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长关猛一抬头,眼光如刀:“我不是英雄!”他每一个字吐出口,都极艰难。却冰冷刺骨。

顾婉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脖颈下方,不知道撕裂了多少次的伤口。鲜血喷流,齐长关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也毫不在意。

这一路行来。他历经大小十余战,既与涯州沐家,或者别的意图讨好沐家的家族。派出营救自己的人手交手,又和大庸方面派来的人周旋,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早就伤痕累累,他到现在还没有崩溃,已经大大出乎顾婉的意料之外。

或许有些人,天生就能够忍受痛苦!

“你们的主子是乐安侯水波?”

对面的五人低下头去。默认了。

顾婉叹了口气,忽然感到很疲惫。其实,她这一路上被照顾得很好,吃最好的,喝最好的,住店也是住上房,哪怕露宿郊野,齐长关也会努力把暂住的破庙变成豪华的寝宫,无论什么要求…

以至于两个半月下来,顾婉不但没瘦,身子还丰腴了些许,与齐长关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大不相同,若是不知道的人看见他们俩,肯定会误以为是顾婉绑架了齐长关。

但此时此刻,顾婉却真真正正地感到疲累无奈——她在现代社会生活多年,按说早应该习惯了人情关系的冷漠,今朝是朋友,明朝就能冲你捅刀子,这种事情,从来不少见!

可如今不同,在现如今,人们还是讲道义的,人们重名声,重信誉,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没有成为笑话——当沐延昭知道,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至交好友,往他的后心上恶狠狠地捅了两刀,可以想象,他到底会有何种感觉!

顾婉能理解齐长关和水波,一个人的一生,本就时时刻刻面临抉择,只是在当前的抉择中,沐延昭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其实,在沐延昭的抉择中,被舍弃的,何尝又不是水波?

齐长关低着头,一双脚却动也不动,他本就习惯了沉默,可此时,却是不得不开口:“我送他去大庸,不用你们。”

顾婉忽然想起那一夜,同样是她和沐延昭被困于荒野,同样是杀手追杀。那时的齐长关,不远万里,孤身仗剑,一人独挡追兵,和现在一样,他也是满身的伤痛,狼狈之极。但那一次,他的心里,肯定不像如今这般迷茫。他甚至是快乐的,高高兴兴地煮了肉,喂自己的好友,一双友人,难得晤面,心中想必开怀不已。

到现在,顾婉还记得,他看着沐延昭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好看的很。

对面五人听了齐长关的话,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却依旧笑容满面,不疾不徐地道:“齐公子,我等只是替我家公子跑腿的,奉命行事而已,您何必和我们为难,既然迟早要去大庸,小娘子和我们走,我们一样不会慢待她,公子爷交代过了,小娘子乃是贵人,我们得像对待祖宗一般待她,您只管放心。”

好嘛,连婚还没有结,她就成了祖宗。顾婉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从齐长关的身后走出来,道:“好吧,我和你们走。”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去大庸,只应付一个水波,却比连着齐长关一起应付要容易一些,再说,齐长关已经是强弩之末,恐怕也没有力气带着自己走了,要不然,他哪里会和人家废话,前面两个多月,遇上这种事情,齐长关向来是用剑来代替自己的嘴的。

初冬的雪细细密密的,总是不知不觉就湿了衣襟,顾婉抬手,拢了拢略有些凌乱的鬓角,扭过头去,看着沉默的像一根枯木的齐长关:“你和罗姐姐都不容易,此次回去,带着罗姐姐走吧,听延昭说,你本是生长于塞北大漠,大漠黄沙,虽然荒凉了些,可地广人稀,不容易遇见中原的这些‘尔虞我诈’。”

齐长关不说话,顾婉也不理会,提起裙裾,上了车,前面那五人闻言,不觉怔愣,旁人只当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如此年幼,碰上这等事,不哭不闹,还能劝解‘仇敌’,当真是不容易了,这五人本是丰朝皇帝水泽培养的死士,水泽死后,就跟了水波,自有傲骨,轻易不服人的,但这会儿,也不得不对顾婉多了几分敬意。

