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探春忍不住赞了一声,不用水溶再劝,便又饮下一杯。贾宝玉看得有些担心,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慢些饮,莫醉了。”

“这酒滋味甘冽,想是不大容易醉…”探春悄悄地解释了一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咱们府里就没这么好的酒!”

“那是自然,王爷拿出来的,可是贡酒。”贾宝玉也悄悄地笑了。

本朝以武开国,民风开化,虽已立国百年,但对男女大防究竟不如前朝讲究。是以探春与水溶对面而坐,贾宝玉在一侧相陪,虽是有点出格,倒也称不上什么伤风败俗。探春在心里计较了一会儿,干脆撇开了顾忌。

三人先还款斟漫饮,渐渐谈兴始浓,不觉飞觥限斝,逸兴豪飞。水溶虽话语不多,但每一开口,总拣了几件趣事来说,听得探春每每笑得伏几。再加上以酒助兴,也顾不上那个劳什子的淑女风度。

水溶见她毫不造作,一口酒,一筷菜,吃得不亦乐乎,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见惯了矫揉造作的女子,倒觉得新鲜。再者,本就对探春有了好感,一言一动,莫不令他更觉赏心悦目。

酒至半酣,水溶忽地一笑:“有酒无乐,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小王不才,略通音律,便献丑了。”

探春见他拿出一支笛来,却如普通的玉笛不同,竟作墨色。莹光婉转,竟是通体暖玉所制。他坐在上首,把笛凑向嘴边,神情浅淡。风吹过他的袍角,望之竟如谪仙人。

这女儿红入口绵软,后劲却大,探春只觉得有些迷糊,听得笛音婉啭缠绵,愣了一愣,原来时下流行的《梅花弄》,相传是着名的音乐才女刘淑贞祭奠亡夫而作,一曲既出,便广为流传。一时沉浸在他的笛音里,竟不知身在何方。脸上有点烧,心口也觉得滚滚的热度。

直到曲罢,余音仍不绝于耳,探春偏眼看去,见水溶脸色沉郁,双眼迷蒙,心里不觉一怔。笛为心声,若是没有那样的遭遇,怎么也不可能吹出这缠绵凄测的音调。身在皇家,恐怕有许多的情非得已。脸上烧得越来越厉害,也不知道是酒意上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贾宝玉也没有说话,大概也喝得过了,脸上红得像块布。唯有水溶,喝的不比他两个少,仍是肤白如玉,只颊上一点微霞,像是擦了淡淡的胭脂,煞是好看。

她一时看得呆了,直到水溶睁开了眼,才急忙偏首。难不成自己到了古代,就成了帅哥控?按说自家的那些堂兄堂侄子们,长得俊俏的也不在少数,怎的每每在水溶面前失了常态呢?

掩饰般地呷了一口酒,只觉得暖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部。再抬头时,水溶脸上的郁色褪尽,又换上了满面春风:“久闻三姑娘最善吹萧,不知今日小王可有这个福气?”

探春也不矫情,心里实在是有些得意的。想当初,在前世的时候,实在无一技之长。谁知穿越到了古代,竟真的成了一个小才女。唉,娱乐活动太少,既不能打怪升级,又没有网络小说可看,只得日日找点事做。更何况对着心上人,正有表演的欲望。于是把头略略一点,接过了水溶手里的箫。

此箫通体如墨,触手微温,大抵与那笛一般,乃暖玉所制。探春沉凝地把玩良久,才凑至嘴边,吹奏的,却是水溶刚奏完的《梅花弄》。

吹至一半,笛音便跟了上来。先还有些生涩,笛音断了几次。但渐渐的,笛音箫声,竟配合得丝丝入扣,仿佛事先演练过千百遍了似的。

探春心神微荡,从所未有的感情,沿着头发梢,蔓延到了脚趾。

水溶微闭双眸,长长的睫毛落下两排密密的剪影。远处霞光里,宿雁归巢。近处艳色的花丛里,金粉万点,几疑仙境。

恍惚间,竟觉得若把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哪怕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水溶悄眼看向探春,只觉她侧脸的轮廓,柔美得不像真人。暮色黄昏,她整个人都晕染了夕阳的余光,像一个小小的发光体。熟悉而清冽的芳草气息里,夹杂着淡淡的脂粉味。却又不像平常女眷们身上的香味,清淡如菊,几乎让他醉倒。

