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渐行渐远,终至于一切都静默而去。

燕莲华不是她可以打败的对手,那个男人今生今世,唯一的敌人,是天命。

他输了,仅此而已。

幸好,他要死了。

就在同一天,莲华送莲弦和莲音出城,毫不意外地遭遇了在燕莲华面前感叹不能同殿为臣、不能站在同一个立场的沉谧的阻挠。

沉谧很清楚,此时放她们两个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他下令紧锁城门,以自己卫戍令的身份在京城附近布防。

他敢说,没有他的命令,一只蚊子都飞不出京都。

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就和燕氏撕破脸,所以对他最好的状态是,最后把莲音和莲弦堵在城里,燕莲华一死,莲弦和莲见的继承人莲音两个筹码,足够他对莲见开价了。

等到了当天傍晚,他等来了纤映的车驾。

她身为皇贵妃,仪同皇后,她的车驾出行,沉谧没有搜查的权力。

“妾身身体不豫,想要去城外别庄休养,已经向陛下乞下旨意,还望大人放行。”奉上通行令牌的女官,娇媚婉转地对沉谧传达了纤映的话。

于是,明知道莲弦和莲音就在她车上的沉谧,只能含笑躬身,恭送她出城。

莲音、莲弦就此脱出。

莲弦奉命要将莲音送到上州城,出城的时候,她发出了两封信,一封燕莲华的亲笔遗书送去莲见所在的北关,而另外一封,则悄悄地,按照莲华的意思,扣在了她的手中,等待着到了上州之后,交给上州守将。

大顺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于这个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燕莲华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这个以无上手段斡旋制衡朝野上下,奠立燕氏一族霸业基础的男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句话是:生无可憾。

而以他的死为一条鲜明的分界线,比之前的战乱更为残酷的乱世之终章,终于缓缓启幕。

大顺三年十二月五日,燕莲见于北关树起大旗——清君侧,起兵讨逆。

在起兵的前夜,莲见做了一个梦。

到底梦见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而残留在记忆里最鲜烈关于这个梦的印象,就是大片大片灰白色的荻花摇曳,仿佛是身处在哪个河浦上,然后荻花中间有一抹隐约的金黄色。

比熔化了的金子溶液还要灿烂,比阳光还要温暖,她的恋人头发的颜色。

她没有走近,她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心底慢慢蔓生了无法形容的恐惧。

她已经背离了恋人所走的路。

她已经与她的恋人互相敌对。

但是,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没有任何人强迫她。

会被指责吧?会看到那双漂亮眼睛里失望之色吧?

她想逃,但是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站在那里,安静而又无比恐惧地凝视着荻花之间,恋人金色的头发。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漆黑。

床榻外的灯火荧荧的一小簇,莲见起身,影子映在床帷上,外面有侍女推开了门,伏在地上等她吩咐。

她扭头,月光从帷幕上透了一点进来,投在她面前小小的,银带似的一束,清澈得锐利,莲见轻轻喘了口气,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年轻的女子起身,站在榻前,任凭侍女们在她雪白色的神官长袍外,罩上了一层轻甲。

抱歉,走上了和你不一样的路,沉羽。

她走出府邸,登上荣城的城楼,她的脚下,有火焰,有帐篷,有已经整装待发,整齐排列好,全副武装的男人。

那是奉她为主,已经集结与此地,燕氏的士兵们所汇聚而成,钢铁的洪流。

有风声烈烈,拂动她身后雪色的披风,数十万大军静默着,仿佛什么远古的神像,等待着主人的号令,便从沉睡中苏醒,冲上战场。

莲见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将两个颠覆时局的字,吐出了唇外。

“起兵——”

燕莲华已经去世,现在的她,首先是燕氏实际上的统帅,其次是燕家的决策者,再次,是该为家族奉献的战士、保护妹妹们的姐姐,最后才是燕莲见这个人。

她从未逃避过自己的责任,即便那将使她背离她最重要的人。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必然会有这么一天面临这个选择,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个选择上从未犹豫过。

沉羽也是一样的吧。

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那么重要,宁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护对方周全,但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和他们彼此要保护的人,在挥刀相向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留情。

大军开拔,向永安京而去。

段之二十三 往生

行军的第三日,莲弦赶到,和莲见会合,亲手呈交了燕莲华的遗书。

对于莲音没有跟着一起来,莲见没什么意见,毕竟,莲音已经十五岁了,及笄礼也行过,名义上还是燕家的家主,自然该立于阵前,而不是缩回到后方来。

不过上州城虽然也算前线,但是位置比较靠后,前有良渚,后有贸山,地势易守难攻,屯兵很多,旁边又有凤城和上虞两城互为拱护,计算一下沉谧的军队数量,算得上比较安全。她刚才和其他的几位将领估量沉谧的进军路线,一致认为沉谧会采取侧面迂回的方式,这个推算出来的行军路线离上州城很远,应该安全无虞。

