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莲音是因为谁而死?她会再也睁不开眼睛,是因为谁?
自己曾说过要保护莲音,给她一个安泰天下,让她佑万民荣华。
然而,莲音死了。
她什么都没有做到。
仿佛被莲见身体内蔓生而出的寒冷所震慑,大帐里肃穆无声。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石像一样的莲见,低低地发出了声音。
“将军。”
一直伏在地上的男人应了一声是,抬起头来,脸上一片坚毅神色。
置家主于死,丢三城重镇,大败而归的上州守将早就做好了被杀与一家堕籍的准备。
他看向莲见,年轻的女子慢慢直起身体抬头,雪白面孔上的眼眸沉静若水。
“判断失误、误以为沉谧不会进攻上州的是我,没有重兵警戒,导致诸将被诡计所欺的也是我,若要责罚,应先降罪与我。你力战不休,使主力得以撤退回,是为功劳,理应奖赏,现在繁乱,这等大功,待天下平定之后再赏,你现在先去安心养伤吧。”
说完这句,她顿了一顿,轻轻把放着莲音首级的盒子合上盖子,放到了一边。
“至于莲音,重兵护送出城,仍殒命沙场,只能说,天数。”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莲见自己都觉得好笑,然而她只能这么说。
不然还能怎样呢?
莲音的死,只能怪到莲见自己身上。
除此之外,她谁都不能责怪。
她转头对侍从说,安葬了吧。
她的嫡亲妹妹去世,她只能说这四个字。
她哭都哭不出来。
三城既失,一众将领都说沉谧现在扼住了良渚之要地,锋芒直指北关,宜回兵自守。
其中又有以莲弦为首的一干年轻武将,叩地出血,要求强取良渚,收复失地。
两派争执不下,莲见坐在帐内,只是半合着眼睛,慢慢地一轮一轮数着掌中琉璃的念珠,渐渐地,争吵平息下去,上座的莲见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说,退回北关,让出三城,同时也让出现在所占据的要道,正中沉谧意愿,只要他据守此两处,燕氏军就无法进军。
但是强夺三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么说的时候,莲见顿了一顿,下面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她手里琉璃念珠清脆而惊心动魄的一撞。
“在座诸位,可有谁有信心能从沉谧手里夺回三城,万无一失?”她并没有看座下诸将,只垂着眼睫看着手中的念珠。
没有任何人说话。
过了片刻,莲弦向前倾身,道:“那您的意愿是…”
“放弃三城,取道贸山之野,进攻京城。”
淡淡的几句话,让整个营帐里一片哗然!
“不可能的!要绕过三城进攻京都,就要取道贸山之野,贸山除了那些修行的神官,没人知道路!”
“就算是轻骑过贸山之野,补给怎么够支持到京城呢?”
“勉强支撑到了京城,如果京城久攻不下,腹背受敌,会全军覆没的!”
喧哗之中,只有莲弦以一种非常微妙的表情凝视着和自己有一张相似容颜的姐姐,对方对下面的争执似乎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地数着手里的念珠。
过了片刻,渐渐安静,莲见才慢慢地道:“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去进攻京城。”
“你们要清楚,若京城里现在是我在镇守,那么我即便听到燕氏军奔袭而至,也不会如何,因为我很清楚,远军翻山偷袭必是疲兵,必然补给不足。但是,永顺帝不会这么想。一个连靠自己逃出被流放地的能力都没有的男人,听到大军压境,他会怎么想呢?”
“陛下会立刻要求沉谧大人回援京城。”于一片寂然中出声的,是莲弦。
“所以只要做个样子就好了。我们要攻击京城,那么永顺帝必然会召回沉谧,趁沉谧出城,三城即可夺回,同时,我们伏兵于沉谧必经之道,多少也讨回一点在三城丢下的面子吧。”
“那大人怎么肯定沉谧一定会听命立刻回援京城?”有将军慎重问道。
“很简单,因为他是沉谧,尊皇立朝的沉谧。”说完这一句,莲见手里的念珠已经到头,轻轻一声脆响,便又从第一颗数起。
一片默然。
“大人如何取道贸山之野?”