两人虽是初次合作,却觉得从灵魂到身体,都说不出的惬意。仿佛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绿洲。

一曲既罢,笛未离手,箫不离口,两人都觉得意犹未尽,平生所奏,竟从未有如此的痛快淋漓。

原来,音乐也要知音赏。

正文 第五十章 贪恋温暖

“再来一首?”水溶探询。

“好。”探春正有此意,只因女子矜持,不好开口。

两人再度合奏,却是一首《春思》。

笛音袅袅,箫声幽幽,这次合作,却毫无滞涩之感。从第一个音起,笛扬箫随,箫扬笛随,配合得无比默契。

贾宝玉睁大双目,看着两人吹奏,不发一声。整个后花园,只闻乐音缭绕,幽幽扬扬,萦耳不绝。

“能与三姑娘合奏,当真是平生快事!若得时时合奏,只羡鸳鸯不羡仙啊!”水溶喟然叹息,目光灼灼地落在探春的脸上。

这话说的…那话有点像是求爱啊…探春虽然有三分醉意,毕竟还没有醉到人事不醒,脑袋里想的,竟然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王爷住在这里,已经像是神仙了。”她含糊地四两拨千金,只当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多承王爷招待,时候不早,也该回府了。”

这时候才猛然醒觉,她在王府里耽搁了太长的时间,眼看着书铺也该打烊,大是懊恼。拿一些劳务费的银子,也不大容易啊!看向贾宝玉的目光,便带上了两分幽怨,让他悚然而惊,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水溶笑道:“你两人一看就知道是饮了酒的,不如在寒舍醒一醒再走罢。”

说着,便唤了人拿醒酒汤来。之前也没瞧见这些仆人,可只要水溶有吩咐,总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个人来。到底四大郡王身份不凡,比起荣宁二公的府弟,又是不同。这水准,那才达得到五星级的高度啊!

探春大是艳羡,往后自己有了钱,也得按样儿训练一批这样的人才出来,放在身边使唤!不光自己用得舒服,也能显摆…以前瞧不起暴发户,可比起一穷二白,她还是宁可自己当个暴发户。

贾宝玉和探春兄妹俩饮了醒酒汤,又有丫鬟上前,绞了帕子净脸净手,身上果然觉得松散了些。再被微风轻拂,酒意便醒了七公。以手抚脸,感觉不若之前那么烫热。

“今天叨扰王爷,这便告辞了。”探春见贾宝玉醉意醺然,不提去意,只得主动开口。

因见天色将晚,水溶也不好再强留,亲自把两人送出府门。一旁的仆人虽然心里纳罕,却丝毫不露声色。探春暗赞一声,这才是优秀仆人的素质呢!

“王爷请回。”探春客气地应酬了一声,便扶着贾宝玉的手臂欲登马车。谁知贾宝玉自己也有些站立不稳,倒差点把她也带得绊上一跤。水溶急忙抢上,亲自扶住探春。

他身上的龙涎香,便在空气中逸散开来。仿佛有一线无形的线,沿着她的胸腔,慢慢地渗进了心脏。把自穿越以来,空缺的那一块儿扎扎实实地填得满了。

“小心着些。”水溶声音微微低哑,“若是有暇,下回还让宝玉带你过来。除了上朝,我也不大出去…”

这算是邀请么?探春微微偏头,抵制他身上如罂粟一般的诱惑,一语不发。贾宝玉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声,水溶这才退开两步,看着车驾起行。

到巷子口的时候,探春掀起车帘子,瞥见夕阳下一抹孤独的影子,伫立在郡王府的门口。一时间,酸甜苦辣的各种滋味,便似被打翻了的调料碟子,混作一团。

身侧的贾宝玉打了个酒嗝,陈年的女儿红香气,便淡淡地弥漫在车厢内。探春有点哭笑不得,敢情这位的酒量,比自己还不如啊!

