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莲华告退。望着他远去身影,纤映微笑着,慢慢地慢慢地舒展身体,就着跪坐的姿态躺卧在了自己爱子的身边。

小小孩子感觉到了母亲的体温,睡梦里也依偎了过去,她侧过脸,挨着儿子柔嫩的脸颊,慢慢闭上了眼睛。

当燕莲华离开明光殿的时候,陆鹤夜和莲见的交战,正式开始。

出乎所有人意料,莲见既没有从山谷穿行,也没有绕道,她选择的是率领一万先遣骑兵,从山上冲了下来!

当陆鹤夜的军队还对着山谷布防的时候,山洪一般的铁骑已经从斜后方的山脊上冲荡而来。

如果换成其他将领,面对一万骑兵的后方奇袭,立刻就要乱了阵脚,但是鹤夜毫不紊乱。他布的是首位阵,故他所在的帅帐被拱护在了大军中央,首尾两端都极易传令,骚动大概只持续了片刻,形势就稳定下来。

但是仅仅就这个片刻便已足够了,骑兵的铁蹄已然在陆鹤夜的大军中撕开了一道由鲜血和尸体构成的缝隙,莲见的骑兵犹如一把锥子,笔直地揳向陆鹤夜所在的中军帅旗。

与此同时,宁家军队的另外一军,由楚王世子率领,挥兵由南而上,准备强渡云林江!

这一切,却全都在陆鹤夜的掌握中。

硝烟滚滚,厮杀声震天,陆鹤夜控马而立,他没有披甲,身上还是一袭雪色神官长袍,衬着他唇角温润笑意,刹那间,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是立身战场,而是闲庭信步一般。

斥候来报,说楚王世子正向云林江前进,他拊掌而笑:“很好很好。”

后有袭兵,前有强敌,这样情势下退兵,天下人也不会说他什么,他要的就不过是这个效果。

鹤夜转头望向莲见来袭方向,唇角的笑容越发温润起来:“但是,战场上不给小辈一点教训,似乎也失了长辈的礼数啊。”

这么说着的时候,陆鹤夜遥望向远方的眼神便悠然了起来。

沙尘滚沸,隐约能看到远处代表燕家帅旗的素色旗帜飘扬着。

他慢慢张弓搭箭,没用箭壶里的大羽箭,而是从袖底摸出了一支色若黑炭毫不起眼的小箭,慢慢拉弦,一副宫廷射圃的架势。

松弦刹那,只见光芒一灿,弦上漆黑小箭忽然色做血红,破空而去,小箭都已离弦,耳畔才听到轰然一声龙吟般巨响!

陆鹤夜所擅长的,本就不是刀剑,而是弓术。

一箭破空而出,陆鹤夜看都不看,吩咐撤兵,就在这时,陆鹤夜忽然一顿,合身一侧,左手急抓,只听一声闷响,那支漆黑小箭竟然被射了回来,只是来势已缓,被他抓在了手中,掌心立刻一片血红,滴滴答答的鲜血淌了下来。

陆鹤夜眯起眸子,看向小箭飞来的方向,此时日色已是迟暮,夕阳如血,高地上白马一骑,骑士发是漆黑,眸子清冷,慢慢放下手中长弓。

正是莲见。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陆鹤夜的注视,在马上颔首,端的是对待皇族的态度,礼数丝毫不差。

陆鹤夜笑起来,把小箭收好,轻声道:“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真是合我胃口。”

知道莲见没有追的意思,陆鹤夜马头一拨,悠悠闲闲地慢走。

看他受伤,侍从慌张,四处召唤他的随身侍卫青丘,鹤夜不以为意地摇头,笑道:“别找了,他人不在。”

他去做的,是比随侍在他身边要更加重要的事情啊。

这种兵荒马乱时候,最宜杀人。

啊啊,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了吧,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而已,理应不难。

