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纤映悠然地说,“上一个礼物被沉羽公子拒绝了,这炉香既然蒙兰令青眼,就当我送给沉公子的礼物好了。”

听到这里,沉谧略顿了一下,好奇一样把身子压低了些:“哦,什么礼物会被公子拒绝呢?”

“合欢饼。”纤映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公子说他目前没有成亲的意思,我便也只好换一件了。”

沉谧想了想,笑了起来,他悠闲地舒展身体,向后一靠,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微微扯松了领口,这样本应是粗野的动作,由他做来,却说不出的从容自然。

“成亲这种事情,自己的意思固然很重要,但是长辈的话还是要听的,反正大丈夫三妻四妾,以后有心爱的姑娘再娶回来也就是了。”

“呀呀,这就是男人的心思呢!总是要我们想着,‘对女人而言最荣耀的并不是一人独得丈夫的爱,而是在众多女子之中特别受到宠爱’,这样的发言会让女孩子哭哟。”说到这里,纤映俏皮轻笑,话题却是一转,“不知道兰令给公子准备说的是那一家的亲事?”

“啊,是钱贵妃的侄女。”

钱贵妃深受永顺帝宠爱,虽然早逝,但是膝下二子一女依旧深受皇宠。听到这里,纤映眼神慢慢一凛,沉谧依旧语调悠悠然:“这样好的亲事,其实是沉羽高攀了,容不得他说不。”

“强迫弟弟可不是好哥哥该做的哟。再说,公子年纪也不大,那样品貌,总要期盼更好的姻缘才对。”

听出话里有话,沉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合手中扇子,静待她继续说下去。

顿了顿,纤映慢慢说道:“说起来,我有个妹妹,姿容在我这做姐姐的看来,总比我强些,亡父昔日里宠爱得如珠如宝,本想送到东宫那里的,但是一想到东宫那里已经有了极受宠爱又生了子嗣的太子妃,加上舍妹又天真一如弱柳,年纪也还幼小,最早及笄也还要三年,她的母亲出身又不是很好,便踌躇起来。我倒是这样觉得,出身尊贵又入宫早的妃嫔们受宠是理所当然,舍妹年纪幼小,倒不如在公卿里择个合适的人,我和先父也能放心。”

这样一番话说来,已经是暗示沉谧,想要把她的妹妹嫁给沉羽,只因为沉羽今年加冠,而纤映的妹妹还需才能着裳成人,所以才有总要期盼更好的姻缘这样的话。

而就在原纤映说话的时候,沉谧脑子里已经飞快计算。

沉羽属于倔起来什么都能干出来的人,年前时候他曾试探过沉羽,沉羽对于自己加冠后成婚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是现在忽然转变为肯定的拒绝,他若要强逼,那么到时候什么乱子都有可能出。

原纤映今天邀请沉羽到他这里来,就是算准了自己也一定会来,就沉羽的婚姻这个问题,先试探了沉羽,现在又来试探自己。

钱贵妃已经过世多年,她的影响力正一点点衰退,而他面前这个女子的影响力却在一点点增加,并且毫无疑问地可以预期,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原纤映的影响力将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比拟。

这么一想,和这个女人结为亲戚,唔,似乎是不错的主意。

想到这里,沉谧便慢慢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一双顾盼生情的眸子,此时已经快要凌晨,如钩的月色渐渐淡了下去,天空是一种清澈的青灰色,他那样微笑着,眼角眉梢就朦朦胧胧有了一层撩人意味,他起身去院中摘了一枝犹自带着露水的杨桐,用泥金扇子托了,递给了身边的侍女,向着帷幕后的纤映微微躬身。

