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杨柳柔条上…”隐身在御帘后的纤映凝视着那个正接受永顺帝赏赐的女子,低声呢喃了一句。

她前方侍立的是沉谧,兰台令听了这句古歌,轻轻一笑,念出了这半句古歌的上半句,“梨花兼有梅花香吗?不过也是,这等姿态,大概也只有兼有梅花之香的梨花来形容了。”

纤映手中扇子轻轻一合,声音惋惜:“可惜我没有一个兄弟。”

沉谧并没有立刻接话,他悠闲地看着完成仪式退出的莲见,才慢悠悠回了纤映一句:“皇上的几个皇子听说也都对您的妹妹很是上心呢。”

“呀呀,兰令的意思莫非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和沉少主的婚约?我即便是愚昧妇人,也是不敢忘记的。”

啧,看起来,原纤映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这桩婚事了?

公卿间言语交锋,讲究的是模糊含混,话说到这样,已经是直白了,沉谧便不再说话,他本来以为交谈已经结束了,哪知过了片刻,御帘内飘出了几不可闻的女子的声音:“说到婚姻,兰令才真让女子们又爱又恨呢。”

大赵早婚,沉谧加冠时便顺理成章娶了一房妻子,没过两三年,妻子小产去世,就再未续弦,京城里但凡有适龄女儿的世家莫不想和他攀上亲戚,他偶尔也和风评不错的世家女子通通书信,写几封缠绵悱恻的情书,却全都无疾而终。不知道惹了多少朱砂泪,胭脂债。

听到她冷不丁提起这个,沉谧愣了一愣,随即脸上泛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轻轻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香气便渐渐氤氲了上来,纤映身上熏的香也是莲夜,却是安息香的分量稍重,就有了一种浓郁之感,两种香气慢慢纠缠,沉谧忽然失笑,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天,他深夜出宫,踏月吹笛,映月色无边。

沉谧回到了自宅,毫不意外,先他一步出宫的莲见果然已经在他家等他了。

客套完了之后,正坐在他对面的莲见看了他一眼,向他恭敬低头,声音是轻的,但是却又那么郑重。

“兰令大人,在下有一事相请。”

“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燕侯但说无妨。”他温和地微笑。

“请把阿羽还给我。”

短短一句话,那个向他低头的人,却仿佛用尽了一生所有的力气。

沉谧觉得自己几乎要笑出来。

殿上时候,看她应对自如,还觉得她长大了,现在看来,分明还是个孩子。

只有孩子才能这么光明正大懵懂无知地对他请求,请他把她的恋人还给她。

沉谧的眼神柔软了起来,他几乎想伸手摸摸面前这个孩子的头发,但是最后忍住了,展开扇子,轻轻一笑。

“抱歉,不能给你。”

“因为我和他还不够强大吗?”

“是的。你们还太弱了。”

莲见慢慢地抬起头,一张精致面孔脸上,此时有一种因为尽力还是失败了的迷茫脆弱,她微微抿着唇,那样子让沉谧想起了山林里遇到的鹿。

他对莲见很有好感,对沉羽是疼爱无比,所以,才更不能在这时候放过他们。

这就好比雏鸟破壳,即便再怎么担心,母鸟也不能施以援手,必须要雏鸟自己破壳而出,不然,被母鸟啄破壳而生的雏鸟,也只有死路一条。

“孩子们,变强吧,要很强很强才可以。要强大到可以打倒我,打倒燕莲华才可以,不然你们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

这么说着的时候,沉谧容色平常,甚至于唇角还是微微弯起的,神色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柔和纵容。

段之十 图穷

他看着不说话的莲见,最终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

然后温和问她:“要喝酒吗?有人分了我大食来的上好葡萄酒。阿羽我都没舍得给他。”

