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拖泥带水，总算到了史家。
史氏与贾储一样，一门两爵，虽是削爵下狱，但府邸仍在，比起宁荣二府来还更见气派着些。
史氏夫人早得了信儿，带了一家子人迎了出来。探春刚下轿子，便见脚边跪了黑鸦鸦的一排人，忍不住有点瞠目。
“两位夫人请起。”探春趋前扶起两位史夫人。
紧接着是一堆恭维话，又是叩谢皇恩，又是叩谢元妃，光是行礼就花了不少时辰。
“郡主请。”不管探春怎么谦虚，史夫人们非要让她先行。探春见推辞不过，虽不甚习惯，也只得迁就。
史夫人甚是殷勤，又是奉茶，又叫媳妇们行礼，忙得不亦乐乎。
探春忙拦住道：“今儿个是特来看湘云的，我们姐妹素来交好，夫人请在外堂招呼，我自与湘云说话，实不必特来招呼。再说，这里我也不是头一回来，不至于迷了路。”
“是。”史氏夫人笑着答应，却又叫过了自己的嫡长媳好生照看，才一脸歉意地离开。
“嫂子先安排了跟来的人好生歇着，我去看湘云。”探春糊弄不了史氏夫人，对于她的媳妇还是能打发的。
她把鸳鸯留在外边照应，自己只带了侍书进内堂。
史氏因获罪，贺客并不多，只到处挂了红绸，算是带出了一点喜意。房内的人更少，只是史家的几个姐妹。
探春才走到门口，众人已忙不迭地迎了出来，跪行大礼。
一身大红嫁衣的史湘云，也在其中。
“都是自家姐妹，快快起来。”探春有点恍神，把史湘云拉了起来，仔细端详。
都说婚礼当天的女人，是一生中最美丽的一天。史湘云以前也偏爱红色，可是今天的红色，却还透着一丝幸福的味道。
腮边的胭脂不浓，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她的娇艳动人。容色比前次相见略有清减，但看着精神不错。
探春取笑道：“恭喜恭喜，你今儿个可算是艳冠群芳。以前虽然说颜色好，可不如今天这样的动人。”
史湘云难得的红了脸：“三妹妹惯会取笑人，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妹妹也要大喜，这会子还尽耍嘴皮子。”
“我么…”探春苦笑，史湘云心里懊恼，忙反握住她的手，“我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妹妹…”
“我知道。”探春了解地一笑。
“还以为三妹妹早把我给忘了呢，今儿一早林姐姐过来的时候，还念着你呢”
探春笑着拧了拧她的腮：“就是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林姐姐一早就过来了？如今她人呢？”
史湘云噘嘴：“听到林姐姐，就把我给忘了，还说得这样的好听。”
“你们都已经很久没见了，心里可是怪挂念的。只是如今宫里出不来，不得自由，不知我成天怎么个想你们呢”
“林姐姐如今回去了，瞧着脸色不大好，也咳了好几声儿。”史湘云不是个小气的，玩笑了两句，便略带忧愁。
探春吃了一惊：“她的病又犯了么？可是前阵儿在家里，就是没大好，身子也康健得多了，怎么会…”
难道林黛玉现在不练瑜珈了？
湘云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病得有些沉。许是祖姑去世的原因罢，如今看着她的精神短得很。近来我不得闲儿，打发了宋嬷嬷过去看她们，回来说起，竟比往年更沉些。你也知道，如今我们府和你们府里都不大好过，太太那里总是说穷，二哥央了薛大哥哥的兄弟薛蝌，总算在市场上收了几支山参。”
探春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为心事上头了。念着是湘云的好日子，也不好多加盘问，只得又说了几句吉庆讨喜的话，把湘云逗得脸红过耳。
“差点忘了，我在这里跟你说了半天话，竟忘了贺礼”探春一拍额。
侍书吃吃地笑：“贺礼早就拿进府了，我这就拿上来。”说着，叫人拿了赏赐的东西过来，这些都是元春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不过是些如意玉器之类。
