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氏看着他们叹了口气,转回头,将雇工的方式讲了一遍。孟楚清认真听着,发现肖氏所讲的,与梅枝打听回来的并无太大区别,一样是两种方式,一种是分两次雇工,先雇工垦荒,待垦完验收后,再另雇种田的佃户;另一种,是一次全雇了,先垦荒,垦出来的田,直接交由这些人继续耕种。

对这两种方式,大家并无异议,都愿意选择第二种,因为此时离官府清查户籍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细细地开荒,而第一种,由于那些人垦完了就走,往往草草了事,不够精细。

但选择第二种方式,就要提前面临一个问题,即必须得事先定出出租田地的方式,不然等垦完荒才发现所雇的并非自己想要的那种人,可就晚了。

而出租田地的方式,也有两种,一种是雇主出种子,出农具,出耕牛,佃户只出力而已,至于地里种甚么,怎么种,全凭雇主统一安排;而另一种方式与此正好相反,雇主只用将田出租,余下的事就甚么也不用管了,至于种子农具耕牛等等,全由佃户自己解决。

这两种方式,也各有优缺点,第一种,劳神费力,前期投入大,但收益更高;第二种,省心省事,几乎没有前期投入,但也正因为前期投入都由佃户承担,相应的收益也就少了。

肖氏刚讲完,浦氏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种出租方式,满脸自信地道:“我娘家世代务农,田该怎么个种法,我心里最有数,此事就担在我身上,包管来年的收成比谁家的都好。”

浦家祖祖辈辈都与庄稼打交道不假,浦氏未嫁入孟家前,亦是种地的一把能手,这也不假,可除去她之外,其他的几人,只怕连麦子和韭菜都分不清罢。而且,若她是个厚道人,倒也罢了,就凭她的德行,谁敢放心大胆地把田交到她手里?

别人敢不敢,孟楚清不知道,反正她是不敢。不过她也没反驳,只是问浦氏:“太太,你可有钱租牛、租农具、买种子?”

这问题当即就把浦氏给问住了,她手头上的银子,全拿去交了垦荒的钱,以后的月钱,又被孟振业勒令上交一半,以填补赎回孟楚清家什所造成的亏空,所以哪里还有余钱来做前提投入?

孟楚洁见浦氏被孟楚清问得张口结舌,心中情绪复杂莫名。一方面,她为了尽快赎回首饰,自然希望选择收益最多的田地出租方式,也就是说,在这一点上,她与浦氏是站在同一边的;但另一方面,她和浦氏又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要想让她当众为其说一句话,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怎么办?张口罢,自己心里过不去;不张口罢,又怕肖氏最终采纳了孟楚清的意见,孟楚洁将一方帕子绞作了麻花,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就在这时,忽闻肖氏问她:“三娘,你中意哪一种?”

长者问,不可不答,不知如何答,也得答,孟楚洁攥紧帕子,深恨自己没占得先机抢在浦氏前头说话,这会儿她不管选择哪一种,给人的感觉,都是选边站了。既然如此,就不能让浦氏得意,虽然孟楚清最近同她之间也有嫌隙,但论起亲疏,到底还是妹妹强些,于是咬了咬牙,昧着本心答道:“我觉着,还是五妹说得有理,第一种法子,收益虽高,却要先拿出一大笔钱来,咱们垦荒已是竭尽所能,哪里再寻这样一注银子去?再者,我们几人,除了二太太,都不懂农事,万一被人哄了去,可就要血本无归了。”

浦氏一听,不高兴了,板了脸道:“有我在,怎会教你们被人哄了去?分明是不信我。”

孟楚洁讲话向来直接,马上回嘴道:“太太说对了,我还就是不信你,如何?”

浦氏被继女当众顶嘴,面子大跌,将桌子一拍,就要开骂,肖氏忙出来做和事老,先责备孟楚洁,后力劝浦氏,直讲到舌干口燥,方才稳住了局面。

然而浦氏马上抓住了她问:“大太太,我怎地觉着五娘方才那话,根本就不对?不管是租农具、租耕牛,还是买种子,那能是我一个人的事?不是该大家伙儿一起出钱么?她指着我一个人问,是甚么意思?”

肖氏暗骂一声,堆出满脸苦笑:“二太太,家里没钱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不然也不会让大家筹钱垦荒不是?”