低头一瞬,松脱的领口露出了一线修长的颈项,白色的肌肤,黑色的发线,在清晨的晨光中,忽然就带了一种形容不出的无法无天的情色感,让身边的侍女也不自觉地羞红了脸颊。

看着杨桐连同自己的扇子呈给了纤映,他曼声吟道:“杨桐之叶发幽香…”便慢慢向沉羽他们居住的院子走去。

扇子和杨桐呈到了纤映面前,这个权倾天下的女子一瞬间有些微的怔然,然后长长的袖子掩住了嘴唇。

他已答应了这桩婚事。

“我今特地来寻芳吗…”念诵着沉谧所吟杨柳词的下半句,纤映慢慢地慢慢地微笑,一点一点松开手指。

笑容透明到近乎苍白,仿佛脆弱得随时会破碎,却又偏偏渗出一线酷寒。

杨桐叶片轻轻滑下,在那把泥金的扇子即将落上地面的刹那,她忽然抓紧,再不放开。

“啊啊,成功了。”她低声喃语。

沉谧到了沉羽和莲见房间的时候,天色微亮,两只小团子还抱在一起酣睡。

看着这两个依偎的孩子,想起沉羽不愿成亲的发言,觉得自己心里不愿揣度的某些东西看样子已经躲避不掉,沉谧叹了口气,眼神柔和地看了他们片刻,慢慢在床榻边俯下身子,唇边现出了一个温暖的笑意,然后一手一个拎了起来。

两个孩子悚然睁开眼的时候,面前就是兰台令温柔无比的笑容。

那个以风流潇洒冠盖京华的男人异常温柔地对瞬间清醒的孩子们笑了一记,菲薄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烤兔子和红烧兔子。”

啊?莲见也愣了一下,和被拎在左手里的沉羽对看一眼,两个人一起齐齐看向了沉谧。

沉谧的笑容越发优雅从容:“啊,选一个吧,你们的食用方式。”

于是沉家和燕家的继承人就这样被兰台令地拖走了。

被丢上马车,心有余悸的沉羽活动了一下被捏得生疼的颈子,忽然叹了口气:“啊,再过几天就要加冠了呢。”

莲见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沉羽看了看她,眨眨眼,笑着凑过去,笑道:“我才不会和别人成亲,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哟。”

莲见继续没说话,伸手一把他推开。沉羽也不以为忤,笑着靠向身后的车壁,向莲见平伸出手,也不说话。

莲见维持最初的表情,然后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被对面立刻笑开的少年牢牢握住。

“哎,莲见,今天回京城之后,给你看我的第二个秘密。”

这么说着的时候,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仿佛终于下了什么决定的表情。

沉谧把两人丢回老宅之后,又把这两个乱跑的小兔崽子狠狠地骂了一顿。

骂得方向嘛,呃,颇有点神妙。

沉谧没骂他们偷偷跑走不对,而是骂他们跑走也就罢了,居然笨到被抓个现行,这才不可饶恕啊之类。

好容易沉谧骂爽了,转身进宫了,沉羽抓了抓头发,拖起莲见要一起去洗澡。

莲见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抽飞了他,只冷声道:“就是恩爱夫妻都没有一起入浴的道理,这种事儿,前朝荒淫如末帝都干不出来!”

正在少女严肃端正着一张脸巴拉巴拉的时候,沉羽这货完全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莲见就拖进了浴间。

奓了毛的少女一按腰间短剑,恨得想把“廉耻”二字刻在这货脸上的时候,少年笑嘻嘻地对她说:“莲见,我说过了,要让你看我的另外一个秘密。”

不知怎的,这一句话就把莲见定在浴间,她定定看了沉羽片刻,把手用了一甩,道了一声放开,沉羽这回不拉着她了,慢悠悠拿眼看着她,笑吟吟地放开。

唇角一弯,沉羽又看了她一眼,拎起地上的浴桶,在向自己兜头浇下——

水花四溅,他对莲见扯了扯嘴唇,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看好了哟。”

他说:“恶鬼来了哟。”

水花落下的同时,沉羽脚下洇开了一片诡异的墨黑。

就仿佛什么异兽终于厌倦了伪装,露出了真实形态。

一头长发被他松松甩下,从发根开始,一点点褪去墨黑,其下,是金黄灿烂的颜色。

一身全是墨迹,沉羽看着张大眼睛,说不出来话的莲见,唇角微笑越发大了起来,他悠悠然地说:“就是这个样子,娘才不肯承认自己生了一个怪物嘛。要不是跟我一起生下来的双胞胎姐姐死掉了,我又是爹的遗腹子的话,我大概会被掐死吧。”

