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楚涵笑道:“这个倒不怕,我爹这几日不正在家么,姨娘莫要终日在房里坐着,也该适时出去走走了。”

杨姨娘点点头,道:“我自有计较,不消担心。”

自己姨娘的性子,孟楚涵深知,遂放下心来,举筷吃饭不提。

她们这边躲在屋里说话,那边绿柳到了厨房,见到橱柜里一层一层的海鲜和鱼虾,喜不自禁,道:“虽说都是干货,倒也聊胜于无。”

才忙完晚饭,正坐在门前纳凉的一帮子厨娘们听见,就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

绿柳将橱柜仔细看过,招手叫厨娘:“时候也不早了,简单些,就做一个腊白鱼,一个鲟鳇鲊罢。”

一听她这要求,厨娘们都叫了起来:“这还叫简单!没个把时辰,做不出来!没见那白鱼还是硬的,尚未发开哩!”

绿柳一听就火了,心想,怨不得孟楚洁方才发那么大脾气,原来这帮厨娘们,真的是可恶。她朝橱柜里一阵猛翻,把腊鱼和各种鱼鲊都翻了出来,扔到厨娘们面前,道:“五娘子一说要吃甚么,你们屁颠屁颠儿地就做了去,生怕凉了五娘子要生气;我们三娘子一样是二老爷的亲闺女,只不过想吃个鱼,你们就推三阻四。”

一黑高个儿的厨娘站起来,道:“柳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谁人不知韩家庄最难得见到的就是鱼?比那山珍野味稀罕多了。你开口闭口说三娘子想吃,却又不拿出钱来,这不是为难人么?”

还要钱?绿柳一愣。其他厨娘却已是开始起哄,纷纷道:“五娘子不论点甚么,不但如数付了银子,还多给几百钱我们吃酒,三娘子却想一文钱不花的吃白食,好不知羞。”

绿柳闹了个大红脸,却又不肯认输,硬是扯了那黑高个儿的厨娘进来,立逼着她去做鱼,骂道:“大太太又不是没有给伙食费,你们一个二个倒拿起乔来了,变着方儿地搜刮小娘子的钱,看我不禀明了大太太,赶你们回去。”

这些厨娘,都是雇来的,最怕的就是丢了差事,因而一听她这般威胁,都慌了,围拢来窃窃私语,皆道,与其等着绿柳去告黑状,不如她们先去与大太太说了,规矩是大太太定的,难道她还会偏袒三娘子不成?

这些厨娘,都是自由人儿,胆子比寻常贱口本就大些,当即就趁绿柳正盯着锅里,推举出两个口齿伶俐的,一溜烟跑到肖氏那里告状去了。

肖氏听说绿柳摔了厨房的菜,还逼着厨娘免费给孟楚洁做鱼,勃然大怒,与孟振兴道:“账上只剩下了一百两不到,她却还这般挥霍,是嫌孟家倒得不够快?”

孟振兴很不爱听这话,沉了脸道:“甚么倒不倒的,你那箱子里的金银首饰,当了都能过一辈子了,三娘子不就吃个鱼,能有甚么。”

肖氏见他生气,不敢再强,掏出块帕子,拭起泪来,哭道:“我也不想这般小气,可有甚么办法?公中账上没有钱,再巧的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我手头是有些小钱,可楚源自逃荒走失,就再不见所踪,我总得给他留一份家私,万一哪天他找了回来,咱们做父母的却一文钱都给不了他,心里怎么过意得去?还有楚江,而今脑子不清不楚,虽说给他寻了门别人不敢招惹的岳家,可若是不给他留些金银傍身,再好的岳家也不肯帮他罢,更何况他那岳丈,还是个嗜赌如命的。”

一听她提起两个儿子,孟振兴就再没了底气,扯扯袖子,起身朝外走:“随你罢。”

肖氏赶着问道:“那分灶和分债的事?”

