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帅登船,极大地鼓舞了士气,然而水战不比陆战,士气并不是能解决一切的万灵药,渐渐地,船队还是被逼向了永川河道最浅的水域。

燕氏的水军面临着即将搁浅的危险局面。燕氏军队本就是极其骁勇善战,被逼到这种境地,反而人人都迫出了一股狼性,一艘艘战船被击沉,后面的战船毫不畏战,个个冲上。

就在三更左右,从后方传来消息,说是燕容与率领援军到了。

燕容与是燕氏将领之中唯一一个懂得水战的,他麾下部队也是这次水战的主力,他之前负责押运粮草,现今终于回来复命,莲见心底总算安定下来几分,从舱内走出,摇晃着走向船头,想查看一下战况。

就在莲见于船头立定的一刹,她忽然就怔住了。

她看到了沉羽。

那是一瞬间的事。

当时战况激烈,四周杀声震天,巨大的战船海兽一样互相撞击,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声音。天色已经到了一夜之中最黑的时候,四处都闪耀着火光和铁器碰撞溅出的冷光,这么混乱,船还在摇曳,她本应该谁都看不见的。

但是,就偏偏看到了他。

她所爱的那个人,站在一片深浓夜色之中,立于船头,玄甲金发,就那么站着,比任何人都耀眼。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周遭一切都不存在,这个世界,没有了硝烟,没有了战火,只剩下她与他。

莲见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起兵前夜,自己做的那个梦。

她不记得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梦,只记得梦里有大片灰白色的萩花,然后间中隐约能看到她的恋人身影,但是她无法靠近,只能这么看着他,就和现在一样。

莲见忽然觉得冷又觉得热,她开始浑身都细微地颤抖,就这么死死地看着对面旗舰上指挥水战的沉羽,一点视线也不能转移开来。

本以为已经如劫灰一般再无所动的心,在重新看到沉羽的那一刻,先是一动,然后就从心底深处有极凉的火细细烧了起来,那么凉,那么凉,却足以将她血肉焚干。

你看,他们现在这么远,这么远,靠近一点,就是生死相搏。

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已经分道扬镳,选择了各自的路。

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这么想着,对面船上的沉羽就像是察觉了她的视线一样,忽然毫无预兆地转头。

一刹那,四目相接,莲见四周喊杀愈烈,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只见沉天暗夜,星月无光,然后她心中唯一的那个人,正看向她。

他们这么远这么远,隔着一条如白练之江、一个家国天下、一场生死仇恨,却又那么近,只在对方眼底一抹浅淡倒影。

然后,她清楚地看到,她所深爱的男人,凝视着她,慢慢地举起手中长弓。

他动作极慢,一点一点,举弓,搭箭,将箭尖对准了她的眉尖。

莲见甚至于看到沉羽远远地对她弯唇一笑,温柔甜美,像是昔日他枕在她膝上,指尖拈一片碎落飘零的藤花,然后落下她的颈子,吻上她的嘴唇。

过去种种,宛若幻象,仿佛水晶迸裂,在这样一笑里,尽碎。

然后就在这个笑容弯起的弧度到达顶端的一瞬,沉羽手中弓弦骤松!

惊弦一引,破空而去。

有什么,终于彻底崩碎。

莲见没有闪避的意思。

她听到耳边有人高声尖叫,她感觉到有人拖住她的袖子把她向旁边推开,她完全不动,只任凭周围人摆布。

一股巨大的力道钉在她的右臂,有什么穿透了的她的血肉,紧紧钉在了她的骨髓。

伤口并不疼,只是冷,彻骨的冷。

她整个人则是觉得累,非常累,无法形容,深入灵魂的无力与疲倦莲见知道,她被沉羽一箭射穿了右臂,但是她一瞬不瞬,只看着对面的沉羽,那个男人毫不犹豫,飞快地在弓上搭上了第二支箭——

莲见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眼角余光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就是脱弦而出,沉羽射出的第二箭,以及,忽然在江面上爆开,极其宏大,红莲一般的火焰。

于这片盛大火焰里,船只剧烈摇晃,她听到破空一声,感觉到一箭钉在了她脚下,这时船身巨震,她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七月初五,燕容与倒戈,纵火烧船,燕家败退。

