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腹诽着贾府的制度,替自己的母亲赵姨娘打抱不平,但探春还是重发了对牌:“便赏他二十两银子罢,这账本暂且留下,我们仔细看看。若再有了事儿,也免得又去找半天的账,倒让我们等着你了!”这账本看起来是细账,倒是个了解贾府收支的好机会。

吴新登家的看她一脸端肃,竟不似平日模样,说话虽然带着刺儿,但脸上却又偏不露声色,一时间心里打起了小鼓。虽然想拿回账簿,可对上探春那双不怒自威的杏眼,竟不敢吱声,只得唯唯应了。只是脸上到底有些不安,退出去时又踌躇再三。

“还有事儿?一并报了上来,免得零零碎碎的,就是我不嫌烦,大嫂子还嫌烦着呢!”探春又处理了一件事务,瞥见吴新登家的还杵在门口,忍不住皱眉不悦。

“也不是,只是这个账本…”

“就留着让我和大嫂子瞧上几天,也看出些门门道道来,处理起事情才有据可察,免得到时候还得让你再去翻上半天,若是遇上急事儿,谁担当得起?你且下去罢,看完了自然会还你,难不成我们还会把这账本吃了不成?还是这里有什么猫腻么?”

“当然不敢。”吴新登家的急忙澄清,无奈地去了。

探春得了账本,暗自窃喜,脸上却仍是淡淡的模样,根本不给李纨过眼,只管让侍书随手收了。眼看着事务也处理得差不多,正待叫众人散了,忽见赵姨娘带了小丫头进来,手里捏着一块手帕子,一脸的气势汹汹。

“这屋里头的人都把我踩下去倒也罢了,姑娘你竟不替我出气!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了你和环儿,这会子却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莫说我,便连你自个儿也没脸了!”

难怪这赵姨娘长得再美貌,也斗不过王夫人!探春恼怒,这是什么时候?为了二十两银子,跑到这里来争脸面!才刚立了威,倒让她给搅黄了?对于自己的名义的这位“亲娘”,探春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原来为这个事,我和大嫂子依例处理,并无犯法违理的。姨娘且看这帐,我一宗宗地念与姨娘听。”探春耐下性子解释,又不能明说那二十两银子如今也不看在她眼里,随手添上就是,何必让人拿了这个做筏子?

赵姨娘却不依不饶,见探春温言软语,反倒更得了劲儿,嚷嚷开了:“太太疼你,你便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如今你只顾着讨太太的疼,把我们都给忘了!你若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舅舅死了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了?”

探春心中不耐烦,暗想自己的态度反倒让她觉得可欺,干脆板下脸来:“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有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翻腾一阵儿么?姨娘若是没有其他事,不如这就回屋里歇着,我这里还要和大嫂子商议事儿呢!”

就算她认赵国基作舅舅,明面儿上也只能认王子腾。赵姨娘在这种场合夹缠不清,可不是不着调儿么?就这副没心计的模样,难怪王夫人也不拿她当个对手!

“唷,你如今一发的巴结上了太太,连自己的嫡亲舅舅也认了别人!”赵姨娘更是呼天抢地,拿起帕子假装拭泪。

探春气得噎住,别说她根本从没见着过赵国基,自然没有什么感情。就算是看在赵姨娘的份上想要多宽容着些,也不该在这明面儿上给。幸好这会儿还只剩下了几个媳妇婆子,否则让阖府人瞧了笑话,她今天生生压下了二十两银子的威,算是白立了。

李纨忙着笑解围:“姨娘这话可说差了,并不是三姑娘不认母舅,不过是嫡庶有别,太太是嫡母,她舅舅自然是太太的兄弟。姨娘的这些亲戚,怎么能攀得上姑娘呢?不说咱们贾府,就是我娘家,这些规矩,也是极仔细的,不能乱了。”

赵姨娘却不肯甘休,仍是拉拉杂杂地拿着往事来说。探春无奈,有心想劝解两句,又怕她更得了劲,反为不美。旁人虽然瞧不上赵姨娘的作派,但碍着探春的颜面,也不敢开口,厅里便反常地肃静了起来,只剩下赵姨娘唠唠叨叨地呜咽有声,阶下的几个婆子偷眼瞧向探春,见她脸色漠然,安坐如故,刚起的那点子轻视之心,又压了下去。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崭露头角