史氏夫人特意过来谢了，探春再四请她在外面照应，自己和湘云说体己话，才把人打发了出去。
湘云感激道：“还是你记着我呢。”
探春不好意思：“这些又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不过是应个景。我这里另有一副头面，虽不见得贵重，倒还别致新奇。”
湘云再次谢了：“难为你花了这许多心思，东西倒是其次，我婶娘看重的是颜面。宫里的东西，总是有脸面儿的。你这一进宫，出来怕是也要央了人罢？当年你结海棠诗社的时候，咱们可多快活？如今我的好日子，姐妹们竟也零落不全。”
探春看她莹莹欲泪，急忙劝慰：“今儿既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许再想这个。听说卫家公子颇有古风，为人侠义，郡王他们都很赞赏他的。”
“哪里。”史湘云羞红了脸，好半天挣出了一句话。。.。
第一百六十章 限时回宫
探春忍不住大笑：“难得瞧你害羞的模样，你素来比男孩子还要豁达的，今儿却扭捏了起来。不过，这句话谦虚得似乎有点不大对味儿呢”
史湘云咬牙：“他本来就是个好的，你让我怎么个谦虚法？”
这一回，连翠缕和侍书都忍不住笑得捧腹。
“三姑娘…不，郡主也要大喜了，到时候我们姑娘找你笑话去”宋嬷嬷忍着笑，替史湘云解围。
“是啊，听说那茜香的王储可是三天两头地问皇上要人呢，你就看着罢，左不过就是几天的功夫，就轮着你了。”史湘云拍手笑道。
探春觉得自己的好奇心，足够杀死一只猫了。几次三番都听人说起，若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厮对自己一往情深呢
“那王储到底是怎生样的人？”她喃喃地问。
“我怎会知道？又不曾见过，不过…我倒是听婶娘说起有过一面之缘，是个秀丽的人物，竟不像是外邦人士。你若是好奇，不如自个儿去瞧着罢，就住在使馆。”
探春听了大是心动：“你这提议甚好，先见上一面，心里有些数儿也好。只是…今儿跟来的人多，得想个法子混出去。”
史湘云哭笑不得：“我不过开句玩笑罢了，你怎地当真？莫说咱们也不能随意出门，就是你如今的身份，跟来一串子人呢，怎么混得出去？”
“我给你送嫁，路上就开溜。”探春笑嘻嘻道。
“别”宋嬷嬷骇得脸色发白，“郡主您就行行好，姑娘的大日子，可不能…”
侍书也苦下了脸：“姑娘这话可说不得，再者也没在婚前悄悄去看人的道理”
探春叹了口气，现代再怎么包办婚姻，还有个相亲的过程呢
一时薛宝钗过来，彼此相见十分欢喜。史湘云与她素来交厚，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握着薛宝钗：“还好有你们过来，不然我可真是…”
“你快妆扮起来罢，我和宝姐姐自说话去。”探春推了她一把，“别到时候误了时辰，就不吉利了。”
史湘云扭捏了一阵，笑着任嬷嬷们在头上折腾。
薛宝钗笑道：“真是难得，你今儿还能出宫。”
“湘云的好日子，怎么能不来送？可惜宝姐姐异日出嫁，我却怕是赶不上了。”探春对薛宝钗始终存有芥蒂，但多日不见，还是高兴的。
“说这个…”薛宝钗羞涩地低头，“你今儿怎么能出宫来？听说你在宫里很得太后和皇后的欢心，就是皇上，也对你另眼相看。”
“以讹传讹罢了。”探春不想提起这茬，可薛宝钗却热切地打听起了宫里的事。
“听说潞妃和漓昭仪很是得宠，是长得好还是性格儿好？”
探春笑道：“都不觉得，只各自见过一面罢了。”
薛宝钗意外地问：“你在宫里，不和她们见礼么？听说她们家里如今很得圣眷，就是因为她们进宫的缘故。”
“我可不知道，除了向太后请安，别的宫里我是不去的。”
“你该…”
探春不耐烦，打断了她的话：“还没有问候薛大哥哥呢，如今他的案子如何了？”
薛宝钗神色黯然：“还是这么的僵着，银钱撒了大把，却半点不能松动。”
“你也不要心急，没有判斩立决，就是有回旋的余地。”探春倒比较乐观，“珍大哥哥和琏二哥都回来了，薛大哥哥兴许还有转寰的余地。”
“你们家倒出了个郡主，可我们家呢？就是我想和亲，一时半会也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和。”