孟振兴脚下不停,摆了摆手,敷衍道:“都等溪娘三朝回门后再说。”

肖氏便知他这是不愿意,黑了脸坐下发脾气,同一个陪房的方妈妈抱怨道:“我是那小气的人么?先前公中有钱时,我亏待过哪个?不说我们大房,就是二房庶出的小娘子,也是吃好的,穿好的,而今没了钱,手头不如先前宽裕,就怪到我头上来了,恨不得逼着我拿出私房银子来才好。可凭甚么?那几个赔钱货,又不是我生的。”

方妈妈忙朝外看了又看,生怕被别个听见,劝道:“太太,你做了数十年的好人,不差这一时,何必同老爷闹翻。”

肖氏却恨道:“我就是和气惯了,他才不把我放在眼里,连带着一个庶出的小娘子也敢去我治下的厨房撒野。而今我却是开窍了,非要做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叫她们晓得我不是泥捏的菩萨!”

方妈妈还要再劝,肖氏却已指着个小丫鬟,去请孟楚洁了。她只得再三劝说肖氏,与孟楚洁讲话一定要和和气气,千万莫要伤了与二房之间的和气。

孟楚洁尚不知厨娘们告状的事,只晓得绿柳已叫厨娘端了一个鲟鳇鲊过去,她心里正得意,踏进前院堂屋时,便是笑意盈盈,春风满面,步履轻快地走到肖氏面前,行礼问好:“大太太叫我?”

肖氏做惯了好人,到底摆不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只得照例微微笑了一笑,指了个座儿先叫她坐了。

孟楚洁见状,愈发轻松,笑着回望肖氏,只等她说话。

谁知肖氏虽然也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好听:“三娘,今日的份例菜,不合胃口么?若是想另做,就得自称了银子出来交与厨房,这是家里的老规矩了。你明知故犯,这是要拆大伯母的台?”

孟楚洁极少听见肖氏说这样的话,有些发愣:“早先有人去厨房单独点菜,也没见另外拿钱出来。”

肖氏语重心长地道:“三娘,此一时彼一时,先前我们家还算宽裕,自然有些事,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可现如今账上的钱所剩无几,若还像先前那般,全家人就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说来说去,就是逼着孟楚洁把那两个菜的钱交出来,其实孟楚洁最不耐烦与人争论这个,只是苦于现今囊中羞涩,哪里来钱?于是只能红涨着脸分辩:“适才五妹点了四个菜,其中还有海鲜呢,怎不见大太太说她一句半句?不过是欺负我是个庶出的,又没了亲娘罢了。”

肖氏见她顶嘴,很不高兴,道:“你怎知五娘没给钱?厨房里的人,可是个个都说她给了的。”

孟楚洁哑口无言,又不好说自己是嫉妒孟楚清有廖嫂献殷勤,才逼着厨房去做菜的,只得反复道:“我以为家里还是旧时的规矩,所以才没叫绿柳带钱去。”

肖氏听了,便道:“既是这样,我也不罚你,你快去拿钱给厨房,将这亏空补上便是。”

孟楚洁哪里有这闲钱,又羞又急,竟口不择言道:“孟家就要大祸临头,大太太不去想法子化解,却有闲心在这里找我的麻烦。”

肖氏大吃一惊,忙命左右关紧了门,厉声问道:“这是听哪个说的?”

其实孟楚洁甚么都不晓得,不过是拿俞妈妈在孟楚溪房里所说的那番话,来转移肖氏的视线而已,可哪知肖氏的反应竟这样的大,她就有些害怕起来,忙忙地解释道:“是俞妈妈说的,大姐、四妹、五妹都听见了。”

第三十八章 反常(三)

“可还有别人知道?”肖氏紧紧追问。

孟楚洁慌忙摇头:“我不晓得,你去问俞妈妈。”

肖氏恨道:“她是你的奶娘,你也不管管她。”

这若换作孟楚涵,定会哭上几声,说一句:“她是妈妈,只有她管我的,哪有我管她的”,但孟楚洁向来性子硬,一惯以此事为耻,因而听得肖氏这般说她,连反驳的话都不好意思讲,扯着帕子把头低下了。

肖氏这会儿心里发慌,也没空再理她,挥手叫她下去,然后命人去押俞妈妈。

孟楚洁从前院堂屋里出来,才发现身上都是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她回到房里,与绿柳把方才的情形讲了,绿柳高呼庆幸,道:“幸亏三娘子机灵,及时把大太太引到了俞妈妈的事情上去,不然她还不得紧逼着咱们交银子?”