侍书进来回道:“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

这时赵姨娘方住了口,正襟危坐,倒像是迎接什么尊贵的客人似的。探春只觉得胸口被堵得慌,抬眼看着平儿含着笑走进来。

平儿今天穿得也平常,半新的绫袄子,青色缎面的掐牙背心,下面则是一条水绿色的绸裙,只家常的打扮。饶是这样,也比赵姨娘穿得光鲜,看着人便俏生生的,倒不愧是管家奶奶身边的人。

赵姨娘忙赔了笑脸儿让坐,殷勤地问:“平姑娘,你奶奶可好些?我正要瞧去,只怕奶奶见了人心烦,一直不敢去。”

探春瞧她对着女儿横眉竖眼,倒对着一个通房丫头却奴颜婢膝,实在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若是正牌儿的探春,可不是要被气得半死?摊着这么一个亲娘,日子可真不大好过啊!若是嫁给水溶做小,赵姨娘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背上立刻微寒,只觉得自己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心里忽地一动,这平儿来得这么巧,难保不是有这个心的。是王熙凤想看她的笑话,还是特意替她解围?她与王熙凤虽然面子上还算姑嫂亲热,但还不至于自不量力地以为王熙凤会为自己出头。

平儿看她虽是脸容浅淡,但目光锐利,心里一凛,想到王熙凤交代的话,也不敢像往常那样随意,赔了笑脸道:“我们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昨儿没了,恐怕大奶奶和三姑娘初初接手,不知道有旧例儿。若照了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上一些也使得。”

果然一家子都等着看笑话!她这头才遇上了事儿,王熙凤那里便得了信,又故意让平儿来探她的口信,无非是想让她贪了这个便宜,往后说什么事都说不响,被那起媳妇婆子们欺负得还不出嘴,这才显得出王熙凤治家的本事呢。王熙凤才干是有的,只是这番心思,却未免有些歹毒。

探春想得通透了,原本还只想使三分力的,这时候也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哪怕做个半年三个月的,就交还给王熙凤,也得让人看看,三丫头可不是这么好被蒙骗的。当她和迎春一样的软性儿呢!

她暗地里冷笑了一声,手在袖子里捏成了拳头,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的浅淡:“好好儿的添什么,你主子做好人,却让我开这个例!你回去告诉凤姐姐,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只按旧例办便是。她若是要添,病好了出来再添就是。若领情,那也是姨娘领着,浑不干我的事儿。今儿还是我跟大嫂子主事,便得依着我们,循了旧例子罢了。”

平儿看她容色庄重,说话滴水不漏,对这二十两银子回绝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忍不住暗想:难怪在这一众姑娘们中,奶奶独是怵她五分,果然是不怒则已,一怒威生。况且京城的规矩,姑娘在家里是娇客,贾母更是对她十分看重。一时讪讪不语,也不敢如平日那样顽笑,只垂手立在一旁。

只这说话的功夫,素云和侍书分别端了李纨和探春的份例菜进来。因翠墨仍在秋爽斋忙着赚银子的大业,探春便只用侍书和小蕙服侍,平儿见状,急忙亲自挽了袖子,服侍探春净面用饭。

余者见探春立威,连平儿也做小伏低,亦不敢再躲懒,个个垂着头,连回事的声音,都放低了几分。探春把剩下的几宗事情分派完毕,众众唯唯喏喏地去了,连大气也不敢出。李纨坐于一旁,竟仿佛是个摆设。

虽说李纨给平儿看了座儿,这时候也不敢坐,半侧着身子帮着待书服侍探春。

“行了,你也给我作够了面子,若是无事,回去伺候你家奶奶罢!”一应事务处理停当,探春笑着推了平儿,“你倒是精乖,本想拿你家奶奶顺手立个威,也让下头的管事媳妇们调些好颜色。谁知你那条舌头,转来转去的,竟让我哑口无声。”

平儿连称“不敢”,见她言笑晏晏,又是平时模样,心里一松,便答应着去了。

一时薛宝钗过来,并于一处用了饭。李纨绝口不提赵姨娘的事,只拣了几宗无关紧要的事来说了一说。探春把账本翻开,发现府里近两年竟是入的少,出的多,忍不住吃一大惊。原以为贾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知竟真成了一个空囊子。就是庄上的孝敬,一年里也只有往常半年的份儿。李纨瞧不懂,宝钗商人出身,却是看得懂的,也是微露诧色,却紧闭着嘴不说话。

“不成想咱们这园子竟要拨出这许多银子来,可每常咱们的胭脂水粉采买来的,还不尽人意,仍要自己使了银子去外面买。钱费两起不说,人也费了两起。”探春沉吟着,“前次去赖大奶奶家里耍玩,她那园子只咱们一小半大,却每年能多出好几百两银子。”

李纨素来怕事,最好能够安然度过这几个月功夫,待王熙凤大好便把担子扔还给她,因此便迟疑道:“赖大本就是咱们的家生子,他家那小子也是靠了咱们才做了官,置下了园子。可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拿了园子生钱,却未免失了身份。知道的说我们心里想着干点儿实事,可不知道的,怕是又传出什么失了体统的话来!”