公中无钱,这是早就被大家认定的事实,浦氏也无话可说,只得悻悻地放开肖氏的袖子,坐了回去。

浦氏选了第一种出租田地的方式,孟楚洁和孟楚清则选了第二种,一对二,肖氏想了想,又去问孟楚溪:“溪娘,你觉着哩?”

第十五章 开工

孟楚溪似没想到肖氏会问她,诧异看去一眼,方才作答:“娘,我不懂农事,全凭您作主罢。”她说完,独自感伤,未婚夫尚在湖北,而孟家重返家乡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就算她这嫁妆田种得再好又如何?

肖氏猜得见她心中所想,不免也叹了口气,再看向孟楚江,又是副痴傻模样,那置产好生经营的心,就去了大半,草草作结语道:“我亦不懂农事,那就依五娘的,把田租给佃户自去耕种,按时交粮便得。”

浦氏一听,急了,按着桌子起身,道:“要租你们去租,我那一百亩田,可是要招工上门,亲自督促的。”

肖氏此时心内正感伤,懒怠同她争论,干脆道:“那悉听尊便罢,你自去照你的法子招工,我们另行出租,只要最后田亩数对得上就行。”为了落籍,最少得垦荒四百五十亩,浦氏的这一百亩至关重要,少她不得。

浦氏虽然不高兴其他人与她意见相左,但肖氏居然一口应了她的要求,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此也不再吵闹,只道:“你们不同我一路,到时候就后悔去罢。”

孟楚洁听了这话,又后悔起来,浦氏此人虽然可恶,但在众人当中,就只有她擅长农事,要是不随她一起招工,万一到时租金甚薄,无法赎回首饰,该怎么办?

孟楚清就坐在她旁边,见她将一方好好的帕子绞作了稀烂,忍不住出声道:“三姐,有甚么话你就说,这般扭扭捏捏,可不是你的脾性。”

要是这话好说,她能不张口么?孟楚洁侧头瞪她。

孟楚清看看她光溜溜的脖子、手腕和耳朵,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道:“三姐要是怕亏本,我倒有个主意,只是怕三姐听了,又来疑心我,怪我居心叵测。”

孟楚洁眉头一挑,道:“一桩归一桩,你有甚么主意,且说来听听。”

孟楚清便道:“你不是出了一百亩地的银子么,何不五十亩同我们一起,另五十亩拿去招工,亲自督阵?”

这主意真是妙极,这样不论哪种方式赚钱,她都不会亏了!孟楚洁欣喜莫名,只是仍有心结:“那我不是随了太太一起了…”说着,颇为不甘地朝上首看了一眼。

孟楚清实在不能理解她的这种心理,诧异道:“那法子又不是她想出来的,作甚么她能选,你就不能选?”她说着说着,却又点起了头,道:“你的担心,倒不无道理,你同我一样,又不懂农事,要是选了亲自督阵,岂不是时常要去向太太请教?”

孟楚洁一听,不高兴了:“不懂可以学,那么多农书,难道是摆设?我就不信,她能种得好,我就种不好。”

孟楚清看在同她姊妹一场的份上,力劝:“三姐,你若能做到不耻下问,就去同太太一起;若是做不到,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她乃是好心,可谁知孟楚洁却认为她是瞧不起自己,竟朝肖氏开口道:“大伯母,我改主意了,我那一百亩地,要招工上门。”

一百亩?她把一百亩全押上了?她这性子,真是…真是…孟楚清忍不住直摇头。

肖氏方才就想宣布散场,是见她姊妹二人正商讨,才等了下来,此刻见她终于定下主意,便问也不问就点了头,道:“那便这样,兵分两路,二太太同三娘招工上门;其他人把地租出去,坐收租金。”

此法再无异议,众人点头,肖氏便道一声“散了罢”,先行离去了。

孟楚清站起身来,望着孟楚洁直叹气,孟楚洁大概也觉得自己做了不甚妥当的事,竟不敢看她的眼睛,逃也似的奔出去了。

而浦氏正因为孟楚洁的最后倒戈,得意洋洋,从孟楚清身前走出去时,下巴扬起老高。

孟楚清只当没看见,自去跟孟楚溪和孟楚江打过招呼后,才出门朝后院走。

梅枝在外候了多时,里面主人们的谈话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心内有无数的疑惑,只是不好在外问出来。好容易等到踏进东厢门槛,终于能够开口,忙问:“五娘子,你所谓的‘山人自有妙计’,就是把地全租出去?这叫甚么妙计!你莫怪婢子多嘴,论起农事,太太可比咱们精通多了,还是跟着她一道才有出路,你实该同三娘子一样,学着她招工上门,统一部署。”

