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顾一清细细地整理好他那浓密的长须,桌案上鼎中燃的香带了一丝丝浅薄的桂花香气。

沐延昭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眼底隐约有青影,眼角眉梢间,也透露出几分疲惫,好半晌,他才睁开眼,坐起身:“顾先生,你莫要招呼我,让人家久等可不好…”

他的嗓音有些干涩,说了一句便住口,从桌上拿起温好的酒水,饮了一杯,才吐出口气,把身上披着的藏青色的披风取下,就着盆子里冰冷的水抹了把脸。

顾一清笑了笑:“让他们等等又何妨?来,咱们手谈一局!”

沐延昭愕然,哭笑不得,心里为即将到集贤馆读书的众位贤才,哀悼一声,这还没进门,顾先生整治人的手段就用上了,等到他们入学,还不知会受何等磨难!

“不用管他们,说说你。”顾一清漫不经心地把玩玉石的棋子,“楚州的罗鹤鸣败了,他乃穷奢极欲之辈,叛乱不为公义,只为私利,他败了也罢,只他能金钱开路,受朝廷招安,摇身一变,变成招讨将军,反过来镇压各地义军,可楚州剩下的那三千义军,缺衣少粮,誓死不降,现任的楚将军又是磊落之人,就是饿死,也绝不会做出劫掠普通百姓之事…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

现在虽说群雄并起,很多人挑明的义军的旗号,但真正为了给小民一个安身立命所在而起事的,恐怕只有不到一半,另外一半,都是趁着天下大乱,混水摸鱼之辈,所以,每一份火种,都值得珍惜!

“…我会想办法筹集一批粮草给他们送去,现在还好,到了冬日…”

沐延昭住了口,心底叹息,他一人之力再大,也护不住全天下的‘义胆忠魂’!摇摇头,不再多思多虑,坐起来与顾一清手谈。

棋到中局,一个家丁打扮的年轻人,走过来低声道:“先生,有几个学生开始躁动了。”

顾一清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看了沐延昭一眼,见他也支棱起耳朵,“我那位本家如何?”

“顾公子坦然自若。”

顾一清大笑,故意瞥了沐延昭一眼:“怎么样?放心了?那位顾安然,顾大郎,可是‘城府颇深’呢,将来必成气候。”沐延昭随意地落子,直逼黑子大龙,脸上平淡无波:“…他越聪明,越有本事,越有能力,我就越头痛!”

顾一清闻言一愣,随即失笑:“是了,你正打人家妹子的主意呢…只是,我听说那位小娘子才十一岁,年纪尚小,你考虑这些,未免太早!”

沐延昭抿了抿嘴唇,他又何尝不知道!其实,他并不愿意把那个女孩儿卷进他的麻烦中来,现今的世道,注定了涯州不能偏安一隅,迟早要卷进这天下的乱局中去,到时候,还不知他沐延昭会不会化为黄土,不存于世…

可他年纪毕竟是大了,像他这样的年纪,别的名门世家的公子,早已经订亲,估计就连孩子都有几个,沐家怎么说,也是名门世家,婚姻大事,不会拖延,大哥频频来信,以前对萧七娘颇为不满的大嫂,如今也似乎被萧姑娘的执着感动,有做媒的心思,但他更不愿意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为妻…

那一日,接到手下人的报告,说林家向顾家求亲,虽说顾安然没有允准,他的心里,却是豁然开朗——他听见这样的消息,心中就会五味杂陈,难受的厉害,连最爱的果酒也不想入口…无论这样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他都不愿意轻易错过,如此心动,可能一生只有一次。

顾一清见沐延昭不语,也就不再追问,他一向旷达,对小儿女之间的情事,并不过于关心:“好了,晾了他们这么长时间,差不多了,怎样?要不要与我同去看看?”

沐延昭笑眯眯地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就不打扰先生考校弟子,您请便!”

顾家的客厅,和寻常人家的客厅并不相同,墙壁上并没有名家字画作品,只在四壁上挂了一幅牛皮炮制的地图,四角的架子上面,都是宝刀宝剑,这些布置,给这座客厅,带来一种奇妙的压迫感,让人呆得久了,就不寒而栗。

此时,十几名即将入读集贤馆的贤才雅士,脸色多不是很好,额头上也是冷汗淋漓,还有几个坐立不安,不停地蠕动。

只有顾安然并不曾在顾一清准备的坐垫上落座,而是悠悠闲闲地站在四壁地图前,若有所思。

第六十一章 大礼

敢在墙上正大光明地挂地图,这里真不愧是涯州,高皇帝远!

