌一身宽松白衣,迎着细雨斜靠在榻上,仿佛昔日呼啸竹林的高人逸士般清雅淡定。

  萧逐站在他旁边,看着窗外细雨打碧柳,牙白面具上微微有些润,一张面孔没有丝毫表情,他像是看着外面,又像是没看着。

  萧羌也不着急,他随意喝了一口蜜水,一副悠然姿态,过了不知多久,萧逐转身,语气森然:“毒非闵王所下,人非闵王所遣。”

  萧逐的话接近于责难,萧羌却全不在意。因为,这件事不是闵王干的,是他们两个都知道的事。

  现在已经不是七年前了,这个时候做这件事,对闵王而言毫无意义。

  七年之前,萧羌刚刚登基,那般风雨飘摇他都奈何不了萧羌,何况是政局已稳的现在?

  就算毒杀了萧羌,萧羌有子,萧逐尚在,太后可以摄政,朝野稳定,他自己只能落一个死字。

  “我自然知道。”萧羌悠然一笑,扬手向外,指尖上沾了点滴雨水,“只不过,我现在需要这刺客是闵王派来的。”

  说罢,他拍手一笑,转过头来看着比自己年轻三岁的叔叔:“刺客这回事,我不需要知道到底是谁派来的,我只要知道,我现在最希望是谁主使就好。”他露出了非常温和的微笑,清朗眉目,异常温雅,“我希望主使是谁,主使就是谁,没有余地。”

  萧逐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凝视着他,那双眼仿佛是极北之地的冰原,荒芜又疲惫、寂静。

  “闵王经营齐州三十余年。齐州有良种骏马,出铁砂粮草,他在我登基那年已然不臣。”萧羌依然笑着,笑容却变得比冰还冷。

  “朕是帝王,卧榻之边岂容他人酣睡!”

  “何况,我已经放过他七年。”

  萧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就有了一层淡淡的死灰一般的颜色。

  他安静地看着萧羌,良久,他极其少见地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却带着一股灰败:“……如不诏闵王,齐州未必会反。”

  萧羌也看了他片刻,才森然说道:“他只是未必不反,他今日不反,谁能保他永远不反?现在不过是仗着朝政清明,我还在壮年,谁敢说我就能活到七老八十?如果我现在忽然死了,我长子才十一岁,母后年事已高,你说王叔他会不会反?阿逐,你从来善良,这等事你大概没有想过吧?”

  萧逐那样长久地沉默,他红色广袖被细雨浸润,显出一种深色的昳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若他从来清白,何来欲加之罪?他七年前能弑君,七年后也可以。”

  “骨肉操戈。”

  “养虎成患。”

  他们两人的语气都非常平静,只不过萧逐是绝望,萧羌是狠戾。

  然后沉默,诸神寂静。

  萧逐忽然又笑了,他本就姿容绝世,这一笑又冷又倦又讥诮,像是什么红色的花朵终至于败谢:“……今日是兄长,何日是我?”

  他这一句落下的瞬间,萧羌只觉得自己震了一下,他定定地看着萧逐,对方也看他,一双漆黑的眼无悲无喜,已然不见丝毫情绪。

  他问他,现在是闵王,何时轮到他。

  窗外雨细风斜。

  萧羌也不知道自己看了萧逐多久,他慢慢站起来,然后慢慢摘下发上金冠,托在掌上,慢慢递到萧逐面前。

  长发失去了金冠的束缚,如同流水一般落了满身。

  “阿逐,如果是你,这个东西,要就拿去。”

  萧逐并没有因他的这个举动而产生任何表情,那双眼里的死灰一般的绝望,反而慢慢地随着萧羌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加深。

  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他看到了无数的尸体,他脚下是森然白骨,萧逐无法控制地看向自己的手,他看到了手上有那样鲜红的血,汩汩流过——他将再度握剑,屠戮自己的血亲。

  萧逐猛地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取过萧羌手上的金冠,放在一边的案上。

  他听到自己音若清雪,冰冷无温度,他说:“我去。”

  这两个字一出口,萧羌愣了一下,随即一笑:“阿逐,我以为你不愿意去。”

  萧逐重新将视线调向窗外说:“除了我,还有谁能?”

  这种事情,如果日后有需要,萧羌绝对会毫不在乎地翻案,说闵王乃是冤枉,那么彼时被抓出来替罪的,就必然是这次平叛的首领。

  如果是他领兵前去,事情还不至于太糟,也不至于牵连别人。

  萧逐忽然发现,他在思考着这样的未来时,居然并不难过。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这样也好。

  萧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笑了笑,含糊说了一句“也好”,就伸手入怀,拿出了一块小小的虎形玉符。

  他郑重地把玉符放在了萧逐掌心上,露齿一笑。

  “虎符。记得小心收好。有了它,你随时可以举兵杀了朕,夺了朕的天下去。”

  他和萧逐说话,向来都是称“我”,极少称“朕”,唯独这句,用了“朕”这个称呼。

  萧逐什么都没有说,他接过虎符,向面前白衣帝王恭敬躬身。

  接着萧羌和盘托出自己的安排,说他早命齐州附近青州、蒙州卫戍之军警戒,风神军二卫、三卫已调至青州,即便闵王作乱,有青蒙二州断其出路,他也跑不出齐州。而永州有得力将军镇守,他也不用担心。

