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匠高高兴兴地揣着图纸回去研究,顾婉就准备到厨房烧火造饭,按照乡下的规矩,乔迁之日就要摆宴席的,不过,顾婉从外地来,过两日摆也不是不行。

一大早,顾婉缠着孙镖头,让他去帮忙弄些野味,而顾安然对乔迁新居,显然也很高兴,早早就趴在桌前打算写请柬。

顾婉检查了炉灶,从厨房出来,一进书房正门,就看见自家大哥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写字。

近前一看,那一手平正淳和的楷书,工工整整地出现在大红的帖子上,顾婉顿时失笑:“哥,这可不是大庸,不是你们那帮同窗聚会,写什么帖子?”

顾安然一愣,哑然失笑,搁下笔,笑道:“糊涂了…”这只是个小小村落,村里识字的人也没有几个,他写了帖子送去,人家看不看得懂还两说呢。

顾婉耸耸肩,推着他大哥去拆书箱:“你还是赶紧的把咱家的书都排好,要不然,以后收拾起来麻烦。”这到不难,每一本书上都有贴着标签,顾安然只要按照顺序安置就是。

显然,顾安然对倒腾书籍的差事,比写帖子上心,高高兴兴地去办了。

顾家兄妹安家的村子,规模不大,可上下怎么也有几十口子人,再加上孙镖头还有十几个镖师!这么多人的饭菜,只顾婉一个人做,肯定做不来,好在孙镖头经验老道,一听说家里要开宴席,就赶紧去兴元请了两个酒楼的厨子,还有帮工。

晌午刚过,孙镖头就带着他手底下的小伙子们给顾婉送了一堆猎物来,一堆野鸡,野兔,一只半大的猪仔,十几条六七斤重的鱼,还有两只肥壮的野山羊。

顾婉盘算了一下,再加上些买来的鸡鸭鹅之类,也差不多够了,村子里的人经常干体力活,平日少见荤腥,一到宴席上,还是喜欢吃荤菜,她就指挥着两个厨子和帮工,差不多都弄的肉食,也并不精工细作,量却十分大,加的调料,味道也比较重。

只有其中一道麻辣水煮鱼,顾婉亲自下的厨,色香味俱全的鱼一出锅,两个厨子先就口水直流,借着尝菜的机会,半点儿不怕辣,连汤都给喝了不少。

其中一个在兴元干了半辈子厨师的老师傅,瞅着顾婉五花八门的调味品,眼睛直冒金光,连连说:“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还是见识浅薄,这红的我认识,是番椒面吧?其它的可真认不出来…看看这糖和盐,这么白,这般细腻,恐怕皇宫里的贡品也就这样了,哎,我还说要把咱们醉颜楼开到大城市去呢,现在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地趴在兴元,别多想了。”

顾婉只是笑,并不说这调料是哪里来的,任凭旁人去猜,弄得老厨师还以为他们是王孙贵胄,以后见了他们兄妹,一直是极为客气有礼。

晌午一过,顾家的院子里就陆陆续续地有人来了,几个媳妇子本还打算帮厨的,结果一来,便发现饭食早就烧好,她们只能帮忙拿来碗筷杯盘,搬来桌椅,除了几位年长的,在大堂里吃,有顾安然和孙镖头作陪,其他的就在院子里摆饭。

村子里的规矩,就是一家摆宴,人人来吃,都喜欢凑热闹,一折腾,酒席差点摆到外面道上去,气氛相当火爆,饭菜飘香,十里可闻,连过路的路人,都忍不住闻香而至,人来的比预想的还要多。

两个厨子和帮工手明眼快,一看见哪个菜少了,就赶紧帮忙添饭添菜…没一会儿,几个人就累得满头大汗,实在是村子里的人吃菜速度太快,一海碗红烧肉一上桌,眨眼的工夫便见了底。

看到气氛这般热烈,顾安然心下高兴,他们兄妹现在孤身在外,郭爷爷也要至少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过来,乡亲之间的关系若是亲密些,将来要是有什么事儿,还有人能帮把手,这个年代,这样的乱世,名门大族可以靠宗族的力量,而他们,这只能指望同村的乡亲了。