探春不以为然,什么身份都没有银子实在。不过,这话是不能在两人面前说的,于是只是笑道:“咱们倒不是为那几百两银子的出息,不过是把园子整得合意些。别说老太太们进来玩耍看得惬意,就是咱们日日都住在这儿,弄得眼前清爽,可不也舒坦?”

“那怎么整治?”李纨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想要反驳,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可她也不可能拿出什么办法,只得皱着眉头问。私底下却不以为然,胡乱应付了几个月,薛宝钗只是含笑而坐,并不表示意见。探春知道她因是身在客中,虽是王夫人的外甥女,毕竟要避着嫌,便是有主意也不肯说的。她想起前世流行的承包责任制,最能调动人的积极性,忍不住喜道:“咱们不如让人承包了去,自己省事。”

李纨和宝钗自然不懂这新式名词,齐齐问道:“什么承包?”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淑女有心

探春少不得细细解释了一遍,又道:“咱们这园子大,用的人也靡废,我瞧着有些支出根本没有必要,倒不如在园中老妈子里,拣出几个本分老诚的,又能知道园圃里的事儿,派准了他们收拾,也不用他们交什么租子税金什么的,只问他们一年能孝敬些什么。咱们虽说不贪图那几个银子,至少让园子里少生些事,不用再另外支出,也是好的。这样一来,因剩下的全是他们的,自然会落力地干,不怕他们躲懒。”

人啊,还是要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好。自己想干,和被逼着干,干出来的效果可就完全两样了。探春平日里见惯了各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互相扯皮的事,便想起了曾经风靡一时的承包经营。

既已立威在前,她这番话又说得在情理之中,李纨与宝钗竟只有点头的份。对这样的结果,探春十分满意。舍了二十两银子,换来这样的好处,也算值得。只是回头赵姨娘恐怕更要给自己没好脸色了,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这些心思抛在脑后。

于是三人商定了几人,令探春惊异的是,对于这些婆子们的背景,薛宝钗竟比自己和李纨都熟。若说李纨素来不管事,又因她是二房里正经的长房长媳,可王夫人作主把家让给王熙凤主持,她为着避嫌,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只管拿着糊涂当棒使,不拘是大小事务,一概摇头不知,茫然懵懂也就罢了。可自己也是正经贾家的人,从五岁穿越以来,虽不说事事留心,也算是个有心人了,谁知道薛宝钗这个外人,却比自己还要有心!

薛宝钗看到探春若有所思的目光,心里不由一凛,说话更加小心谨慎,不敢再发表过多的意见。好在探春不是李纨,平时也暗地里留心,很快就把几处主要的地方给“承包”了出去,圈定了好几个名字。

李纨终于松了口气,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总算万事停当,但愿别惹出什么祸事来,太太平平地捱到琏二奶奶大好,咱们也能无事一身轻了。”

探春好笑,也许只有李纨这样的人,才会觉得把持家事是件苦差吧?王熙凤病成这样,还想着要插上一手呢!就怕失了权柄,往后在贾府的日子,便没有这样的风光。光是每个月放出去的印子钱,就是不一笔不少的私房。虽说王熙凤总说王家怎么样,总拿着嫁妆来填。不过探春看来,依着王熙凤揽钱的本事,她的那些嫁妆,怕是不减反增。

“我瞧着这几人都是好的,只要尽心,万事没有不成。咱们既许了这些利在里头,不怕她们不掏着心肺干活。”探春也很满意。以贾府的现状,开源是不成的,只能节流。虽说一个园子,一年不过节约个几百两的银子,但若是借此练了手,又拢了人,往后自己办些产业什么的,也能驾轻就熟。

自己就当作是毕业前的实习好了。

李纨和薛宝钗都点头称是,脸上俱露出了笑容。一个是只要少生些事便罢,一个则心满意足地塞了几个人进去,可称得上皆大欢喜。

薛宝钗想了想,笑道:“还有怡红院和蘅芜院的四季鲜花,产出更大着呢!把这些花晒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里去,一年所得也是不少。只是种花、晒花上头颇有些讲究,倒真要挑个好的,细细地看着才成。”

李纨抢在探春之前接过了话头:“这个简单,莺儿她娘不是惯弄这个么?便让她来弄这一块儿便是了,这可现成!”