孟楚清瞥她一眼,道:“我何时说过太太选的那种法子不好?只是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她会种田,自然能统一部署;我连韭菜和麦子都分不清,如何部署?别让人哄了去,血本无归才好。”

梅枝思忖一时,自认思虑不周,慌忙致歉。孟楚清安慰她道:“晓得你真心为我打算,所以难免着急,不过你也放心,这些不过是暂时的,待我弄清田地间的那些门道,自会将田收回,学着太太一般自己打理。”

原来一切孟楚清都自有安排,梅枝终于放下心来,行了一礼,出去将那早上就湃好的西瓜切块去籽,装上一盘子,捧来与她吃。

孟楚清边吃西瓜,边寻思,虽说垦荒自有肖氏和浦氏领头,但肖氏一看就没把这几亩地放在眼里,纯粹是为了落籍才垦荒,将来她的这几亩地究竟种不种,还不定呢;而浦氏到底是继母,隔了一层,心地又不怎么良善,估计到时只会顾着自己。

思来想去,这两位太太,竟都指望不上,要想把垦荒种地这事儿做好,还得靠自己。于是丢下西瓜,自去洗手,换出门的衣裳,又吩咐梅枝,将那大些的西瓜挑一个抱上,跟着她一起去造访隔壁余家,好生请教垦荒种田事宜。

要想种好地,光看农书肯定是不行的,确是该出去走走,梅枝深以为然,忙拣了西瓜装进篮子,撑伞陪她出门。

此后两天,孟楚清上午到前院,同其他几人商议垦荒的事;下午关在书房,看农书,作笔记;到了傍晚太阳小些,便到余家问东问西,因她每次去都没空着手,倒也讨人欢喜。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垦荒前期准备工作陆续完成——孙牙侩应孟家要求,送来了雇工名单,共计佃客十八人,其中浮客八人,分属四户;佃户十人,分属五户。

所谓浮客,即自身一无所有,仅出卖力气为雇主种田的人。而浦氏显然低估了这些人一无所有的程度,据孙牙侩描述,这些浮客之所以被称一个“浮”字,就是因为他们穷到连房子都没有,居无定所,哪里有田哪里去,所以才谓之为“浮客”。

既是这样,雇主要聘用浮客,除了生产资料之外,还得为他们准备房屋,预备饭食,甚至还要安排其家属的工作——因为大多数浮客都是拖家带口来的。

浦氏虽然种过田,但因娘家一向自给自足,从未接触过这些,当时就傻眼了。其实这时雇工的钱尚未支付,改主意还来得及,但她认为,自己之前的话说得太满,这会儿临时变卦未免太失面子,因而死咬牙关,就是不松口。

而孟楚洁见她初衷不改,暗忖,大概此种途径赚头最大,不然她怎会宁肯费事些,也非要招浮客?因着这一点误会,两人齐齐没作声,愣是咬着牙,看着肖氏拿银子出来,把雇工的钱给交了。

而孟楚清等人所雇的佃客,并不需要支付工钱,仅给了孙牙侩一两银子作辛苦费,便算了结。

佃户雇好,尚未开工,浦氏已是焦头烂额,浮客来了,要住房子,而孟家的后罩房虽说有空屋子,但肖氏以家中有未嫁的女孩儿家为由,说甚么也不许她拿去给浮客居住;她与肖氏大吵一架,却仍未能达成目的,只得四处借屋,忙得不可开交。

相比之下,孟楚洁倒稍显轻松,她又当了两件首饰,拿钱租了隔壁余家的两间屋,以供属于她名下的那两户浮客居住。

她们忙着为浮客安排住处,筹建外厨房的事情,就全落在了肖氏等人身上——大家先前已达成一致意见,垦荒期间,统一为十八名佃客提供饭食,一日三餐,等到垦荒完成,播种种田时再各行其是。而由于孟家的厨房就建在前院,肖氏认为佃客进出会影响她的生活,因此决定在院外另设一处大厨房,架大锅大灶,聘专人为佃客们准备吃食。

由于建厨房的费用,一早就算进了成本之中,因而众人皆无异议,只是浦氏和孟楚洁没有闲暇;大老爷一早就宣布不管事;孟楚溪成日不出房门;孟楚江脑袋不甚灵光;肖氏又懒怠为几亩田费心,遂叫来孟楚清,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了她。

孟楚清一手揽过大权,忍不住好笑,对梅枝道:“真该封我一个诸葛孔明的名号,我就猜着这事儿无人肯管,全得靠我自己。”