莲见其实是考虑过燕莲华的这个安排是否另有深意,比如拿莲音当饵之类,但是她又一想,莲音毕竟是莲华最小的妹妹,一母所出,他又如此疼爱那个娇憨的少女,应该不会这么狠心。何况上州城的守将是燕氏一族出名的武将,真要拿莲音当饵再搭上一个名将,这种赔本生意燕莲华从来不做。

再说按照自己的行军路线,再过四天就会到上州,到时候找个名义把莲音送到镰仓也就是了。

但是莲见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犯嘀咕,在吩咐莲弦下去休息之前,私下问了莲弦,说莲华还有没有其他安排,莲弦恭敬回道:“兄长也给了上州守将一封遗书,当时是当面拆看,里面只吩咐如遇攻击,当坚守城池。”

莲见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沙盘,莲弦垂手退出。

与姐姐有着肖似面孔的女人在离开营帐,向自己家族的驻扎地所去的时候,轻轻地摇头。

姐姐她把人想得太善良了啊!怎么说呢?其人立于战场是为六军主帅,然而立于朝堂,只怕就会授人以柄了。不过,倒是有趣。

莲弦回到自己的帐篷,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只拿在手里,没有看,然后慢慢地凑到烛台上,烧毁。

里面的内容她已经可以背下来了,这是燕莲华临死前亲手交给她的,除了她和燕莲华,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第三封遗书。

给她这封遗书的时候,燕莲华咳嗽着对她说:“若莲音等不合你的心意,待战争结束,杀而替之。”

所以说燕莲华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若没有他这句话,那么自己说不定真的会有日后取莲音而代之的想法,但是偏偏他这么说了,也留了确认她地位的遗书给她,反而就…嗯…不想那么做了。

他让她想起,那个小姑娘,也毕竟是自己的妹妹。

莲弦对自己的评价非常准确,论开辟之能,她无疑逊色于莲见,但是却优于莲音,她自己以前也曾认真想过,得出的结论是:若天下一统,归于莲见,她甘心为臣,若是归于莲音,她可不甘心。

而且,她自问虽有野心,却也不是不可遏抑。

哎呀,我的长处难道不就是清楚自己能力的底线所在嘛!都已经和哥哥说过了,我是王佐之才,不是霸主的材料啊!

心底这么想着,莲弦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不禁唇角一弯。

也说不定,这封遗书其实是一个试探。

如果她动心了…

想了想燕莲华的手段,莲弦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自己刚才说不定拣了条命呢!

如果说,莲华可以给她留下如对莲音不满就取而代之的遗命,那么也绝对可能会给别人留如她有异动,就杀了她的遗命。

其实她现在如果去和莲见把这件事说了,那么有可能还救得回莲音。

但是…

看着烛台下方的纸张灰烬,最终,唯一洞悉了燕莲华将莲音送往上州城真意的女子,选择了沉默地旁观。

强者才有生存的资格,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理。

而此时,以整个国家作为棋盘,以王朝的更替作为赌注,宏大的棋局,正式开始。

一方是沉谧,一方是,名为燕莲华的幽灵。

不得不说,就目前的局面而言,堪做沉谧敌手的,只有燕莲华而已。当所有的燕氏武将都认为沉谧会从侧面袭击燕氏军的时候,沉谧的军队翻过贸山,到达了良渚,当上州城的人们还没有自睡梦中苏醒的时候,马蹄已经踏碎了良渚上的薄冰,军临城下。

上州城的优势是与凤城、上虞另外两座屯有重兵的城相差不远,彼此守望相助,扼守住此处要冲,一城被犯,二城来援,通常说来,行军至此都会避开。

对沉谧而言,解决这个问题非常简单。

同时袭击三城,让他们自顾不暇就好。

莲见估算得没错,沉谧现在集结起来的军队确实不够同时攻克三城,那么,只要让城里的守军相信他有这样的兵力就可以了。

集中主力攻向上州,然后同时以小股骑兵马尾捆绑上树枝,伪装成主力部队,攻击另外两城。

深夜中火把缭绕,马嘶人叫,越发难辨真伪。

而给予这个奇袭最大说服力的,则是树立于阵前,代表着沉谧的玄色军旗。

——是沉谧!

——是沉谧!