顾安然饶有兴致地左看右看,对客厅里的暗潮汹涌,仿佛丝毫都不关心,他幼年生活悲苦,少年时即出外求学,先后进过三家书院,见多识广,顾一清顾师现在使的这点儿手段,于寻常士子或许有用,对他,就没多大的效果了。

从坐垫下凹凸不平的地板,到压抑的环境,还有把人晾在这里的举动,不无说明,顾师就是想要激起这些才子的脾气,好看他们的表现,这就是一下马威!

在座的都是各地的才杰之士,哪怕是寒门子弟,往常在家乡怕也受惯了吹捧,这次同入集贤馆,彼此之间,哪能无比较之心?再加上顾师迟迟不露面,这些人忐忑不安,不敢对未来的恩师有所不满,自然会迁怒到在座的彼此——谁让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呢!

估计用不了多久,这一伙就得斗上,各地英杰碰头,本就不可能没有一点儿磕磕碰碰,尤其还是在有人故意‘操控,的情况下,到时候,众人的才学修养,就展露无遗了…而这也正是顾一清的目的,说不准,那位大名士正躲在一旁偷笑!

顾安然对同窗之间的斗争和嫉妒心,了解的还算透彻,当年他刚到大庸时,一入书院,就因为没有显赫的出身,又聪敏好学,得到师长赏识而极受同窗排挤,那时经验不足·碰了几次壁,才把那些人分而化之,融入其中。

现在,经过三年锤炼,虽然企图心并不比在座的任何人要小,但或许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对这些,到是心平气和起来,就连面对顾师·顾一清,也只是心怀敬意,并不曾像其他人那般忐忑,自也就颇为从容。

顾一清躲在门后,也观察到各位学子的情形,顾安然的行为举止,也被他看在眼里,不觉抚须而笑:“听说顾家的一应事务,都是顾家小娘子打理,我本以为这小子就算会读书·怕也是个书呆子,现在看来,到还算通晓人情世故呢。”

诚然,在这三年里,顾婉一心只关注顾安然的身体,竭尽全力地去照顾自家大哥,怕他重蹈覆辙,并不曾担心过,自家这位大哥会变成个只懂得读书的书呆子。

一来,顾安然自幼就出外游学·返家时已经勉强算成年,性格已经养成,该见识的人情苦暖·也都见识过了,二来,顾婉还觉得,男人二十岁之前单纯一些,并非坏事,男人都是要三十岁之后,才会成熟的,要不然也不会有三十而立的说法…要是大哥真像前世一般·吃尽苦头·人情冷暖到见识到了,却也怕会无意间左了心性······

当年大哥怀才不遇·忧思成疾,早早去世·怕是多多少少,和他太急迫地想要改变自己和顾家的命运有关!

再说,等顾安然见到他们那位总有奇思妙-想的舅舅,再想过悠哉自在的生活,恐怕就大不易,将来受磨难的时候多着呢!

顾婉可不想大哥小小年纪就变成一只老狐狸,还是按部就班,一点点成长为妙-——不过,现在看来,顾安然就算没变成老狐狸,也是小狐狸一条。

可惜,顾安然想置身事外根本不可能。

估计从顾一清对他另眼相看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在座所有学子的‘眼中钉,了。

这时,石恒看着顾安然的面貌,意外地轻咿了一声,随即朗声道:“这位兄台,此处是顾先生的客厅,你随意走动,未免失礼,还是坐下静候吧。”

他到并非坏心,而是认出了顾安然,才出声指点,怕他还未见面,就给顾一清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这坐垫底下的地面凹凸不平,还有很多细小颗粒,坐在上面,简直可以说是如坐针毡,偏偏还是固定的,无法移动,这群人好面子,又不想给顾一清留下坏印象,坐不住也要坚持着正襟危坐,不肯起身。

顾安然一笑,从善如流地走到石恒身旁落座,只是他不像其他人那般正襟危坐,而是只坐了坐垫的半边,曲着腿,懒洋洋的样子。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扫了他一眼,看他衣着打扮,贵气不俗,一身的书卷气,又是早早在顾师面前挂了名,不觉警惕——嫡传弟子的名额只有几个,多一个竞争对手,就少一分把握。

若是这人的身份真有特别之处,或者是顾师的亲戚,那恐怕就成了内定的嫡传弟子…

“兄台,在下王道明···…你也姓顾,敢问可是顾师的亲族?”