宝钗连忙摇头:“那可不成,你们便不忌讳,也要防着别人说闲话。毕竟是在客边,哪里能把我身边的人送来管着你们府上的事儿?”

探春深以为然,不过把贾府上下细细想了一遍,还真找不出晒弄干花的婆子。

李纨笑道:“太太既然请托了你来管家,便是诚心地仰仗你,这会儿倒来推脱!”

薛宝钗又推脱了一番,探春却不搭腔,由得她两个你来我往的互相奉承。末了,薛宝钗才状似无奈地道:“若府上真没有这样的人,我倒出个主意,不如叫老叶妈来做这个。前儿莺儿刚认了她作干妈,只她弄了这一块儿,便有不懂的,莺儿她娘也能相帮着,因不出面,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虽是明晃晃的太阳,但探春还是平白地觉得身上微寒。难怪会提出卖花,原来她身边有得用的人。可是,怎么宝钗身边的大丫头,偏是认了茗烟的娘做干娘?谁不知道茗烟是贾宝玉身边头一个得用的小厮!倒难为她把这府里的人脉,弄得比自己还清楚,平日里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去!

只疑心她是个要进宫的人,又怎会花这等无用的功夫?心里暗自讷罕,却又不能明着问出来,只是细细问了人,知道莺儿娘确是莳弄花草的好手,又不便拂了薛宝钗的面子,也就应了。

好在几人听得一年的进益,只要除去供养园子的银钱,多余的便由得自己处置,不由得欢天喜地。一时间,劲头十足,果然把个园子打点得妥妥帖帖,让探春平时也少费了不少的心思。

只是临近年关,事情林林总总,千头万绪,都要一一打点。这一忙,连年都没有好生过。倒是贾宝玉,一个年节连着出了好几回的门,禁令也就不解自解。贾政深悔自己气怒之下,对嫡子下了狠手。再见到他时,便是教训几句,嘱咐不许淘气,也就挥手令他自去,反让贾宝玉喜不自胜,乐得天天换了冠戴出门。

“三妹妹,今儿郡王推了旁的应酬,专在府里等咱们,不如去耍吧?”贾宝玉也不知得了水溶多少好处,不遗余力地游说探春。

“这年节下的,就算他推了旁的,也自有人攀附他去!”探春心里一动,不由得出了一会儿神。但随即又坚守元神,不为所动。

“郡王托了病,连宫里的饮宴都没去,就专等着咱们过去呢!再者,今儿我们不是要去保龄侯家里做客吗?湘云的那两个婶子,你不是素来不大待见么?一会儿咱们两个先出来,往水静王府去就得了。”贾宝玉讪讪地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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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四章 鱼雁往来

贾宝玉说的是实情,虽说是公侯夫人,可却总是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明明并不短银少钱,可把长兄的女儿压榨得跟什么似的,探春看得憋气,能不去就不去,能提前开溜就提前开溜。

贾宝玉见她意动,又再次动向三寸不烂之舌,越发让探春哭笑不得。她又默然良久,在心里作了半天的思想斗争,方缓缓摇头:“不去…也罢。”

贾宝玉急了:“你这一向多久没出过门了?王爷可是巴巴儿地盼着你去,你这样不是…白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好意吗?”

“哦?”探春抿了抿唇,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是什么好意?”