女人这边儿,都是在偏院里,别看顾婉人小,可顾家只有他们兄妹两个,也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主位上招待客人。

陈惠在所有的媳妇里面,算是见多识广的,见桌子上随意摆放的茶具,都是十分金贵的物件,吃用的茶果,更是连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不觉啧啧称奇。

外面的大锅菜,顾婉没太上心,可屋里给女人孩子吃的主食,她却特意显摆了一下厨艺,驴打滚,糖卷果,鸡肉卷,炸糕,粥品还有红稻米粥和碧梗粥,样样精细美味,看的几个媳妇几乎不忍下手。

第二十八章 藏书

更新时间2012-9-13 8:01:51 字数:2059

顾婉见陈嫂子带着她四岁的小女儿一起来,那孩子有点儿婴儿肥,脸蛋圆滚滚的,大眼睛一睁,懵懵懂懂,水润漂亮,不觉就带了几分欣喜,连忙抓了一把糖块儿递给她吃。

陈惠一看那糖,竟然不似饴糖,仔细一瞧,惊道:“这糖,是沙饴做的吧?我以前听爹爹说过,这种雪糖块儿,也只有大庸的‘蜜斋’有卖,每天也就有三五盒出售,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呢!”

顾婉一怔,随即笑道:“哪里是陈嫂子说的金贵东西,这不过是自家制的,只是材料难得了些,本身也就是给孩子吃的零嘴儿。”

众人一听是自制的,陈惠不觉露出骇然的神色,其他人没多想,连忙都看过去,见这糖块儿莹白如雪,形象各异,有白兔,蛇形,花状各种样式,都甚是喜欢,几个带孩子的,全吃了不少。

顾婉却是心下一动,她在二十一世纪呆的久了,都快忘记,在丰朝的制糖业并不发达,手工熬制出来的砂糖,产量很小,还浑浊,稍微上些档次的,都是绝对的奢侈品,而糖又不像盐铁之类,有朝廷管制,不是寻常人能轻易涉足,她记得《天工开物》里,就记录制糖的各种方法,抄写下来卖出去,多了不好说,至少买地的银子肯定能凑够了。

她思绪流转,面上却分毫不曾显露,客客气气地和几位嫂子说话,行为举止,无一处不落落大方,让在座的媳妇们,很难不对她心生好感。

一顿宴席吃完,天色已暗。

男人们都各自归家,几个小孩子拿着瓜果零食在门外嬉笑,陈惠几个,则帮着顾婉把碗筷都收拾干净,顾婉也没推辞,东西太多,她一个人收拾,恐怕要费上半宿。

剩饭剩菜都分去喂猪,锅碗瓢盆放入水池,顾婉把剩下的半锅白面馒头,还有几块儿熏肉,用篮子装好,打算等明日,让孙镖头帮忙送去福田院那边儿,听说最近,涯州也有不少灾民涌入,兴元街面上的乞儿也越来越多,福田院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因为里面收容的多是老弱病残,做不了活,每日能喝一碗稀粥,饿不死已经算是幸运。

顾婉摆个宴席,剩下的饭菜浪费了也是可惜,送去福田院,指不定能救人性命!

这些力所能及的事儿,顾婉私下里做做也就是了,没必要说出去,省得让人说她装模作样。没一会儿,一切收拾妥当,陈惠几人,才饶有兴致地参观顾婉的新家。

顾家两兄妹初来乍到,院子里也没有大收拾,除了有几个石桌石凳之外,就是些以前种植的树木花草,王策照顾的不错,如今新春,到是有几分绿意。

不过,顾婉所住的东厢房,却是布置的极为雅致,东西不多,但样样非是凡品,屋子里并未熏香,只在窗前安置了一个天蓝色陶瓷的熏香炉,里面安置各色水果,果香缭绕。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床头,金丝楠木小书架上摆放的线装书和几个竹简。

陈惠借着灯光看过去,见光是纸质的线装书,怎么也有五六十本,每一本都装帧精致,甚至还有四角镶嵌金箔的精装书,“这是…”

顾婉一愣,笑道:“不过是几本杂书,闲来无事,大哥怕我无聊,拿来让我看一看打发时间罢了。”