永顺九年八月十一,陆鹤夜与莲见接战与太平山,同日晚,陆鹤夜退兵,楚王世子强渡云林江,当日夜,宁家突入京城。

其实立下首入永安京这样大功的人,合该是莲见才对。

但是她非常爽快地让出了这个功绩。

得到楚王世子渡江成功的消息之后,莲见就下令停止进军,就地扎营休整,打扫战场,不分敌我救助伤员。

而莲见本人,主持了一个战后会议,凌晨时分,就和几名在燕家担任职务,同属燕氏的分家家主走了出去,巡视营盘。

走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庶出妹妹,只比她小了几天莲弦。

莲弦自小聪颖,除了莲见,是最受祖父喜爱的孩子,年纪小小就出仕宁家,广受好评,这次担心姐姐,便也随军一起来了。

她博学多才,擅长草药,兼之过目不忘,尤其是山川地形,只要看过一次,就如同镌刻在脑海中一般,仿佛活地图,今天这场奇袭,地形勘验计算方面,就多得她襄助。

她与莲见同父异母,不知怎的,却是所有姐妹里长得最像的两个,只有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出两人气质截然不同。

和莲见坚强隐忍之下的清冷凛然不同,莲弦身上所有的,是她这个年龄根本就不该有的,一种仿佛彻底洞悉世事的圆融通达。

跟着莲见查看营盘,走到水源处,莲弦从怀里拿出一根银针,试探了一下水质,取出一包草药,丢入水源,让士兵们饮下之后,可以驱赶战场上浓厚的尸气,也预防瘟疫。

看着草药打着旋儿往下游漂走,莲弦施施然丢出一句话:

“我本以为姐姐会想夺取入城之功呢。”

“早晚要和宁家决裂,”扶着腰间佩戴的长剑,仰望天空,莲见慢慢说着,“这种功劳不要也罢。”

天空是一片即将绽放光亮前的郁郁青黑,她眼底亦是郁郁。

莲弦眯起眼睛,想了想,展颜一笑:“说得对。”

说完,她慢悠悠地去检查巡逻,边道:“不过今天只能再休整两个时辰,寅时就要拔营起寨了,赶向京城了。”

莲见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开始拔下草药丢给侍从的莲弦,对方满意拍拍全是泥巴的手掌,才懒洋洋笑看向自己的姐姐:“入城之功不要也罢,但是,维护京城安定,保护众多贵族和皇族,维持天家颜面的功能,却不能让给任何人哟。”

这点莲见想到了,但是对于向她提出这个建议的莲弦,她露出了嘉许的表情,点头称是。

莲弦却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古怪地看她,然后哈了一声:“姐姐早就想到这点了吧,现在称赞不过是为了顾全我的颜面?”

莲见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莲弦会这么爽快地说出来,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莲弦笑起来,走过去站在她身侧,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对了,姐姐今年的年纪是…”

“怎么?”莲见有了不祥预感。

“出征前还有楚王府上的人到家里去,说楚王的小儿子今年刚刚二十,和世子一母同胞,元妻所出,容貌俊美,性格明朗直爽,多少郡主公主都看不上,巴巴地来向你提亲,如果不是他姓宁,现在宁家又衰微,母亲大人说不定就点头答应了。”

莲见瞥她一眼,没说话。莲弦又是一笑,道:“这个都不说,众多燕氏一族世家子都来提亲,就盼着能入赘给你呢。我走的时候,母亲大人可一副快挑花眼的样子,只是有一个人她特别中意,算起来该是我们的远房堂哥,叫容与的,是家里嫡子,又是我们一族里仅次于我们家的一支,她喜欢得很。”

莲见很想说:你也十八岁了,就小我三天,赶紧先给自己猎个男人去,这男人这么好,你赶紧受用了算了。但是话到嘴边,看着笑吟吟的莲弦,就说不出去了。

段之十一 匕现

莲弦是庶出,母亲早亡,她敢说自己在对几个妹妹上毫无差别,但别人就不一定了,那样一句,她能跟嫡亲妹妹说,却不能跟莲弦说。

这么想了想,莲见叹气:“燕氏如今如此多的世家子都还未婚,我会留意给他们挑选合适人家的。”

这算不着痕迹地推托了吗?莲弦眯起眼睛,然后笑了起来:“嗯,也好。”

说完,两人并行,向中军而去,在快要走到的时候,莲弦忽然低低说了一句话:“是因为沉羽吗?”

“是又怎么样?”莲见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自己的妹妹,对方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样不对。”莲弦声音柔和,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莲见却感觉到一股凉气一点点从脊背上冒了出来。

她并不觉得自己和沉羽之间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和他堂堂正正相爱,彼此忠诚,誓言绝不放弃,有什么不对呢?

