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这么冷冷地说着,却依旧额头抵着手背,有几缕额发轻轻拂在湿润的地板上。

那一声之后,两边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御帘对面的贵妇轻轻笑了一声。

“妾身本以为你会对妾身拔剑相向。”

听了这句挑衅一般的话,沉羽慢慢直起身体,俊美的面孔上有了似笑非笑的一线微妙表情。

“皇贵妃此言真让臣涔涔汗下,臣庸懦无能,怎敢做如此想。”

“哦呀。”帘子对面能听到扇子轻轻展开的沙沙声,接着是那个女人娇嫩的笑声。

她说,沉羽大人真是十分可爱。

沉羽直起身子,颔首微笑:“臣也这么觉得。”

这么说着,他伸手,用手中扇子轻轻掀开了面前的帘子。

当时暮色清风,有一层又一层的灰黑碎云从东边细细地堆叠上来,压着西方一线极鲜艳的红色,衬着板桥外摇曳花树,俊美的金发青年一扇轻挥,细细的竹帘在扇骨上发出了窸窣的摩擦声,与日影交错出乱花摇曳一般的情境,洒在帘内半倚半靠在榻上,娇艳柔嫩一如少女的女子身上,合该是婉约多情,旖旎婉转。

一刹那,仿佛时光倒涌,两个人仿佛回到了最初见面的那天,沉羽笑得一段风流倜傥,看向纤映的眼神平静从容。

他几乎有些感慨地开口:“皇贵妃当年美貌绝伦,艳光盈盈,我那时年少,皇贵妃之美真是让我等不敢逼视。”

纤映本是垂着面孔,眼睫轻垂,有一种娇弱纤巧的柔顺之态,听了这句,慢慢抬起头来,声音柔和堪怜:“那现在,妾身已容颜衰退,让大人可以毫无所谓地直视了对吗?”

“皇贵妃的美貌越发毫无瑕疵,完美无缺了。只不过,臣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当初看了这样绝色美貌,便在恋人的耳边嘀嘀咕咕,如今再看,自己已经心如止水。

他已长大,他已不会被这样的美貌倾倒。

纤映忽然尖锐地笑了起来。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纤映的声音戛然而止,锐利的笑声余音还在,她以扇掩面,一双秋水明眸,脉脉含情。

“那指挥使现在所求为何?”

“求燕莲见一死。”

“可是妾身却怕,若燕公一死,指挥使长刀所向,就是妾身的颈子了。”

娇声婉转,杀机必现。

这么一句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现在局面是,他们两个互相利用,才能对抗莲见。

如果不仰仗他,那么莲见挥军而下,等待纤映的,轻的是流放,重的就是直接幽闭秘密处死。

他之所以现在跪在这里,恭恭敬敬,理由简单,没有纤映的支持,他没有能力单独对抗莲见。

其实他完全可以现在拔剑暴起,杀了纤映,随即带兵退守,冷眼看莲见继续逐鹿,他暗自休养生息,等莲见终于赢得天下那天,也奈何不了他,他大可受个封赏,做一地藩王。但,这怎么可能?

他不像他的兄长胸怀天下,这个天下到底怎样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谁当王谁当将军,他都无所谓。

但是,他要杀了所有谋害他兄长的凶手,一个都不放过。

所有。

段之二十七 三途

他的兄长告诉过他,他自己是为天下而活,那么沉羽,你要去追寻自己所求。

沉羽现在所求的,是大仇得报,仅此而已。

他不是愿天下太平的沉谧,他是要报兄仇的沉羽。

所以,向任何人下跪都没有关系,向谁祈求他都毫不犹豫。

如果今天是要先和莲见联手除去纤映,他也会这样恭恭敬敬,将额头贴在地面,向他的仇人低声下气,乞求帮助。

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杀了他们。

说谎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要他亲吻这个杀掉他兄长的女人脚底的泥土他也无所谓。

只要报仇。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笑起来,说:“天下皆知,杀吾兄者燕公,与皇贵妃何干?我到时候只求能退守一方,安心做一陶朱公足以。”

纤映轻笑。

她对于这个拙劣可笑的谎言表示了宽容的相信。

她说:“现在局势对朝廷十分不利,指挥使公忠体国,实乃大幸。妾身虽然愚钝不堪,但也心怀忧虑,有了一点糊涂主意,向陛下求了些东西来。”说着,她取出身边柜子里一只木盒,轻轻推到了沉羽的面前。

沉羽打开,里面果然是他想要的东西。

里面一张空圣旨,尾端盖好玺印,宝印却不是永顺帝的,上面朱砂宝印,赫然是莲见拥立的重仁帝的玺印。

这就是他此次前来,向纤映要的东西。

沉羽凝视着面前的空白圣旨,俊美面孔上浮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圣旨上的印玺,他没有说话,摩挲良久之后,小心收好,放回了盒子当中。

只要有这张空白圣旨,他填写得当,就足以在战场上扭转战局,获得天时。

然后,他问了一个极其奇怪的问题。

“是亡兄给您的吗?”