陈惠眼前一晕,看顾婉的目光,越发惊疑。

若说家里的玉器摆件,还都是花钱能买到的,就算有,也只能说明家里富贵,可是书籍…经过前朝多年战火洗礼,绝大多数的书都损毁了,现如今,就是世家大族,能有大规模藏书的也少。

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娘家还富贵,她在家乡,随爹娘去参加知府家老太太的寿宴,和几个小伙伴打闹,不小心闯进了书房,就让她爹爹打了手板,一双手肿的和萝卜似的,十来天都没有好——而那书房中,藏书也不过寥寥十几本,连这里的一半都没有…真要说起来,眼前这几十本,对真正的望族,自然不算多,可是,随意地摆放,给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看,无论在哪一家,都不大可能——顾家里得有多少藏书,才会这般漫不经心!

当初她出嫁,娘亲就把家里陪嫁的一本《女诫》,一册残本《道德经》,拿来给她压箱,就让她在婆家的地位大为升高…

顾婉若是知道陈惠这么想,肯定会大吃一惊,其实,这里这几十本,确实都是看着玩的杂书,真正重要都搁在书房了,两个大书柜,其中一个放的都是顾安然需要用到的书籍——《大学》、《道德经》、《礼记》之类。另外一个则放着顾婉买来的,不能轻易示人的书,当然,这些书,顾婉尽量选择这个时代曾经有过,如今不常见的,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要不是她的随身商店绝对智能化,属于本土的书籍,本土已经存在的书籍,都单独划出列表,她想挑选,恐怕还要费一些心力。

她早就发现,在二十一世纪读到的古籍,自己的世界大部分也有,连作者的名字都差不多是一样的,只是生存朝代的名字,略有差异,有些朝代有,而有些,她却连听,都没听说过,就如秦始皇,在她的世界,始皇帝明明姓赵,建立卫朝,也没有二世而亡,而是传承了三百年,才被刘家的汉朝取而代之的…

她也不明白,到底是自己知道的历史被人修改过,还是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像二十一世纪流行的说法,她生活在地球的平行时空?

好在顾婉从不是较真的人,她自过她的生活,历史知道一点儿也就罢了,没必要追根究底…

请几个嫂子安坐,奉上茶果点心,没多一会儿,顾婉就很明显地发现,最会说话的陈嫂子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往书架上瞥…她不觉心下失笑。

也难怪,别说现在,就是上辈子,顾婉纵然明白书籍珍贵,也没办法真正去理解,这个朝代的普通老百姓,对知识的渴求和对读书人的羡慕。

第二十九章 送行

更新时间2012-9-14 8:01:54 字数:2266

当年,顾婉与舅舅相认之后,来往的都是世家大族,家家户户都有藏书,甚至把藏书的多寡,当成一个家族能不能称为世家的判定标准,甚至还有一些宗族,历经举全族之力,建起藏书楼,让族里的子弟都能进去读书…

顾婉自己,更是被她舅舅严格要求,每日按照课表学习琴棋书画,书是想不读都不行的。后来又跑到二十一世纪那个什么都值钱,只有知识不值钱,想学什么都能学到,就看愿不愿意去学的地方,呆了三十多年,自然,她也就无法理解,寒门百姓对知识的敬畏之情。

此时见陈惠看书本的目光发直,顾婉便出声道:“这些都是些游记之类的杂书,若是陈嫂子喜欢,尽可拿去读。”

陈惠眼前一亮,笑道:“那我可真不客气了,当年跟着爹爹也识了几个字,好长时间不读书,还真怕自己把那点儿东西都还回去!”

顾婉莞尔一笑,觉得陈嫂子这人还算爽利,算得上见多识广,到是可以结交一二,陈惠更是不敢小瞧了顾婉,两家之后,来往到越来越密切起来。

乔迁宴之后,孙镖头帮忙给顾安然和顾婉办理了寄籍,顾家也就算是在村里安家落户了,在乱世,背井离乡,流亡的人口众多,寄籍也变得非常简单。

一切安置妥当,顾婉就开始琢磨着要添几房下人,虽然说他们现在的宅子不大,家里也就兄妹两个,但平时两兄妹事情都多,顾安然要读书备考,顾婉也正是学习的年纪,还得抽时间练字,做女红,好换取积分,家里洗扫,做饭之类的差事,总不能让他们兄妹自己动手。

当初在上琅,两兄妹家业不大,加上要守孝,既不用应酬,吃穿也简单,到用不着找使唤的人,可到了涯州,将来是要和其他家族打交道的,大哥将来也要和他的同窗们相处,总不能连个伺候笔墨的书童都没有!

