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清楚,当沉谧决意保护她的时候,没有人比她更安全。

她在马背上摇晃着,意识朦朦胧胧,终于在沉谧怀中沉沉睡去。

奔驰了将近两天两夜,在战马倒毙之前,两人终于看到了沉谧后退的大本营所在。

沉谧在距离营地很远的地方翻身下马,走了不一会儿,就有斥候上来迎接。沉谧这次是先行安排了自己的妻子纤宁随着先行,斥候回去禀告,立刻就有纤宁身边的贴身侍女前来迎接纤映。

恭敬礼貌地把纤映交给了侍女,在她们离开之前,沉谧唤住了纤映。

“皇贵妃的扇子已旧,有碍观瞻,请交与在下处理吧。”

然后,他取走了纤映手中那柄半旧的扇子。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他的扇子。

他曾在雨夜递出,交与一个纤弱少女。

纤映在良久的沉默后,转身离开,沉谧凝视着那柄描绘着月下白露的扇子,最终,用力折断,然后毫不犹豫地丢弃。

逝者已去。

大顺四年的这一天,原纤映身体内,最后一点属于女性的部分,也终于死去。

在踏入京城之前,燕氏长者曾经联袂造访莲见,希望她能慎重考虑入城事宜。

大赵立国两百余年以来,这片土地就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守护,试图踏足京都之狂徒无不落得凄惨下场,而这其中,最近的一个例子,便是宁氏。

这个偌大帝国的王都,之于叛乱者,就是一个可怕的诅咒。

无论是出于迷信还是忠心,抑或是其他,燕氏长者们匍匐在年轻的家主面前,恳求莲见不要贸然入京。

军帐中一灯如豆,莲见一言不发,垂着眼睛,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

不知什么时候,一群吵得整个帐子都不安生的人们忽然一下子住了嘴,前一瞬间还狂躁不堪的空间立刻安静了下来,嘈杂与安静的对比之下,一种莫名的诡秘压迫感流转而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然后莲见轻轻拨弄腕上念珠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

一下,两下…当水晶和水晶的撞击声几乎和人的呼吸同步的时候,年轻的女子抬起头,眼睫最开始是微闭的,然后张开,一刹那,漆黑的眼眸宛若琉璃,无垢无秽。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抹平了一切反对:“我意已决。”

大顺四年一月七日,燕氏军入永安京。

没有人知道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在莲见心底,以天下为棋盘的这一局棋到底如何布局,但是于当时,这个决定并不明智。

永顺帝逃往睿山,与沉谧会合。沉谧的军队继续后退,重新结阵,而沉羽的军队到现在为止一战未接,是这场战争里唯一的生力军,但是隐而未发,只是谨慎地掩护着沉谧的军队移动。

进入京城,莲见第一时间维持最低限度的治安,这种情况下她无暇分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沉谧的军队毫发无伤地逃脱。

而就在此时,早先前往清剿宁氏余孽的另外一支朝廷军队,于一月十一日,掉头而上。

整个战争机器仿佛被启动了一般,一直微幅移动的沉羽军与回转的朝廷军队同时奇袭京都,腹背受敌,又被夹击,仅仅在京都度过了两个昼夜,燕氏就不得不吐出了到嘴的肥肉,被迫撤出。

然而,给予燕氏致命一击的,是看似掩护永顺帝,悠游于战场之外的沉谧军。

当燕氏军有条不紊后撤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沉谧的伏兵。

这个男人于战场上做了一件事情:他将自己的所有部队,全部预先安置在莲见的退路上,于睿山迎接永顺帝的所谓基础军队根本就从未存在过,兵营中空无一人,整个睿山,算上沉谧与永顺帝在内,不过二百人。

以自身和永顺帝为饵,沉谧欺敌之计奏效,燕氏为此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莲见方面阵亡过半,大将阵亡六人,莲见所能做到的,仅仅是率领残部,被迫退守北关。