马车重新启动,顾婉坐在马车里,继续自己的绣活,没听见脚步声,也不知道齐长关是不是按照她的说法,已经走远了。

接下来的行程,反而没有跟着齐长关时那般顺利,似乎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沐家的势力更大,沐家军更是陈兵津州,对大庸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一路上穿过城池,那五人也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时不时改容换装,顾婉很听话,她想,她大概算是最听话的肉票之一,一次都没想过要逃跑,半点儿麻烦都没给这五个人找。

本来,顾婉觉得离大庸越来越近,这五个人应该会松懈才对,不曾想,他们不但没有松懈,反而更紧张,以前夜里,好歹只有两个人轮班盯着她,现在,不光是这五人彻夜不眠地守着她,甚至隐约能感觉到周围盯着她的人更多了,不只是明面上的这五个。

寒冬腊月,顾婉终于来到大庸,期间甚至离沐延昭只有一尺之遥,但她终究没寻到任何逃走的机会,还是被完完整整地送入了这座雄壮的城池。

她总觉得,大庸城比上一次来,更高大,却也平添了几分颓废。

到了大庸的第三天,她才见到水波,是在大庸的军营中,顾婉洗漱完,服侍她的侍女,给她穿上一袭粉红色的宫装。

顾婉以前从没有穿过丰朝的宫装,也有点儿嫌弃它的繁复,但不得不承认,这果然是最能衬托女子美丽的衣裳,层层叠叠的纱裙美的惊人,就是顾婉这样还算不上达到人生最美丽年华的少女,穿上她,也平添了几许仙气。

“啧,当年我就知道,你长大了,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顾婉一进门,就看到了水波,眨了眨眼,一时间却不大敢认,一开始,她对水波的印象甚至比对沐延昭还要深刻,那种骨子里带出来的奢华,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可眼前的水波,头发凌乱,只用了一条青色的缎带绑起来,添了一道从眉心延伸至嘴角的伤疤,他以前面如冠玉,现在肌肤略黑,也有些粗糙,一双保养的极为漂亮的手,也多了伤痕。

除了油腔滑调,见到美女就要调戏的毛病未变,这人的变化也太大了些。

“你可是放了罗姐姐?”

水波坐直了身子,眼角眉梢的轻佻收敛,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我从此以后,在沐延昭心里,便成了卑鄙小人,这本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愿意的,可命运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但不去为难一个怀孕的女人,我还做的到。”

顾婉松了口气,随即笑了:“水华庭,你难不成以为,把我绑了来,就能让沐家退兵?我到觉得,你若是直接去绑定国公沐放,或者沐家的大公子沐延旭,还能起到一点儿作用。我只是个女人而已,你莫把我看的太重要。”

水波很同意地颔首:“可惜,若是我能在大军环绕中,抓住定国公沐放,大公子沐延旭,那这场战争,也就算不上绝望,即使是想去沐家老宅,抓到他们家的夫人姑娘,也难如登天,唯独你,让齐长关下手,到还容易些。我不指望你能起多大的作用,只要能让沐延昭分分心,让他伤伤神,哪怕他只出一丝纰漏,就是我的机会。”

顾婉苦笑:“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把我看得这般重?”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忠义

顾婉的确被看得挺重,但水波大约心存愧疚,并没有把她锁起来关进地牢里,还任由她在军营中闲逛。虽然,身后不只是跟着一队兵士,还有楼音、王凯,水波最倚重的两个人看守。

十二月,寒冬,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剔骨钢刀。

顾婉以前从没到过军营,此时听着热火朝天的操练声响,看见雪亮的刀枪,顿觉别样滋味在心头…她总以为丰朝腐朽,朝政败坏,没想到,国家都要亡了,水波这禁卫军军营里,居然还是战气凛然的。

水波不知何时来到顾婉身后,面色阴沉,钢刀被他修长的手捏得死紧:“你看我这军营如何?”

“我只是个女子,哪里懂这些。”

水波仿佛听不到她的话:“三天前沐家军的黑面将军龙逸,在城下叫阵,我的副将齐平,出城迎战,被龙逸削去首级,死无全尸,齐平的妻子,听闻恶兆,急怒攻心,吐血而亡,只剩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齐平的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顾婉沉默,猛然一抬头,声音也冷下来:“楚将军楚廷率军欲往定州,你的郑大帅本来答应让道,楚家军集聚时,却卑鄙地用楚州三万老百姓当人质,命楚廷投降,楚廷无奈,听见郑大帅承诺,只要他们束手就擒,便绝不伤害一个百姓,只好命令三千楚家军放下武器,卸除甲胄,却不曾想。三千楚家军尽被屠戮,楚廷一门老小,也没逃得过追杀…更离谱的是,楚州手无寸铁的百姓。也让你那位郑大帅安上了叛逆的帽子,大好头颅,成了他邀功的本钱!”