上辈子他们兄妹在大庸饱受奚落,也有不注重门面工作的因素在内,顾婉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她因为逃难,在路上伤了身体,到了大庸,皮肤又黑又粗糙,个子也小,身体干瘦,就算又舅舅怜惜,可外人却不把她一个黄毛丫头放在心上,哪怕后来她生成绝色,在那些人心里,还是牢牢记着头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

就连她嫁入荣家之后,本来和善可亲的婆婆,也变得言语刁钻,当面讽刺…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事情,顾婉已经不太放在心上,却绝不肯让他们兄妹重蹈覆辙…

再说,涯州不比上琅,家里也需要人看家护院的。

当然,暂且不用着急,顾婉现在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可靠的人手,而外面不知根底的下人,她还不敢要。

三月初八,上祀节过后的第五天,孙镖头就接到自家主子的召唤,结束了这么长时间在顾家混吃混合的日子,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去。

听说孙镖头要走,顾婉一大早起来,便去厨房忙活,给他们一群小伙子做饭,把腌渍好的几只野鸭蒸上,又取了几只小鸡子,切成块儿,干炒了加入豆瓣辣酱,做了个鸡子火锅,又弄了一个老醋花生,溜了个肉片,拌了笋丝。

孙镖头就在院子里坐着,一手捧大海碗,往嘴里灌家常的牛骨老汤,另只手拿着厚厚的葱油饼卷,吃得满嘴流油,一边还唉声叹息。

顾婉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哭笑不得:“我说,孙镖头,我做的饭菜,可是不合胃口?别太讲究了,咱们小门小户,有个粗茶淡饭,也就凑合一下吧。”

孙镖头把起码有多半斤重的饼卷吃完,才叹道:“哎,不是你做的饭不好,而是太好了,瞧瞧,这牛骨汤鲜香无比,一点儿腥味也无,吃惯了小娘子的手艺,将来可怎么办…哎哎哎,你们几个小子急什么,悠着点,不知道的,还以为爷爷克扣你们伙食了呢。”

他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眼前的一只切成片的鸭子,已经不见踪影,孙镖头赶紧低头,护住另外一只鸭子。顾婉摇摇头,不理会他们争食,径自进屋把自己给孙镖头准备的东西拿出来,反正相处这么长时间,她对这伙子人的大食量,已经很了解,做的饭菜也是尽量多,肯定够吃了,只是他们既然要赶路,吃饱就好,也不能容他们吃撑。

等顾婉拎着包袱和食盒出门,汤菜已经下去了七七八八,孙镖头正惬意地眯着眼睛,夹着花生慢慢品尝,听见动静,一抬头看到顾婉手里的食盒,顿时眼前一亮,笑道:“我就知道,小娘子肯定忘不了老汉的点心。”

顾婉翻了个白眼,把食盒塞过去:“不是给你的,给我妹子吃的。”孙镖头到了三十八,才有了个小女儿,爱如至宝,经常在顾婉面前夸赞。

后来,两个人渐渐熟识,顾婉知道他闺女最嗜甜食,喜欢吃点心,每一次他去上琅,就总忘不了准备些点心,让他带回去给小姑娘吃,只不过,那时候路途遥远,顾婉给准备的一般都是耐存放的干果零食,这一次却没有顾忌,非常丰盛。

孙镖头看着食盒里做的精致小巧,跟艺术品一样的,如意糕,梅花香饼,七巧点心,还有晶莹的雪糖,笑呵呵地道:“这般精致,我都怕我闺女只顾着看,都忘了吃啊!”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更长久地落在雪糖上面,还忍不住拿了一块儿品尝,心下有些惊奇——当年在‘蜜斋’,辛辛苦苦,花了五十两银子,买回去哄闺女的雪糖,可没有这么白,这么晶莹剔透…

