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衫男子点点头,转身离去。冰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人是谁,竟能命人唤起骄纵跋扈的安王。

似是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飞燕沉重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你走运,幸好是光王帮你解了围。”

光王,原来是他。这位光王是当今皇上的小叔叔,名唤李忱。他为人极为低调,几乎从来不曾参加宫廷饮宴。又听说他是极信奉佛教的,经常借住在佛寺之中。

怪不得从来不曾见过他。整个宫里,除了皇上外,大概也只有他能管束安王了吧!

冰儿怔怔地发呆,难道光王殿下真的是为了替她解围吗?

怎么可能?宫里女子成千上万,每天被欺压的宫人不计其数,若每个都要帮,岂非要忙坏了?

冰儿很快就明白安王是存心和她过不去的。十六宅的宫人为数不少,只有她的境遇最为凄惨。安王似乎对她特别地留意,每天从睁开眼睛开始就把她叫到身边来,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安王睡觉为止。

四大美人似乎也是安王指使来虐待她的,总是皮笑肉不笑地嘲讽她:每天从早到晚和殿下在一起,这福气别人盼都盼不来呢!

她哭笑不得。安王已经二十四岁了,老大不小的人,跟个小孩子一样,总是想出许多恶作剧来捉弄她。她自问从未得罪过安王,为何他就是与她过不去?

若只是单纯的恶作剧也便罢了,许多时候,似乎安王是故意要让她受伤。

她记得尚宫大人说过的话,咬牙忍着。幸而八年来她一直习武,虽然受尽折磨,不过是容颜有些憔悴,若是普通的女子,只怕会一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

安王似乎也被她的坚韧弄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每天对她的折磨更加变本加厉。

宫女的命运便是如此,在主人的眼中,宫人之命如同草芥。她只是不懂,安王为何要如此恨她?

天气渐暖,宫人的衣物也变得轻薄起来。有唐一代,对女子十分宽容。宫人们虽然服饰统一,但为了引起皇子们的注意,有些宫女就会想尽办法,将抹胸穿得更低一些,自己在衣上绣上一两朵新鲜的花式,只要不太出格,皆不会引来责怪。

冰儿自不会如此。她不仅不想引起安王的注意,还巴不得安王忘记有她这个人。可惜,安王却是只要一有空,就会立刻想起她来。偶尔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自嘲:这算是有魅力吗?若这真是有魅力,她倒宁可自己是个无人问津的丑八怪。

不久之后,她对安王的一切了如指掌。安王喜欢什么菜式、沐浴时喜欢怎样的水温、喜欢穿何种样式的衣服戴何种饰品及至于喜欢怎样的女子,她都清清楚楚。至于安王讨厌什么,她也清清楚楚,安王最讨厌她自己。

明明已经睡下了,又被黄小磊叫了起来,说是安王忽然觉得烦闷,要沐浴,让她去准备洗澡水。

她早便习惯了,安王要是半夜有什么事情,永远都是由她来处理的。其实也并非她一个人辛苦,安王自己和黄小磊也很辛苦。

所以说折磨别人的人,到底还是先折磨了自己。

她准备了温水,替安王宽衣。第一次见到安王的裸体时,颇为羞怯,头都不敢抬。现在虽然见得多了,还是觉得害羞,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虽说宫女们都是这样伺候殿下的,她终究还是不能习惯。

垂着头不敢看安王,李溶却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

他忽的掀起一片水来,水全都溅在冰儿身上,她吃惊地抬起头。李溶道:“你干嘛离得那么远?过来替我擦背。”

冰儿咬了咬唇,低着头走到池边。刚伸出手想要为李溶擦背,李溶却蓦然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扯,她立足不稳,落入池中。

还未来得及惊呼,李溶却已经用双臂将她环在池边上:“别老是摆出一副圣女的嘴脸,你可知别的宫人是怎么伺候本王的?”

她的脸红了,李溶与她近在咫尺,呼出的空气热辣辣地喷在她的脸上,她低声道:“奴婢不知。”

李溶朗声笑了起来:“宫女们不都用尽心机,想要成为皇上或皇子的女人吗?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惺惺作态?”