莲见没有说话,她只是轻轻击掌,身旁的帘幕向两边一退,露出了一直端坐在其后,年老神官的面孔。
那正是已故皇子陆鹤夜的心腹,一直侍奉他的年老神官。
她的眸子里透出一种无所畏森冷意味,年老的神官转向莲见的方向,向她深深地行礼:“老朽可以为燕大人带路,出入贸山之野。”
陆鹤夜曾为天台宗座主,统率整个天台宗的僧侣,那么,他的心腹熟知俗称“山伏”的修行僧人所走的道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于是,所有的家臣,向莲见俯下了头颅。
和燕莲华的剧本已经不一样了。燕莲华预测的是,莲见会退回北关,然后绕路直攻京城。低头的时候,莲弦这样想着。
她的长姐,那果然是一个,连莲华也不可彻底揣测的女子。
莲见当夜拔营,取道贸山之野,奔袭京都。
当燕氏军队的旗帜出现在通向京城的道路上时,惊恐的永顺帝果然向沉谧下达了必须回援京城的诏令。
沉羽对这道命令嗤之以鼻,说皇上这脑子里到底有没有脑浆。燕家从贸山之野钻出来,肯定没带多少补给,让他冲,冲到京城下面,我们再从后面杀,肯定全灭。
他这么说的时候,沉谧却苦笑着穿上铠甲,扣上钢铁的护腕。
“我只能回去。”他说,“我知道莲见的想法,也知道我最好的选择是留在这里,等她开始攻打京城了再进军,但是,既然下了诏令,我就不得不去。”
朝廷的权威本就岌岌可危,我若不回去的话,朝廷将不再有威信,那么除了我,其他人的军队,要怎么守护京城呢?
穿好铠甲,调整箭壶的位置,沉谧看向逆着阳光,看不清表情的弟弟,伸手想拍他的头,但是想了想,手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阿羽啊,我曾经想过,若我侍奉的君主是你的话,是何等的局面呢?”
沉羽按住了他的手,斜挑着眉毛看他,本就奢华高贵的容貌陡然有了一种凛然的艳丽,他哼笑出声:“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倒是不介意配合看看。怎样,给我三天时间,我可以在燕家的军队到达之前杀入京城,宰掉原纤映,逼那个不长脑子的皇帝退位,让你成为我的臣子哦。”
沉谧大笑起来,他终于还是摸了摸沉羽那头柔软灿烂的金发,说:“那可不行,那样我们就会成为敌人。”
沉羽只是看着自己的兄长,直到俊美的青年慢慢敛去了笑容。
沉谧的声音柔和得像是从梅花上扑簌簌落下的雪。
“阿羽,向这个国家恪尽忠诚,我来做。”
说完,没有等待弟弟的回答,沉谧翻身上马,玄色军旗树起。
沉谧出城。
段之二十四 末声
莲见中军奔袭京都,沉谧奉旨回援,莲弦率军于沉谧出城后攻袭三城,激战一昼夜后,三城收复,这都是同时发生在三天内的事情。
沉谧退兵防守京城正面,然后,燕莲华残留的剧本,在上一次微妙的变调之后,这一次彻底失控。
燕莲华与沉谧的预测都是莲见夺回三城,再度进攻京城的时候,会咬住沉谧的军队做一次搏命较量,但是,莲见没有。
她并没有被仇恨、名将的自尊这种东西所束缚,她果断地放弃了沉谧的军队,而向奉山而去。
与朝廷的军队在奉山激战五昼夜,大顺四年的一月三日,朝廷军队败退,莲见直入京城,永顺帝仓皇出逃至睿山。
以吞食天地、争霸天下为目标,燕氏的铁蹄终于踏上了京都的土地!
当燕氏一族的军队冲下奉山的消息传到,京城沸乱,无数的马车沸腾来去,女子的尖叫哭泣和男人的叫骂,将永安京最后一点繁华都震碎碾落。
逃难的人潮疯狂地沿着朱雀大道狂奔,如同一道浊乱的洪流,而在这道几乎席卷了一切的人潮中,沉谧与抱着包裹逃难的人们逆行而上,一剑一马一身,朝皇宫而去。
时空就以这个男人为界限,将乱世的此时分隔两边,逃脱涌动的人群狼狈不堪,逆流而行的男人无声沉默,俊美面孔上有柔和微笑,于他一身,连月光都清雅柔和。王都于人流脚下沦灭,却随着他的脚步一寸寸柔软复生,他行经之处,仿佛能听到笛音婉转,有女子和着熏香气息,轻轻吟诵“未识何弦成此声”的古老句子。
他从来逆流而上,权势,历史,甚至于此刻的时光。
渐渐地,人流与火把的光芒都远去,沉谧牵着马,走入宫廷,偌大的宫殿寂寞无声,他熟稔地走到了明光殿,月光清寂,照着庭前梅树上一角奔逃的宫女仓皇挂落的衣角,分外有一种末世凄凉之感。
然后,他就看到了原纤映。
这次永顺帝仓皇出逃,如同上次一般,只身而已,唯一的区别,只不过上次是没有人愿意和他逃跑,而这一次,是他不带任何人罢了。
那个女子斜靠在板桥上,手中一把扇子,雪白的面孔于月光下透出一种静谧的美。
他不动,她亦不动,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纤映无声微笑。
原纤映生就一副弱不胜衣的纤弱美貌,那样眉头轻蹙着的微笑,就仿佛雪白的山茶,轻轻展开,然后有白雪从它的花瓣上落下,伶仃得让人心疼,这个女子娇嫩得仿佛连月光那样稀薄的温度,都会把她灼伤。
她是活在鲜血和怨恨之中,永远纤弱娇嫩的少女。
沉谧想起她初入宫廷的那一天,他那时不过是个小官,刚刚获准上殿,他就看到那个被包裹在锦绣之中的小小少女跪伏御前,细细发抖。
抬起面孔的瞬间,周围的同僚们都无声感叹,说这样如同三月弱柳,柔弱不胜莺飞的小女孩,要怎样在这样冷酷的宫殿里活下去啊。
结果,她活下来了,比任何人都好。
他注视着即便此时也依然优雅从容的女子。
纤映轻轻展开了手中的扇子,上面灿金泥银描绘着的,是沾着露水的原野,皎洁的月亮,以及无边无际的寂寥空旷。
“兰令是来取妾身性命的吗?”她声音娇嫩婉转,宛若少女,语调楚楚,语句却锐利如刀锋。
“半路上是这样想的。”沉谧优雅地向她颔首为礼,披散着的头发有几缕轻轻沿着肩膀垂落。
“哦,那现在大人改变主意了吗?”