“行了,这些是给我妹妹的,你们别看了。”顾婉伸手把食盒的盖子盖上,让人送上车,才把另外一个包袱递给孙镖头,“孙镖头,我不是答应告诉你,怎么给马车减震?我从书上看到一种叫弹簧减震器的小物件,设计图纸都写好了,你直接拿给你们的工匠吧,不过,能不能做出来,我可不敢保证。”

孙镖头眼前一亮,如获至宝,看的顾婉一阵心虚,她本身对这些是完全不懂,根本是直接按照买来的设计图照葫芦画瓢,画出来的,至于对方的工匠能不能看的懂,看懂了以现在的条件,又能不能手工制造,她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

“咳咳。”顾婉眨眨眼,把心虚的话吞回去,又漫不经心地道,“还有,我还从书上抄下来一个制造雪糖的秘方,制出来的糖比以前的质量高得多,五百两银子,不二价,替我给你们东家,他应该不会不买吧?”

哐当——孙镖头手里的汤碗砸在了地上!

第三十章 偷闲

更新时间2012-9-15 9:10:38 字数:2135

努力把吓飞的心神又给捞回来,孙镖头苦笑:“丫头,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雪糖什么价?就这么把秘方送人?也不怕我们东家赖账?”

顾婉笑了:“就凭你们东家这些年来的照顾,就不是五百两银子的事儿,再说…如果你们东家连这点儿账都赖,那我也只能自认走眼…”

她隐约知道为何承安镖局的镖队会恰好经过上琅,又为什么愿意和她打交道,虽然当时不明白,只有短短几日相交的贵族少年,为何会记得她这么一个弱质孤女,还愿意给予照顾,但本能的,顾婉相信那个人没有恶意。

当然,沐家几十年来,在民间的声望,也是她安心的依据。

再说,她本就没把制作砂糖的秘方放在心上,这方子是从天工开物里摘抄的,在这个年代,确实是好东西,可以顾婉现在的身份,就算拿出来使用,也保不住,说不定会弄个血本无归,还不如直接卖了方子,也好补足买地需要的银钱。

况且,顾婉并不算真的缺钱,困难只是暂时的,等在涯州站稳脚跟,开几个铺子,有了经济来源,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从随身商店里换银子用,反正只要她不挥金如土,弄得破绽太大,在这个年代,大约也不会有人精通会计学,发现她做假账。

区区一个雪糖生意,论起价值,根本无法和与沐家结交所能带来的收益相提并论。顾婉的所作所为,从根本上讲,根本不是吃亏,而是占了大便宜,数年之后,多少大商家大把大把的银子掏出来想和沐家合作,还没有门路呢。

看顾家的小娘子眉眼温柔,简直像是送一根糖葫芦哄小孩子一般轻松,仿佛给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生金的宝贝,孙镖头深吸了口气,呢喃:“…难不成,读书真的能让人变傻?那我闺女将来…到底是让她读书,还是不让读…”

要是换了别的十来岁的小女孩儿,随随便便就说她有被人家百年老店藏的严严实实的秘方,而且,秘方还比人家的好,孙镖头肯定以为他是疯了。

可是,顾婉不一样,相处三年,孙镖头也算了解这姑娘,她口中从来不曾有过妄语,行事也比大人还稳重,根本不能拿她当孩子看待。

所以,孙镖头丝毫没有犹豫,就相信了小丫头的话,小心翼翼地把随随便便用一块儿粗蓝布包起来的包袱,压在车底下,吩咐四个镖局的镖师小心看顾,他自己的目光也片刻不敢离。

和顾家小娘子打了声招呼,孙镖头就带着车队迅速向兴元奔驰,在路上唯一的耽搁,就是他忍不住花大价钱给自家闺女买了一本字帖…想来,孙镖头见到顾婉,还是更乐意让女儿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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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延昭难得忙里偷闲,坐在暖熙亭抚琴,他的琴不是什么‘焦尾’、‘绿绮’之类的名琴,只是由桐木制作的,外表普普通通,音色也普普通通。

——若是文采风流,把琴棋书画当成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的,那位王孙公子看到,或许会鄙夷万分…