唔,这具身体的酒量,果然比自己现代的那具要好,当得起贾宝玉那句评语——酒量甚洪。当然,比起水溶来还是远远不如。

下次还要来么?她暗暗沉吟,兴许还得乔装改扮,回头找墨雨再拿两身衣服。

因是光明正大出府去的,两人便在正门口停了马车。探春趁着贾宝玉被小厮们接下,悄悄地从马车后猫着腰溜进了二门。那里看门的小厮早就受了她不少好处,虽见她脸色红得有些不太正常,也不敢问。

翠墨正在继续着伟大的“事业”,一边还不忘回答半夏和当归层出不穷的问题,满是好为人师的意思。侍书不识字,在一旁做着针线,有些幽怨。现摆着一个针线的高手,却整天舞文弄墨。在她看来,这就是不务正业。但由于是探春开口让翠墨做的,她也只能私下里抱怨两句罢了。

“姑娘,你喝了酒?”侍书头一个发现自家姑娘鬼鬼祟祟地进门。

“嗯。”探春没有否认。

“姑娘!”侍书不赞同地瞪向她,“虽是跟着宝二爷,可这出门也是偷偷摸摸的,怎么还喝酒!”

“只喝了一点儿,我又没有醉。你看,安然无恙地回来,什么事儿都没有。”探春心情很好。

“我去给姑娘弄点醒酒汤来。”侍书气结,终于还恪守着主奴的本份,没蹦出什么说教的词儿。虽然,她看着如骨鲠在喉,很想一吐为快的。

探春笑着阻拦:“别,已经用过了,这会儿也没有醉意。再说,你这时候去弄那汤,大厨房里还不知道要怎么个盘问法呢!”

侍书听了有理,便服侍探春用了两杯酽茶,和衣在美人榻上斜倚着。

翠墨喜孜孜道:“姑娘,书已经整理好了,什么时候拿出去印?”

探春苦了脸,今天出门最大的目的,竟然被她忘到了脑后!面对翠墨的一脸希冀,更是无地自容。

“今天和二哥一起出去,也没顾得上。过两日太太进宫去看大姐的时候,咱们再觑个机会溜出去罢。干脆的,等那部《射雕》的赢利出来,咱们分了银子再把这部书稿交出去。”

翠墨失望:“那这几天做什么呢?”

侍书好笑道:“自然是替姑娘做下几件儿针线了!乞巧节转眼便到,姑娘又得拿着咱们的东西去做人情儿。尽靠着我一个,能做得出来这些活儿么?”

翠墨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好,这几日便多做些小玩意儿,给姑娘做人情去!”这几个月里,光顾着忙两部书稿,针线上头懒怠了许多。

探春摸了摸随身携带的一百两银票子,很有些财大气粗的意思:“来不及有什么打紧?咱们出去寻些东西买下就是了!”

侍书劝道:“外面买的,到底不如自己做的精致,尤其是老太太和老爷太太那里,还是要姑娘亲自动手的。这小半年,姑娘和翠墨尽折腾那两本书了,连针儿都没沾上。”

探春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只得答应自己用翠墨的绣活儿再“加工”几件应景儿。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皇家心结

不知道水溶怎么和贾宝玉相处的,或者说是费了多少功夫折节与公侯府的小公子相交的,总之后者对水溶的崇拜之情,就跟黄河之水天上来似的,滔滔不绝。三不五时地撺掇着探春和他一同出去,目的地自然是北静王府。

探春心里其实是有些惊惧的,自己蠢蠢欲动的情潮,旁人看不出端睨,却无法自欺。明知道自己和水溶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每每在痛苦的挣扎之后,又勉为其难地成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蛾,明知道扑向火焰会粉身碎骨,却仍是义无反顾。

而每一次从北静王府回去,她总是提醒自己,下一次不能再去相见。可每每贾宝玉怂恿一两次,又身不由己地答应了下来。

并非贾宝玉的口才有多么了得,实在是王府里的那抹白色人影,发着迷人的香气,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欲罢不能。有限的几次出门,竟无一例外地往北静王府跑。倒是水溶见了她的新书稿,一口气阅完之后,便替她交给了冷子印。

