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提到的公孙大娘及李十二娘皆是紫衣局尚宫,她们将剑器与歌舞融会贯通,若在不懂武功的人眼中,便是精妙华丽的舞技。但若是真有刺客前来,舞蹈又立刻成为杀人利器。

此时距大和九年的甘露之变已是八年光景。先帝已逝,现在的皇上是三年前登基的,便是原来的颖王李瀍。这三代的皇帝是兄弟三人,皆为唐穆宗之子。

先是敬宗,是穆宗的长子,十八岁便驾崩了。然后便是文宗,是穆宗的次子。现在的这位皇帝,后世称为武宗的,是文宗之弟,年号会昌。

这样的情形,史上罕见。大唐到了此时,已是风雨飘摇。

只是身在局中,却未必能睿智的预见未来。每一个人皆用尽机心地活着,以为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与荣光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鱼冰儿自幼在宫中长大,七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便忘记以前的事情了。

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鱼尚宫,尚宫身着紫衣,目光温柔宁静。尚宫说她叫冰儿,于是她便叫冰儿了。

能起身行动后,她便开始跟着尚宫大人学习剑器。那是一种虽然美丽,却极难掌握的武器。她却天资聪颖,慢慢地弄明白了这种武器的使用规则。

剑器其实是两把短剑,由两条长丝绸系在剑柄上,舞动者不持剑柄,而是持着丝绸的另一端。丝绸是江南上等的蚕丝与东海鱼人的头发混合揉制而成,即使是刀剑也难以砍断。这武功介于武术与舞蹈之间,一招一式都如花团锦簇,但若是一不小心,未伤及别人,却先伤了自己。

冰儿幼时也被剑器割伤了数次,数年后,那两条丝带似已认她是主人,开始得心应手。

她个性颇为跳脱,虽然在宫里,却不如别的宫人那么守规矩。幸而紫衣局地位特殊,尚宫大人又是八面玲珑,处处都能摆平,也便无惊无险地度过这八年。

到了十五岁,是及笄之年,女孩子便是长大了。

宫里的碧桃花开了,冰儿喜欢春天,喜欢自由,时时向往宫外的生活,也便经常心不在焉。数名王公大臣正在饮宴,为首的一人是皇上的幼弟,被封为安王的李溶。然后便是大太监仇士良,他虽然只是个太监却手握兵权。

太监掌有兵权,大概是只有大唐才有的希罕事。其实有许多事情都是只有大唐才会发生,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朝代。

另外几名大臣,冰儿识得宰相李德裕,有的依稀见过,有的便是见都不曾见过了。她侍立在侧,看着宫女们传盏流觞。却见一名宫女,捧着酒盏送到仇士良面前。

仇士良拿起酒盏想要一饮而尽,一只飞鸟忽然惊起,自仇士良头上飞过。一片鸟羽,落入仇士良的盏中。这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鸟羽弄污了酒,换一杯便是了。但那羽毛落入酒盏,忽的升起一缕清烟。

仇士良一生中经历的生死无数,见鸟羽升起清烟,心里便已经有数。他连忙将酒盏抛出去,酒盏落地,杯中酒洒了出来。酒水落在青石板上,只听轻微的“嘶嘶”声传来,连青石板都被酒的毒性所腐蚀。

仇士良大惊,拍案而起:“酒中有毒!”

他话言未落,那本来捧着酒盏的宫女反手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剑,一剑向着仇士良的心口刺去。

宫人们齐声惊呼,却都怔在当场。侍卫们离得远了,想要救也已不及。

眼见那短剑就要到了仇士良的心口,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条红丝带。红丝带缠绕住宫女的手腕,那宫女便再也动不得了。

宫女的手腕被丝带缠住,她却仍然不愿放弃刺杀仇士良的计划。剑交左手,又是一剑向着仇士良刺去。

与此同时,另一条红丝带也飞了过来,缠住宫女的左手。两条丝带轻轻一扯,宫女便被扯得倒飞出去。

此时侍卫们皆已赶到,刀剑纷纷出鞘,架在宫女的颈间。那宫女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杀得了仇士良,脸上却并无惧意。

她转头望向持着丝带的冰儿,尖声笑道:“难道真是这竖阉命不该绝吗?”