他们的爱情并没有伤害到其他的人。

“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莲见沉默了片刻,冷冷说道。莲弦却笑了起来。

“我没什么想说的啊,只是忽然想起来,这么一说罢了,我是你的妹妹,我自有劝谏你的义务。和沉家的婚事,真要论起来的话,闲话太多,不是什么好姻缘。”

说完,莲弦恭敬告退。莲见看着她远去,慢慢开口,低低问了一句:“那么,是不是当我执掌天下之后,就不会再有人对我私人的事情指手画脚?”

莲弦转身,和她面容相似,却显出一派闲雅气质的女子微笑:“若真有那天,天家无私。”

莲见没有说话,她站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宛如古老的雕像。莲弦看了看她,脸上悠闲的微笑越发重了起来:“朕乃天子,朕即天意,只看您能不能做到这样了。”

说罢,她翩然而去,再不回头。

八月十五凌晨,莲见率军入永安京。

而在八月十四午夜,莲见随身带五十骑先行入京,参拜皇居。

虽说是参拜皇居,但是大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忠心的侍卫还守护着皇宫。

楚王世子在进城之前虽然也三令五申严整军纪,但是杀昏头的士兵还是冲击了皇居,虽然被立刻制止了,但是日德、月德、星德三个门的守卫还是有所伤亡,门口血迹斑斑,哪里还有之前焚香咏藻夜成花的半点痕迹。

看着面前的宫殿,莲见心里生出了一点复杂的感慨。

她第一次进入这宫殿的时候,忐忑不安,戒慎戒惧,那时宫人穿行,袅袅香气,琵琶管弦,彻夜不息,而现在,整个宫殿里死气沉沉,一眼望过去,除了明光殿方向还有一点点灯光,竟然如个死城一般寂寂。

她来就是为了去拜访还留在宫里的原纤映的,到了明光殿宫门,她瞥到附近停了几辆马车,据说是城破的时候,几户被冲击烧毁的人家里有曾侍奉过纤映的女官,因为无处可去,又重新回到了主人身边。

通报完毕,莲见入了宫门,向正殿而去,就在快到时,她刚要按照礼仪恭敬行礼,忽然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恐怖至极的惨叫!

那是原纤映的声音!

莲见立刻冲了进去,只见殿内烛光摇动,纷乱人影迭沓,她余光瞥到内间一道白光闪过,正向中间袭去,她足尖一点,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她出剑极快,后发先至,只听铮的一声脆响,眼前一闪,此刻一击不中,急退而出。

莲见倒握剑柄,反手一个斜砍,一片秋水一般剑光倏然掠出,一声轻响,她已砍中刺客,但剑身波动传递到掌心,却是非常奇怪的触感,如同砍中了一捧轻飘飘的败革。

这一下失利,莲见抬眼要看的瞬间,只觉得剑上赫然一重,同时一轻,来人已借她一剑之力翩然而去,高达丈余的宫墙竟然完全拦不住那人,暗影一闪,已然无影无踪。

莲见压根就没打算追,她转身向内,地上横了几个护主女官的尸首,宫女们都蜷在角落瑟瑟发抖,居中被几个女官侍卫护在身后的,正是原纤映。

这个宫廷的无冕女王,此刻正苍白着一张脸,细细地颤抖着。

她一身就寝前的白衣,窄窄的袍袖下,隐约能看到一双垂下来的,了无生气的孩童的手。

鲜血,慢慢地,慢慢地,从她的臂弯里满溢而出。

一刹那,莲见忽然有了一种鲜明的错觉,仿佛时光倒涌,她回到了逼死莲安的那夜。

她几乎觉得眩晕,心脏突突地跳着,预感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发生。莲见勉强问了一句怎么了,把纤映护在身后的一个女官开口,说因为战乱的缘故,很多女官带了自家姐妹母女来避难,纤映全部收留,结果夜中忽然有一个女子暴起刺杀,几个侍卫勉强保住了纤映,但是…

说到这里,女官低下头去,声音喑哑,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女子则仿佛对周围一切恍然未闻,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怀里的孩子。