那人是非名琴不碰的。

沐延昭凭栏而坐,黑漆漆的琴落在他的膝盖上,他调的曲子,不大应景儿,是一曲小调——《梁甫吟》,音调悲苦凄切,和他脸上的表情大不一样。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孙镖头立在亭前古旧的地板上,耳边暗沉的琴曲声环绕,脸色不由古怪,待到琴声停歇,才道:“公子爷,您今儿是怎么了?竟弹这些悲悲切切的曲子…”

他怀揣‘聚宝盆’,辛辛苦苦赶回家见到公子,结果,没说两句话,连正事儿都没谈到,就听自家主子在那儿弹琴了,若说是那位小侯爷也罢,反正那位最爱做的就是没事找事…自家主子可万万不能学这种毛病…

沐延昭抬头,看着孙镖头,一本正经地问道:“顾家小娘子做的美食好不好吃?酿的酒可不可口?裁出来的衣裳舒服不舒服?…”

一开始,沐延昭只是说笑两句,缓和一下他极度抑郁的心情,但看到孙镖头身上,剪裁合体的毛青布长袍,心下居然真的有一点儿异样,那长袍粗粗一看,并不奢华,但做得非常体贴,容易磨损的部位都稍稍加厚过,领口和袖口的镶边暗纹,也异常精致,显然,做这袍子的人一定费了相当大的心思。

孙家婶婶没有这般绣工,能做出来的,显然便是那位小小年纪便显现出不凡的顾家小娘子…

思绪旁移,沐延昭一阵阵宛如刀割的痛楚,到消减了几分,脸上温和的笑容,也更显自然。

听到这无论如何也与自家公子形象不符的语言,纵然明知他是在开玩笑,孙镖头依旧哑然,半晌才笑道:“闹了半天,公子爷是吃味了,这大可不必,小娘子给我们的,是小礼,送给公子的,才是大礼一份儿。”说着,就把随身携带的包裹,珍而重之地搁在了公子面前。

沐延昭打开,把里面厚重的手稿取出,见到上面娴雅婉丽的字,低声咕哝了句:“字写得比我好…”他的字其实也不错,其聪慧智谋,更是世间少人又及,只是杂务繁忙,又嗜读书,于习字上面,下的功夫就不够深,和上辈子写了几十年的顾婉自不能比,过些年,等顾婉年纪更大,气力更足,说不得差距会更大些…

过了半晌,沐延昭的脸色渐渐严肃,良久,才叹道:“确实是大礼…”若是以前,区区一个雪糖的生意,沐家并不在乎,但今时不同往日——半月前他接到消息,一直出资资助涯州的,高建成高老爷子前日被朝廷以通敌罪诛杀,而首告他的,却是他的外甥,只因他对先皇有大恩,满门老小才得以保全…

沐延昭心口一痛,脸上容色不改,却是硬生生把口中的血腥吞了回去…高老爷子待他如子侄,可如今他只能于这样阳光明媚的下午,调琴悼念,连登门哀悼都不能——高老爷子与他有过约定,他和涯州的关系,决不可公布于世,以免子孙受害…

第三十一章 人市

更新时间2012-9-16 8:02:10 字数:2078

顾婉送来生产砂糖的秘方,放在其它时候,沐延昭可能并不会很在乎,此时此刻,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这个世上,还是知恩图报的好人多!

当年他对顾婉多番关照,只是觉得那个女孩子特别,还有赠酒之情,沐延昭从来只施恩义,不欠人情,再说只是顺手而为,并没有花费心力,可三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手下人对他有所误会,他经常从旁人嘴里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本来只有一丁点儿的感情,到愈加深厚了…

沐延昭当然不可能爱上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事实上,他的心里,此刻百分之百充斥着他的大业,于儿女私情上,别说没有,纵使有,他也要拼命压制的,他对顾婉的感情,可能只是从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转移到愿意顾惜的小妹妹的方向…

但无论如何,顾婉那个要沐家打好关系的目标,在她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被动达成。

四月初,百花盛开。

顾婉收到孙镖头派专人送来的银子,足足两千两,她也没推辞客气,尽数全收,让人帮忙抬入库房里,又花了十点几分,换了一千两加进去,这么一算,家里的银钱买地置业之后,若不急着建豪宅,到能吃用几年,不过读书不能没钱,等大哥入集贤馆读书,交际肯定会越来越广阔,使银子的地处也就会渐多,看来,还是要置办些产业,细水长流才好。