其实,她更着急的…是上一部书的利润啊!不过,她之所以没有向水溶提起,倒不是怕他小瞧了自己,而是旁敲侧击接收来的信息,书还没有销售完,倒不能急着去要银子。于是,便有了充足的借口,往来于贾府与北静王府之间,不再削尖了脑袋想要摆脱贾宝玉去私会冷子印。

“唉,早知道在前世就谈几场恋爱了,也免得进退维谷。”探春暗暗叹息,偏头看向一脸沉凝的水溶。他侧脸的轮廓十分俊美,即使再挑剔的艺术家,也找不出一点瑕疵。瞳中划过无数的光影,那些从梳桐枝叶里落下来的阳光,也不过是为了衬托他而存在的背景。唇角的那抹笑容,仿佛是清晨的露珠,似有若无,随时会在阳光的照耀下蒸发。

他的笑容,似乎只是一张面具。相处得久了,探春便发现水溶的笑,看似温和,其实却没有丝毫温度。因为他的眼睛里,几乎从来没有笑意。

“今儿吹的曲子,有些悲了呢…”探春喃喃而语,声音轻浅得像是一声叹息。在这个时代久了,有时候的思想也被同化。她已经不再不切实际地真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不要沦落到赵姨娘那样尴尬的地位,就有一种带着遗憾的满足。不为侧室,是她的底线。

可是这个目标,似乎有些难。尤其对象如果是水溶的话,那就更难上加难。所以,她如果箫声有些悲,那是顺理成章。水溶这个天之骄子,又悲什么呀?

水溶取下笛,放在掌心把玩,半晌才闷声道:“今天,是我父王的祭日。”

“啊?”探春觉得心脏里被猛地撞击了一下,像是承载到了他的悲伤,竟觉得有落泪的冲动。虽然极少听水溶提到他的父亲,北静郡王是袭爵,老王爷似乎去世得很早,所以水溶不及成年便袭了王位。按理说,父子之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看起来父子之间的感情,应该相当的深。反倒是北静太妃虽然健在,水溶也晨昏定省,并未或忘,但母子之间的感情,颇有种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的意思。

“我父王早年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不朽功勋。那时候,你们府里的两位公爷,也都知道的。祖父和父亲当真可称得上是上阵父子兵,各率一路军,在战场上说是所向披靡也不为过。只是当年,他支持的是太子一系,跟今上有些摩擦。”不知道为什么,水溶很想一抒胸臆。尘封的往事,争先恐后地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有些话,就算对着母亲,也不能说的,这时却对着探春说了出来。

“那…你父王是怎么去世的?”探春心中一动,脱口问道。

水溶的唇边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太医的诊断,是病逝。可是父王身子一向强健,又怎会忽然抱病而终?”

“是皇上下的手?”探春只觉得心脏又“扑咚扑咚”地跳得厉害。明明知道这些宫廷秘闻,自己知道了全无好处,却又迫切地想要多知道水溶一些。

“也不算是吧!”水溶幽幽叹息,“至少,不是他直接下的手。我从父皇留下的笔记里,发现他去世前三个月才觉得身体不适。当年替他诊脉开药的太医,在父王殁后也从太医院失踪。”

“是那个太医动的手脚!”探春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自己莽撞。老郡王去世已有多年,水溶想必早就查探到了无数的线索。这样的结论,至少不该是她来下。

“当然是他,不过身后的人么…”水溶露出了苦涩的笑意。

他以叹息收尾,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探春却明白了过来。他说不是皇帝直接下手,却必定是知情且默许的。心里不由得一惊,想到他与废太子过从甚密,怎能不为今上所忌?

看似风光的背后,竟也是步步危机!

“你没继续查过吗?”探春小心地问。身为人子,想必不会对此事无动于衷吧?经过这些日子来的相处,探春算是看出来了,水溶看着是好脾性的,可是从他把户部整得水至清则无鱼的手段来看,某些时候又必然雷厉风行,毫不含糊的。

“当然查过,只是太医的家人也都被杀了灭口。这几年,我虽然把大半的心思放在朝政上,可也没断了追查。唉,可惜当年我实在太小,事隔多年,线索都不明晰,总也查不到点子。”

看着他懊恼的神色,探春只能劝慰:“慢慢来吧,纸总包不住火,耐着性子,一定能查到点儿什么的。”