“嗯。”沉谧忽然笑起来,向她伸出了手,“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等我带你走。”
那一瞬间,统治宫廷的女王猛地睁大双眼,一刹那时间倒流,仿佛是十多年前她初入宫廷的一个雨夜,她曾被困在宫廷夹道上进退不得,然后有青年穿花扶柳,到了她面前,取走她手中淋透的扇子,用自己的扇子遮蔽了她的面孔,向她伸出手,对她说:我带你过去,可好?
纤映在展开的扇子后面笑了起来,她说:嗯,我和你走。
她就那么伸出手去,在沉谧握住她手腕,将她带上马的一瞬间,她又笑了。
曾经在一瞬间弥漫在她眼眸间的稀薄温柔,悉数消失,她坐在沉谧胸前,环绕住他的胸膛,任这个男人将她长发利落扎起,慢慢地说道:“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兰令会不杀我了。”
“哦,皇贵妃不妨说来听听。”沉谧剥掉她身上厚重的华服丢在一边,罩上轻便保暖的棉袍,有些心不在焉地敷衍。
“因为兰令打算舍弃陛下了,是吧?”她笑意盈盈,从沉谧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漆黑的头发下白皙的额头。
沉谧顿了一下,唇角一勾,没有说话。
“说起来,两度舍弃京城,无法分辨是非,拥有与自己的能力毫不相称的野心,这样的皇帝,如果我是大人,我也会不想侍奉啊。”她语调轻缓,随着开始跑起来的马匹的节奏,有一种分外慵懒的感觉。
纤映似乎有些困倦,她随性地靠在沉谧的胸口,声音也越发呢喃起来:“那妾身继续推测下去,目前局势,大人是觉得妾身活着比较好,对吗?”
“皇贵妃冰雪聪明。”沉默良久,沉谧于清晨料峭的寒风里勾唇一笑。
在进宫之前,他曾考虑过是否要趁这个机会杀掉纤映,等到了宫门前,他的结论是,不行。
永顺帝刚愎自用,他现在杀了纤映,永顺帝的身边也一定会有另外的佞臣涌现,而他可以肯定,无论是宠妃还是佞臣,都不会有人有纤映这样清醒的政治头脑与卓绝的能力。
当和纤映的利益是统一的时候,这个女人无疑是最有力的盟友。
沉谧所效忠的,始终是这个王朝,而不是某一个人。
永顺帝只有坐在御座上,且适合坐在御座上,才是他效忠的对象。
当永顺帝成为这个王朝的障碍的时候,很简单,解决方式是,换一个。
而永顺帝的诸多皇子之中,考量之下,适合登基的,只有原纤映的儿子。
那么,留着母亲总归是比较好的,她至少应该会为她的儿子考量吧。
“纤映。”在两个人长久的沉默之后,沉谧忽然开口,却不是叫她的封号,而是她的名字。
这个男人,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纤映仰起了头,清晨的阳光下,抱着她的男人,面孔上有一种非常非常无奈的柔和。
沉谧低沉动听的声音在她耳边慢慢荡漾开来。
“如果是你的儿子想要的皇位的话,我给你。”
然后,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未竟的话是,所以,其他的不要拿,不要碰,别去想。
答应他是多简单的事情,他答应给她儿子皇位,只要她答应,那么他会为她鞠躬尽瘁,为了她儿子的皇位,甘愿死无全尸。
但是她不答应呢?
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怨怼,接着,纤映低低掩面笑了起来。
若不答应他,便要和他为敌吧。
因为这个男人所为的,是这个王朝,他帮助她,不是为了她,甚至也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判断,这样做,适合这个王朝。
真可悲。
她想。
然后她巧笑嫣然,对沉谧道:“大人所言,亦是妾身所求,若得实现,终身无憾。”
她说得婉转动听,心下却是一片冷然。
儿子获得皇位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满足她呢?
她很清楚这件事,沉谧也清楚,她在说谎这件事。
只不过,这个谎言可以达成他们彼此之间暂时的合作。
纤映闭上了眼睛,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睡意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