“王兄有礼。”顾安然失笑,真没想到人们会这般想,开口笑道,下虽仰慕顾师才学,无奈缘悭一面,更非亲戚。”

他的话音一落,到有好几人松了口气,在座的气氛都略微放松了些许,偏偏就有一人略带不屑地插口:“不是顾师的亲人,居然还敢做出这般张扬的姿态,毫无读书人的沉稳气度,真以为特立独行,顾师就愿意收你为弟子了?”

王道明皱眉:“舒兄,咱们即将成为同窗,你何必口出恶言?”

那刚才开口出声的,一见王道明发话,居然有几分惧意,乖乖住了嘴,不情不愿地去吃桌子上的果品。

王道明这才转过头,对顾安然笑道:“顾兄不必在意,那人是舒杰,以前也是名门,现如今家里早忘了名门的规矩,变成纯粹的商贾了,赚钱不少,为人却有点儿刻薄,不过,此人学识甚佳,当年在书院的时候,先生就极喜欢他的诗书文章,说是文辞华美,少有人能及。”

顾安然并不意外,能坐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人中才俊?

客厅里稍稍静默了一会儿,石恒有些坐不住了,开口道:“真没想到,顾师的生活如此清苦,我看着宅院,比我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石恒家境贫寒,穷苦人出身,虽说入学之后,靠先生接济,还有替人代笔写信,抄书,为各个商贾人家算账,辛苦多年,有了一点儿积蓄,但石家的生活,依旧节俭,要不然,也不会为了省钱,连提前到涯州备考都不肯了。

“你才知道?”舒杰不耐烦地瞪了石恒一眼,“从顾师入住,我就发现了,这什么破宅子,屋舍到是阔朗,可前后透风,地面不平,花草落败凋零,连院墙都陈旧不堪,哪里是顾师该住的地处?”

其实是舒杰夸张,这宅子虽然不算好,但也不是不能住,至少,顾安然就没觉得怎样,他们以前在上琅,住的宅子还比不上这座呢。

“你们这次想送的什么书画名作,珍品孤本,都比不上我送的礼实用,看见没?”说着,舒杰就一招手,叫过立在门外静候的仆人,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樟木盒子,把里面的地契取出,放在桌上,“我花了五万两银子,给顾师买了一座七进的大宅院,还是在兴元城最繁华的地段,从大庸请来了最好的工匠打造家具,光家具,又花了三万···…”

在座的顿时哗然,谁也没想到舒杰居然这么舍得!

虽说都是风雅之士,可第一次拜师,一般没什么人送特别贵重的礼物,就算是带着书画珍品,大多也不会是上万两的,这宅院,真堪称大手笔了。

舒杰洋洋得意,仿佛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顾师弟子,扫了一眼顾安然,冷笑道:“我看顾兄两手空空而来…怎么,囊中羞涩,连拜师礼都不曾带?”

顾安然也不恼,笑道:“自是比不上舒兄豪富,在下家中贫寒,只带酒水一壶,四色点心一份而已。”

这话一出,连石恒都吓了一跳,王道明也颇为意外,他看顾安然穿戴虽然简单,但衣服用料做工,无一处不是精益求精,显然家境不错,还以为这人会送上什么大礼,没想到…···就是启蒙时,送先生拜师礼,也没有这般凑合的。

他还未曾开口,后门忽然洞开,顾一清大踏步地走进来。

学子们都吓了一跳,忙不迭起身见礼。

顾一清一边挥手,“免礼,免礼,又不是正式场合,用不着拘泥…”

说着,他脚步不停,一路走到正门前,盯着王大左看右看,看得王大浑身发毛,才一把将他手里拎的竹筒抢过来,也不开盖,只凑到鼻前轻嗅了一下,陶醉地长叹道:“就是它,就是它,沐七那小气鬼,藏着掖着不肯给我喝,以后,我还不是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了?”