肖氏信任孟楚清,梅枝欢天喜地,戚妈妈却心疼她辛苦,把自家男人和儿子都叫了来,凡事仅让她动动嘴皮子,只要有需要出门晒太阳的活计,全让她男人和儿子跑腿代劳。

在他们相助下,孟楚清照着韩家庄的风俗,在前头院子里建了座两尺高的小庙,专供土地神。

外面的大厨房,也很快搭了起来,所用的人工,就是那些佃户,而雇来做饭的三个厨娘,则是浮客家的媳妇,这也算是为他们安排工作了。她本来想雇四人,正好四户浮客,一家一个,可浦氏十分不知好歹,认为雇主并无义务替浮客家属安排工作,竟怪她多事。孟楚清一气之下,故意少雇她名下浮客媳妇一名,留给她日后去烦恼。

数日过去,一切准备停当,终于到了开工这天,全家人在大老爷孟振兴的带领下拜过土地神,便里外忙开了——照着本地风俗,在动土之前,须得宴请村中尊长及左邻右舍,讨个好兆头。

乡中宴请,不过是流水酒席,建在外头的大厨房正好派上用场,新请的三个厨娘,连同廖嫂几个,切菜的切菜,抡锅铲的抡锅铲,忙得热火朝天。

孟振业在城中教书未回,孟振兴一力应付里长和庄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肖氏和浦氏亦上阵,招呼这些人的女眷。而韩家庄不成文的规矩,未嫁的女孩子们,向来是没有坐席的资格的,因而孟家的几位小娘子没有客人需要招待,很是清闲,便被派去厨房督工。

大热的天,一动一身汗,几姊妹都不愿去那火烧火燎的厨房里头受罪,孟楚清便想了个好主意,叫梅枝在倒座房收拾了一间屋子,坐在那屋子里,透过侧面墙上的纱窗朝外看,正好能瞧见厨房里的一举一动。

几姊妹都道这主意好,各拾凳儿朝窗前坐了,一时评论这个厨娘动作利索,一时笑话那个厨娘笨手笨脚,好不热闹,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孟楚溪都跟着说笑了几句。

正聊得兴起,孟楚洁忽然站了起来,贴着纱窗细瞧,惊讶道:“那不是马大妮么?”

众姊妹跟着去看,只见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正顺着墙溜进厨房,趁着新请来的邹嫂转身的机会,迅速从案板上偷下一块刚切好的煮大肠,飞快地塞进了嘴里。

谁知她速度虽快,可还是被邹嫂发现了,邹嫂马上去掰她的嘴,但那大肠早下了肚,哪里还抠得出来,邹嫂大概是因为才来,倒比那女孩子还怕些,急得又哭又骂。

孟楚清仔细去瞧那女孩子的样貌,浅浅弯弯的两道眉,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虽说因为脸上沾了些泥,显得不甚干净,但瑕不掩瑜,仍算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只是这孩子无论她怎么看,也是不认得,只得去问孟楚洁:“她叫马大妮?怎么我没见过?”

孟楚洁指着窗外道:“你忘了,我们太太前头是嫁过一遭人的,那户人家就姓马,她给那家留下个女孩儿,被休时没有带出来,便是马大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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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掐架

浦氏前头嫁过一回人,大家都知道,孟楚清也不例外;她有个亲生闺女的事,孟楚清亦晓得,只是没见过,所以方才未能认出来。这会儿经孟楚洁提醒,她再仔细去看,还是觉得那女孩儿生得好,与浦氏一点儿也不像,不禁疑道:“三姐,你认错人了罢?那女娃哪里像我们太太了?”

孟楚洁笑道:“正是生得不像哩,马大妮跟他爹马世庚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要是像太太,可就丑了。听说——”她说着说着,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其实马家穷得很,还不如浦家,那马世庚又是个积年的老赌鬼,我们太太就是看中了他相貌堂堂,生得一表人才,这才不顾父母劝阻,硬是嫁了过去。”

孟楚清好奇问道:“既是她自己看中的人家,应是夫妻和乐才是,却怎么被休了?”