莲见抬头,定定看他,然后点了点头。

那是莲见一生中唯一一次和沉谧对饮。

天将亮的时分,莲见告辞。

然后,在莲见预定离京的那天,沉谧写了封信,托她带给沉羽。

莲见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京城之行后会去并州,但是沉谧托得理所当然,而莲见也理所当然地接过,仿佛事先已彼此知会过一般。

四月下旬,莲见离京,向并州而去。

之前已经派了信使通知沉羽,随从们向燕家的领地按照预定行程慢走,莲见则单独一骑向并州而去,结果在快到的那天,半路上就看到一乘马车慢慢悠悠地行来,细竹车帘挽起来,里面的青年斜靠在车壁上,薄青色的外衣领子随意敞开,金色的头发不羁地在肩上随意一系,手中一把扇子,半张着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那是她已经两年未见的情人。

莲见策马奔到车前,在来的时候明明想了一路,一肚子想和他说的话,但是在看到沉羽似笑非笑地凝视她的时候,她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胸膛里沸腾的感情,激烈一如最开始的相恋。

时间和空间荡然无存,她站在这里,沉羽亦在这里,这就是唯一的距离。

仿佛他们从不曾分开过。

沉羽笑着向她伸出了手,莲见毫不犹豫地握住,被他从马上抱了下来,拥到了马车里。

竹帘落下,灼热的亲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接触,深入,分开,再接触,再深入,再分开。

除了这样急迫的接触,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满足思念。

当亲吻逐渐开始失控,莲见咬上沉羽耳朵的时候,金发的青年叹笑着把小兽一样激动起来的情人拉开。

微微喘息着,平日里清冷的素色眼睛,如今泛着水光,疑惑地看他,被沉羽笑着抬高下颌,把一个柔软的吻烙印在了她的颈子上。

声音震动着肌肤,让莲见微微战栗。

“在车里吃美味,未免太失礼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让我慢慢把你拆吃入腹…”本就华丽的声线忽而转低,几乎是贴着莲见的肌肤呢喃。

“你有多美好,今晚我会一样一样告诉你,莲见。”

情人呢喃的耳语甜美得近乎妖异,金发青年用力抓住了情人的身体,爱抚着:“哭也好,呻吟也好,会让你欢愉得连叫也叫不出来的。”

莲见深刻地体会到,何谓说到做到。

从爱欲的飨宴里挣脱出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的事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疼,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沉羽很是悠闲,把她抱在怀里,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衣服。

在沉羽怀里歇息够了,莲见也拿起衣服,仔细给他穿上,到此为止,彼此都充满情欲刻痕的肌肤终于悉数被掩盖在了衣衫之下。

吃过饭,并躺在床榻上说话,到了夜深时分,沉羽拉着莲见向城头而去。

并州城是一座建筑得非常用心的城,这是沉羽亲手建造的第一座城,在登上城楼向莲见展示的时候,他骄傲得像一个父亲。

“非常好的城。”

“哎,本来想在城建好的那天,拉着你在城楼做上一场当庆祝的,可惜没有机会。”对于莲见衷心的赞美,沉羽的回应已经超越了厚颜无耻的范畴。

这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惊悚发言的莲见。

看着脸刷的一声就红透的莲见,沉羽慢慢笑开了。

不是坏笑,而是温柔的笑容。

他无言俯身,亲吻她的唇角,手指交握的时候,莲见手心被他塞了一个极小巧的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的令牌,看起来手工粗糙,坑坑洼洼,上面没有字,只刻着有一根同样粗糙、歪歪扭扭,要仔细辨认才能辨认出来的…羽毛。

莲见看了一会儿,忽然轻轻一笑,说:“这是你雕的吧,真难看。”

这么说着,她却小心翼翼,从自己发上拆下来一段绾发的绳子,把令牌串起来,挂在颈上,藏到衣服深处。

沉羽笑得大大方方,道:“当然是我亲手雕的,蹲在铁匠旁边学了一整天,我没把自己手刻上口子就不错了。”