众位学子面面相觑,都惊讶不已,一起扭头看向顾安然,顾安然也是苦笑,他着实没想到,顾师顾大名士,居然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

“咦?”顾一清目光一顿,捧着浅绿色的竹筒,在阳光下转了一圈,惊疑道,“大郎?这字是你写的,我认得出,这画是谁画的?”

画是人物画,前朝‘酒仙,李敏清的醉酒图,和如今的大多数人画画,重意不重形不同,此画是形意皆重,不但把酒仙醉态,描绘得活灵活现,人物也栩栩如生,在阳光下转动,整个人物立体感十足,仿佛活了一般,似乎已踏步,就能从画中走出…

第六十二章 切磋

“舍妹闲暇时做来玩的,不值一提,到还能用。”顾安然洒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道,点名了这就是个酒壶,玩意儿而已。

顾一清顿时惊为天人——那小姑娘才十一岁呢!

其实,顾一清自己就是当世海内闻名的大书法家,大画家,他最擅楷书和工笔,墨宝是千金难求,就顾婉这样的,天分有一点点,靠娴熟争胜,在旁人眼里,自然是画好字也好,可搁在顾一清眼中,也只能算得中等,不太差!

奈何顾婉是重生的,他了解顾一清的喜好,又在二十一世纪混了那么久,见多识广,素描学了,画画立体画,也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自然,她在竹筒上画出来的画作,就变得极为有趣,还很讨顾一清顾先生的喜欢。

顾师说好,别人就是看着一般,也不能说不好,再者,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能画出如此惟妙-惟肖的人物来,的确难得!

顾一清把玩许久,心下感叹——可惜了,那孩子出身不佳,家世实在差了些,若是生在名门望族,这般心灵手巧,出类拔萃的女孩儿,将来必有大造化,他那忘年交,说不得真能遂了愿。

小心翼翼地将四只漂漂亮亮的竹筒交给手下的家丁收起来,顾一清才扫视了一眼纷纷站起的学子们,最后把视线落在顾安然身上,脸上挂了几分笑意——他见顾安然举止有度,眉目间隐含英气·与寻常腐儒大不相同,连送的礼物,都极和心意,心下对他更是平添了几分好感。

不过,此时顾一清到没在故意关注他,而是目光平和地扫视在场所有学子:“你们都是各州郡最出色的学生,在集贤馆好好读书,将来,肯定博得一个好前程…”

众人连道不敢·却是个个心中暗喜,顾师的一句赞语,可比一千个,一万个人夸耀更让人受宠若惊,要知道,顾师可是有了名的慧眼识英才,他乐意收下的嫡传弟子,每一个都年纪轻轻就扬名天下,尤其是他的大弟子,刘钧·刘静安,那可是曾得当今圣上十二次登门,劝说其出仕的贤能之士。

但论名气,刘静安比他的老师还要大!在场的人,尤其是名门子弟。对顾一清多有推崇,其中多多少少有刘钧的原因在。

看这些青年才俊,都英姿勃发,顾一清满意地点点头,一挥手,笑道:“既然来了·我又新得了好酒,大家都进屋,共饮一杯·然后以文会友,切磋一二。”

顾师发话,又有谁会反对?何况,一众对自己的才学深具信心,对别人甚为不服气的才子们,对先生这切磋的提议,可是绝对赞成

摆宴的地处,到还算清雅·是在后院一池塘中心的亭子里面·此时已经是秋季,池塘中并无多少景致·可是碧波荡漾,池中偶有鸳鸯觅食·亭上黑匾金字——‘水上亭,,笔法阔朗,十足大气,不似丰朝最近流行的秀雅字体,反而颇有先贤遗风。

众位学子纷纷落座,推杯换盏,不多时,气氛就热烈起来,果然还是酒桌上最容易放松,本来稍有敌意的众人,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就连顾一清都少了三分名士风范,抱着酒壶狂饮不止,时不时还拉着顾安然的手,要他以后多多孝敬先生,有了好酒,千万莫忘了他。

顾安然哭笑不得——他妹妹酿的酒确实不错,味道香醇,颜色清透,可是后劲也是十足的,像顾师这般饮,估计不多时就要醉倒了。

只是,此时大家酒兴正浓,顾安然也不好说败兴的话。

一顿饭足足吃了将近一个时辰,酒水饱足,忽然有一家丁进门道:“先生,韩落韩公子来了。”

“咦?”顾一清似乎有些意外,眼角的余光扫了顾安然一眼,才朗声道,“请他进来。”

众人闻言,酒都醒了几分,忍不住窃窃私语,对于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榜首韩落,估计所有人都会好奇,前十名的其他人,就连晚到的石恒,也在之前就有些名气,唯独这个韩落,神龙见首不见尾,以前都没人认识,偏偏参加集贤馆考核,还位居榜首,怎能不让人纳闷好奇?