冰儿有些慌急,想要推开李溶,李溶却反手擒住她的手腕:“你不是想对我动武吧?就算你会武功也只是一名宫女。若是反抗我,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冰儿怔怔地看着他,无言以对。李溶说得不错,就算她会武功,也绝不会施展在安王殿下身上。

李溶抓着她手腕的手抬了起来,轻轻抚过她的面颊,喃喃低语道:“其实你长得也不错,若是能放荡一点,我就更喜欢了。”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足无措。

李溶的手沿着她的面颊滑了下去,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衣服本已轻薄,浸了水后更如同裸裎。李溶的目光渐渐幽黯起来,他是皇子,身边从来不乏女人。那些宫人,用尽心机想要得到他的宠爱,在他看来,看上谁便将她变成他的女人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并非看上她,开始时不过是想报复她破坏了他一手策划的暗杀,还因之折损了一名培养多年的杀手。但时日久了,她总是在他身前身后,厌恶与痛恨之情,似乎便没有先时那么强烈了。

这些日子,她几乎没有犯过什么过错,更难得的是,他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坚韧的女子。外表看似柔弱,却如同竹子一般,怎么用力折都不会折断。

难道要杀了她吗?这念头只一动便被抛在脑后。若她并非是仇士良的人,岂非错杀了好人。

忽觉得手背上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一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虽然身上尽湿,那滴水珠却与众不同,着实地让他由手背烫到了心底。

他错愕抬头,只见冰儿眼中尽是认命的绝望之色,一双大眼睛里已经蕴满泪水,落在他手背的水珠正是她的眼泪。

她哭了?难道她不愿意?

他忽觉心乱如麻,怎会有不愿意的女人?这不可能,满后宫的女人都用尽心机的接近他,随时准备宽衣解带自荐枕席,怎会有女子是不愿意的?

他握着冰儿衣襟的手有些发软,若是此时放了她,岂非颜面全无。

可是,她哭了!

他也不知自己忽如其来的心慌意乱是因为这个女子竟然不愿意还是因为她的泪水,只是觉得骑虎难下,该如何是好?

门忽被推开了,光王李忱站在门口。李溶忙借机松开了手,有些悻悻地道:“这么晚了,皇叔还没睡吗?”

两人虽然是叔侄,年纪差得不远,平时也算是相得。

李忱微微一笑,“天气渐暖,晚上难以入眠,本想找皇侄饮酒谈心,小太监说皇侄来了这里,所以才会过来。”

李溶自池中走上来,“是啊,天气渐暖,不如到我宫内一聚。我这便命人准备酒菜。”他急急披衣走出宫门,冷风一吹,身上的燥热才总算消去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冰儿怯怯地抬起头,李忱仍然站在池边注视着她。她忽然想起自己如同裸裎般的身子,连忙双腿微曲,蹲进池内。

李忱淡然一笑:“你的武功不是不错吗?为何不敢反抗?”

她咬着嘴唇,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尚宫大人教导过我,宫女的职责就是服从主人的差遣。我的命都是殿下的,身体自然也是殿下的。”

李忱淡然道:“你愿意吗?”

她沉吟,不知为何竟会摇了摇头。

李忱淡淡地道:“虽然你是宫女,但你也是人。我佛说过:众生平等,宫女和皇子其实是一样的。”

冰儿一呆,不由地抬起头,宫女和皇子是一样的?这怎么可能?

李忱已经转身离去,她怔怔地想着李忱的话:众生平等,宫女和皇子真的是一样的吗?

自那日后,李溶觉得冰儿有些不同了。她不再逆来顺受,开始悄然反抗。而当她一开始反抗后,那些宫女们便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李溶也不再找她的麻烦,反而尽量避开她。如此一来,两人便不再似以前那般时时见面,经常三两日都无法见到。

李溶的心里倒有些失落起来。以前是想尽法子折磨她,现在不再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日子忽然变得很难熬。偶尔见有宫人经过,忍不住悄然注视。自己都觉得奇怪,到底是怎么了?