孟楚洁却认为,自己拿不出银子来,才是奇耻大辱,就算肖氏会忘记此事,她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于是痛骂绿柳道:“五娘子点菜,是花了钱的,你怎么没提醒我,害我去出了这样大一个丑!”

绿柳很是委屈,道:“她哪里是给了菜钱,不过是打赏打得勤,众人都帮她遮掩着罢了。”

“当真?”孟楚洁半信半疑,当即起身,朝东厢那边去。

绿柳赶忙跟上,提醒她道:“三娘子,你待会儿讲话,须得和缓些,切莫一张嘴,就问五娘子有没有给菜钱。”

“不这样问,还能怎样问?”孟楚洁不甚明白。

瞧她这直性子!绿柳暗叹一声,只得凑到她耳边,详细地交代了一番。

孟楚洁一条一条记了,点着头踏上通往东厢的台阶。梅枝在窗边瞧见,迎出来笑道:“三娘子来得巧,我们屋后的灌木丛里,竟生出几朵夜来香,五娘子正寻思着给各房送些过去插瓶哩。”

孟楚清的花,真是种得好,竟连灌木丛里都生出夜来香来了。这原本平常的一句话,又让孟楚洁心里有些不舒服,挑刺儿道:“夜来香才多大点子,怎么插瓶?”

话音刚落,就见孟楚清捧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浅口花盆出来,那花盆里,插了满满一捧夜来香,远远闻着,都是浓香扑鼻。孟楚洁瞧着惊奇,竟连来的目的都忘了,只顾着去瞧那花儿,赶着问道:“我也插过夜来香,却怎么都不成型,东倒西歪的,五妹这是使了甚么法子,竟教它立着纹丝不动?”

孟楚清神秘一笑,朝她招手,叫她近前来瞧,原来那花盆并不是空的,而是填了满满一盆兔儿泥,无数枝夜来香,牢牢插在兔儿泥上,自然是怎么都不会倒了。

如此巧思,孟楚洁又是佩服,又是嫉妒,不知不觉,就拿指甲,去掐那花瓣。绿柳在旁瞧见,忙扯了她一把,她这才回过神来,去问孟楚清:“五妹,听说你晚上的菜里,有个海鲜?我也想叫她们做来吃,只不知要几个钱。”

这话里,就暗藏着玄机了,倘若孟楚清真没给菜钱,那这道问题,她肯定是答不上来的。孟楚洁在袖子里攥着拳,盯着孟楚清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谁知孟楚清微微一笑,竟道:“我哪里去细问这许多,不过是给她们几两银子,用完了再来要。”

孟楚洁一下子就愣住了,心内翻江倒海,这才是真正大户人家小娘子该有的作派呢,像她过得这般拮据,真真是丢死个人了。她心里酸酸的,嘴上就有些把持不住,道:“五妹到底是前头太太亲生的,尽得了遗产,手中富裕,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太太名下的儿女,却一文钱也没得着。”

孟楚清听了此话,不觉得生气,却满腹怅惘,忍不住落下泪来,哭问孟楚洁道:“三姐,逃荒路上,那般艰难,我们姊妹几个,尚且有帮有助,有商有量,怎么如今日子过好了,反倒生分了,说起话来夹枪带棒?”

孟楚洁却冷哼一声,道:“而今怎能同那时相比!那时哪怕只有一个饼,爹也是均分作三份,一人一块,但你看看现在,我跟你四姐都落魄至此,唯有你一人快活罢了。说到底,还是爹和前头太太偏心,遗物都留给了你,我们甚么也摸不着。”

孟楚清还是不明白:“我娘去世也有好几年,怎么以前没见你争这些,突然间又计较起来了?”

孟楚洁脸上一红,道:“那是我以前蠢,脑子没想转!”