这一回,轮到贾宝玉张口结舌,无辞以对。毕竟是尚未出阁的女子,再不拘礼,也不能私相授受的。

不过,贾宝玉惯会水磨功夫,探春到底还是被他说动,答应去露个脸。两人从史家的宴席上借故退出来,便往北静王府而去。

才在王府门口下了马车,便见一团黑影从裙角边蹿了过去,把探春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一只通体纯黑的小猫,躲在墙角可怜兮兮地露出了一个小脑袋。

“咦”探春觉得眼熟,惊噫了一声,“这不是…”

她吞下了后半截话,心里却狐疑,那只被马道婆仇视的野猫,怎么从贫民窟,跑到富人区了?难道小猫也懂得孟母三迁,巴巴地穿越了半个城?正要和小猫来个“见面礼”,却见陆总管已经迎了出来。探春少不得堆起笑脸,说了两句话,再回头看时,小猫已经没有了影子,心里不由得怅然。虽然是惊鸿一瞥,也看出这只猫毛色发亮,分明并不像无人打理的模样。

水溶在二门外相候,早等得望眼欲穿。见到探春,忙不迭地执了她的手:“如今可大好了么?听宝玉说受了寒,原想打发太医去瞧瞧,又怕惊扰。”

探春苦笑:“不过是偶尔受了寒,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用得着请太医了?”

“可你清减了。”水溶叹息。

“最近事多,一言难尽。”探春摇头叹息。

“我知道,你起了个诗社,宝玉也拿了你的诗来。”

探春脸色一红:“那不过是闺阁中消闲而已,二哥怎么拿给你看?你瞧了,定要笑话我罢。”

水溶笑道:“你也忒谦了,你的诗虽不够婉约纤丽,但胜在大气,我倒是十分喜欢。”

探春知道他工诗善词,对他的赞赏不过付之一笑,不以为意地悄悄与他拉开了距离。因有贾宝玉在座,水溶也不能与她太过亲近。年节下虽是托了病,总还有人不识时务。若是旁人倒也罢了,皇帝的召见,却是推不得。

水溶恨恨不已,一张俊脸难得现出这样孩子气的神色,倒让探春愁绪略解,举着袖忍俊不禁。

“什么时候不能传人,偏是今儿…”水溶懊恼,探春也觉得不是滋味。虽说来的时候不情不愿,可一旦见了面,却又不想这么快就离开。

“你…进宫去吧,府里也有不少事。”探春强笑着,轻轻地拉了贾宝玉的袖子。

“要不,咱们在府里等着?”贾宝玉小声地建议,却遭来探春的一个白眼,立时醒悟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了。只是劝出探春颇不容易,便有些遗憾。

水溶无奈,不顾陆总管在一边打眼色,坚持把两人送出了侧门,气定神亲地看着两人上了马车。

“王爷还在门口儿呢”贾宝玉透过帘子,喟然长叹。只觉得自己今天费尽的唇舌,落了这样的结果,很不值当。

探春依言回过头,却见水溶的背影,被西下的夕阳拉得老长,竟觉得孤单不堪。一时有些怔怔,直回到府里,还心神恍惚。

真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啊

好在园子里少费了许多功夫,一柳一稻,那些被选出来的婆子,倒真当了自家的东西,再不似以前胡乱糟塌。便是有自家女儿要摘朵花,也被婆子们念叨半天,总计算着春日里花开之后,一朵芍药能卖多少文。没一个月的功夫,园子里便呈现出一派新鲜气象。探春看得满意,就是贾母逛过一回,也深为嘉许,甚至当着王夫人的面,都不吝溢美之辞:“咱们家里这些姑娘里头,倒是元妃和三丫头行事跟我当年相像着。再历练一年,三丫头就能独力处理这府里的事儿了。”

元春可是贾府头一份儿的姑娘,把探春与元春并提,那可是相当了不起的赞语了。

探春急忙笑道:“祖母可是太瞧得起我了,不过是因着太太吩咐,不敢不尽力罢了。若不是有大嫂子和宝姑娘在一边帮衬,要想办成这事儿,又哪里能够”

“这不是第一回么?往后多办上些事,就知道了。你这样的年纪,能办成这样,也算是够不错的了。就是你大姐姐,当年也不比你能干什么”贾母拍了拍她的手背,“可惜…”

毕竟不是嫡出的,否则聘给公侯之家做正妻,也是够格儿的。可怜了这样的好相貌好才干,只望着有人慧眼识才,不因这出身埋没了她才好。

心里怜惜,看起探春来便更加顺眼,待她又自不同。连王夫人也在暗地里筹划,庶子庶女总是算在她的名下,儿子倒也罢了,出息了少不得要争家产。可女儿便不同,嫁得好也是自己的一份助力。

探春接收到王夫人意味深长的目光,背上便觉得像是有无数只毛毛虫爬过。果然,她掀着帘子出去的时候,便听到贾母婆媳二人讨论起了京城里的青年才俊,忍不住心里烦恼。以她的身份,无非是做填房,或是侧室。