原来是这样。

母亲无法接受自己生出来的是有异于常人的孩子,长久长久岁月的积累下,发狂的母亲终于彻底地扭曲了。

那个怪物一样的儿子一出生就死了,活着的,是美丽端庄的女儿。

大概,那个母亲从来没有呼唤过自己儿子的名字吧。

小羽小羽小羽——阿羽是不存在的,在母亲的意识里,从未存在。

所以那个下雨的日子,他遮蔽了她的眼睛,牵着她的手奔跑在无垠天地。

但是,曾经是那么努力守护的秘密,沉羽如今却毫不遮掩地暴露在她面前。

是因为喜欢和信任了吧?

由最初看到那头灿烂金发的震惊里挣脱出来,莲见想了想,向面前的少年伸出手:“阿羽,过来好吗?”

被呼唤了名字的少年一愣,然后脸上忽然就有了淡淡的笑容。

“莲见,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给你看。”

“嗯,我知道。”莲见一向没有弧度的唇角微微上弯,她还是伸着手,“所以,过来吧。”

沉羽想了想,走了过去,然后被莲见紧紧拥抱。

黑色的水渍随即染透莲见,她轻轻在少年耳边说:“很漂亮。阿羽的头发的颜色,像雷光一样美。”这么说着的时候,莲见觉得怀里的身体似乎震动了一下,然后她更加用力地搂紧他,“我在边关的时候,曾经偶尔看到过从大食来的商人,他们也是跟你一样的头发,但是,都没有你的颜色美丽。”

知道她在笨拙地告诉自己,在她眼里,沉羽就是沉羽,从来不是怪物,也不是其他任何。

沉羽于是低低笑了起来,然后在抱着他的少女毫无防备的时候,扳起莲见的颈项,亲吻上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的嘴唇。

沉羽青涩笨拙地分开少女的嘴唇,试图卷出对方的舌头,却被莲见慌乱合上的牙齿咬疼了舌头,然后分开的时候又撞到了牙。即便是什么都不懂,连接吻都笨拙无比,让对方嘴唇破皮,这样的一个吻,却谁都没有退开,反而是更加迫切,想要更多地感受到对方。

疼痛也好,甜美也好,甚至于慢慢从伤口渗出的鲜血也好,只要是你的,你给的,我都想要得到。

一吻结束以后,莲见伸手掬起沉羽金色的发丝,喘息着凝神想了半天,才慢慢说道:“怎么看,都觉得很美呢。”

沉羽看着莲见白皙掌心自己那束彻底洗净染料的头发,忽然笑起来:“啊,是啊,第一次觉得这个颜色也很漂亮呢。”

他洒脱地把长发向后一甩:“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不再染发了。现在已经不是在母亲身边,我生而这个样子,不需要任何遮掩。”

那是,对于自身这个存在拥有绝对自信,才会有的态度。

莲见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禁也柔和了眼神,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换来的是落在嘴唇上,一个轻轻的吻。

当天晚上回到老宅的沉谧看到的就是斜躺在床榻上,大大方方披散着一头金发,让莲见帮忙擦干的沉羽大爷。

对于他这个决定,沉谧只是揉了一下眉心,对他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打算这个样子去加冠?

沉羽点头。

第二句:你很可能被当成异端,从此被逐离京都。

沉羽懒洋洋回话:阿谧你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对吧?

沉谧无语。

最后,沉谧起身,对他说了一句:“金发的不是鬼就是神,你自己选一样变吧。”

望着沉谧离开的身影,莲见看向自己膝盖上笑得一脸得意张狂的沉羽,后者察觉到她的眼神,越发猖狂。

“你也觉得阿谧是个好哥哥对吧?”