烛光半残,没有了烛罩,烛光忽短忽长,将一切映得如同一幕淋漓尽致残酷的剪影。

终究没有保住小小的皇子。

那是纤映的次子,三岁还不到的孩子。

纤映的袖子已然被鲜血染透。

那么小的孩子,那样多的血。

莲见忽然茫然起来,她说不出话,只能低声吩咐几句,让那些无关紧要只会瑟瑟发抖的女官到别处去,只留下一个年纪较长的心腹女官陪伴纤映,她自己则转身向外,安排好警卫,便重新回到纤映所在的内殿门口,亲自守卫。

看到那溢出的鲜血,她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十八岁的少女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剑的手掌,一点点地看着,过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一层淡淡的血腥味道溢了出来。

她杀了不知道多少人,最开始会蹲在路边把胆汁都吐出来,后来就渐渐麻木了,那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她让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多少母亲失去了儿子呢?

她一定让很多人哭泣了吧!

这么想着,莲见觉得心脏的位置慢慢地疼,只能改变姿态,抱住膝盖,感觉到夜风吹在身上,慢慢地凉。

但是,她还会让更多人哭泣吧。

莲见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让所有的人都不哭泣,她做不到,能做到的,大概只有神吧。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房间里,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一般女人的哭泣。

那是失去了孩子,母亲的绝望。

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哭成这样,所以,即便会让更多的人哭泣,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呢。

莲见漫无目的地,这样想着。

纤映的眼泪,是在怀里娇小柔软的身体逐渐开始冰冷僵硬的时候,才终于落下的。

之前她的思维是混乱的,就寝,剑光,孩子,鲜血,无数的碎片充溢在她脑中,组合成一个又一个没有意义的片段,然后旋转,旋转,旋转得让她恶心。

有什么滚烫液体熨帖着她的肌肤滑落,然后冷去,和她怀里的躯体一并。

于是和神志一起恢复的,就是因为孩子的死去而痛彻心腑的疼。

宫廷的女王,所有贵族爱慕的女性,扑倒在地,紧紧拥抱着怀里冷透的小小尸体,哭得声嘶力竭,那种仿佛发自灵魂的恸哭,让人怀疑,她会从嗓子里呕出鲜血来。

她身边的女官几乎全都慌乱着,她们徒劳地匍匐在纤映身边,试图安慰这个女人。纤映却完全不顾,只抱着自己的孩子哭泣。

那是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从她而来的,从她而终,那么娇软美丽的生命。

她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全心呵护,只盼他一生安康长乐,结果,却在她怀里结束了生命。

孩子的血飞溅上了母亲的长发和脸孔。

这样的哭泣直到凌晨,才慢慢低了下来。

纤映颤抖着,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惨青色的脸孔,雪白的脸上,泪光和烛光相映,现出一种诡秘的美丽。

不再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当天边透出一线微薄青色的时候,纤映的抽泣声里有了细弱的呢喃。

女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凑过去细听,陡然发现,还覆盖着鲜血的长发下,纤映雪白的面孔上,泪水还不停滚落,她唇角反而勾起了一线笑容。

她低低呢喃:“幸好死的不是我…”

女官只觉得浑身恶寒。

然后,那个有着少女一般天真面容的女子侧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慢慢地慢慢地,居然兴高采烈了起来。

她最后竟然微笑起来,犹自泪痕未干的面孔上出现的笑容,妖艳得无法直视。

呀呀,孩子,你死得多么好,你为母亲赢得了多么好的局面。

她笑着说道,发自内心。

那一瞬,母亲这种身份,在这个女人的身体内,彻底被吞噬而死。

剩下的,就是被权力这种魔物所凭依,永不得餍足,美丽的妖魔。

京都的黎明在皇子死亡而引发的慌乱中翩然而至,而在京郊奉山的崎岖山道上,大司祭长鹤夜的军队,正以一种完全不像是在行军的悠闲态度,行于沾满露水的花草之中。

神卫们手持长枪,腰挎长刀,沉默无言地拱卫着居中鹤夜所在的马车,行走在青白色的晨光里,仿佛一队鬼魅的幽灵。

然后,有一阵轻风掠过。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风过瞬间,鹤夜的马车前辕上,多了一名娇小少女。

少女单薄的身躯摇曳在青白色的晨光中,屹立于沉默行进的神卫之中,别样显现出一种怪谈小说中的气氛。

四周静默无声,少女的体形慢慢改变,她骨节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手脚和体形慢慢修长起来,脸孔的形状也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