“水波。我可是听说,你对郑大帅许以重奖,要他镇守?”

顾婉的声音里,并无轻蔑,可水波的脸上却火辣辣的疼。

营门口处忽然一阵喧哗,打碎了军营里怪异的沉默气氛。

水波心里一沉,转身向营门口走去。顾婉也心下叹息,扭身跟在后面。

急匆匆赶过来的副将薛绍,一见水波,便一把拉住他:“你别过去,不过是一群城里的刁民闹事。我着人弹压就是,你一出去,说不定群情汹涌,更压服不住。”

水波愣了愣,猛然顿足,举目远眺,入目的是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人群,黑压压一片,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闭了闭眼,从心底深处透出寒凉,手足冰冷。

忽然,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抱着冻得嘴唇发青的孩子扑倒在营门前。抓住守门士卒的腿,嘶声裂肺地嚎哭:“军爷,您大发慈悲,放我们出城去吧,我无所谓,可我孩子还小,今日我公公要煮了我孩子吃肉啊,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

顾婉心里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她视力好,听力也好,远远望去,只见那黑压压的人群,老的少的,个个衣着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老百姓本是最怕见官的,如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哪里会有胆子聚在军营闹事?

薛绍咬牙:“侯爷,此时万万不能心软,心软不得。咱们营中的粮草,也最多只能够半个月嚼用了…”万一引起哗变,不是闹着玩的!

他一挥手,立时有一队兵士过去,挥起钢刀,把这些民众驱散。

水波眼睁睁看着他的士兵,拿着刀背恶狠狠地砸在须发花白的老人身上,砸在怀中搂着嗷嗷待哺婴儿的妇人身上,砸在哀哀啼哭的孩子身上,他一动不动,怔然出神。

顾婉修长的手指,捏住衣角,大庸被围困多日,缺衣少粮,那些豪门大户还好,可寻常百姓,遇上战乱,哪里还活得下去?

上一世大庸被围城时,她安安稳稳地呆在城外的庄子里避祸,虽然也心惊胆颤的,可是,毕竟没饿着,也没冻着,乱世中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生生死死中反复挣扎,她还有什么好怨?

水波一声不吭地看着民众们被打散,终于转过头,看向顾婉,目光悲凉:“不能等了,总要有一个了结。

第二日,一大早,顾婉就被装扮一新,衣服里里外外都换了下来,繁复的宫装穿在身上,让她一身的仙气,少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天上纷纷扬扬的落了雪,水波带人过来,给顾婉的手足脖颈上,系了锁链,锁链并不粗,可捆住顾婉单薄的身形,却是毫无问题。

“钦天监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水波褪下甲胄,恢复成高冠广袖,在城墙上临风而立,城下,铁骑压境,巨大的轰鸣声让大庸古城震动不已,守城官兵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水波面无表情,只看着城下骑着一匹土黄色高头大马的沐延昭。

沐延昭还是老样子,一身旧衣,绝代风华,他身体瘦弱,不是猛将,但只要有他在,沐家军就仿佛永无后顾之忧,全军将士,除了浴血拼杀之外,再不必担心其它。

以前,水波就羡慕沐延昭这般挥手抬足间稳定军心的能耐,现如今,即使心里不肯承认,他还是要说,自己有点儿怕他。

“沐延昭…”他终于开口,原来一向懒得高声呼喝的水泽,声音也能这般高,远远地穿过铁蹄声,钻入沐七公子的耳朵里,“我只要你沐家军退出津州,只要你一年不入津州,我便放了顾婉,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红颜知己。一年时间而已,一年时间换你的女人,其实,你也不算吃亏。”

沐延昭静默良久,终于叹息道:“没想到,我们之间,也会有今天。”

水波目光如冰,一丝情绪不漏,挥挥手,一身华服的顾婉就被戴上城头,并无刀斧加身,可在寒风下,顾婉极冷,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站直了身子,不摇不晃。

顾婉低下头,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沐延昭的眉眼,也恍恍惚惚,看着如在云端。

“咳咳…”顾婉忍不住低声咳了两声,莞尔一笑,也不管沐延昭能不能听见,高声道,“别担心,我也就今日吃了些苦,这阵子过得,到比你这位兄弟还要舒服许多!”