孟楚清无言以对,梅枝却从旁插嘴道:“五娘子莫教三娘子给哄住了,甚么以前蠢,脑子没想转,不过就是以前家里的钱还算充裕,尽着各人用罢了;而今账上亏空,要想吃穿还同过去一样,就得各凭本事,三娘子本事不如五娘子,心生嫉妒,所以处处来找茬。”

“你,你胡说!”孟楚洁被戳中心思,气急败坏,想伸手去打梅枝,又不愿跌了身价,只得不停地与绿柳使眼色。

当着孟楚清的面,绿柳才不敢去打梅枝,但又怕孟楚洁生气,只得不情不愿地朝前挪了几步,去揪梅枝的衫子。谁知梅枝却先她一步跪了下来,自己请罪道:“奴婢该死,未经五娘子允许就插了嘴,还请五娘子责罚。”

孟楚清就不着痕迹地看了绿柳一眼,故意道:“反正而今孟家落魄,都不讲究规矩了,不罚也罢。”

梅枝自然明白孟楚清的意思,忙道:“那怎么行,别个是别个,咱们是咱们。”说着,自到窗边跪着去了。

绿柳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眼巴巴地望着孟楚洁。孟楚洁把她扯回自己身边,怒视孟楚清:“孟五娘,你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罢了,有甚么了不起!”

孟楚清也是气着了,懒得再念甚么姊妹情,反唇相讥:“我有钱那是我有本事,我娘是留了遗物给我不假,可也不过是些念想罢了,你瞧这满屋子的家什,我可有拿去换钱?再说,你姨娘难道没留遗物给你?不过是你大意,弄丢了罢了。你自己丢了钱,反来妒忌我,好没道理。”

听她这样说,孟楚洁悲从中来,她而今的落魄,可不都是因为银子被偷了!倘若那几锭银子还在,她也能同孟楚清一般,坐拥几十亩田,想点甚么菜,就点甚么菜,也会有无数的下人奉承着,小意儿献殷勤,何至于像如今这样,随便谁都能来踩一脚。

她想着想着,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孟楚清还道是自己言语过火,慌忙道歉,可孟楚洁却道:“你身上还背着嫌疑呢,得意甚么,焉知我那银子,是不是你偷的。”

孟楚清气得将手一甩,道:“既然三姐还疑心我,那就赶紧搜集证据去罢,站在我这里耍泼,算甚么本事。”

孟楚洁抹了泪,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又骂绿柳:“田都垦好了,我失窃的银子却还没下落,真是没用。”

绿柳怕挨打,不敢分辨。主仆俩走回西厢,却见孟楚涵正在厅里坐着,孟楚洁怕被她瞧见自己的狼狈,慌忙拿帕子去遮脸,孟楚涵却早已将对面的情形瞧了个清楚,走上来安慰她道:“三姐,你怎能同五妹吵架,她是嫡出,而咱们只不过是姨娘生的,比不得的。”

孟楚洁最不平的,就是这件事,一听之下,眼泪愈发止不住,连忙奔进屋里去了。绿柳跟进去劝:“三娘子,五娘子再不是,也比四娘子好,你看她刚才那煽风点火的劲儿。”

孟楚洁抹着泪,没作声,默了会子,突然道:“俞妈妈呢,叫她来,我有话问她。”

绿柳笑道:“她不是到前院去了么,这会子恐怕正在挨大太太的骂罢。”

想到俞妈妈正在受肖氏的责难,孟楚洁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还没扩散,就听得外面有人在唤:“四娘子,太太请你们过去呢。”

这么晚了,叫她过去作甚么?难不成同俞妈妈那事儿有关?孟楚洁很有些吃惊,习惯性的,就想上对面去,与孟楚清互通消息,但起了身,才想起来刚刚与她吵了一架,这时候找上门去,不是自讨没脸么。她止步于房门口,万分后悔,自己这冲动的性子,甚么时候才能改过来?