冰儿默然不语,在宫中日久,她自然也知道仇士良绝算不得好人。可是紫衣局的职责就是保护后宫的安全,明明有人刺杀仇士良,她又怎能坐视不理。

危机一去,仇士良冷笑道:“贱婢,是谁指使你来杀我?”

那宫女冷笑道:“没人指使我。我是八年前被你所杀的郑注之女,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报全家之仇。”

仇士良微惊,脊背上冒出冷汗。八年前被他所杀的大臣不下百人,郑注正是甘露之变的主要策划者,甘露之变失败后,全家都被凌迟处死。

宫女的笑声更加凄厉:“既然我已经不能杀你,活着也没用了。爹!娘!女儿来找你们了!”

宫女说完,口中鲜血泉涌而出,她竟当场咬舌自尽了。

仇士良怔怔地站在宫女的尸体前,不知为何,八年前的往事,竟一幕幕地再现。那些大臣死时血淋淋的面容,乃至于残缺不全的尸体,竟是历历在目。

他绝不是一个敬鬼神的人,更不是会因为杀了人而觉得良心不安的。这些年来,杀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了,被厉鬼追命的错觉还是第一次出现。

他不由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却听安王李溶笑道:“仇大将军,你可安好?”

他忙道:“小臣有些不适,先回府了。”

李溶淡然一笑:“请便。”

他目送着仇士良的背影消失于次第的宫宇间,垂头看看郑女的尸体,心里不由暗叹:终究还是没有杀死他!

一想到破坏自己计划的人,便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望向那名紫衣女子,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仍然怔怔地站着,手中的红绸早已不知去向。

是紫衣局的侍女,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他向着冰儿走过去,冰儿有些怯怯地抬起头。她是识得安王的,因这三代的皇帝皆是亲兄弟,而安王则是当今皇上的幼弟,朝中宫内便不免猜测,将来安王只怕也是要继承大统的。因而虽然不曾有立皇太弟的敕命,宫里的人却都把安王当皇太弟一样的奉承着。

她不过是普通的宫女,以前见到安王,也都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与安王离得这么近,还是头一次。她的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也不知为何,脸竟红了。

李溶垂头看着冰儿,是个相貌秀美的女子。只是宫里美丽的女孩子太多了,有几分姿色想要成为妃嫔的女子,更加是用尽伎俩,时时想要吸引皇上皇子们的注意。这少女虽美,却也并不是美得让人一见倾心的绝色。

更可恨的是,她竟破坏了他的计划。紫衣局的鱼尚宫一直不知深浅,据说能成为紫衣局尚宫的人,必然有不凡之处。虽然皇位更叠,但自二十年前她升为尚宫后,便一直稳居尚宫之职,平日里谨小慎微,几乎不曾出过过错。这女人究竟是谁的人?

他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不错,以后就调到十六宅专门伺候我吧!”

他虽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冰儿却莫名其妙地觉得那笑容不怀好意。她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注视着李溶的背影离去。脸上的红晕早便消失了,为何会觉得安王注视着她的目光里竟带着一丝厌恶与痛恨交织的神情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夜深了,冰儿仍然在整理自己的衣物。门悄然打开,鱼尚宫飘然而入。尚宫轻功绝佳,走路如同仙子凌波。冰儿常想,尚宫大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倾倒众生的美女。

她是尚宫大人养大的,两人情同母女。

“尚宫大人,还没有睡?”

尚宫叹了口气,一边检视着冰儿的衣物一边道:“我还是觉得不放心。十六宅是皇子们居住的地方,除了安王和光王外,还有几位皇子也住在那里。你的个性最容易得罪人,以前在紫衣局里也便罢了,现在去了十六宅,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位皇子,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在这宫里,离君王越远,才会越安全。”

冰儿笑了,投入尚宫的怀里:“我知道了。我会谨言慎行,绝不多说一句话,一切都会忍让的,大人就不必那么担心我了。而且调我过去是安王殿下亲自下的旨意,谁又能违背呢?”