沐延昭似乎也笑了笑,只是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无奈悲凉。

顾婉咬牙,脸色是真的发苦,她也没法子不苦,她重生这些年,只想着怎么救沐延昭,却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被卷进这一场乱局:“沐七,按说,你现在应该双眼含泪,手挽长弓,一箭把我射死在城墙上,然后一鼓作气,攻下大庸,手刃仇敌,替我报仇雪恨,才当得起英雄二字。”

“可惜,我手无缚鸡之力,怕是拿不起太重的弓,再说,我也当不起英雄的评价。”

一双男女,居然当着城上,城下,千万将士的面,公然说笑。

沐延昭到底不是圣人,看到顾婉单薄的身影,在城墙上摇摇欲坠,他满手心都是冷汗,此时还没有牙龇目裂,还能说上几句笑语,已经算的上沉稳。

他勉力把视线从顾婉身上,转移到水波身上:“华庭,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一年时间,说来简单,可这一年,会有多少将士战死,会有多少老百姓陷在战火里不得自拔,他等不得,沐家等不得,这个国家更等不得。

水波的脸色惨白,慢慢拔出腰间的长剑,架在顾婉的脖颈上,如雪的剑锋,映衬的顾婉容颜惨淡,连声音都变得飘渺:“记得那次咱们在神厨方享的私宅聚会,吃饱喝足,免不得说说闲话,那时我说过,我水波管不了别人如何,但我自己,总归要牢记忠义二字,这一摊子脏污中,好歹也要出我这么个干净人…咱们朋友一场,相交知心,无论如何,我以前是真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看的,你信不信?”

沐延昭的视线,牢牢盯着顾婉,却还是点头:“我信!”

水波的声音更低,连沐延昭都是将将听得清楚——“可是这忠义二字,总难两全,我对皇上尽忠,对我大丰尽忠,只能对你不义了…古人云割袍断义,可你我之间的情义,只割衣袍,又哪里能断得干净!”

沐延昭忽然一冷,就见水波一抬手,手中的长剑重重向肩头削去。

“啊——”

“侯爷不可!”

水波的副将薛绍吓了一跳,扑过来已经来不及,一条断臂跌落在青灰色的城墙上,鲜血喷溅,将水波的衣袍,染成猩红。

顾婉吓得紧紧闭目,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她张口欲呕,却硬生生忍了下去。

水波面如金纸,身体晃了晃,薛绍扑过来抱住他,他才没有栽下城头,靠在薛绍肩膀上,任由对方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咬着牙,看向沐延昭:“沐七,我不欠你了。”

沐延昭用力揪住马脖子上的毛,若是往常,他的座驾早已经马蹄飞扬,长嘶不已,但今日,这匹马仿佛也知道主人的痛楚,并不捣乱。

“你救了不知多少次,从来只有我欠你,何来你欠我?”沐延昭一挥手,战鼓擂响,低低沉沉地吼道,“攻城!”

第一百二十九章 血泪

战车动荡,擂鼓阵阵,城下刀兵如林,那种铁蹄轰隆的巨大声响,使得整个城墙连同守城的官兵一同震颤。

立在高高的城墙上,水波的脸色苍白,他身边的士卒,牢牢地将他压倒在城垛里面,每一个士兵,俱是神色惶惶。

薛绍眼睁睁看着沐家军的兵马盔甲,就如潮水一般,蜂涌而至,其声势之巨大,远不是前几次遭遇战能够相比,他脸色惨然,双目充血,高声喝道:“放箭,放箭!”

箭只倾泻而下,不知多少攻城的官兵,被一箭射落,整个人瘫在猩红的泥土上,成了这一场战争中微小的尘埃。

沐延昭依旧冷静,挥挥手,让兵士暂时退开,结成阵型,竖起盾牌,毫不迟疑地命令投石车将巨大的石块儿,抛掷在大庸古老的城墙上面。

薛绍的脸色青紫,心中的怒火喷涌,冷笑:“沐七,你的心是不是黑的?你的血是不是冷的?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想要了,也好,我这就替你结果了她!”