莲见生平唯一一次战败,即是在沉谧的手中。

那个风雅万端、仪容俊美的男子,是盛世之花,盛大绽放,华贵雍容,而于乱世,他是,我花开后百花杀。这个男人自从上阵对敌,二十二年之间,未尝一败,他是守护王朝,锋锐无比,所向披靡的名剑。

大胜之后,沉谧并没有立刻奉迎永顺帝回京,他很清楚,这一次只是让燕氏家族大伤元气而已,离真的铲除他们,还为时过早。

他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勉强说服了永顺帝,让那个因为被赶出京城而暴躁的男人暂时留在了睿山和京城之间。

他赶赴京城的那天,永顺帝没有任何表示,甚至于使者都没有派遣,随侍在他身边的幕僚十分不满,刚要说话,一柄扇子横在了他面前。

沉谧悠悠然控着马缰,他看着天空,又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不情不愿闭上嘴的幕僚,就跟闲时踏青一样,缓步向前,慢慢地随口吟了一句诗,周围的人没听清,只觉得他吟得音律优雅,绵长舒缓。

沉谧说,何须生入玉门关。

一月二十八日,朝廷军追击莲见军队,这只轻敌冒进的队伍遭遇到了沉重的打击:莲弦亲率六百精锐奇袭敌军。

当时朝廷军正在狭谷中穿行,莲弦率兵从侧面悬崖奔袭而下,高喊燕氏军到了,这支本来就屡屡败于燕氏的军队立刻惊慌失措,六百骑兵横贯整军七次,让朝廷军的指挥彻底瘫痪。当朝廷军恼羞成怒地发现对方只有区区几百人的时候,莲弦所率的队伍,仅剩下以她为中心的十七人而已。

朝廷主帅咆哮着要取下莲弦首级,悍然出袭,当他所率领的军队于狭长的山谷间拉开距离的时候,出现在这支已经接近于溃散的军队面前的,是已经整军完毕的莲见所率的军队。

经此一役,朝廷军败北,死五万七千人,伤俘九千八百人,主帅战死,自此,永顺帝军的一支重要战力,就此消失。

对此,沉谧的评价是,燕氏虽病,犹未可欺。

这一场战役,催生了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狭川之议。

燕莲见与沉谧,在二月九日,秘密会面于狭川。

这一场奠定了历史的会面,于当时悄无声息,沉谧与燕莲见,他们两个人俱是一身一骑,不仅没带兵甲侍卫,甚至于连兵器都欠奉。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在两个时辰之后,莲见率先离开。

终沉谧一生,对此次会面的内容,从未提及,至于莲见,她也只曾在一次和莲弦独坐饮茶的时候,以着一种微妙的恬淡从容道,那天分手的时候,夕阳烈烈,风也烈烈,间中有早开的梨花的香。

当时沉谧是一身正式的黑色朝服,玉冠上垂下的缨子并宽广的衣袖于风里响着,他没有笑,一张面孔上便带了一种少见的萧杀肃厉。

沉谧背后是夕阳,极大的一轮,慢慢坠去,血红的边缘是浸上来的星辰暗夜,沉谧的身影挺直修长,有一种不祥的庄严盛大。

莲见陡然觉得自己正目睹着一场王朝的葬礼,他和她身上,俱是丧衣。

她手中一直捻着的念珠轻轻一顿,燕氏的族长仰头看天。

“起风了。”她说。

“是啊。”沉谧点头,冠缨拂过他的脸庞,他依然不笑,便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深刻俊美。

“您要逆风而行吗?”

“不过逆风而已。”

听着沉谧的回答,莲见沉默,她看向沉谧。

然后那个男人笑了。

沉谧的声音极轻极轻地飘了过来。

历史作出了选择,我也作出了选择,不过如此而已。沉家实际上的族长轻轻地笑着,温柔优雅,眸子漆黑至于深蓝。

“历史并没有选择您。”

“我很清楚这一点。”

“顺天命而行,不是更简单吗?”