鱼尚宫叹道:“若是光王也便罢了,谁不知安王是这宫里的魔王。”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了,她一向谨慎,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句。这句话对她来说,已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冰儿笑道:“我知道。安王是当今皇上的幼弟,一向都最受宠。宫里的人都怕他,我当然也怕。我会小心服侍,就算是出了什么差错,也绝不会连累尚宫大人。”

鱼尚宫蹙眉道:“我并非是怕连累,我只是怕你少不更事。”

冰儿也自觉不妥,忙道:“我说错话了,大人千万别怪我。您放心,我每过一段时间就回来看您,把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一一向您汇报。”

鱼尚宫这才勉强点头道:“万一出了什么事,立刻找人通知我。记住,紫衣局永远都是你的家。”

冰儿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泛红。在这宫里,真正关心她的人也只有鱼尚宫。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她是一直将鱼尚宫当成自己的母亲的。

虽然同在后宫,以后她在十六宅当差,不可能时时见到鱼尚宫,又怎会没有离愁别绪。

或是因这离愁别绪的原因,她脱口吟出一首诗来:“永巷重门渐半开,宫官著锁隔门回。谁知曾笑他人处,今日将身自入来。”

这诗才一吟出来,鱼尚宫蓦然脸色大变,失声道:“你怎会这首诗?”

冰儿怔了怔,怎会这首诗?是从哪里听来的吗?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不过是一首诗罢了,为何尚宫大人会如此惊慌?

第三章 安王的刁难

鱼冰儿从未预料到,她在十六宅的生活竟是如此的让人哭笑不得。

到十六宅的第一天,迎接她的是四个小象一般肥胖的宫女。四名宫女的名字起得十分好,分别叫玉环、飞燕、昭君、貂婵。

四个女子一起飞奔过来之时,似乎连大地都在震动。四女一见了冰儿便拉着她的手议论纷纷:“你怎会生得如此瘦?”

“难看死了,你不知本朝是以胖为美吗?”

“生得又瘦又难看,好像宫里吃不饱饭似的。”

“以后住进十六宅,一定要吃得胖一点。”

冰儿苦笑,好不容易从四堆肉山中挤出了一条出路。因杨贵妃人生得丰腴,本朝也确是以丰满的女子为美的,只是这四位也太胖了点。赵飞燕原本是身轻如燕,能在手掌上起舞的轻盈女子,而这位飞燕似乎比玉环还要胖上一圈。

四女的食量也极大,每顿都要吃掉一木桶的饭。

因为只是普通宫女,五人共住在一间偏房内,夜间这四人鼾声如雷,数间宫室之外都能听见。

冰儿也算不得挑剔,但这样的鼾声却实在无法入睡。

才走出房门,却见安王身边的太监黄小磊急匆匆地过来,一见她便道:“你还没睡吗?正好,安王要打夜狐,你假扮夜狐吧!”

说罢便将一身狐狸皮毛丢在冰儿手中。

打夜狐是敬宗时流行的宫廷游戏。令宫女扮做狐狸的模样,用的箭则是去了箭头用布包起来的假箭。

紫衣局的宫人自是不必扮做夜狐的,但她此时已经不是紫衣局的人了。冰儿叹了口气,只得无奈地披上狐皮。黄小磊连声催促,“快点,殿下要等得不耐烦了。”

冰儿撇了撇嘴,心里暗想:看来这安王也是昏庸之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却要和宫女们一起打夜狐。若是将来当了皇上,必是昏君。

她才刚忿忿不平的穿上狐狸皮,黄小磊便拉着她跑入假山丛中。“你就躲在这里,等下看见宫灯过来了,就从假山后面跳出来。记住不要跑得太快,一定要让殿下射中你。”

“哦,我知道了。”见黄小磊要走,她忙问道:“还有别的夜狐吗?”

黄小磊神秘地一笑:“当然有。”说罢便匆匆离去。

冰儿躲在假山后静静地等待,天空中一轮明月照得分明。这夜色中的宫宇,竟是有些陌生了。一盏冷幽幽的宫灯飘然而至,她连忙从假山后奔出来。只见几名宫人簇拥着安王,他手中提着弓,箭已在弦上。

如此装束的李溶更比日间多了一丝英气。他的双眸颇为明亮,即便是在夜色中,也熠熠生辉,倒似是天上的星宿不留神落入凡间。

冰儿有些手足无措,还是第一次假扮夜狐,就这样站着让李溶射吗?却见黄小磊用力挥手道:“跑啊!快跑啊!”