孟楚洁很乐意说一说浦氏过去的不如意,笑得愈发灿烂,道:“你道那马世庚是个甚么好东西?挣不来钱不说,还爱打人,手里就算只有半文钱,也要先拿去赌的,偏他手气又不好,总是输,输了钱,便回来拿媳妇闺女出气,我们太太才嫁过去不到两年,就再熬不下去,闹着要和离,偏那马世庚扣着人不放,她急着要脱身,便不顾名声地直接叫他写了休书,连陪嫁和闺女都不要,就连夜跑回娘家去了。”

浦氏嫁进孟家时,孟楚清年岁尚小,无人与她讲这些,因此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正听得入神,忽见厨房门口又进来一个人,正是马大妮的亲娘,浦氏。浦氏显然是听见了消息才来的,一进门就去骂邹嫂,待把邹嫂骂得哑口无言,又去推马大妮,一面推,一面紧张地朝外张望,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口中还道:“哪个叫你来的,当心被人瞧见,快些回去!”

这时,自门外又转进一人,鹅蛋脸,高挑个儿,面上略略敷了些粉,显得十分白净,却是同孟振业有过婚约的柳五娘。柳五娘手里牵着自家闺女,嘴里却去骂浦氏:“亲生闺女哩,怕哪个瞧见?真没见过你这样当娘的,自攀了高枝,就不认闺女了!”

她一面骂,一面揽了马大妮过来,道:“可怜见的,饿坏了才去偷大肠的罢?你娘真真是可恶,就算不能坐席,添一碗饭给你又有甚么难,偏她外强中干,生怕被孟家人瞧见,跌了她的身价,其实大家都是已经嫁过一遭的人,又哪有甚么身价可言!”

浦氏当初强插一脚,仗着娘家是孟家恩人的身份,硬是拆散了孟振业和柳五娘,因此柳五娘心里头满是怨愤,只要逮着机会,就要狠狠羞辱浦氏一番的。

此刻浦氏被她骂得哑口无言,又不肯服输,只得一把抓过马大妮,重重扇了两个嘴巴,骂道:“作死的小蹄子,到处乱窜,丢人现眼!”

她指着桑,骂着槐,柳五娘自然不依,上前将她一推,就要掐架。这柳五娘,是个寡妇,还带着个闺女,但耐不住手里有钱,娘家又有父兄,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要同浦氏掐架,那就是真的要打起来,轻易劝不开的。

孟楚洁瞧着欢喜,拍着手道:“打,狠狠地打,教她晓得些厉害。”

孟楚涵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乱转:“哎呀,太太打马大妮是不对,可经不住她是亲娘,打了又能怎地,柳五娘一个外人,这是多管闲事。”

孟楚洁见她言语中对浦氏多有维护,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孟楚涵马上噤声不语了。

孟楚溪凑到窗前看了看,亦是着急,但着眼点却与孟楚涵不同:“她们打架,丢得是咱们孟家的脸,我们身为孟家人,怎能袖手旁观看热闹?只怕被人笑话!”

孟楚洁才不理会那许多,仍旧望着窗外直乐:“大姐,你急也没用,柳五娘是谁?她不打赢,是绝不会松手的。”

眼见得院中坐席的宾客有被惊动的趋势,孟楚溪更为焦急,拉着孟楚清连声道:“五妹,怎么办,怎么办?去叫我娘,又怕被旁人知晓,况且我娘也不善劝架,怎办,怎办?”

孟楚清朝外看了一眼,道:“这有何难。”说着,连门也不出,就走到窗口,朝外喊了一句:“爹,你回来了?”说着,给梅枝使了个眼色。梅枝不解其意,但还是顺着道:“二老爷,您回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就见得柳五娘正要去抓浦氏头发的手一顿,硬生生地改作了抚摸,她一面抚着浦氏的头发,还一面道:“哎哟我的二太太,怎么就不当心跌了一跤呢,快些让我瞧瞧,摔坏了没有?”

这变化突如其来,浦氏一时适应不了,愣住了,竟任由柳五娘将她的头发捋了又捋。

孟楚洁在窗内笑得花枝乱颤,指着孟楚清直叫:“五妹,你,你…”

孟楚溪松了一口气,含笑冲孟楚清点点头,坐回凳子,在她看来,只要浦氏不丢孟家的脸就成,至于其他的事,她不愿掺合。

孟楚清却瞧着那马大妮可怜,遂道:“再嫁的人多着哩,又不是甚么丢人的事,偏太太藏着掖着,生怕别个不晓得,其实都在一个庄子里住着,打量谁又不知?所谓来者是客,咱们怎能让马大妮在外头站着,不如把她接进来吃顿饭。”