话音刚落,人已经进来了。

这人一露面,在座的都忍不住轻嘘了一声,难以抑制的失望之情喷涌而出——并非这人相貌不堪,只是太寻常了些,既不算俊美,也不算丑陋,毫无特点,就是一个扔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出来的主儿,估计此次饮宴之后,他们从大街上迎面碰到,绝不会有人还能认出他。

大家都有一种奇妙-的失落感。村这位,在考核中压了自己几头的未来同窗,每一个人都在心中想象过他的形象,有觉得他是翩翩少年郎的,也有觉得他是风度颇佳的中年书生,还有人认为,这人应该冷傲俊美······

如今见面,发现不过是个脸色苍白,病恹恹浑身无力,身体瘦弱,相貌平常的普通人,只有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五六的年纪,这一点儿可取,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顾一清却似与他颇熟悉,笑着让下人加了碗筷,幸亏如今都是分餐制,不用担心残羹冷炙的问题:“文韬怎么过来了?身体可好些。”

韩落却不看他,只扫视一周,目光微凝,落在顾安然身上,看得顾安然微微蹙眉,就连其他学子也感觉到气氛不对,渐渐停下了私语声。

许久,韩落才开口道:“你是顾安然?”

“正是在下,敢问韩兄有何见教?”顾安然觉得这个韩落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嫉妒,还有莫名的恨意,不觉奇怪,集贤馆考核,自己的名次在他之下,看家世,这人虽然长相寻常,一身衣物也简单,但只凭他和顾师的熟悉度,就可以想象,′的家世绝对不简单,至少也比自己要高,若说嫉妒的话,也应该是自己嫉妒吧?

韩落良久不语,渐渐地,面上浮起几分失落之色,低下头去,“你长得果真好······”

事实上,韩落以前没少想象顾安然是什么样子,在他的心里,自然会觉得,要是这人能不堪入目才好,却也明白,当年的妙-公子顾风,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刘夫人更是艳冠群芳,他们两个的儿子,又怎么会长相不佳?此时初见,虽则失望,到也隐隐有果然如此的感叹!

顾安然寒毛直立——让一个男人夸赞长得好,那种感觉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韩落却不曾注意到他的不妥,再不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饮酒,目光有些涣散,他再一次想起那个苦恋十年的女子,十年苦恋,竟然还比不上区区一纸婚约?

顾一清叹了口气,亲自动手,给韩落倒了一杯酒,话虽不敢出口,心中却苦笑连连——傻孩子,从当年初见,你就应该明白,你这是有败无胜之局,因为,你面对的对手并不是人,而是那姑娘心中的坚持和信念,她的承若重于千金,别说是你,就是王孙公子来求,她也不会答应······

如果那女子不是这般,也不会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不可自制了!

这一顿饭,包括顾安然在内,都吃得一头雾水。

宴饮过后,残羹冷炙撤去,便有下人上前,换上笔墨纸砚。

顾一清环视一周,笑道:“我知道众位都精于诗书,可我集贤馆,要教给大家的是治国大道,诗词都小道,将来你们有机会可自行切磋,现在我出一题,由各位书经义一篇,互相学习。”

此话一出,众人都提起精神,有几个自诩才学不比旁人差,对集贤馆的考核名次颇有异议的,都不自觉摩拳擦掌。

见到此幕,顾一清脸上就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生性桀骜,不服管教,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还好冶游,经常与人争斗,年纪渐长,反而平和冲淡起来,要不然,他也不会成为海内名士,此时见到一众学子互相不服气,颇有较劲的征兆,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心下也是愉悦不已。

思索片刻,顾一清把手轻轻放在桌案上,笑道:“有了——‘中立而不倚,强哉矫,。”