探春眼珠一转：“不如这样，你去茜香和亲罢。你的相貌风度，样样儿都顶尖，想来那王储见了你，只会高兴的。”
薛宝钗脸色微变：“那怎么行？你们府里不也难着呢我…也不是不愿意和亲，不过母亲年纪大了，总要人在身边照顾。”
“也不过一两年的功夫，你总要出嫁，还能顾得上姨妈不成？”
“母亲说了，就在京城找人家。”薛宝钗讪讪。
探春扁嘴，不愿意和亲，还把话说得这么漂亮，顿时笑容就有点淡。
薛宝钗期期艾艾了一会儿，又道：“那个主审官，竟是油盐不进。何况，如今我们几家都这样，朝中也没个人说情。三妹妹，你在宫里…能不能…”
“我若能说得上情，我们家还会这样么？”探春苦笑，“大伯父如今还没有放出来，指不定还会有什么事呢”
薛宝钗大是失望，却不能再说什么，只得随意地说了些姐妹间的近况。
“二姐姐那里，还好么？”探春也东拉西扯地问。
“孙侍郎待她甚好，看着比前阵儿也丰腴了些，比出嫁前还好看。只偶尔放她回府，却不许多加逗留。”
探春知道孙绍祖是跟着忠顺亲王的，自然不能与贾府多加往来。想到他用五千两银子作借口，倒还真是巧妙。
她的目光回到薛宝钗的脸上，相比较而言，薛宝钗显得稍显清减。若现在再看贵妃醉酒，想必贾宝玉也不会再说她像杨妃了。
跟来的人，还是莺儿，探春问：“香菱呢？她与湘云也一向很相厚，今儿个居然没来送嫁？”
薛宝钗低叹一声：“二月里就病了，到现在还没大好。换了两个医生，只是这样慢慢地将养着。”
两人一问一答，各自怀着心事。
史湘云间中插几句话，被宋嬷嬷强着扭过头去。好一会子，才算打扮停当。
“还是云丫头有福气呢”薛宝钗含笑道。
“幸好他们卫家不曾悔婚，要不然，我今儿要被婶子们奚落了。”史湘云低叹一声，薛宝钗的脸色微微一变。探春这才想起，梅翰林家已经还了薛宝琴的庚帖子，似乎打定主意要和薛家划开关系。
“是啊，所以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就是今时今日，才见他待你的诚心。”探春眉眼含笑，“新娘子果然漂亮，看得我都眼热。”
“啐，这话也能说得么？”史湘云脸色飞红，“宝姐姐也不说说她，尽在这儿胡说”
探春斜睨了她一眼：“可某人听得心里都咕嘟嘟冒蜜了呢”
薛宝钗笑道：“郡主也别再取笑云丫头了。”
“咱们姐妹间，还称这个做什么？还叫我三妹妹便是，也觉得亲切。我这个郡主，又不是正儿八经的，还不是挂个名儿？”探春不以为然。
史湘云吐了吐舌头：“可不是？我还真没想起来，张口就喊三妹妹。”
“姑娘快准备好，花轿已经到了门口。”喜娘也是一身大红织绵的长衣，满脸都是喜气。
探春原想趁着送史湘云去卫家以后，再去贾府瞧上两眼。旁人倒还罢了，就是对林黛玉放心不下。
可刘公公来的时机，掐得实在巧。还没等史湘云出二门，就带来了皇帝的口谕，竟是不许她送嫁，免得误了宫禁的时辰。
史湘云急忙道：“你还是快回宫去罢，那里的规矩一向大着呢你们府里，如今又是个不明不白的局面，若是有了什么差池，天子一怒之下，保不准就…”
探春看着她担忧的脸，忍不住喟叹：“我们素来都道你没心没肺的，如今倒越发的懂事起来了。”
薛宝钗在一旁笑道：“都是嫁人的姑娘了，自然懂的事比咱们还要多了。”
史湘云佯恼：“我倒是想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那可有多好。只如今…我常常想着咱们在园子里的时光，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探春凑近了她的耳朵笑道：“谁说的？你嫁得如意夫婿，才是最快乐的日子呢如今我送不得你，快去罢，别让新郎等得急了。”
史湘云红着脸，却没忘记说正事：“听说你们府上的人参，如今找不出一根全支儿的。就是燕窝，也都是陈年的。你想去瞧林姐姐，是行不通的。你跟来的这些人，个个都眼尖眉尖，哪能容得了你胡闹？若你得了那些好东西，倒不如赐些人参燕窝出来给林姐姐养着。”
“我知道了，这些东西倒不难找，回头我问大姐要两支就是。”探春点头，催着她去了。