收拾妥当,顾婉就和顾安然说了一声,唤来王策,赶车去兴元的人市上逛逛,一是打算考察一下市场,看看开什么样的铺子合适,二来也是存了要给家里添几房人手的心思,王策在兴元讨了几年生活,对当地的人牙子也认识不少。

丰朝,人口买卖是合法的,但要到衙门登记,这门声息也是过了明路,决不允许拐卖人口的事情发生,大户人家挑选人手,多半儿会选择相熟的人牙子。

像顾家这般初来乍到,自然没有把人直接召到家里挑选的面子,想要添合适的人手,还是得辛苦一趟,去集市上碰运气。

顾安然一听,也扔下书本,准备携着妹妹同去,他可是有好几年没和妹子一起逛街了。

如今天气渐暖,顾安然也换了衣袍,他的衣帽鞋袜,都是顾婉新做的,和在上琅时不同,这一次从用料,到剪裁,无一处不用心,做出来的衣裳没有一点儿针脚痕迹,采用了水墨淡彩的绣法,绣工精致,早就脱离了一般绣娘的工匠格局。

顾安然穿戴整齐,哪怕他这个不算讲究的,也觉得自己这一身儿,纵是去参加皇宫夜宴,也不能不说不合宜!

顾家的马车和马,走在街道上,王孙公子唬不住,在寻常人眼里,还是很出彩的,一路行来,没有人找麻烦,平稳顺当。

进了兴元城门,顾婉撩开车帘,看着热热闹闹的大街,干脆也不急着走,路边看到有趣的商铺,也就扯着哥哥出去瞧瞧,遇上符合心意的,就与和气生财的掌柜砍砍价,顾安然就只负责把妹子买来的东西往马车上塞。

不一会儿,顾婉就进进出出了好几家店铺,干货也买了不少,顾安然只是纵着自家妹子高兴,并不阻拦,还觉得自家妹子此时才有小孩子的朝气蓬勃,却不知道,顾婉进人家的干货店,点心铺子,心里打的可是看物价,‘抢’生意的主意…

从一家干货店出来,王策赶着车,替顾家两兄妹把车门打开,向前看了一眼,就道:“大郎,小娘子,前面就是人市了…”

顾婉点点头,干脆也就不乘车,跟在大哥身后半步,慢慢悠悠向前走,转过一条街,眼前的环境顿时就一变——青石板的道路至此断绝,前方尘土飞扬,马牛羊粪到处都是,味道古怪。左侧的一片棚子下面,挤满了人,站着的,蹲着的,躺着的,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衣不遮体,瘦骨伶仃,目光呆滞,还有几个小孩儿,追着过往的大人讨要吃食…

顾安然皱眉,顾婉到没说什么,只是眸子黯淡了一下,即使是涯州,这样的情形也免不了。

王策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外地来逃难的,那些身体强壮的,年轻的,还有貌美的女子自有人牙子带走,剩下的这些,都是没什么手艺的老弱,连想卖身都没人买,幸好现在是春天,若是寒冬腊月,大约都活不下去。”

“他们怎么不去福田院?”顾安然眉头紧蹙,“兴元不是有官府开办的福田院吗?”

王策摇摇头:“早就人满为患了,再说,到了那地方,也只有一口稀粥喝,还不如来碰碰运气,说不得遇上好人家,把自己卖出去,还有一条活路。大郎,小娘子,你们要是想添人手,还是听我的,再往前走一走,我有相熟的人牙子,买知根知底的人,用起来也放心。”

顾安然点点头,扭过脸去,不再看那些人的惨状,他虽然书生意气,可也知道,往家里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他孤身一个,那也就算了,可现在有妹妹在,若是因为一时心软,碰上个恩将仇报的,只卷了家财逃走也罢,万一伤害到妹子,他是万死难辞其咎…

想着,顾安然就扯着顾婉的手,想要离开,却没想到,他一扯居然没有扯动,一转头,正看到顾婉愕然地盯着前方,也便举目望去——“咦?这不是路三娘?怎么…穿起孝服来了?”