众人都一怔,在座的都经义娴熟,并不是初启蒙的学童,自然知道,此题出自《礼记》中的一篇,原文为“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现在,顾师专取‘中立,一句为题,也不知里面有什么特别的含

顾安然却是不曾多想,顾师最喜欢《礼记》中‘中庸,这一篇,这从顾师的文章里就能看出,这样的题目,他不知道做过好多次,此时略一沉吟,已成竹在胸。

所以,他浑不似其他人那般紧张,舒舒缓缓地坐下,先慢慢悠悠地把墨磨好,又整理了一下纸张,才提笔落字。

韩落也是才思敏捷之辈,又存着较劲的心思,拿到题目就开始写,这会儿已是奋笔直书,只用眼角的余光看了顾安然一眼,见他气定神闲,脸色便不大好看。

第六十三章 胜胜负

过了大约不过小半个时辰,韩落就甩了笔,把卷子往顾一清手中一递,扭头看了一眼还不紧不慢写着的顾安然,不屑一笑,回过头去闭目养神。网W

其他学生们见他速度如此快,心中不免焦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还颇有几个表现得慌里慌张,顾一清到是镇定自若,看了看韩落的答卷,脸上显出几分满意来,却在心里记了这些慌乱的学生一笔,这行为也太不优雅,大失风范,遂下定决心,以后要好好培养一下他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他顾一清可不要毛躁的学生,省得出去之后丢人现眼!

他老人家这般一转念,就有了集贤馆与众不同的定力训练,这训练神秘莫测,所有参加过的学子都噤若寒蝉,连说都不敢说一句,后来也算是成了集贤馆的一大特色。

很多年之后,集贤馆的学生们个个在朝堂上表现得沉着稳重,遇变不惊,皇帝因此颇受器重他们,屡屡委以重任,人人都赞顾一清教导有方,大约谁也不会想到,这老头的初衷,只是看不得自家学生们在答题时慌慌张张的。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顾安然才停下笔,他细细检查一遍,又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笔墨,才毕恭毕敬地将卷子呈上去。

顾一清随意地扫了一眼,目光顿时一亮——先不说文章如何,顾安然的字,并非他常写的那种楷书,而是行楷,却依旧极为符合他的审美,字体不似前朝楷书那般瘦长,而是方方正正,骨体坚实,书风雄媚。点画皆有筋骨…

虽然还未大成,却已经有了名家气象!

顾一清深深叹息,这小子还不到二十,才十九岁,自己十九岁的时候,能比得过他吗?怕是还不知天高地厚。根本沉不下心思读书呢!

把顾安然的卷子爱不释手地捧起来把玩良久,顾一清才有心思读他写的文章——‘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中者,举天下万世所宜视为标准者也。即中矣、而促不能历久不渝、贯始终而如一…’

通篇读完,顾一清忍不住击节叫好——“飞词骋辩,思议不庸,真是好文章,好文章啊!”

韩落闻听顾一清的赞誉,眉头皱起,站起身走过去看。看了半晌,终于脸色大变,即使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顾安然的此篇文章,纵使算不上字字珠玑,可也的的确确,比自己的要强上一些…

看来,当初集贤馆考核,这人藏拙了。

其实,这是韩落多想,两个人的才学,大约只在伯仲之间,只是韩落遇上顾安然。难存平常心。这才让气定神闲的他压了一头。

接下来,众位学子陆陆续续地交卷。顾一清把出类拔萃地几篇点评一二,总体来说,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学生们,还是各有可取之处的,顾名士表示八分满意,剩下的那两分,就得靠他自己调教了。再交代一下集贤馆生活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许带下人,行礼只能携带必备物品等等…

天色渐晚,就放了他这帮学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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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顾安然一回到家,正见家里正热火朝天地收拾东西,他连个落脚的地处都没有。

顾家两兄妹的东西加在一起,说多,不算太多,可说少,也是绝对不少,一直忙了一日,到亥时一刻,才算倒腾得差不多。

新宅离顾家现在的居处,并不算太远,可这会儿也没有气力搬家了,宝笙、宝琴两个丫头服侍着顾婉沐浴。

这两日忙乱了些,路三娘身体不爽,腿一直抽筋儿,沫儿替她用热帕子热敷。

其实一开始,顾安然觉得路三娘现在身子重,还是该好好休养,反正,家里也不缺她一个做活的人,不过,顾婉不同意,路三娘有孕在身,重活累活自然不能做,连算账之类的费精神的事情,也少做了,顾家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家,顾婉也是好心肠,不会虐待孕妇。可让她平时给钱婶子打打下手,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差事,那是应该的,毕竟,当初买她回家,固然是心存善念,加上有缘分,但他们家买的是下人,不是供祖宗呢!