直听得喜乐渐隐，刘公公在一旁请郡主起驾，探春虽然对贾府还念念不忘，也只得与薛宝钗道别，一行人送至大门。
大内总管刘公公都亲自来了，她就是有十八个心眼儿，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更何况，他的身后，可还有个太后呢
回到凤藻宫，就把新近得的人参和燕窝等物装了匣，侍书有些不舍：“姑娘也留着些好的，往后到了茜香国，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些东西呢”
探春不以为然：“南安郡王和太妃还送了两支呢，我用着尽够了。再者，你也知道我素来身泰体健，哪里用得着日常吃这个。”
鸳鸯急忙道：“姑娘可不能这样说，没病没灾的虽好，可自己这样说起来，赶明儿指不定就…”
“哪有这么神的。”探春咕哝了一句，“把这些都收拾好，过两日借了大姐的名义，赐回府去。不行，若是赐给府里的，黛玉可得不着。还是央了大姐，让夏公公亲自去一趟罢。”
正说着，殿外中气十足的“皇上驾到”，让探春忍不住苦了脸。。.。
第一百六十一章 圣眷日隆
“这是圣眷。”侍书咯咯地笑。
“我现在就怕弄出什么妖蛾子来，我的小命不保。”探春嘴里抱怨着，看着抱琴替元春整了整妆出去，只得也随意整了整衣服，赶上元春，一同迎出宫门。
“爱妃，靖宁，平身罢。”皇帝声音轻浅平稳。
元春亲自奉了茶：“皇上怎么这样晚还过来？妹妹也才回宫呢”
皇帝一点都不知道忌讳：“就是知道她回了，朕才过来的。”
探春苦笑，束立于一旁。
“怎么？今儿出了一趟宫还不高兴？看样子，是嫌朕把你接回得早了？”
元春急忙笑道：“妹妹不知道宫里的规矩，今儿出去已经是破例了，哪还能在宫里关了门才进来？”
探春勉强道：“臣女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抱怨皇上，能够看着湘云出嫁，还能不对皇上感恩戴德么？”
皇帝轻笑：“你这口是心非的小东西明明心里不知道把朕怎么个埋汰呢，偏是嘴上的话说得这样的漂亮。难怪母后被你哄得心花怒放，你呀…”
这话…探春悄悄打量了一眼元春，却见她并无不悦，只笑道：“皇上可莫要冤枉了妹妹，她并没有那样的意思。”
“朕又不治她的罪，你不用替她辩白。她的性子，朕虽不是十分把握得住，不过大致上倒还能料得准。”
于是三人都笑了，气氛才轻松下来。探春低头喝茶，不住地拈了点心吃。皇帝看了她好几回，也没有注意到。
“靖宁。”皇帝皱眉。
“啊？”探春因为存着心事，有点心不在焉，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糕点呛了一口。
“小心着些，这么大的人，怎么倒像朕的女儿呢？”皇帝在元春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手放到了探春的背上。虽然力道用得有点大，但确实在拍她的背…
探春尴尬地偏了偏身：“多谢皇上，刚才呛到了。”
“朕跟你说的话，大概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吧？”皇帝微微不满。
“那个…”探春红着脸干笑，“听到了一半儿，没听得很清楚。”
元春忍笑替她解围：“皇上说要替你办十五岁的生日。”
“不不不不用了…”探春急忙摇头，“女人的生日不用过，过一次老一岁。”
皇帝笑骂：“这是什么话你这年纪，还怕老么？”
“那总有一天会老的，我是未雨绸缪。况且，及笄那天，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你就这么想要去茜香？”皇帝微眯了眼，脸色不大对头，元春朝着探春连使了好几天眼色。
这个问题，怎么现在还在纠结呢？探春无奈。
“这不是我想不想去的问题，而是本来就该去，难道皇上现在还能另找人远嫁不成？”
“朕另册公主和亲。”皇帝差点拂袖而去。
探春苦着脸：“皇上不至于会出尔反尔，让外邦看笑话罢？若是有人肯去，当时哪里轮得上我？”
这倒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