确实是路三娘,她一身脏污,身上的穿着,勉强能看出是孝服,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此时,她正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一个靠在墙上,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喂水,那老太太远远看着,口角歪斜,路三娘再小心,那半碗水也有一小半儿,从她的嘴角淌出。

顾婉惊讶——这路三娘不是在享城?

她这一迟疑的工夫,那路三娘居然看到了她,眼睛一亮,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匍匐在地上,搂住了顾婉的腿:“小娘子,三娘知道你医术高超,万望发发慈悲,救救我婆婆…三娘结草衔环,定当厚报…”

第三十二章 不想

更新时间2012-9-17 8:36:16 字数:2093

顾婉愣了愣,一时无语,看路三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哭,还真有些迈不动脚步,到不是她好心,只是医生本能天性冒头,见到病人就不自觉想伸手…

王策却是吓了一跳,急忙一伸手,拉着顾婉后退了两步,眼看着不远处的灾民全蠢蠢欲动,都想围过来,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郎,小娘子,咱们赶紧走吧。”

顾安然也知道遇见这种情况绝对不能轻易出头,要不然,很容易被围堵,他连忙给王策搭了把手,冲过去把那老太太搬上车,趁着大部分人还在观望,绝尘而去。

前行不远,刚才的触目惊心,似乎又淡了,涯州还算好的,只是在一片生机勃发的水墨长卷中,偶尔出现虫蛀一般的孔洞,而他处,即使是大庸的繁华,看似外表光鲜亮丽,内里面却早已经支离破碎了。

寻了一家面馆,王策叫了两碗刀削面,路三娘先是小心翼翼地给她婆婆喂了汤面,这才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另外一碗。

这个女子,如今也抛却她那一身书香傲骨了。

“…三天前,我相公和刺史家的公子出外冶游,没想到,飞来横祸,路遇强人,公子被那个叫什么,塞上‘飞白’的杀手,一剑刺穿眉心致死,而…而我家老爷也让刺史杀死泄愤…”

不用旁人开口询问,路三娘一碗面没吃完,就已经泣不成声。

“弟弟路礼不见踪影,老爷在时,我们姐弟好歹还有片瓦遮身,现在老爷不在了,程家把房舍都收了回去,就连我婆婆,也让他们送到偏房,不给水米,更别说寻医问药,我只好带着婆婆离开…小娘子,您是个慈善人,就行行好,救救我婆婆吧,我路三娘没别的本事,做做饭,算算账,缝补衣物,还是能干的…”

顾婉闻言一怔,苦笑,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当然,她现在脑海中想的,不是眼前路三娘的悲剧,不是她丈夫的死,而是那件或许和她丈夫的死,多少有关的——那位薛郡大豪商,高建成的死!

——在她久远的记忆中,对高建成的印象,并不深刻,当年顾婉也只是闺阁女子,朝廷大事,本就知道不多,只隐约记得,庆朝新立,大封功臣,早在景天十五年就被丰朝皇帝水泽,以通敌罪处死的,大豪商高建成,被追封为敬国公,可他的外甥,当年丰朝任命的涯州刺史刘辉,却不知道让什么人给掘坟开棺,挫骨扬灰。

很久之后,才有消息传出,说当初高建成之死,实与刘辉脱不开关系,而他的儿子刘文静,更是一把火将高家的祖宅焚毁殆尽,高家的忠仆,因此而死的,不下五十人。

顾婉叹了口气,这么说来,高建成还是死了?历史真的一点儿都不曾改变…她记得,高建成死后半月,构陷他的两位丰朝大臣,就死了一个,正是涯州刺史刘辉,至于刘辉的儿子刘文静,大约只是顺带。

至于另外一个,是中书令陈昊,官虽然不高,却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一直顺顺当当活到庆朝新立,才殉国而亡…

高建成似乎一直暗地里资助涯州沐家,现在他死了,沐七公子恐怕不好受吧,据传,他和高建成是忘年交,关系极好,只是不为人所知。

可惜,高建成的死是必然,他家大业大,早已经惹人眼红,丰朝现在国库空虚,打仗都没钱,又怎么容得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