所谓斗米恩担米仇,不只是路三娘,对其他人也一样,顾家可以尽自己所能,帮助别人,却不能把这些人惯得得寸进尺,以为旁人对他们好是理所应当…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大周山脚下就喧闹起来,自从山下的荒地开垦,新的宅子建起,本荒凉的大周山,便有了人气,今天更是热闹。

公鸡还没打鸣,钱婶子就带着宝笙、宝琴、沫儿,还有新添的二十几个小丫头,并几个庄户上的农家媳妇子,重新又打扫了一遍宅院,把新打造的家具擦抹的光洁一新,院子里的楼台水榭,也冲洗得干干净净,大青石的地面油光锃亮。

钱婶子是一宿没睡好,就担心自家大郎和小娘子贸然搬家,住得不舒坦,半夜三更就让他那口子驾车,送她去新宅操持。

沫儿捧了一碗热茶,递给自家娘亲,比比划划地指着靠山背阴处的桃花院,钱婶子笑了笑,喝完茶,摸了摸女儿的小辫儿,又扭头看还在和院子较劲的宝笙、宝琴:“小娘子说了,以后你们这些小丫头都住桃花院,不和主人家住在一起,沫儿也过去,我和你爹,还有三娘一家,住西面梨树林边,王大王二在前院,每人都能分得一间房。”

宝笙和宝琴顿时欢呼,连沫儿都兴奋得小脸发红。

钱婶子四处看了看,只觉得整个涯州都再没有比主人家这新宅还气派的了,心里不由得喜悦,他们两口子卖断终身,此后与顾家福祸相连,如今看着主家越来越兴盛,哪有不开心的道理?

这边儿正说话,大门口那边儿就传来吴管事的吆喝声,一听,钱婶就知道这是大郎和小娘子来了,急急忙忙带着小丫头们去迎接。

顾婉站在新宅的大门前,终于吐出口气,举目远眺,虽然是秋日,可园子里还是一派繁茂气象,鸟语花香,溪水清澈,廊下的白鸽优雅地梳理毛皮,池塘里几只野鸭游曳,真是处处透着可爱。

顾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大门口放置的石头貔貅…

这还是顾安然头一次见自家妹子双目发光的模样,心下好笑,他家婉娘就算再成熟稳重,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呢,搬入新家依然会兴高采烈。

王大和王二匆匆忙忙往院子里倒腾东西,其实大件早就入库了,现在拾掇的都是寻常物件,不大,却琐碎的很,好些瓶瓶罐罐的,都得轻拿轻放。

钱婶领着丫头们过来,笑道:“见过大郎,见过小娘子,您二位可赶紧进屋吧,外头寒凉,受了风可不得了。”

顾婉从善如流,起步准备跟钱婶一起进屋收拾自己常用的东西,宝笙和宝琴就分别带了几个小丫头继续干活,以前宅院小,有几个下人就够用,可现如今换了新宅,就必须得添一些人口才成,早些日子,钱婶和王策媳妇一起去挑选了一批七八岁到十四五不等的小丫头,还有六个粗使婆子,不过,人数依旧不大够用。

这些丫头顾婉还是第一次见,一眼扫过去,发现大部分长相一般,最多算周正,全是老实巴交的,一看手足,就知道是穷苦人家出身,能做活。

钱婶这样年纪的人,还是喜欢老实丫头,妖娆的不敢收,她就乐意让宝笙、宝琴这般,头脸齐整,却不过分漂亮的跟着小娘子,至于给顾安然挑贴身大丫头,在她心里那就更得细选,生怕混入个把狐媚子,教坏大郎。

这一回一听说主家要选人,钱婶子当仁不让,非要自己把关,那时顾安然正忙着备考,顾婉也不好一个人出门,也就拜托给钱婶了,现在看,成果到还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