要她去用别人的二手货固然不愿,若做侧室,则更是不寒而栗。倒不如嫁个穷秀才,相帮着度日还省心些。可贾府的门楣在这儿,这样的人家更不可能不由自主地想起水溶,又觉得哪怕做他的填房,也是不够格的。更何况,人家的王妃还虚位以待呢当下告诫自己,还是莫再与他来往的好。

只是心里哪里舍得,初恋总让人有种飞蛾扑火般的孤勇,所以只能在情感与理智之间不断地拉锯,更加痛苦万分。面上却又不敢带出来,仍然镇静地处理着贾府的大小事务。见园子里的承包经营效果不错,更是推广到了园子外面。王夫人见她处理得宜,也十分欣慰。

三月的时候,宫里的一位老太妃没了,凡诰命皆奉诏入朝随班守制。贾母和王夫人日日早出晚归,干干脆脆地放了手,由着探春她们折腾。一时间,诸事冗杂,千头万绪,每日里探春倒在议事厅呆上大半日方得空儿。

回到秋爽斋,头一件事便是让半夏和当归两个替她揉肩,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看来女强人也不是人干的,幸好我前世够宅,虽然赚的不多,但也能丰衣足食。”

翠墨悄悄拿了一张水蓝色的信笺,朝着探春眨了眨眼睛。探春疑惑,把两个小丫头打发出去,接过看时,原来却是水溶手笔。他一手行草十分秀丽,又用四六骈文,读来倒觉齿颊余香,无非一诉相思之情,用语却十分隐晦文雅。信至末尾,还提及请媒人云云,显见得有了十分的诚心。

探春连着看了三五遍,虽然不舍得丢下,然终觉这等香艳之物留之不妥。她记得书里写抄捡大观园,似乎也是因为一个绣春囊之类的物件儿。虽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阻止,但也绝不愿让自己成了这根导火索。又看了两三遍,还是恋恋地在灯芯上化了。那字字句句,却早烂熟于胸。

请官媒么?她的终身大事,难道就这样定下了?可是,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几要落下泪来。

“王爷还说,今年的选侍要停着,下一回就等三年。”翠墨看她忽喜忽忧,怕她一时想怔了,便杂以他语。

“嗯?”探春还沉浸在水溶的私信上,一时也没回过味儿来。

翠墨嗔道:“往日里看着,姑娘是个千伶百巧的人儿,怎么这会儿竟是傻了起来?咱们那薛姑娘上京来,为的不就是选侍么?这么一耽搁,三年以后她的岁数儿,可就大了”

“啊”探春这才醒悟,“怪道她对怡红院里的色色人等这么上心呢,原来…她怕是早得了信儿,知道进不了宫,便想着法子替自己找丈夫。”

“这话…也是个姑娘能浑说的么?”翠墨脸色飞红地啐了一口。

探春笑嘻嘻道:“咱们私底下儿说说有什么打紧?想她是皇商之家,若是错过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能找着谁去?二哥又是惯会在女孩子堆里做功夫的,往后别说父亲的这一分家私,便是祖母那里的好东西,恐怕也是尽够着二哥,难怪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翠墨疑惑:“可她家还会少银子么?我瞧宝姑娘的眼皮子,倒不会这么浅。恐怕,还有别的什么想头吧?”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又生风波

探春想了想,忽地一笑:“自然不单是为了银子,咱们家毕竟袭着两个爵呢就是父亲,也格外抬举了员外郎,日后只要外放,再回京便能进六部行走。她们家再富,也只是商,正经儿的,还真不大看得上眼。再说,他们家里如今由着薛家表哥折腾,恐怕家底儿也不像面上的那么好。”

侍书在一旁听见,笑着打趣:“姑娘倒想得通通透透的,想是也思春了罢?”

“你两个如今也越发大胆了,小心说漏了嘴被人听着,好一顿板子打前阵子父亲连二哥都打了,你们还敢张狂呢”探春也不恼,她与两人虽名份上是主仆,私底下倒真没把她们当成奴仆看。要真论起来,竟是比阖府大小,更与她亲近些。

三人调笑了一通,探春想着湘云和黛玉相继病倒,又都是客中,少不得去蘅芜院去看了湘云,又让翠墨把积存的燕窝找了出来,揣在袖里往潇湘馆而去。

却见薛宝琴和邢岫烟正在与黛玉谈话,心里暗奇。宝琴倒也罢了,因与她父亲走的地方多,性子比她堂姐薛宝钗活泼。可邢岫烟却是这许多亲戚里头,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往常与迎春也不甚亲近,黛玉又向来孤僻,这会儿看来,竟仿佛交情甚好的样子。