他轻轻低头,隔着衣服,在莲见颈上一吻。那个吻,落在了小小的令牌之上。

他说,若有一日,你我之间有所间隔,你可以拿着它,到我身边。

莲见只抱着他的头,仰高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

只是嘴唇与嘴唇轻轻触碰,在这样一触之后,随即分开,然后莲见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沉谧带给他的信。

沉羽当着她的面拆开,然后哈了一声,随手一抛。

莲见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沉羽弯下腰,看着坐在城垛上的莲见,眼睛里慢慢涌起了一线深蓝。

“沉谧告诉我,我和原纤映妹妹的婚礼,定在明年夏天。”

莲见在那仿佛掠食动物一般的眼神下,没有丝毫动摇:“那么,你的想法呢?”

他哼笑:“还用说吗,在明年夏天之前,和你一起放倒他啊,怎么样?”

莲见定定看他,然后唇角一弯,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好啊,一起。”

说完,她伸手慢慢解开衣服的扣子,然后在沉羽微微惊讶的眼神里,莲见脸上的笑容就带了挑衅的成分,空前地煽动着沉羽的欲望。

“你不是想说在城楼上做吗,阿羽?”她昂起下巴,斜睨着金发的情人,如是说。

第二天,莲见离开并州。

而他们预想中的恋爱保卫战却没有展开的时间。四个月后,永顺九年八月,出乎所有人预料,永顺帝毫无任何预兆地带着传国玉玺潜离皇居,奔赴南关,向宁家宣下讨逆诏书,并向整个帝国发下了勤王令。

宁家与朝廷的战争就此全面爆发!

宁家派出了最强大的军队讨伐永顺帝,而这支军队分为二军,杀赴京都镇压公卿的一军主帅由楚王亲自任命,正是燕氏家主燕莲见。

而在一军前进的正前方,永顺帝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主帅正是大司祭长陆鹤夜。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莲见的军队是从东边攻向京城,必经之地是太平山,中间只有一道极险峻的山路,陆鹤夜就在此布阵。

如果莲见选择从山谷穿行,就等于把自己送给人当靶子。而莲见如果选择绕路,就只能从南边进攻,绕过太平山,取道云林江,绕了一大圈,走出去的那个地方,等着她的是沉谧的大军。

实在是无懈可击得让人牙痒痒的布阵啊!

远远地眺望着陆鹤夜的布阵,沉谧如此感叹着。

不过想一想,这样好的布阵也真是浪费呢,明明是一场不愿意打也不会赢的战争。

可以这么说,永顺帝这天外神来一笔的讨逆,同时让朝廷和宁家都伤透脑筋。目前的形势非常微妙,宁家和朝廷都很清楚,现在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期。

朝廷这方面,永顺帝本人并不拥有兵权,他的军队是由沉家这样的豪族以及陆鹤夜所代表的神官们所掌握,各方势力之间达成的初步妥协还远没有达到共推一个指挥中心的程度,各自为政和微妙的政治军事上互相的牵制,使得实力大减。

而在宁家方面,本代楚王昏庸,倒行逆施,大肆分封领地,导致众多手下为争夺领地而离心,矛盾也是一触即发。

于是,在宁家的旗帜下,一群心怀鬼胎的军阀暗中磨砺着爪牙,等待一个可以将旧主打倒的机会。

有能之士虽然并不在同一阵营,但是都有微妙的共识:此刻不宜争斗。

但显然,楚王和永顺帝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在这场战役里,陆鹤夜和沉谧都没有决一死战的意思。