莲见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慢慢地慢慢地沉入一块巨大的冰中。

不,不对,那更接近于一块巨大的无色的琥珀,她像是一只极小的虫子,就这么毫不挣扎地,被静静包裹。

然后从上方有金丝一样的光洒下来,就像是沉羽的长发。

他的长发也曾这样,在深浓的夜里,如光如水,从她颈旁流淌而过。

她想抓住那道光,但是却伸不出手去,想叫,也叫不出来,就那么绝望地看着灿烂的金光从她身周滑开,而她则向更深更深一点光都没有的深渊坠落…

然后她就这么慢慢睁开了眼。

睁了一下又轻轻合上,过了片刻,再睁开,莲见转头,一头长发在枕上发出极轻的沙沙的声音,待在她枕边的人顿了一下,从旁边端来一碗药,扶她起身喝药。

莲见静静地抬眼,看到身旁为她侍药的是莲弦,就把一碗药都喝尽了,略有些气促地闭上眼,倚在身后靠枕上,也不说话。

莲弦把药盏放下,用头上的银簪把油灯又挑暗了些,才把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桩一桩讲给她听首先算上今日,她已经昏迷四天了。

第二,她中箭昏迷的当时,燕容与加入战团,驶入燕氏和朝廷军之间的二百余艘战船,其实上面满载了硝石火药,等燕氏的军队与之诸相钩连,预备让骑兵登岸的时候,他引燃了引信,这一场江上大火,燕氏水军损失殆尽,燕家已经没有渡川再战的能力。

第三,莲弦之前衔命而去,已经率领二万精骑登岸成功,看到着火,赶紧救援,救下了莲见一行,现在总兵力大概四万余骑,已经全在对岸,而沉羽军也被大火波及,又和燕容与的水军接战,他的水军也几乎全灭,也无再战的能力,目前也弃船登岸,固守崖关。

崖关位于永川上游,背倚云山,其所辖制的水域水流极浅而缓,骑兵可以直渡,锁死崖关,就能把莲见和莲弦这四万精骑困死在永川南岸。

而幸好幸好,崖关城里不到万人,还是能攻下城来的。这一句,是莲弦的总结。

“朝廷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不,是朝廷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听她说到这里,莲见合着眼,慢慢地说了这么一句。

莲弦静静地凝视着姐姐那张于油灯下越发惨白的面孔,过了半晌,她与莲见酷似的清雅面容上,慢慢荡起了一线微妙的轻笑。

她手中银簪轻轻一个斜挑,剔出一个小小灯花,极轻的噼啪声里,她吐出两个字:当然。

这么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自己的姐姐。

莲见睁眼,打开密函一看,一笔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却是她熟悉的字迹。

那是,原纤映的密函。

段之二十八 殁日

原纤映一封密函措辞得体,优雅从容,却掩盖不住其下渗出的一股鲜烈的血腥气味。

她在信里向莲见提出,愿意与莲见划江而治,各立天子。

这是个莲见意料之中的提议。

非常简单,现在双方都没有再战的能力了。

燕家水军已被击破,沉家也是一样,中间横亘着燕容与的军队,谁都讨不了好去。

至于燕容与,他就是个平衡的棋子,他所要做的,就是代替即将覆灭的沉家,接着守护将颓的朝廷。

而燕家未灭,燕容与便只能和朝廷合作,这中间制衡微妙,怕是纤映一开始就想好了。

原纤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彻底地消灭莲见,因为这样对她而言毫无好处。

若燕家被彻底消灭,沉家未灭,沉羽就会毫不犹豫立刻反戈一击,杀了她;若是燕家和沉家都灭了,燕容与那样的心性,大概会立刻挥军入京,做第二个燕莲见。

所以,最妥当的方式,莫如现在。

莲见没有再攻的资本,燕容与没有背叛的资本。

这个平衡,维持得当,大概三五十年没有问题,而至于三五十年之后,原纤映怕已死了,便和她再无相干。

她很清楚,这样局面,可以做半个帝国的女主人,是她能获得的最好的结局。

原纤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而且不加掩饰。

而莲见在心机毒辣上,远远比不过原纤映,所以才会被逼到今天这样地步。

莲见看完,她拢着袖子,轻轻地把密函放到灯台上燃了,她看着一捧灰白落灰,眼神说不上是冷又也不说上激动,只是有些空。

过了半晌,莲见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点点头,淡声吩咐莲弦一句:“帮我备马。”

莲弦皱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莲见有些费力地穿上鞋,慢慢直起腰,又说了一遍:“帮我备马。”

莲弦清雅秀丽的面孔,在灯光影动中忽然多了一分明灭不定的味道,她紧紧看着莲见,吐出来的话却和莲见的吩咐毫无关系。

“你可知,现在我四万大军必须要突破崖关,才能逃出生天?”