冰儿连忙转头奔跑,她记得黄小磊所说,不敢跑得太快。耳边听得箭矢破空之声,她亦不敢躲避。那箭竟来势极猛,比她想像中快了许多。

箭猛然射中她的肩头,她几乎失声叫了出来。虽然箭是没头的,但也不曾包着布。李溶显然是会武功的人,无头箭射在身上,竟疼痛入骨。

黄小磊仍然不停地大叫:“继续跑!继续跑!”

与此同时,李溶的大笑声也传了过来,“这只夜狐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她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继续向前奔跑,身后数支箭射来,她不敢再让箭射中,若是一直被这箭射中,就算不死,也会受重伤。

她身法本就轻盈,刻意闪避,几支箭便落了空。李溶恼道:“这夜狐是怎么回事?看来我不出绝招是不行了。”

此时,冰儿已跑到荷花池边。忽听耳后风声大做,她连忙回头,只见九支箭分成上中下三路向她射来。看箭的来势,分明将她的退路全都堵住了。

她心里大惊,打夜狐只是游戏,看这箭的来势,却像是要她的命一样。

避无可避,连忙向旁飞掠,却忘记了旁边便是莲花池。“扑通”一声,人已经落入水中。岸上的人一起拍掌大笑起来,水并不深,她站起身,见李溶笑盈盈地站在岸边。

明明害得她落入池里,他却能笑得如此明朗坦荡。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黄小磊道:“你还在池里做什么?还不出来。”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爬上岸。夜风一吹,她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黄小磊道:“殿下还没尽兴呢!你在假山里候着,千万莫要走开。”

她呆呆地坐在草丛中,全身湿透了,虽然是春季,夜凉胜水。好冷!宫灯早已不知去向,她却不敢离开。毕竟那是安王殿下的旨意,即便是自幼习武,毕竟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

心里有些委屈,泪水几乎涌了出来。但她生性倔强,用力眨着眼睛,说什么也不让泪水流出来。

直到天亮,李溶都不曾再出现。她迷迷糊糊地在草丛中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尖叫:“鱼冰儿,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吓得跳了起来,只见玉环肥胖的身子横在自己面前。“天都亮了,快点伺候殿下起身了。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还不回去换衣服?”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换下身上的假狐皮。飞燕笑咪咪地过来:“你去打了水在殿下门外候着。记住水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若是殿下未起身,水又凉了,便要再去换一盆温水来。”

“知道了。”她低声回答。依飞燕所言,捧着一盆温水站在安王寝宫门外。盆中的水换了三次,还不见安王起身。

她一夜未睡,又受了风寒,肩膀上被箭射中的地方又酸又痛。捧一盆水本是小事情,但站得久了,被箭射过的肩膀竟有些酥麻得抬不起来。

她心里暗惊,看来安王颇有内力,否则也不会让她伤得如此之重。

手腕一软,盆失手落了下来,“当”地一声,让人不由地心惊肉跳。水盆落在地上的声音倒像是魔咒,黄小磊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叱责她道:“殿下还未起身,你就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是不想活了吧?”

她怔了一下,既然怕吵醒安王,他骂人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小。她知道黄小磊是安王的心腹,自然不敢与他争论,低着头捡起水盆。

“还不再去打一盆水来,来晚了,我要你好看。”

她答应着奔向水房,忽见对面廊下,一名身着蓝衫的男子静静地注视着她。那人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纪,目光深沉如同不可预测的潭水。

冰儿微微一惊,她见过的人算不得太多,但朝中的大臣,王孙公子却也着实见过一些,还从未曾见过目光如此深沉之人。她不由地又看了一眼,见那男子也正在凝视着她。

她垂下头不敢再看。十六宅中的男子,必是皇子,也不知是哪位殿下。

捧着水盆回来,见那蓝衫男子正在问黄小磊话:“安王为何还未起身?”

黄小磊躬身答道:“昨晚打夜狐,睡得晚了。”

蓝衫男子微微一笑:“都已日上三竿,皇上的早朝也该散了。身为皇子,怎可如此倦怠。”

“是,小奴这便去唤醒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