心里的话被他说了去,莲见的眼神柔和了起来:“嗯,他很爱你。”

“这是理所当然吧,做哥哥的要保护弟弟,要疼他,对他好,满足他任性的要求。”看着这时候才露出一点少年意气的沉羽,莲见静静地弯了弯唇角。

“大概吧。我离开家的时候,我最小的妹妹才六岁,小小的一团,话都说不太清楚,但是已经知道要我抱了。”

就是从那时候起,发誓要以自己的力量守护亲人,战场那么残酷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妹妹们只要在家里孝顺母亲,安安稳稳长大,嫁个好人,这样就好。

“当哥哥姐姐的都是这个样子啊,我也想快点长大,这样阿谧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说真的,我觉得你一直这么下去,兰令大人会越来越辛苦的。”

听到这句,沉羽愣了一下,看着一本正经这么说的莲见的脸,大笑了起来。

“啊啊,是啊是啊,总之弟弟妹妹们的事情,就让哥哥姐姐去伤脑筋好了。”

他这样很幸福地笑道。

段之七 结发

沉羽的加冠礼是定在十月底。

在秋天的吏部授官上,沉羽被授予了羽林尉的职位,御前行走,不高不低,也算合乎他的家世。

为沉羽削发戴冠的,是深受永顺帝宠信的左相。

左相本身非常开明,但是即便是这样的左相大人,在看到走出来的沉羽一头金色长发的一瞬间,还是抽了一下。

但是任何人都必须要承认,那是近乎于残酷一般美丽的景象。

那天的月光是一种青白的颜色,庭院里一色金灿菊花,吐蕊如丝,极清淡的香气袅袅的若有若无。

然后,那个少年便披着一头金丝一般的发慢慢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白色的肌肤,墨色的正式朝服,近乎于美丽的俊美容颜,以及,漆黑之上垂下的,阳光一般的金发。

刹那,鸦雀无声。

走入正堂,停住,慢慢闭上眼,再度睁开,沉羽纤长睫毛下清澈的瞳孔忽然便有了一种锋利的意味,宛若名剑锋刃上滴落的露水,优雅地杀伐。

一瞬间,金发的少年仿若君临天下。

所有人都看到沉羽唇角勾起一丝不屑笑容,侧头,看向旁边自己的兄长。

金色与黑色,继承了同一血脉的兄弟就这样安静地彼此凝视。

慢慢地,沉谧笑了起来,优雅从容,又带了一点满足的味道,慢慢地,以极其郑重的姿势躬身行礼,在行礼刹那,收敛了一切笑意,俊美面容上端正严肃。

这个不世出的天才以异常庄重的声音对自己的弟弟、沉姓本家的族长说道:“请。”

今夜,沉羽的金色长发将短至肩头,结成发髻,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沉家的族长,朝廷的公卿。

从此之后,他每行一步都攸关天下。他将成为决定这天下归属命运的几人之一,脚下之路,皆是人命铺就。

那又怎么样呢?

这是他的责任,他从不曾想过要逃避。

他从廊上走过,所有人都一一行礼,莲见也在场,她也按照品级一身盛装,广袖华服,璎珞步摇,衬得一贯清冷的少女异常庄严华美。

而看到她的时候,沉羽心满意足。

他喜欢的那个人向他轻轻颔首为礼,姿态凛然端正,美好一如他的想象。

于是少年的心底就泛起了满足。

他在莲见面前略停了停,从金色头发下望出去的眼神温柔又执著,少女在他凝视下一愣,扭转了脸,却又立刻不甘示弱一样地扭了过来,被沉羽温和地凝视着,眼神又有些游移,却偏偏又倔强地硬要看回去,异常的孩子气,沉羽只觉得可爱无比。

仪式结束,按照规矩,沉羽应该在正堂独自待上一夜,结果半夜时分,莲见悄悄溜了进去。

看她进来,沉羽拍拍身旁软榻,莲见走到他身前,没有坐下,只是看着她。

他也看着莲见,两人都不说话。少年慢慢笑开,伸手,握了一下莲见的指头。他很轻很轻地握着,莲见轻轻一挥,就能挣开。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凝视着沉羽的眼睛,一点一点,握紧了他的指头。

只要你想要,我能给,什么都可以,包括我自己。

结果那一夜,莲见没有离开那被一层一层松重色、脂烛色、冰色、红梅色的帷幕和屏风深深包围的房间。

沉谧很清楚在正堂里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心里慢慢喟叹,却没有阻止的意思。

其实是应该阻止的,他很清楚。

莲见也好,沉羽也好,他们的立场都太过微妙,这样的彼此恋慕,是过于危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