“如果今日天命在我,燕公就会束手就擒,甘愿拱手天下吗?”

手中的念珠轻轻一转,一声脆响,莲见没有说话。

沉谧也看天,他本就身姿清瘦修长,这样的烈风里,他广袖翩然,凛然而欲飞。

“君是国士,当识时务。”过了很久,莲见才极轻地这样说。

“一个王朝,有怎样的陪葬也不为过,不是吗?再说,总要有人陪王朝去死,不然,怎么昭显赢家的盛大?”

“您在逆天命而行。”

“那又怎么样呢?”

这是这场会谈里,沉谧的最后一句话。

大顺四年二月,沉谧和莲见谈判破裂,这个国家最后一线和平的曙光,即告熄灭。

同年五月,燕氏军整备完毕,六十万大军,战船七千条,分水陆两道,向永安京而去。

在这支空前庞大的军队起程之前,莲见忽略了几乎所有燕氏重臣的反对,奉迎因为永顺帝复辟而被废黜的重仁帝至阵前,于四月二十七日,在九州重新拥立重仁帝。

重仁帝践祚之时,临时的御殿前,没有一个人肯进殿,向新立的皇帝行跪拜之礼。

重臣们没有人说话,全部都站在殿前,以沉默表示自己的反对。

莲见一个人站在板桥上,白衣的神官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那些仰望着她的人们,她一轮一轮捻着手里水晶的念珠,她似乎在笑,仔细看的时候却发现嘴角没有一线弧度,她就这么长久地与自己的重臣们对视,然后,她一言不发,转身进入御殿。

重臣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而御殿中音乐却已经响起。

与姐姐有着一张相似面孔,和其他重臣一起站在阶下的莲弦忍不住掩袖笑了起来。

她说:“你们要不要跟着燕公呢?嗯?”

没有人应答,莲弦又是一笑,她慢慢地慢慢地站到了台阶上,转过头去,俯视着其他所有人,宽大的黑色广袖迎风飘荡,连她的声音都略有飘忽。

她说:“权臣们谁不曾操纵过帝位的废立呢?那么,现在不过是从宁家换成燕家罢了。

吾等几乎不可能登上帝位,但是,我们可以让皇帝下跪。”

说完这句,莲弦解剑登殿。

她留给其他重臣的最后一段话是:“燕公是吾等燕氏之长,吾等须谨记,不是吾等为吾主而战,而是吾主为吾等而战,吾等需要族长,然,族长并不需要吾等,吾等的价值,不过是连接吾主与世间的最后一根细绳。”

于她之后,重臣们,慢慢地,犹豫地,然后最终带着决然的,登殿而入。

燕莲见于九州复立重仁帝,礼成。

三日后,大军开拔。

段之二十五 逆命

而就在同一天,沉谧自睿山的临时御前退下。

退下御前的时候,他脸上身上俱是墨迹,狼狈不堪,而永顺帝愤怒的咆哮自临时的御殿深处传出。

因为他提出了一个让皇族丢尽面子的作战计划。

当朝廷军败退,主帅阵亡之后,沉谧手中可以调动的兵力不足八万人,与莲见的六十万军队相比,毫无胜算可言。

虽然说兵乃诡道,但是准备优于对方的军队和补给,才是最稳妥的制胜之道。

沉谧的建议是,以永顺帝作为诱饵,避开莲见军的主力,自己率领军队悄悄下山,然后将莲见军诱入京都,切断河口,封锁粮道,以京都之地利,将莲见军困死城中,再由自己和沉羽夹攻而下,必能败燕氏。

他说出来的时候,所有御前重臣立刻知道这是一个切实可行、有效挽回目前局势的办法,但是,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永顺帝是不会听取这样以自己为饵,危险而又丢皇族面子的意见。