眼神瞬间幽暗,然后以袖掩口,纤映只是轻轻地微笑。

沉羽深吸一口气,收好木盒,他再次,深深向面前的女子颔首致意。

请稍等片刻,我会将你和莲见一起送入地狱。

他于心中微笑,这样发誓。

沉羽就这样离开睿山。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纤映轻轻掩袖,露出了一个优雅然而莫测的笑容。

“去吧,去燕容与的领地。”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叮嘱不知何时上前的华夫人。

丰艳成熟的女人领命而去。纤映眯细眼睛,慢慢站立起来,看向已经彻底漆黑的天际。

有明月朗朗,照天下三途。

大顺四年年六月九日,拜见原纤映之后,沉羽离开睿山,向战场出发而去。

六月十二日,纤映忽发重病,从睿山御前退下,退居安林城修养。

六月二十一日,沉羽所率军队扎营于永川,莲见军队于永川彼岸集结完毕。

六月二十九日,莲见进军。

七月三日,沉羽发布讨逆圣旨,燕氏鼓噪。

而就在沉羽发布盖有重仁帝宝印、有永顺帝署名的这个圣旨的前一天,有一艘不起眼的,运送粮食的小船,沿永川而下,半路不着痕迹地悄然转向,驶向了永川下游的安林城。

这位于大战前夜,踏浪而来的俊美青年,正是燕氏支系中最为强大的支系家主,燕容与。

与他隔帘而晤的,是清雅如莲的统治着整个宫廷的美丽的女王。

他们隔帘而坐,谈论的话题风雅无双。

他们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谈论今年的新茶、墨色的浓淡,甚至于纸品的好坏、今年流行衣服的纹样。

说到衣服,纤映话锋轻盈一转,说起自己膝下之前收养了一个母妃新亡的小公主,现在小女儿恰恰十一岁年纪,十分可爱,自己筹备她的及笄事宜,其中预备各种衣装,就有当年自己入宫时候的衣服,现在送给义女,打算让她出嫁的时候穿,也算讨个彩头。

这么说着的时候,纤映问容与是否婚配。容与只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纤映便轻轻拿袖子掩住了面孔,她那么低那么低地说:“皇家身份,总不至于辱没燕氏的男人。”

说完这一句,她又轻轻说,她很清楚,容与一直公忠体国,于现在这样大逆的世道里,身为燕氏支系之一,,也并不是容与的错。

说到这里,她慢慢抬头,漆黑的,仿佛可以吸取人灵魂一般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一字一句:“若你与我的义女成婚,所生之女,必匹配我子,所生之男,也必匹配我陆氏之女,你的血脉,将在陆氏的帝座上延续。此并不为逾越,而是对你一门忠义之心的报答。”

容与端正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还是一贯的清清淡淡,唇角含笑,但是他广袖下的双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握紧,又慢慢地放松。

他抿紧嘴唇,对面的女子端正姿态,抬高下颌,神色间陡然便有一种极其高慢的气质。

“燕容与。”她直接唤他的名字,“可愿你所生的一族,为天下门阀之首?”

听了这句,容与面上神情不定,似乎在思考什么。纤映也不催他,只挺直了脊背,笔直看他。

最终,容与终究向她低头。

他将额头贴在地面,道:燕容与不才,愿向朝廷献上忠诚。

七月四日,这份宣布讨伐燕氏的圣旨到莲见手上的时候,她正在诵经。

“受持神语作礼而去。”念完这一句,手腕上水晶的念珠轻轻一撞,拨到最后一颗,一身白衣的年轻神官安静起身,看向身后的莲弦。

望着对方与自己神似的容貌,莲见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地道:圣旨的内容我已知道了。

莲弦没有说话。莲见也没有让她说话的意思,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摩挲着水晶念珠:“那种东西,我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有成百上千份,不是吗?”

她凝视着前方,眼神穿透了墙壁,投射向不可知的方向:“这一作为不过是借此乱我军心而已。”

“斗胆说一句,不是而已,是确实军心已乱。”莲弦端坐在她面前,低头敬道。

“能乱到如何?”

“恐有族人离心离德。”

“那又怎样?”

这一声里,莲见声音淡然无波,不为所动。

莲弦终于抬起头来,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张于灯光下显得雪白的面孔。

莲见慢慢地重复自己的问题,她唤莲弦的爵位:“静宁侯,人如果会背叛你,那么他早晚都会背叛的,什么局势下不重要,他的背叛会对你造成什么结果才重要。”

“现今是关键时刻,容不得闪失。”

“那功成之际,被族人从背后一刀,就更容易提防吗?”莲见语气平淡,“并不是我天下已得,被族人背叛,就会容易应对一点。你想一想,纷乱争斗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天下平定,如果再起祸端会是如何的乱世?”