看到军阵中高高树起的旗帜的一刹那,守军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如果说他们刚才还怀疑是不是有人诈袭,那么在看到沉谧旗帜的时候,一切的怀疑都灰飞烟灭,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曾经为敌,又曾经并肩而战,没有人比燕氏军更清楚沉谧的可怕。

在那个掩扇而笑、从容优雅、用兵如神的男人面前,一切皆有可能。

于是,凤城和上虞两城闭门坚守,唯恐自己被攻落。

这正是沉谧所要的。

他以压倒性的兵力优势,踏平上州。

上州守将接到的燕莲华最后的命令是死守上州,其实根本不用这纸遗令,依照这位将军的性子,也会死守到底。但是因为多了这纸遗令,在激战展开之前,他着人将莲音送出城去。

他是可以死在这里,但是现任的燕家的家主,未来的燕氏族长不可以。

然而,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奇袭主力,就在他的后方,他送走莲音的路上等待着这一行人。

“这种局面,上州城肯定要先将莲音送走,才能安心死战,那么,攻城的最佳时机,就在上州城后门开启的时候。”

在这次夜袭之前,沉谧给沉羽解释战术的时候,这样淡淡地说道。沉羽盯着沙盘若有所思。沉谧看着弟弟那张俊美的面孔,忽然就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要不这次你就不要去了?”

“为什么?”沉羽抬头看他。

“我要杀了莲见的妹妹。”他这样说着,看着弟弟的眼神里带了一种微微的忧郁。

沉谧说:“你不要去,她恨我,不会恨你。”

沉羽拨弄了一下沙盘里的模型,拍了拍手,说:“你觉得有意义吗?若是莲音杀了你,我会因为莲见不在阵前,就不憎恨吗?”

沉谧第一次被自己弟弟噎得说不出话来。

金发的青年露出了一个非常沉稳的微笑。他看向远方,说:“这一天怎么样也会来的。”他又沉默了一下,垂下眼,说:“我和她都知道的。”

“阿谧。”他叫哥哥的名字。沉谧沉默地看他,他问:“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嗯?

我想和她走在一条路上,这个机会,没有了吗?

沉谧看了他片刻,伸手拥抱住了他。

直到出发的鼓声响起,沉谧都只是安静地拥抱他,没有说一句话。

十二月九日,沉谧军奇袭上州城,告破,莲弦奔逃时,莲音于阵前被沉谧所斩。莲音阵亡,时年十五岁。

当沉谧的亲笔书信与装着莲音人头的匣子送至莲见面前的时候,莲弦不期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燕莲华对自己三个妹妹的评价。

当时一树梨花之下,燕莲华笑说,莲音仁善之处犹胜莲见,而你则其志不可夺,当成大器。

她又想起了莲华给她的那封遗书,里面有一句话:若莲音殒于沉谧之手,则燕氏与沉羽一族再无亲善可能。

她默默地低下头,将所有表情遮蔽于阴影之中。

幸好燕莲华已经死了。

浑身浴血、败退而归的上州守将,呈上装着莲音首级的匣子和沉谧的书信之后,又奉上了一柄残剑,便跪伏于地,额头抵着帐中冰冷的泥土,一动不动。

莲见没有立刻说话,燕氏一族现任的实际统治者甚至没有一点表情,她抿着嘴唇,面孔是惊人的雪白,毫无血色,莲见看完信,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伸手,握住了那柄残破不堪的断剑。

她记得这柄剑,她曾握住,于常宁殿前翩然而舞。

她也记得这柄剑,当时锋刃一线幽蓝,宛若一泓盈满杀气的清泉。

名剑工布,燕莲华的佩剑,在她初次登殿的时候,借给她做殿前之舞,在之前为莲音及笄的时候,莲华将它送给莲音以作贺礼。

现在,它断为两截,冰冷残破地躺在她的掌心。

断口是非常特异的直面,莲见抚摸着断面,脑海里慢慢地浮起了另外一柄剑。

那柄长剑与她手里的断剑曾经在盈满红叶的宫廷中轻轻交击,卷流光无限。

这两柄曾共作剑舞的武器,就这样彼此斩落。

放下断剑,她闭了一下眼睛,慢慢地打开了放着莲音首级盒子。

于是,她看到了她的妹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的头颅。

莲音还那么小,盒子都装不满,旁边垫着厚厚的石灰袋子。莲见只看着,心底没有她以为会有的悲伤,只是凉。

非常非常的凉。

脑子里是乱的,毫无章法,一会儿想着莲音真像睡着了,拍拍她的脸她就会睁开眼睛吧?一会儿想着当初她说话,第一次会叫姐姐是几岁?又觉得自己怎么临出兵前忘记告诉侍女,给莲音备着她最喜欢的糕点?

慢慢地,凉就成了疼。

整个内脏都被搅着,都不知道这种疼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莲见不可自控地弯下腰。

她再也控制不住身体,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妹妹的头颅,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她的嘴唇贴着莲音的灰败长发,能闻到腐败和石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