果不其然,听闻自己要再次成为棋子,之前沉谧陷他于险境的记忆涌上心头,双倍的愤怒袭击了正当壮年的永顺帝。

他抓起砚台,掷向了沉谧。

女官娇嫩的惊呼声之后,鸦雀无声。

那个一头一身都是墨汁、面孔上有鲜血流下的男人,毫不动容,慢慢将额头重新贴上地面。

沉谧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动摇,他说:“请陛下三思,以社稷为重。”

此话刚落,刚愎自用的永顺帝竟然径自从御座上走了下来,他一把抓下沉谧头上的官帽,扔到一边,气得发抖地怒斥沉谧,让他滚。

沉谧俊美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额头依然伏在地上,重复着之前的一句话。

被誉为朝野上下最擅手段、圆滑练达的男人,在此刻,执拗而毫不知变通。

最后出来打圆场的是备受永顺宠信的左相,他把暴怒的永顺帝拉住,循循善诱,陈说事实,最后永顺帝虽然还是怒火难消,但是勉强允许了沉谧将京城拿去诱敌的方案。

然后,他毫不客气地把沉谧赶出了御前。

左相追到外面,沉谧听到脚步声,停住回头,面孔上没有一丝一毫不豫,他本应狼狈不堪,但是此刻含笑伫立在晨光中的姿态,优雅得仿佛玉树蒹葭。

他向左相颔首道谢,姿态从容,说多亏大人斡旋,不然他难以只手回天。

左相反而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了,这位备受宠信的重臣最后只能苦笑。

他拍了拍沉谧的肩膀,想了想,张口“你”了一声,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转头招来一个宫女,让她带沉谧去偏殿整理梳洗。沉谧笑着道谢,在离去的时候,不知怎的,已经步入而立之龄的青年仰头看天。

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沉谧半张面孔上犹自带着墨迹和鲜血,黑和红滑过面孔,并不滑稽,反而带了一种不祥的美。

左相只听到他喃喃自语了一声。

沉谧说,风向变了。

大顺四年五月三日,沉谧军向京都移动。

沉谧的战法就战术和战略层面而言,都是无懈可击,即便是燕莲华复生,恐怕也想不出克制这个战局的办法,而只能苦笑着退兵。

首先,京都扼守要道,如果想进军睿山,则必须要先取道京城,同时,取得京城的政治意义也让莲见明知前方是陷阱也不得不前进。

但是,历史的风向,吹向了燕氏。

没有任何人能料到,莲见会在如今这样战局不明的情况下,悍然复立重仁帝。

这样一来,燕氏军所奉行的就都是敕令,京城失去了它的政治意义,且于战略的层面上失去了约束燕军的能力。

而沉谧此时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封锁这个消息,赶在消息被永顺帝知道之前和莲见军速战速决,不求大胜,只求威慑。

五月七日,燕氏先锋军与沉谧军接战,沉谧诈败,燕氏先锋没有发觉,逐渐被沉谧诱向了奉山那条狭长的山道。

而沉谧派出的奇袭队悄悄地从后方插入,截断了燕家主将与莲见的通讯,伪造了莲见的命令,令他火速进军,而就在前方,沉谧已经布好了阵式,等他上钩。

五月八日,先锋军毫不知情地进入奉山,当燕氏先锋的旗帜出现在沉谧视野中的时候,端坐在马上的名将,嘴唇里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杀。”

这一个字造成了整个先锋军的覆灭。

滚木礌石从陡峭的两边山壁上被推了下来,阻断来回通路,然后在燕氏主帅甚至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滚烫的黏稠液体从天而降。

沸腾的油,还有,火把。

一刹那,整个峡谷里成了一片燃烧的地狱。

先遣军一万人,连带主帅,悉数被烧死在这条山谷狭道之中。

而在燃烧着的先锋军后方仅仅十里,就是救援不及的莲见。

望着前方燃烧着的峡谷,莲见捻着手里的念珠,露出了一个异常苦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