掀开帘子,三人正围坐在炕上说得热络,忍不住抱怨:“好啊,你们竟然一个个地都躲着我热闹呢”

薛宝琴娇憨地一笑:“三妹妹如今权柄日重,面上自然带着种威严,我和邢姐姐是小家小户的出身,哪敢上门说笑”

探春嗔道:“这还不是在说笑么?我不过是代凤姐姐暂管,哪里说得上权柄了?若是让那些官儿听了,怕不要笑疼了肚皮”

“如今三妹妹板个脸,别说那些丫鬟,就是管家婆子,都觉得小腿肚儿打颤,不敢再喧闹了呢难怪凤姐姐挣扎着想起来理事,原来有这样大的威风。不过,我瞧你进进出出,并没有跟着成串的婆子媳妇…”林黛玉也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邢岫烟羞涩地分别拧了拧薛宝琴和林黛玉的颊:“这话听了,不独三妹妹要生气,便是我也听了生气呢看着三妹妹的性儿好,就轮翻地编排罢赶明儿,让三妹妹扣下了你们的月例银子,瞧你们还笑不笑不过,三妹妹虽只是暂管,我瞧着府上的事也是既多又杂,怕耽搁了你的功夫,才不敢去的。”

探春忍不住莞尔,邢岫烟还真是个老实的姑娘。

因见邢岫烟这大冷天气,只穿了件半旧的红绫袄子,身上佩饰一件也无,便顺手把自己的碧玉佩摘了下来,悄悄与她戴了。

邢岫烟自然感激,红着脸想要奉还。探春阻止了她的动作:“咱们姐妹之间,也不必这么客气。你住在二姐姐那里,她一向管不伏那些丫头子们,自然可着劲儿克扣你的东西。我们大家身上都佩着这个,不独你有,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你戴着也免得被那些眼皮子浅的丫头们看轻些。”

“多谢三妹妹。”邢岫烟见她态度诚恳,只得诚心谢过。

“自家姐妹,客气甚么”探春淡笑,“你在客中,既然是老太太让你住在园子里,也是知道你那姑姑的脾性儿,短了什么尽管跟我说。”

邢岫烟再次道了谢,林黛玉佯叹:“果然是管了家有些好处,这不,我们要好的姐妹们也能占个便宜。”

“我给你的便宜可不更多?”探春佯怒,把纸包交给紫鹃。

林黛玉知道是燕窝,心里虽是感激,但脸上还是故意嗔怪:“上回宝姐姐送了我冰糖和燕窝还有多的呢,你这里又送来,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宝姐姐也送了燕窝来?”探春更加疑惑。别人或许不知薛宝钗的打算,她却已经猜出了大半,再想不到她会这样好心。莫非这燕窝里有些什么蹊跷不成?

“是啊,送了一大包呢你那里也得了不多,平时总要补着的,还是自留着用罢。倒是她们薛家今年负责了宫里的采买,得了不少上好的燕窝,还有一大包雪片糖,比咱们平时用的还要好些。”黛玉心里感激,却不肯受。

“我不耐烦这味儿,你先用着罢。我这个质量怕是不如她的,先用我的熬粥。”探春摇头,“再者,哪有送出的东西再收回的理儿,你体子弱,多用些倒不妨。趁着这一春,好好调养着。宝姐姐那里的东西既然是好的,倒是先放着,明年夏日再用,我这个可不经放。”

不管那燕窝有没有问题,总是不用的好。林黛玉听她说得有理,倒没有怀疑,只是笑着打趣:“我如今好得多了,今年的春季竟并没有喘得厉害。瞧你当了几个月的家,如今碰上什么都要好一阵儿的算计,简直比凤姐姐还要厉害了呢。”

“好啊,我是替你打算呢,倒反来笑话我”探春嗔道。

邢岫烟叹道:“你们这样的公侯之家,平日里自然不需要算计。我们在家里的时候,色色件件儿的,都要急用的才添置呢”

探春吐了吐舌头:“看吧,邢姐姐是在赞我呢”

林黛玉笑:“给了你竿子,你还真会顺着爬”

邢岫烟也忍俊不禁:“看着三妹妹管家时候那副庄重样子,总忘了她比咱们还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