陆鹤夜布阵在前,沉谧布阵在后,他们只要做到确保自己的实力不受损就好。

抵抗是必要的,即便是一个姿态,也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出来。

虽然在政见上有微妙的不睦,但是陆鹤夜和沉谧在军事上具备惊人共识——放弃京城。

没有永顺帝和玉玺的京都就失去了它的价值,而且让宁家的军队直接攻入京城这样的暴行,也能煽动起人民愤慨,为日后真正的决战准备。

于是看到陆鹤夜认真布阵的时候,沉谧摸摸鼻子,只能祈祷燕家年轻的家主武运昌隆,别在这里挂掉了。

然后,在莲见和陆鹤夜接战的那一天,燕莲华前去拜访了原纤映。

因为永顺帝潜逃而混乱不堪的宫城里,只有原纤映所居住的明光殿里依然焚花咏藻,仿佛近在咫尺的战争和她毫无关系一般。

淡淡莲夜之香袅袅婷婷,原纤映的第二个儿子,还在牙牙学语的小皇子,正调皮的趴在棋盘旁,看着自己的母亲手里一卷棋谱,花下敲棋。

宫妃们早在永顺帝离宫的时候就跟去了,大部分官房能回自己家的都走了,不能回家的也尽都躲避起来,只有纤映一个人还留在这里。

燕莲华踏入内室的时候,屋内帷幕懒懒卷起半幅,纤映唇畔含笑,教那趴在棋盘旁娇嫩的孩子吟诵古歌,她曼声吟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小小的孩童咯咯笑着,小手抓住母亲雪白的外裳,娇声嫩气地和母亲合吟着:“宅殷土茫茫…”

在孩童稚气的吟诵声里,原纤映慢慢抬头,看向走来的燕莲华,唇角的笑容柔和圆润了起来。

“许久不见,大人依然风采如昔。”已经二十岁的女子,却还是甜美一如少女,姿态柔弱不胜莺飞,仿佛三月嫩黄弱柳一般。

“托您的福。”燕莲华优雅颔首,小皇子爬到他膝盖上看了看,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咕哝了几句什么,就重新爬回到母亲袖边,慢慢睡去了。

“您不打算出城吗?”燕莲华问道。

慈爱地看着小小孩童,看了片刻,纤映看向燕莲华,眼神慢慢地慢慢地变了。那平日里总是水汽氤氲的眼神,一点点锐利起来。

她坐姿端正,依然是柔弱的,却陡然间多了一种凛然姿态。

她极慢极慢地说道:“陛下舍弃了这座京城,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若现在连一个殉节的宫人都找不出来,岂不被世人耻笑?”

“乱军入城,即便是我也不敢保证不会对禁城有所侵犯。”燕莲华脸上惯常的温和微笑也渐渐敛去,他正色向对面的女子阐述继续留下来的危险。

纤映只是一笑,她慢慢偏侧了头,掩袖而笑,眼尾薄薄勾了一层薄绯的眼眸由下而上地凝视燕莲华:“天下人以锦衣玉食奉养的皇族,此时合该坦荡赴死。”

燕莲华看了她片刻,没有再说话,只是慢慢向她低头致意。

燕莲华非常清楚,尽管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但是纤映并没有任何和永顺帝一起生死存亡的想法。

她只不过是在做一次豪赌。

她的生命,她的第二个儿子的生命,她全部赌在城破这一场里。

在永顺帝的所有妃子里,她虽然最为受宠,但是入宫太晚,身份也太低,她甚至于不能成为正式的妃子,只能做一个女官,她所生的皇子,离皇座实在太远。

而在这整个皇族几乎全部逃走的时刻里,留下来的她和她的儿子,未来必然会获得良好的评价,在皇族中的立场也会近一步加强。

在这场看似非常危险的豪赌里,原纤映赌的是,她绝不会死。

目前城内城外数股势力,都承过她的恩情,而且,她以永顺帝宠妃之身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宁家若想和皇族达成协议,在现在的京城里,只能找她居中斡旋,那么她的身份和立场也就更为稳固了。

即便是这样,她的勇气和冷静依然值得燕莲华为之低头。

在多方对弈的这一局天下棋里,她以一介后宫女子之身,投下的赌注,是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