薛绍从身旁的兵士手中,抢过一把砍刀,刀锋闪亮,那一瞬间,顾婉甚至能感觉到刀上森冷的气息。

沐延昭握着马缰的手一震,一双清亮的眸子,终于染上了浓郁的黑色,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座下的土黄马本能地长嘶一声,向前冲了几步。

水波也脸色大变,右臂虽已断掉,却还是火辣辣的疼,他咬紧牙关。把心里想吼出来的‘住手’二字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和着绝望的血泪——这是一场战争,凡是能够打击敌人的行为,都是理所当然。这里没有无辜者,没有正义,没有道德。最要命的是,绝不能心软…

顾婉这时反而冷静下来,似乎她一到紧张关头,就会变得很冷静,还不等薛绍的刀削断她纤细的脖颈,她手上的细锁链忽然断裂,拼尽全身的力气。在城墙上一撑,闭上眼,一跃而下!

在这一瞬间,顾婉忍不住自嘲,不知道自己起跳的姿势。是不是很优美…如果未来人们根据这段儿历史,拍成电视剧,自己的行为,不知会被演绎成什么模样!

其实,在在场敌我双方,所有官兵眼里,猎猎寒风中,黑发飞扬,长袍飘荡。面色如玉的她,美丽的宛如神仙妃子。

沐延昭静静地看着,一动都不动,耳边的战鼓声,刀兵相交的铿锵声,忽然变得遥远飘渺…

他的贴身护卫孙树海。牢牢地盯着自己的主人,低呼了一声,咬牙冲过来,低声道:“七爷,您受伤了,七爷?”

沐延昭抬着头,动也不动。

孙树海跳下马,奔过去抓住他的手,硬是把他手里的长鞭夺下,只见他两只手都是鲜血淋漓,一条普普通通的马鞭,居然把他那双只曾拿过笔墨,拨过算盘的手,磨得支离破碎。

孙树海手无足措,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替主子包裹伤口。他举目四顾,高声呼喊别人来帮忙,沐延昭却身体踉跄,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孙树海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搀扶,沐延昭却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微笑,轻咳了一声,推开他,摸索着爬起身,摇摇晃晃地拉住缰绳,用鲜血横流的手按住鞍,银色的披风上,马鞍上、地上、马背上,一片殷红。

挣扎了半晌,终于上了马,沐延昭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大口大口地喷出来,他咳得摇摇晃晃,终于坐不住,又一次从马上跌落!

周围一片惊呼。

沐延昭听而不闻,用力撑起身子,不屈不挠地想要攀上去,挣扎许久,始终上不去,他的爱马长嘶不已,一屈膝,跪了下来,沐延昭一怔,脸上的微笑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他叹了口气,终于不做无谓的尝试,俯下身,苍白的脸贴在马脖子上面,闭上眼睛——

“不要管我,继续攻城。”

他付出了这么大的,如此惨烈的代价,如果还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不能完成他的诺言,不能给世间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一个天下太平,那岂不是太过悲哀?

只是,再太平的天下,也只是别人的了!

孙树海和周围的将士大声呼喊着什么,他一丝也听不到,耳边只有奇怪的嗡嗡声,眼前一片猩红,沐延昭想,他大概是累了,为了这场战争,他不知道多少日夜不眠不休,又怎能不累,他现在需要一场长眠,不醒的长眠!

可他偏偏无法睡,耳边的惊呼声太响,响亮的让他心慌意乱——为什么他们还不肯让他睡,他很累很累了啊!

沐延昭从来都是有风度的,即使是一袭旧衣,他也能穿出锦衣华服的味道。

但此时此刻,沐延昭明明穿戴银色盔甲,本应是意气风发的胜利者,可他却仿若只是世间飘零的幽魂,连生命都不复存在!

“七爷,你睁开眼看看,看清楚,顾小娘子还没死呢!”

孙树海急得脸色涨红,用力板起沐延昭的脸,摇晃他的身体,大声吼道:“七爷,你看看,孤剑小娘子哪有那么短命!”

就在顾婉一跃而下的同时,一个穿着丰朝兵卒衣袍的男子,也跟着从城墙上窜了下来…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吊在半空中的男子和女子,连攻城的都缓了一缓,虽然城墙上的箭只如雨而下,可一时间,却没有人想到要在半空中飘荡,看得人眼花的少女身上,补上一箭!