只是,真查到了什么,他会如何行动?若是一门心思要为父报仇,那又会与皇帝有所冲突。听说今上对水溶十分欣赏,在四大郡王里,唯有水溶,一直没有舍得放到边地去。恐怕其中也是因为对老郡王之死多少有些心虚,再则见水溶如此风致的人物,只要不戴着有色眼镜,都会凭空生出好感来。

“我明白。”水溶拍着笛子,有些消沉。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情根深种

“当年,秦可卿嫁入贾府,是不是你们的意思?”想了想,探春还是把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的问题,问了出来。转移了目标,想必他会觉得好受些。

“她是太子伯父的遗孤,甫出生便被抱出了太子府。那会儿东宫已经守卫森严,大哥他们几个好容易才买通了宗人府。原以为能保住一条血脉,谁知到头来却是我和大哥亲手把她推到了绝路上…”水溶容色哀戚。

“你已经尽力了。”探春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触手便觉温凉,想要缩手时,却被紧紧地反握住。

“当年若是不求荣华富贵,养在民间的话,或者不会这样的早逝。”水溶自责,“那时候我们都只可怜她年幼,总要替她找着了一生依靠,才能放得下心。据闻她伉俪情深,总以为是平安喜乐的。”

探春柔声劝慰:“你当年才不过几岁?可卿嫁给蓉哥儿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你比她还要小着两岁呢。以十四岁的稚龄,能够暗渡陈仓,已是殊为不易。我想,可卿直到临终,还是感激你的。”

水溶仍是无法释怀:“恐怕她在九泉下要怪我了,若跟着秦业,守着老父弱子,太太平平的反得高寿。哪怕嫁给平民商人,也比高门大院容易。”

“世事无常,谁知道会有什么另外的事呢?再说,以可卿的出身,那样的气度,便不是小户人家能够养得起的。”探春看他钻进了牛角尖,深悔自己挑起来的话头,不太妥当。

“听说你与她交好,她去世之前可有什么异相?”水溶沉吟着问。

“没有。”探春凝神思索了一会,才肯定地摇头,“她缠绵病榻虽久,但珍大哥哥请托了冯紫英,请了个不错的国手过来,听说只需细细地调养,便能痊愈。谁知道…对了,她去世得似乎很突兀。死讯传来时,阖家大小都十分诧异。”

水溶点头:“我问过了宝玉,看来果然是有人对可卿下了手。”

“谁?”探春本能地反问,忽尔醒悟,除了皇帝,有谁会对太子的遗孤还耿耿于怀?再深一层想下去,便更加心惊。若是贾府因此入了皇帝的眼,往后但凡有些错处,便被抓住了不放,日子可就难熬得紧了。远了不说,就是贾赦和贾琏父子的手底下,就不甚干净。

“不是他,可卿只是个女儿,就算斩草除根,也不至于这么急切。”水溶却摇头否决了探春的猜测,“另有他人。”

“那是谁?”探春怔了怔,这回她可真想不出来了。

“尚不能确定。”水溶摇头,探春知道他必是有所猜测,只是没有证据。再说,自己又不是他什么人,就算他确定了谁,也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理智上虽然明白这一点,可感情上还是觉得有些受伤。尽管知道和水溶不会有什么结果,她也只是抱着谈一场恋爱的想法来往于北静王府,但有时总会有几分奢望。

她低垂双睫,掩住了自己的万千心绪,却在水溶的凝望中,差点破功。宅女做得太久,连掩饰自己的情绪都似乎做不到。即使在这个时代历练了几年,还是不够的。

“探春。”水溶柔声低响,头一次没有称呼“姑娘”或者“三妹妹”。

“嗯?”探春抬眸,原来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唇齿间吐出来,竟是这样的好听。仅仅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称呼,便让她的心脏充满了喜悦。

“并非我不信任你,只是我怀疑的不止是一个人,现时还无法确定。”

他的解释,让她的胸腔里涨满了风帆。原来她的喜怒哀乐,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探春悚然而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他的掌心之中。

水溶感觉到她往回抽手的力量,一滑之下,却反握过来,俯首把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细细吮吸过去。探春只觉得身子乃至灵魂,都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十指连心,原来是这样的含义。