绿柳瞧出她的心思,便劝她过去给孟楚清道个歉,道:“其实前头太太过世时,给三娘子也是留了钱的,只不过这些年过去,早花光了而已。”

孟楚洁本来就后悔,听她这样说,更是羞恼,转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回房后悔去了。

对面东厢里,梅枝正在安慰孟楚清:“五娘子莫要气恼,三娘子就是这个性子,脾气一上来,就跟脱僵了的马似的,自己都拦不住,等到她这阵儿过去,不用你说,自己就要开始后悔了。”

孟楚清犹自不忿:“就为她这么个性子,我就活该受气?再说就算她今日不当着我的面吵出来,其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梅枝叹了口气,燃上芸香,将香炉移到了窗边。她安置好香炉,抬头一看,正瞧见孟楚涵随着个丫鬟朝前院去,不禁奇道:“这样晚了,四娘子还去前院作甚么?”

孟楚清凑过去瞧了一瞧,果然如此,她也不清楚情况,便叫梅枝出去,打探一番。但前院却出人意料地防守严密,甚么消息也打听不到,只在夜深时,从西厢传来一条消息,说是孟楚洁被大太太禁足半个月,而俞妈妈,则被打了二十大板,拖到后罩房锁起来了。

梅枝猜到个大概,必是孟楚洁偷偷去向俞妈妈打听过“孟家祸事”的事情,而大太太因为这件事,生气了。她双手合十,直念佛号,幸亏孟楚清当时拦住了她,不然此时被打二十大板的人里头,就要多上个她了。

孟楚清心里却很有些不安,大太太越在意泄密的事,就越说明这件祸事是真的。究竟是甚么祸事呢,大人们是不是认为她们这些小娘子,就算知道了也帮不上忙,所以干脆严令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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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抽了要写什么阴谋诡计,不过也算是为后文的种田作铺垫了,大家凑合看吧。

第三十九章 反常(四)

尽管心内有疑惑,孟楚清也没有打算去向大人们问个明白,因为肖氏的举动,已说明了一切,这件事情,他们并不想让小辈知道,所以她还是别凑上去自讨没趣了。

第二日清晨,旭日初升,百花带露,一片一片绿叶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显得格外精神。孟楚清梳妆完毕,站在窗前看着梅枝浇完花,没等廖嫂来问早饭,便朝堂屋去。这几日孟振业在家,按照惯例,早饭和中饭,是要到正房堂屋,大家一起吃的。

二房几口人,平常难得聚到一处吃饭,是以都显得有些拘谨,只有浦氏,笑得犹如春风拂面,一看就知道昨晚孟振业是在她房里过的夜。

堂屋迎面本有一张厚重的四方桌,这会儿被移到了正中,孟振业和浦氏高坐上首;孟楚洁打横,坐在左手边;孟楚涵正在禁足,未能前来,是以浦氏旁边和下首的位置全都空着。

孟楚清上前请过安,到孟楚洁对面坐下,孟振业看了看空着的下首,出声道:“既然还有空位,就让杨姨娘和董娘子也坐下罢。”

孟楚清这才发现,长期不露面的杨姨娘,和尚未开脸的董丽娇也在。要说杨姨娘是正经妾室,又为孟家生了女儿,在饭桌上占个一席之位,还勉强说得过去,可那董丽娇不过是个博买来的下人,在没开脸之前,连通房都称不上,这样的身份,也能同孟家人到一个桌上吃饭?

而且,孟楚涵才受了罚,杨姨娘身为生母,不被牵连也就罢了,竟还恩赐她坐下?

孟楚清还在惊讶,孟楚洁已是问出了声:“爹,董丽娇是甚么身份,怎能上桌?”

孟振业有些尴尬,没有作声,反倒是浦氏恶狠狠地道:“吃饭,吃饭,哪来这么多话!”

浦氏维护董丽娇?!这是甚么情形?难道董丽娇讨得浦氏的欢心,已到这种地步了?孟楚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看着董丽娇带着一脸的得意,走到下首坐下了。她的举止,自如得很,丝毫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反倒是杨姨娘,一脸的诚惶诚恐,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责骂了似的,连椅子都只坐了半边。

孟楚清和孟楚洁一样,也是惊诧莫名,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仅在心里奇怪,这董丽娇究竟有甚么本事,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把孟振业给迷住了?