孟楚洁本不以为然,但朝外一看,正瞧见马大妮的嘴肿起老高,心便又软了,恨道:“太太也太狠心,亏得这还是亲生的!”说着,竟连孟楚清也不等,一马当先地冲出去了。

孟楚清生怕她惹祸,连忙拉起孟楚溪一道出去,先劝柳五娘去坐席。柳五娘还以为孟振业真回来了,不消她们多说,便带着闺女自去了。浦氏犹自生气,但没有柳五娘激着,到底做不出拿亲生闺女出气的事,只是赶她走。

马大妮怕挨打,不敢忤逆,眼巴巴地看了案板上的大肠一眼,转头就跑。孟楚洁却一把将她拉住,眼瞅着浦氏道:“不过一块大肠罢了,甚么好物事!你亲娘不疼你,姐姐疼你,走,跟着姐姐吃酒席去!”

第十七章 来客

浦氏本能的,张口就想骂,但却怎么也想不出词来——马大妮是她亲闺女,孟楚洁护着她,也算是给了她面子,这叫她怎么骂?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里,孟楚洁已是揽紧马大妮,朝院中去了。浦氏生怕马大妮被人瞧见,连忙去追,孟楚清赶紧拦下她,道:“太太,你不说,谁会去留意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你要是追了,才引人注目哩。”

浦氏向来不怎么听信她们几姊妹的话,但也不得不承认,此话很有些道理,于是只得不甘不愿地放慢了脚步,改朝女眷坐席的地方去了。

孟楚清看着她离去,还要重回倒座房,孟楚溪却不放心孟楚洁,认为她同浦氏到底还有过节未消,难保一时想转过来,拿着马大妮出气,于是对孟楚清道:“五妹,你三姐性子急,你和你四姐都跟着去瞧瞧罢,这里有我就行。”

孟楚清并不认为孟楚洁是个会迁怒的人,但能正大光明地躲懒,何乐而不为,遂从善如流,去叫了孟楚涵一起回院子,朝后头西厢而去。

一路上,孟楚涵三番两次地想要与孟楚清搭话,孟楚清却只是不理,孟楚涵碰壁的次数多了,竟哭了起来,道:“五妹妹,你向来宽宏大量,怎地这回独独针对我?”

今日客多,乡下人又没有甚么二门非请勿入的概念,是以后院中客人也不少,这人来人往的,孟楚涵说哭就哭起来,要是让人看见,还以为是孟楚清欺负了她呢。

梅枝瞧着一阵心烦,忍不住道:“四娘子,你上回红口白牙地诽谤我们五娘子,说她偷拿了三娘子的银子,这分明是你针对她在先,还好意思来反咬一口?你都陷我们五娘子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了,竟还指望她宽宏大量。她若真轻易原谅了你,那就不是宽宏大量,而是滥好人一个了!”

梅枝护主心切,孟楚清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想分辨,一心只想赶紧逃离,免得让人误会自己欺负了孟楚涵,于是提起裙子,朝前疾奔,口中叫着:“四姐姐,你忍着些儿,我这就替你拿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去!”

经她这一叫喊,马上就有热心快肠的客人围了上来,纷纷问发生了甚么事。孟楚涵知道孟楚清是故意的,但她已将话讲出了口,她又能如何,只得低头啜泣。她的丫鬟红杏气急败坏,指着尚未离去的梅枝大叫:“你们惯爱作戏欺负人!”

梅枝赔着笑道:“红杏妹妹休恼,不过是小娘子们一时淘气。”说着,又跟客人们施礼,解释道:“我们五娘子和四娘子玩闹,四娘子一时不慎崴了脚,五娘子替她拿药酒去了。”

“哎呀,不过姊妹间耍着玩而已,甚么要紧!”客人中间,有个便是隔壁的余嫂,她近日连吃孟楚清送过去的几个大西瓜,心下先认定了她是个好人,一听完梅枝的话,就先去说红杏,“你也太小心!”

红杏万般委屈,眼泪汪汪,客人们却七嘴八舌,都在责怪她,令得她有话也不敢说了。

孟楚涵哭得愈发伤心,客人们却以为她是因为脚疼,忙伸出援手,扶了她去杨姨娘屋里,安置稳妥,方才离去。

梅枝知道孟楚清不会再回转,遂帮她把戏演完,取了瓶药酒来丢给红杏,再才去寻孟楚清。

她一路行至西厢,听见东次间里有声响传出,进去一看,果见孟楚清就在里头,正坐在一张离窗户最远的椅子上吃茶。孟楚洁则领着马大妮,在参观她的妆台和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