真险!顾婉觉得,她若是有一天能再去一次二十一世纪,别说特技演员,就是去马戏团都能成为名角!

远处是密密麻麻的兵马,头顶上是飞舞的箭只,她看不到沐延昭。忍不住叹息,刚才那一跳,吓到他了吧?

低下头,看着至少离自己还有三米左右的地面。顾婉眼前一晕,这要是松手跳下去,断手断脚也不是不可能!

她这念头刚一转。钩在石缝上的铁钩松动,顾婉身体失重,飞落而下,她只觉得腰间一紧,一个极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腰身,然后她身体一轻,就让人像麻袋一样甩在了肩膀上。

寒风呼啸。顾婉只觉得耳边风吼雷鸣,就像坐在在风雨中扁舟上一般,上上下下,分不清东西南北,眼前雾蒙蒙的。看什么都花。

顾婉向来足以傲人的好耳朵,都有点儿**的意思,只隐隐约约听见不知道多少人嘶吼嚎叫。

“带她走,别在战场上碍事儿!”

“七爷,您不能过去,后退,后退!”

“保护七爷!”

顾婉勉强抬起头,视线穿过数不尽的刀枪箭雨,见到沐七的脸。他的眼睛红的像在流血,他雪白的披风,染上了一层淡红,他发丝凌乱,他神情绝望!

顾婉忽然觉得揪心的厉害,张了张嘴。想叫他,想告诉他,她都明白,她不怨不怪,却灌了一嘴寒风,然后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

她觉得自己只是稍微迷糊了一会儿,然后等她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津州沐家军营的大帐中。

顾婉精神恍惚:“沐七…”嘶哑地叫了一声,随即戛然而止,不能叫呢,战争还在继续,她甚至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齐飞白穿着敌人的衣袍,立在榻前,他还是瘦的不成人形,但精神却比二人共处的那近三个月,要好上许多。

一见顾婉醒来,他忽然一低头,避开顾婉的目光,欲言又止,从来刻板如岩石的面孔上,也带了一丝说不清的愧疚。

顾婉咬牙,咕哝道:“要不是你,我的银钩肯定断不了…不过,要不是你,我说不定就因为流箭死在战场上了。两者相抵,别指望我谢谢你!”

齐飞白一怔,欲言又止。

顾婉皱眉,难得没有保持淑女风度,事实上,她又饿又累,精神疲敝,也没有力气去保持自己的风度:“想说什么就说,装什么哑巴?”

“我觉得你藏东西的本事很厉害,居然身上不只藏了刀片,还有绳索弯钩,你能不能教教我?”

齐飞白一本正经地道,眼睛里是毫无掩饰的好奇和崇拜。

顾婉身子一僵,目光闪烁,咬牙道:“师门秘技,恕不外传。”

齐飞白的目光,瞬间黯淡,低下头,“哦!”

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居然不像是装的,连顾婉都看的有点儿心疼,如果是真有什么秘技,她指不定就真教给了他!

顾家小娘子既然醒了,齐飞白便不呆在大帐中,转身离去,进来两个侍女,捧着热水衣服,服侍顾婉洗漱。

顾婉总觉得,这两个小侍女看她的目光,充满了钦佩,简直像是仰望,这让顾婉浑身不自在,她还以为沐家的人会把她当成扫把星,毕竟,她是一个被当成人质,威胁沐家七少爷的女子!

深夜,顾婉拥着兔皮大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帐帘飞舞,一个冰冷的人影,卷进来一阵冰冷的风,然后顾婉就腾云驾雾地飞起来,落在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血腥味真不好闻!顾婉叹了口气,没有挣扎,哪怕她将要窒息,哪怕那双手勒得她的腰身都要断了,她还是没有挣扎。

良久良久,大帐内的温度,都让腊月的冷风吹得一丝不剩,顾婉才摸了摸沐延昭的头,低声道:“以后,我去学武,我学着用匕首,学着保护自己,好不好?”

沐延昭沉默不语。

顾婉一怔,轻轻地挣了下——

扑通!

却跟着这个冰冷的身体,一起栽倒在软绵绵的榻上!

“沐延昭!”顾婉脸色一白,用力挣脱他的挟制,借着月光,一低头,看到的却是满手的鲜血!