  这一切如此周详,即便萧逐不在,萧羌也稳操胜券,萧逐只是沉默地听着。

  他怀中虎符有萧羌的体温和淡淡的薰香味道,可在萧羌说话间,味道和温度都在默默消散。

  雨势变大,萧逐告退,萧羌目送着鲜红如火焰的身影远远消失在了雨中,唇边还是带着笑,他轻轻咳了一声,随手一挥,金冠落地,一声脆响。

  大越七年九月十二,德熙帝并沉皇贵妃及后宫美人杜氏遇刺。

  大越七年九月十三,德熙帝宣闵王进京。

  大越七年九月十五,平王萧逐离京。

  因为海棠和沉寒身上都有余毒,御医为了方便看诊照顾,便向萧羌请了旨,让她暂住腾凰殿。御医一走,海棠就跑去沉寒房里看她,萧羌来的时候,便看到海棠正趴在沉寒床上午睡,沉寒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一双白皙小手极其小心地轻轻触着海棠的双眼。

  海棠似乎觉得有点痒,低低咕哝了句什么,转了转头,沉寒缩回手,侧耳听听,随即展开了一丝甜美的笑。

  萧羌看得好奇,轻轻走到她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

  听到有人靠近自己,沉寒向萧羌的方向侧头,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陛下?”

  “嗯。”萧羌轻轻应了一声,在床头坐下,沉寒犹豫了一下,从床上下来,拉着他的袖子站在床边,垂着眼,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萧羌了然于心,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上来吧。”

  沉寒就犹如被丢了根肉骨头的小奶狗一样,兴高采烈爬上了他的膝盖,端端正正在他怀里坐好。

  病容苍白,却依然眼如春风、多情温柔的男人轻轻舒展开手臂,把她环在怀里,温柔地轻轻摇了摇她:“你刚才在做什么?嗯?”

  沉寒眨眨眼,脸上有了难为情的神色,她伸手抱住萧羌的颈子,把头埋在他颈窝里轻轻地蹭,细声细气地说:“……我、我是想看看杜姐姐的眼睛是不是也是好的。”

  “为什么?嗯?”额头抵着额头,他低声问。

  环在他颈子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沉寒小声说:“……我的眼睛就是这么看不见的,被人下了毒之后,忽然就看不见了……我不要杜姐姐也和我一样……”

  萧羌愣了一下,然后一叹:“……乖,没事了……”他低低安抚。

  沉寒小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在他怀里抬头,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看着他,她怯怯地问:“陛下,我可以碰一下……您的眼睛吗?”

  萧羌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覆到了自己的双眼上。

  眼前的视线一下就暗了,一双白皙素手抚上了萧羌的眼睛,然后他听到沉寒安心地舒了口气。

  萧羌笑了起来,他双手按在沉寒手上,低声道:“寒儿,有的时候啊,朕会不由自主地想,你再小些就好了。”

  沉寒不明白,侧头,等答案。

  萧羌拍拍她的手背,语气慵懒地调侃道:“朕就可以为朕的皇子娶你,让你做朕的儿媳妇了啊。”

  他说完,沉寒也把手撤了下来,少女很严肃地思考了片刻,问道:“我要是做了陛下的儿媳妇,可以这样坐在陛下怀里吗?”

  “当然不行了。”他失笑。

  “那我就不要做陛下的儿媳妇。”说完,沉寒继续把自己塞了回去。

  萧羌又无奈又好笑,只好摸摸她的头发。

  谁都没有发现,睡在床上的海棠受不了地裹紧了被子。

  两位,讲肉麻的话,麻烦换个地方好吗?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当天晚上,萧羌一走,海棠就坚决地搬出了腾凰殿。

  每天都看这种肉麻戏码,她承受不住啊!眼不见心不烦,姑娘我搬回去。

  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萧羌暂时又没有宰掉她的具体行为,当晚海棠美滋滋地睡了一个好觉。

  她睡得极熟,完全没有察觉到后半夜有人悄然无声地站到了她的榻前。

  现在天气热,她没关窗户,月光从半打开的窗格,透过罩上的霞影纱朦朦胧胧地射了进来,映出了她榻前一张清雅一如莲花般的容颜。

  那是史飘零。

  史飘零以一种非常奇妙的眼神看着睡着的海棠,看了片刻,她眼神一转,又看到了海棠临睡前放在桌子上的玉瓶。

  把玉瓶里面的药丸倒了出来,放在掌心看看,又嗅了嗅,慢慢地,她的嘴角弯起了一个诡秘的弧度。

  她看着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的女子,半掩在袖下的指头虚虚地在她颈子上轻轻一划,明媚的眼睛里就带了一点嗜杀的味道。

  “杜笑儿,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枉‘他’对你全心全意……”

  “还是……你假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呢?”

  有着秀丽容颜的女子慢慢地弯下身,用没有一点感情的眼睛看了海棠片刻,蓦然静静地笑了。

  光影摇动,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只半开的窗格又洞开了一点,洒进一室清冷月光。

  而海棠,自然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