不过,她的亲娘已经不在了,养母刘姨娘也已经香消玉损了,孟振业再宠爱谁,也与她没有关系了,还是赶紧吃饭,填饱肚子要紧。她很快就释怀,埋头吃饭,倒是孟楚洁,还没吃几筷子,就声称无法与个下人同桌用餐,竟拂袖而去了。

毕竟尊长还没放碗筷,她这般做,实在是无礼,但孟振业只是叹了口气,甚么也没说,浦氏也破天荒的没有骂人,只是嘀咕了几句。

今儿他们这是怎么了?孟楚清暗暗纳闷。

董丽娇对于孟楚洁的离席,表现淡然,仅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恼恨,在眉眼间一闪而过。

孟振业很快吃完饭,搁了筷子,孟楚清向来细嚼慢咽,此时还只吃了个半饱,但见状也只得放下碗,离了桌子。

几人到旁边坐下,仍旧有董丽娇和杨姨娘的一张椅子,但浦氏却道:“我这里没得你们的茶,都回去罢,我还要赶着去田里呢。”

孟振业责备地看着她,浦氏只得不情不愿地道:“如果实在想留下,我就去沏茶来。”

瞧着她这勉强到了十分的样子,孟楚清差点笑出声来,但却没有动身,只冷眼去瞧董丽娇和杨姨娘如何行事。

杨姨娘一向知情识趣,此时也不例外,当先站起身,告辞离去了,连一句多的话也无。

董丽娇也没有拖拉,径直起身朝外走,只是临走时,淡淡地说了一句:“后罩房朝西晒,热死个人。”

她状似随口一说,孟振业却当即一叠声地吩咐浦氏:“赶紧给董娘子安排屋子,要坐北朝南通风好的。”

“晓得了。”浦氏闷闷地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叫来才进东耳房的杨姨娘,叫她去找几个丫鬟媳妇子,帮董丽娇把西耳房收拾出来。

孟楚清这才起身告辞,顺着抄手游廊,慢慢朝回走。走到拐角处,却见董丽娇就在前面,正同孟楚洁在一处。董丽娇面有愠色,指责孟楚洁道:“三娘子,今儿若是别个拆我的台,也就罢了,可为何偏偏是你?这几日以来,我天天顶着大太阳,起早贪黑地帮你去田里监工,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方才是怎么对我的?真是太忘恩负义!”

孟楚洁却冲她摆了摆手,道:“你的词,用错了,忘恩负义,是主人和主人之间,才用得上的词,你一个下人,同我讲甚么忘恩负义?你吃了我家的粮食,就该替我去监工,天经地义,单凭这个,你就能登堂入室,与我同一个桌子吃饭了?你也未免太得寸进尺!真不知我爹是怎么想的,竟教你一个丑婆姨,给迷得七晕八素。”

董丽娇没有继续同她辩驳,只是冷笑两声,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转身就走。路过孟楚清身旁时,还迁怒于孟楚清,狠狠地将她的肩膀撞了一下。

孟楚洁大惊失色,慌忙扑上来,连声问孟楚清有没有事,问完,不等孟楚清回答,又拔腿朝前冲,声称要追上董丽娇,好好教训她一顿。

孟楚清连忙拉住她,道:“三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赶在她风头正劲的时候?”

孟楚洁怒视于她,出言相讥:“五妹,你要摆那嫡出小娘子的风范,可别拉上我,我就是一个庶出,大大咧咧惯了。”说着,硬是挣脱出她的手,追上董丽娇,狠狠扇了她两巴掌。

董丽娇吃痛,捂住脸连退好几步,脸上的表情,却像是看到甚么好笑的事:“你昨日不是还跟你五妹过不去,同她吵了一架么,今儿我替你撞了她一下,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怎却还来打我?真是不知好歹。”

孟楚洁闻言,干脆逼近几步,又打了她一巴掌,道:“你傻呀,我再同她有嫌隙,也比同你亲撒,不帮她,难道还来帮着你?”

董丽娇怔了一怔,恨声道:“好个孟三娘,你等着。”说完,转身朝后罩房的方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