“我知道。”

“你可知,燕容与大军就在我后方虎视眈眈?他可不会管原纤映的计划!”

“我知道。”

“你可知,你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

莲见沉默长久,忽然抬眼,那只已经废了的手,不自然地垂在右侧。她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就一点点染上了一种灰色的绝望。

她伸手,左手紧紧扣住了妹妹的腕子,她试着开了一下口,声音喑哑,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道:“莲弦,我想见沉羽。”

莲弦几乎想跳起来把她一巴掌抽翻到榻上!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这么危急关头,她居然还想着见沉羽?!

莲弦几乎都要动手了,对上她那双眸子,却不知怎的,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手指动一下都不能。

她那个从小就隐忍坚毅的姐姐,此刻眼中,色若劫灰。

莲见的面孔惨白如纸。

莲见几乎有些结巴,她重复:“莲弦,我…我想见他。”

她最后的尾音轻下去,轻下去,轻得几乎听不到。莲见像个孩子一样惶急地加重了握在莲弦手上的力度,说:我想见他…我想见他。

在这一刹那,这个差一步就可以君临天下的女子,无助而无能,只能拉住妹妹的手,重复着她那一点小小的心愿。

“你若死了怎么办?”莲弦觉得自己这句话出口,就有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莲见没有回答她,她只是轻轻一笑。

当时灯花一炸,她那样一笑,分明就有一种浸透一生的悲凉。

莲见那样一个人,在这一瞬,孤若将融的雪。

莲弦手腕上,分明是她一生的力量。

她能怎么办呢?莲弦这样想。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点酸楚。

她只能对着她的姐姐说一声,好。

不然,她还能怎么样呢?

那是她姐姐,她唯一的姐姐。

然后,她求她,她能怎么样呢?

莲弦只听到自己从胸膛深处有绝望一般的叹息喷薄而出,她退步,对姐姐说:“我和你一起去。”

莲见却笑了,她的笑容清雅得有若莲花。她终于放开自己妹妹的手,轻轻摇头,极低地说:我自己去,但是,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

莲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这夜最深时分,崖关最偏僻,位于云山谷中,仅能余二人并行的城门之下,有人夜叩,呈上了一枚极其粗糙,刻着鸟羽的令牌,请求呈给沉羽。

接到这枚令牌的时候,沉羽正站在城墙上,眺望城下白浪滔滔。

他身边有点燃在城头的篝火,风吹得烈,篝火蓬蓬地跳着,映得他一张俊美面孔分外有了一种难言莫测。

他似是看着永川,又似没看,掌心里攥着小小一个东西,心事重重地慢慢摩挲。

黎明前的天空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晦暗之色,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慢慢把目光投向了永川旁黑压压一片军营。

那是燕家的驻地。

燕家想要逃出生天,就必须要破他所守的这座崖关。

沉羽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很清楚,自己保不住这座关卡。

他这座关卡里,只剩五千士兵,而他城下扎营的燕家军队,则还有四万余人。

他不会有援兵。

他非常清楚,原纤映的计划。

原纤映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打算把他送入死地。对于这个掌握朝政的女子而言,他远比燕莲见要危险得多。

他棋差一着,仅此而已。

没有什么好怪,也没有什么好埋怨,输了就是输了。

这么想着,他勾唇一笑,却没有一丝温度,只是寒着。

就在这时,有侍从小跑上来,气喘吁吁地双手奉上一件东西。

小小巧巧一枚令牌,做工粗糙,凹凸不平,除了正面一根歪歪扭扭的羽毛,便什么都没有了。

沉羽没有说话,他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它,慢慢地,慢慢地,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知是光线缘故还是怎样,他一双漆黑的眼底微微渗出了一种幽蓝的光泽,那一线光,锐利犹若长剑的锋刃。

他扬手,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东西,被扔进了旁边燃烧着的篝火里,却原来是一只小巧的黑发编织的草鞋。

那是昔年之时,他与莲见交换的信物。

她送给他时,说,与君结发,白首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