为了怕看清自己心意,便将全部心神都用在除去仇士良这件事上。

仇士良是他与皇兄共同的敌人。八年前,先帝还在世时,仇士良便已经把持朝政。先帝为了除去他,与几名大臣设下了甘露之变。想不到,事情却在最后一刻败露,仇士良竟然挟持先帝。当时身为颖王的李瀍为了救先帝,不得不听从仇士良的摆布,杀死了许多与仇士良不和的大臣。

这件事,即使到了现在,仍使皇兄耿耿于怀。

萨除仇士良是多年来一直悄然进行的计划,只是仇士良手握兵权,想要除去他绝不是易事。而且,万一重蹈覆辙,他说不定又会挟持当今皇上。

杀人,未必要用兵刃,有的时候,杀人是不见血的。

现存的李室宗室,皆是在苦难中存活下来的。无论是后宫斗争或者是朝中党阀之争,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第四章 人间自有不平

自那日女刺客死后,仇士良便开始心神不宁。或许是人老了的原因,以往那么多年,杀了无数人,从来不曾夜不能寐。如今却每晚都在做恶梦,梦见冤鬼索命。如此这般地过了一段时日,他渐觉精神不济。

安王又招他入宫。他虽是太监,却有自己的府第,甚至有妻室,而且不止一房。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女儿,已经十八岁了,文武全才,而且美得让人心悸。

女儿名叫烟织,一直养在深闺中,朝中全无人知。

这个女孩子,是他的一个秘密武器。只因他深知,皇上虽然对他礼让三分,但人心隔肚皮,先帝之死他脱不了关系,谁知皇上心里在想些什么?

安王如今也与他走得甚近,只因这三朝的皇帝皆是兄弟,安王便似顺理成章地将要成为皇太弟。连当今皇上都是由他仇士良一手拥立的,安王的用心,他自认为是明了的。

眼前忽然一花,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旁边的花丛中晃了一下。宫里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那个地方种着几丛牡丹花。现在天气热了,牡丹花期已过,但花树尚在。

他向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全身忽然起了寒栗。虽然是和风暖日,他却全身都似浸在冷水之中。

在牡丹花丛中分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女子头发披散,嘴巴张开着,他清楚地看见那女子的口中断成半截的舌头。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是那个郑姓宫女,她明明已经死了。

他伸出手尖声叫道:“鬼!鬼啊!”

身后的小太监诧异地问:“哪里?鬼在哪里?”

他吃惊地回头,伸手抓住小太监道:“不是在那里吗?”

小太监满脸愕然:“在哪里?”

他再转头,花丛后面空无一物。他呆了呆,尖声道:“刚才明明在那里,难道你没有看见?”

小太监脸上现出古怪的神情:“小奴什么都不曾见。”

他的脸色更加灰败,难道那鬼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见吗?

一名宫女急急地迎过来:“将军,安王殿下久候您了,请您快点过去。”

他神思有些恍惚,跟着那名宫女到了御花园一间凉亭里。亭中早已摆了一副棋盘,李溶正坐在棋盘前望着棋局沉思。一见他来,李溶立刻笑着起身:“干爹总算来了,我都等半个时辰了。来,先下一盘棋吧!”

他恍恍惚惚地坐下来,心中仍然想着花丛中的女鬼,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鬼?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

这些日子以来,夜间恶梦不断,即便是日间,眼前也会偶有幻像。虽说刚才的女鬼清晰可见,历历在目,或许也只是幻像罢了。

他这样想着,眼角忽然瞥见一只白生生的素手。手便在他身旁,托着一盏茶,似要将茶放在案上。手倒也没什么,谁没有手?只要是人便都有手,只是那手却有些出人意料。

宫中的女子,大多会用花汁将指甲染红,那手的指甲却是白惨惨的。手的肌肤亦是白里透青,虽不曾触到他,却似连空气都因那手而变得寒冷起来。

更意外的是,手上的衣袖竟也是白色的。大唐并不喜欢纯白衣饰,这一朝的宫女皆是穿粉红衣裙的。那衣袖如此之白,白得耀眼。

他不由地顺着衣袖望上去,衣服亦是全白,先看见低垂的黑发。他的心便是“咯噔”一声。披头散发的情形,似曾相识。继续抬头,终于看见那张白垩般的脸。脸平板板的,不哭不笑。嘴却古怪地张开着,他清楚地看见嘴里那半截断舌。