她忽地有些慌了,这样的体验,是不是表示她已经在感情的漩涡里越陷越深?贪恋着他的温柔,可注定是不属于她的。

“我该走了。”探春慌乱地站了起来,忘了自己的手指还被他握着唇边,其结果是被拉得双双踉跄了一下。

“好好的,怎么忽然要走?宝玉去了冯紫英那里,他回去的时候再把你捎回去,也免得引人注目。”水溶愕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了脸。

“那部书稿也不知道卖得怎么样,我得去瞧瞧。若是我二哥来了,你差人告诉他一声儿,我自个儿回去了。”探春强作镇定。

“也不急在一时。”

“早就该去看看了,若是卖得好,我正琢磨着再写一部。”探春觉得应该趁热打铁,盗完了金大侠的小说,再盗古龙的。当年的《绝代双骄》和《武林外史》,她可是看得比教课书还认真。

“那也不用你过去。”水溶笑道,“我让冷子印过来一趟就是了。”

“哦。”探春有点蔫了。以他的身份,只要随便派个人,冷子印还不赶着过来?似乎自己倒真是不必跑这么一趟。

“不必担心,你那书稿卖得一定好。”水溶笑道。

“横竖无事,我还是自己去一趟吧…”探春迟疑了一下,决定暂时逃离水溶身边,让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

“已经派人去了,你这会儿要去的话,正好走岔。”水溶却笑着放开了她的手,让她坐下。

人家已经想得这么周到,她还能怎么办?只能悻悻地坐下,再度羡慕起水溶手下的精兵悍将。都没看到水溶吩咐,就知道了主人的意思,强悍!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让探春很是沮丧。冷子印根本不在京城,已经出去了三天。不会是拿了她的书稿潜逃吧?探春惊疑不定地想,但随即便否定了这个想法。若真是卖得好,肯定会再度索取她的稿子。杀鸡取卵这种事,应该不是精明的冷家人会做的。再说,水溶的身份在这儿,冷子印奉承还来不及,哪会为了几百两银子的利便得罪水溶?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撞破奸情

“别急,你那两部书稿,连我这么挑剔的人,都看得废寝忘食的演义,哪里会卖得差?”水溶不知道她急于收银子,只当是对自己的作品缺乏信心,所以从容安慰。

“嗯。”探春不置可否地点头。微风带起她鬓侧的一缕碎发,她精致的眉峰微微蹙起,仿佛春山般悠远。他心神一荡,伸出手借由替她捋发的动作,轻轻触了触她的颊。

他指腹的温度,有点微凉。从她的颈侧划过,让她的肌肤上,倏然地冒出了一颗颗细小的颗料,然后,从耳根处,染尽微霞。明知道这样的动作,并不大妥当。她想要挪开,却偏又舍不得,仍是端坐如故。

“探春…”水溶轻轻叹息,“真希望…”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陆总管突兀地出现在长廊的那一头。如果不是真有要事,水溶与探春单独相处时,下人们是绝少来打扰的。尤其是像陆总管这种在王府服侍了两代郡王的老人,更是精眉识目。因此,水溶立刻止住了话头,顺势收回了自己的手指。

“什么事?”他淡淡地问。倒是探春,深觉羞涩。

好在陆总管深具专业素质,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在水溶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探春只看到他嘴唇翕动,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水溶脸色不变,甚至连眉头也没有蹙一下,只是似听非听似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是。”明明没有吩咐什么,陆总管却答得十分顺溜。眼皮微抬,朝探春看了一眼,便低着头退了下去,又不见了影儿。

探春总觉得那一眼似乎颇有深意,暗自思量着,也许水溶有什么公事,自己留在这里倒有些不便,于是主动开口言去。果然,这一回,水溶脸上虽微有不舍,但没有再留客,甚至不曾像往常那样,亲自送她至二门。

“我这儿有些事,不能陪你。下回不拘什么时候来,我这里总是欢迎的。”水溶殷殷嘱咐。

“是。”探春答应了一声,陆总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殷勤地引了她出去。

走至二门,陆总管便告了罪,探春笑道:“还怕我不认识路不成?旁的路不认识,出去还是知道怎么走的。您自个儿忙去,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