说完这句,她忽然自失一笑,再度看向莲弦的时候,一双深色的瞳子里映着年轻的妹妹与自己神似的倒影:“而且,若要死人的话,战乱的时候,总是好办一些。想要怎么样的死亡名头,也容易想一些。”

听到这句,莲弦悚然一惊,她看着莲见,过了片刻,才慢慢凝重点头。

她明白了莲见的意思。

若是有人趁这个时候作乱,不如就在战乱中斩杀,这样进退方便,进可杀鸡儆猴,退可推到敌军身上,不说是背叛被杀,就说是战死,遗族不至于蒙羞,且可收买人心。

莲弦再度深深叩头,领命而去。

到此时为止,包括沉羽和莲见在内,谁都没有想到,这场所谓离心之乱会演变成无法控制的局面。

七月五日,燕氏开始进军。在清晨的薄雾中,河川的北岸,树起了燕家素色的旗帜,而与此同时,朝廷的水军搅动水面,发出轰鸣的声音,向上游而去,试图阻拦燕氏的水军。

决战即将开始。

骑着马,一身雪白法衣的燕氏族长,隔着水汽一样的薄雾,凝视着对岸的阵地。

她很清楚对面是谁,她也很清楚,等雾气一落,在她的对面,就会升起沉家玄色的军旗。

她将会和那个人兵刃相向,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

这么想着,她轻轻捻着腕上的念珠,一向从容淡定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微笑。

莲见本就生得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孔,笑起来很好看,又因为并不常笑,所以这一点“很好看”,就变成了十分好看。

她这时候的笑容,几乎是带着些许甜蜜的意味,却微妙地带着一种不祥的悲凉。

她和她的爱人一河之隔,即将生死相搏。

他们已没有一丝一毫和解的可能。

不存在原谅,因为谁也没有过错,能补偿彼此的,唯一命耳。

清晨的水雾慢慢散去,雪衣的女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广大而轻薄的袖子,在清晨微微的风中无声起伏,仿佛再也飞不起来的巨大白鸟的翅膀。

莲见心中一片空旷的冰凉。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雾已只剩下菲薄的一层,能隐约看到对面飘荡的代表沉家的玄色旗帜。

她的手按上胸口,层层衣服下面,是一块小小的令牌。

手指能微微感觉到令牌上斑驳的羽毛刻痕,她不期然地便想起了当年送她这块令牌的时候,沉羽对她说的话。

——若有一日,你我之间有所间隔,你可以拿着它,到我身边。

你看,现在已经去不了了呢。

握着胸口的令牌,她极轻地道了两个字:“进攻——”

随着这个年轻女子的一声低唤,永川之上无数艘打着飞燕旗帜的船只开始集结,向永川南岸而去。

水面翻滚,因为雨季而格外丰沛的大江之上,数千艘战船,首尾相接,轰轰然巨响之中,巨大的战船彼此靠近,忙碌的士兵用缆绳把军舰与军舰结合在一起,随即在两船之间架上木板,好方便随后而来的骑兵渡江。

整个永川仿佛沸腾一样,浪花飞卷,在燕氏结船渡江的时候,朝廷的水军也轰然而至,两军随即开战!

燕家生在北地,本就不善水战,虽然数倍于朝廷水军,却还是呈现颓势,整个水军被渐渐压下水道宽阔而吃水浅又满布礁石的下游。

到了傍晚时分,燕家水军都没有完成可以让骑兵渡河的浮桥,反而折损了近百艘快船,眼看颓势已成。

情势胶着不堪,莲见分析了局势,判断沉羽手上其实兵力不足,便命莲弦率领精锐骑兵,抢道下游可以渡河的地方,迅速渡河,去袭击对方军营,为整个大军渡河争取时间。

莲弦衔命而去,莲见则登船指挥。

她从未指挥过水战,有将领直言不讳地说她的登船毫无意义,也请她不要胡乱指挥。

莲见毫不以为忤,她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然后,她轻轻拢了一下被夜晚的风吹乱的披风襟口,转头,一双本就秀丽的眼睛澈如秋水,她道,虽然一身在水战无用,但是燕氏一族从未有过不立于阵前的指挥。

说完这句,她退后一步,向面前的将军微微躬身,致以燕氏一族所能给予的最大尊敬。

中年汉子愣了一下,再看向她的眼神,便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欣赏,最后只能极轻地长叹一声。

立在主舰船头,莲见笔直地毫不犹豫地看向前方。

当时清月朗朗,天下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