他吃惊地张大嘴,喉咙间发出“咯咯”声。原来人过于惊怕时,竟是无法呼喊出来的。他的目光定在那白垩般的脸上,竟是移不开。

耳边传来李溶的声音:“干爹,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尖叫了一声,双手抱着头滚倒在地。

有人扶起他,他看见李溶的脸。“干爹,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鬼!鬼!”他颤声叫着,伸手指向那白垩的脸。阳光明媚如雪色,凉亭之中除了他与李溶外空无一人。

他更惊:“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个女鬼……”

李溶蹙眉:“干爹,你在说些什么?刚才只有你和我。”

“茶!”他忽然醒起,向着石案上望去。案上除了棋盘只摆着一个果盘,哪里有茶碗?一名身着粉衣的小宫女端着茶盘走过来,满面惊愕地看着他。

难道……真的有鬼?!

他一把推开李溶,向着宫外奔去。小宫女被他撞得“哎哟”叫了一声,手中的茶盘落在地上。李溶看着仇士良仓皇奔逃的背影,眼中掠过一抹笑意。这竖阉杀人无算,也是该遭报应的时候了。

仇士良仓皇回到自己的府第,跌跌撞撞地进入内宅。一个身着纯白轻衣的少女,手持一卷书,坐在花间出神。少女眉目如画,一双清泠泠的眸子,竟像是冰晶制成的。少女姿态极为高雅,虽然只是静静地坐着,却连身边的花朵都失去了颜色。

仇士良一见这少女,本来惶恐不安的心才总算平静下来一些。当初将她带回来,真是一步好棋。如此美丽又机智的女孩子,世间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少女道:“义父,不是说进宫下棋了吗?怎会这么早便回来了?”

仇士良叹了口气:“烟织,你可相信这世间有鬼?”

名为烟织的少女微微一笑:“义父为何如此问?”

仇士良叹道:“今日在宫中,似乎两次遇见了鬼怪。”

烟织双眉微扬:“就算有鬼,又怎会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义父究竟遇到了什么?”

仇士良便将所遇的情形大体说了一番。他前些时遇刺,也曾说与烟织,只是隐瞒了郑姓宫女刺杀他的原因。

烟织静静地听着,微笑道:“义父曾经对女儿说过朝中大势,义父觉得安王这个人如何?”

“安王?他一心想成为皇太弟,对为父甚为巴结。为人还算机灵,与朝中大臣关系也还可以。”

烟织冷笑道:“义父,安王只怕不只是还算机灵,而是有些太机灵了。依女儿所见,无论是上次的行刺,或者是今日的见鬼,都是安王一手安排的。安王是存心想要除去义父。”

仇士良皱眉:“他?他不像是有如此心机的人。”

烟织笑道:“义父莫要不信,这世上怎会有鬼?就算有鬼,也不会光天化日的在后宫出现。既然安王想要义父死,义父也不可坐以待毙。”

仇士良忙道:“为父该如何是好?”

烟织笑道:“我听义父说,前些时宰相颁下敕命,减少了神策军的薪饷,现在神策军中人对宰相都心存不满。神策军担任内禁护卫,在京中地位至关重要。义父何不联合神策军的几位侍卫长,令他们借机生事,攻击宰相。这位李德裕宰相与义父一向不睦,且与安王十分交好。到时他必会向安王求救,义父正好借此机会试探安王,若能杀了李宰相最好,即便不能杀了他,也可侦知神策军的心意。”

仇士良对于自己见鬼的事情半信半疑,若说是安排的,怎会转眼之间那女鬼便消失了?而且明明看见她口中的断舌。他机灵灵地打了冷战,虽说害怕,他毕竟是老奸俱滑。几十年在朝中宫中打滚,争权之心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

烟织说的不错,正好借此机会看清谁是忠于他,谁是反对他的。神策营的那些将领,也确是该好好地与他们联络一下感情了。

自从冰儿不再任人摆布后,连那四大美人夜间的鼾声都变得轻微了一些。

她有些难以入眠,因习惯了半夜忽然被叫起来应付安王的各种突发奇想。现在终于安静了几日,她却变得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